第三章

第三章

七歲那年,父親的同鄉同窗兼同僚,京都御史藍大人得罪了太師,皇帝革去他的官職,讓他三日內攜家眷離開京城。

他們一行路過翼州時,來看望父親。藍大人的妻子身懷有孕,快要生產,藍夫人不堪路途勞頓,身體很差,母親請他們在家中住下,等孩子出生后再作道理。藍大人夫婦於是便在我家中住下。

藍夫人長得很好看,我和弟弟很喜歡她,經常去找她,聽她講京城裏的事情。他們和父母一樣,分不清我和弟弟,動不動就叫錯我們的名字。

五月,藍夫人生產了,我和弟弟躲在牆角偷聽,聽到裏面人叫得很慘,我們還以為藍夫人要死了,嚇得要命。仆佣們來來回回地端水,最後,一個嬰兒的哭聲響起,接生婆的聲音傳出:「是個千金。」

聽母親講,藍夫人生孩子時差點死掉,不過有我爺爺在,她的命保住了,只是要靜養。

天很熱,我再怎麼練內功求心靜也無法涼快,只得在樹下涼榻上躺下,丫環給我執扇,我看着遠處池中碧葉白蓮,昏昏欲睡。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那白蓮活了過來,化成一個人,仙風玉骨,走到我身邊,對我笑。

「出水清芙」,我心裏想着。那夢如此的真實,我分明聞到蓮花的幽幽淡香,也感到一滴滴涼意從眉心傳到心裏,很是舒服。

荷花仙子笑了起來,然後我被粗魯地搖了個昏頭轉向。睜眼一看,眼前哪有什麼荷花仙子,只是我的弟弟用蓮花瓣盛了水滴在我的額頭。

「槐,和我去游水。」他拉我。

我不去,因為我不會。

他用力拉。「我會看着你。不會讓你溺水啦。走啊。水裏才清涼呢。」

他地力氣比我大一點。明明同樣地年齡。我很不服氣。用力向後躺。結果把他也拉到床上。重重地砸到我身上。

我被砸得喘不上氣。這裏還沒呼痛。他先叫喚起來。「槐。槐。你身上好涼啊。真舒服。讓我抱一會。」雙手雙腳纏了上來。我被抱了個結結實實。

唔。好重、好熱。我用力推他。推不動。叫旁邊丫環幫我。丫環掩口笑。伸出手輕拉棣。「棣少爺。槐少爺身子弱。經不起您壓。快起來。」

「槐。讓我再抱一會嘛。你身上涼涼地。抱起來**。我涼快完了就鬆手。」

我氣結。我身上涼涼地。他抱起來舒服。可他身上熱乎乎地。我都快被他燙死了。連撕帶咬地終於將他推開。我身上也熱出了一身地汗。

「走啦,去池裏游水,我知道有一處水很淺。」棣不死心的拉我。

我望着前邊的荷花池,不由得心動。

「真的水淺嗎?」

「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丫環勸我:「槐少爺,您身子弱,還是不要去了,奴婢給您打點水,您從屋裏洗一洗吧。」

棣沖丫環做鬼臉,「去去去,屋裏洗有什麼意思,在池子裏才好玩,頭頂上是花是葉,水底下有魚。還可以捉條魚讓老張給咱們燉了吃。」

我還是不敢去,棣煩了,說:「要不我去游,你坐在岸上看着我捉魚吧。告訴你哦,那些魚可真肥,你要不去,我捉了不讓你吃。」

我終於被棣拉到池邊,坐在柳蔭下,脫掉鞋,將腳浸入水中,絲絲清涼從腳心傳到四肢百胲,立刻趕走了暑意。我看着碧水中亂竄的小魚在啄我的腳趾,痒痒的,還有金、紅、青、黑、五色的錦鱗在清澈透底的水底悠閒遊動,真想變成它們的同類一起戲水。

棣早就將外衫脫下,只穿着短褲跳入水中,濺起老大水花。看着他時而鑽到蓮葉下和我捉迷藏,時而追着魚游,像個大笨熊一樣去捉魚,我笑得前仰後合。

笑着笑着,聽到水中沒動靜了,水面漸漸平靜,我尋找棣的身影,可是水面上沒有,我再向水下看,只見棣四肢攤開,慢慢地沉下水底。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大聲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卻不會像往常那樣笑着回應,他已經沉到了水底。我慌亂地叫來人,可四處也見不到人,就連剛才給我執扇的丫環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這是內院,看門的僕人離得好遠,如果我跑過去叫人再跑回來,棣肯定已經沒命了。

我再也沒多想,撲嗵一聲跳下水去,只想着把棣救上來,可是我沒有想到,我不會浮水。

跳進池子,池水一下子沒過我的口鼻,剛才還清徹可愛的水此時變成了凶神惡煞,拚命地往我嘴裏灌,我用力地掙扎,想游到棣沉下去的地方,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一口水,兩口水,三口水…

水花飛濺中,我看不到棣,我也慢慢地沉下去。棣,我救不了你,但是我很快就和你在一起了。我放棄掙扎,只想着死了就能和棣重新在一起。

慢慢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綉着墨蘭的白綾帳。

伸出手,將低垂的綾帳輕輕地扯過,貼在臉上。這是黃泉嗎?怎麼有我床上的綾帳?要不就是父親和母親將我的綾帳燒了,讓在陰間的我可以繼續使用這床我最喜歡的綾帳。仔細感受着綾帳的輕柔,感受着父母對我的拳拳愛意,只可惜白活七歲,還沒有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就陰陽兩隔,一下子少了兩個兒子,他們一定痛不欲生吧。

心裏胡思亂想,忽然想起棣,他在哪?我轉過頭去找,剛轉過頭,就看見棣瞪着眼睛,一臉的不相信和驚喜若狂。

「棣…」我看見他漂亮的大眼睛此時竟然紅紅腫腫,淚水也洶湧流出,不禁吃了一驚。

「哎呀——」我痛呼,棣抓起我的手用力咬了一口,我痛得流出眼淚,一腳踢過去。

棣倒在地上放聲大哭,咦?我剛剛有踢得這麼使勁嗎?

哼!不管他,他剛剛還咬了我一口呢,噝——都流血了。我托著左臂氣哼哼地坐起來,用力用眼光砍他。棣坐在地上哭得好傷心,看着他哭得那麼慘,我咬咬嘴唇,眨眨眼,伸出腳碰碰他。

「你別哭了,我剛剛明明都沒用勁踢,你咬我才疼呢。」我故意用很硬的口氣來說。棣繼續哭,彷彿沒聽到。

我抓抓頭,有這麼疼嗎?好象應該是我比較疼吧?看,左臂上好深一個牙印呢,我還沒哭呢。

再踢他一腳,「你別哭了,我也疼啊,你都把我咬流血了。」明明是在控訴他,可是聲音卻沒有應有的氣勢。

一邊很用力的告訴自己,不要去管他,一邊很沒骨氣地下了床,抱着地上哭得傷心的棣,想擦去他怎麼也流不盡的眼淚,從小到大,這小子一直都是在笑的,從來沒有見他哭得這麼難過,可能是我真的把他踢疼了。

「對不起哦棣,我不該踢你,可是你咬得我這麼疼,我都不知道怎麼就踢過去了,很疼嗎?如果不疼的話你根本就不會這麼哭真的對不起哦,讓我看看踢到哪了,是不是踢斷骨頭了讓我看看…」我邊道歉邊去扯他的衫子。

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棣前胸後背雪白一片,別說青印了,連個紅印都沒有,難道真是把骨頭踢斷了?我伸手在他身上亂摸。

棣身上亂扭,躲來躲去,連哭聲都變調了。

他一把將我的手打掉,怒道:「喂!你幹什麼?!連哭都不讓人家好好哭,人家這輩子第一次這麼哭咧。」

這中氣十足的怒聲,怎麼聽也不像骨頭斷掉的樣子,我不放心地又在他身上戳戳,戳得他咯地一聲笑起來。

他用力地抓住我的雙手,氣呼呼地瞪着我。我被他瞪得心裏虛,突然,他將我的左手放到嘴裏,又是一口。

我啊地一聲痛叫,用力地將他推開,連忙看自己的手,又是一個牙印,但是比第一個輕多了。

「你屬狗啊,怎麼光咬人啊?!」我疼得眼淚亂晃。

「你還知道疼?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我嚇死了,嗚哇——」那個咬我的人竟然又哇哇大哭。

他一哭,把我的眼淚嚇回去了。

「明明不會游泳,為什麼跳下水來,你怎麼這麼傻,明明知道我會游泳,就沒想到我是在騙你啊,你就這麼跳下來了你差點淹死知不知道,你把我嚇死了!嗚——你要是真死了,我怎麼辦啊嗚嗚嗚——」

「等等等等,我怎麼沒聽明白,你慢點說慢點說,你先別哭,你剛才說什麼?」我傻傻地盯着那個哭得一塌糊塗的棣。

棣止住哭聲,紅紅腫腫的眼睛望着我好半天,突然撲過來用力抱着我,抱得我幾乎喘不上氣。

「你沒有死,真是太好了,以後我再也不騙你了,我永遠也不騙你了。剛才你在水底下的樣子真是把我嚇死了,我以為你再也活不過來了,我拚命地把你往上推可是就是推不上去,要不是有趕到你就真的淹死了,我再也不騙你了。」他趴在我的肩上聲音悶悶地說。

我愣愣的,慢慢地回味棣的話。他說我沒死,他說他騙我,他說要不是家人趕到我就真的淹死了,他說他拚命地推我可就是推不上去???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黃泉嗎?」我把棣從肩頭推開,問他。

「當然不是,如果是咱們不就是死了嘛。」

「咱們沒死嗎?」

「當然沒有!」

「…」

「…」

「你不是沉到水底了嗎?我不是跳到水裏想救你卻沒救成自己也沉下去了嗎?」

「你還敢說,我明明是騙你的,我想嚇唬你,所以憋氣故意沉到水裏,想看看你驚惶失措的樣子,沒想到你…你…你居然跳下來,傻瓜,明明自己就不會游泳,為什麼跳下來啊?!」

我半天沒說話,仔細地想他話中的重點。過了好半天,我眼睛冒火,狠狠地瞪着他。

棣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槐?槐?你怎麼了?是不是喝水太多了喝傻了?槐?槐?」

「你——這個——臭——棣——!」我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方——棣——,今天我不打死你我就再一頭跳那水裏去!!!!!!」我撲了上去,對着棣沒頭沒臉地打過去。

棣被我打成了豬頭。我還沒打過癮就被聞聲趕來的父母、丫環拉開。我哭着向父親告狀,接下來,棣被父親責打。

父親親自操刀動手,打得他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都見血了。屋子裏丫環跪了一地。

我剛開始時看着還解氣,因為從小到大我被他連累已經挨了好幾次板子了,雖然越打到最後僕人手越輕,可頭幾板子真的是很疼哦。母親哭得氣都喘不上來,想攔吧,又氣他差點害死我,不攔吧,再打下去棣的小命得去掉半條。再加上動手前父親對母親怒喝:「今天有一個敢求情的我就再加打十下,有兩個敢求情的我就加打二十下,你們想要他死就趕着來求情吧!」

父親是說到做到的硬脾氣,平時被母親纏得好像沒脾氣的樣子,可當他真生氣時母親也真怕他。所以母親只能哭。

棣哭着叫疼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已經打了十下了。我看着板子高高地舉起,重重地落下,落到肉上,濺起幾點血花,棣的臉青白,眼睛緊閉,汗水淌濕了地面。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疼。

我咬着嘴唇,走到父親身邊,重重地磕頭。父親先是不理我,繼續打,我也不吭聲,他每打一下我就重重地磕一個頭,磕得十分用力,幾個頭下來,額頭已經青紫見血。

母親驚叫着撲過來,抱住我。我用力掙扎著繼續向父親磕頭,血從我的額頭上流下來,順着鼻樑流地嘴邊、下巴。

母親昏了過去,丫環們亂成一團。父親瞪着我,我哭着望着父親,求情的話在心裏盤旋,就是不敢說出口。

棣本來已經說不出話來,這時轉過滿是淚和汗的臉看着我,被咬破的嘴裏破碎地不住地叫着我的名字:「槐…槐…」

我哭着抱着父親的腿,哀叫着:「爹…爹…」

看着我和棣的慘樣,父親高舉的板子再也落不下去了,長嘆一聲,扔下了板子,僕人們趕緊將捆在長條凳上的棣解下,棣一獲得自由,立刻從凳子上翻下來,仰面摔在地上,立刻長聲慘叫。我撲過去,抱着他的頭放聲大哭。

父親命人將棣放在床上,我趴在床邊使勁流淚,不住地說着對不起。

僕人這時將大夫請來,給棣看傷勢。大夫輕輕揭開被血染得斑斑駁駁的紗褲,我本來就頭昏得厲害,這時一看到血,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晚上,母親和父親都守在我們床前,親自照顧我們。棣趴在床上不住地叫疼,母親邊罵他活該邊給他拭去臉上身上的汗。父親坐在床邊椅子上抱着我。

下午求父親時磕頭磕得太狠,這時候還昏沉沉的,軟弱無力地倚在父親懷裏。

父親盯着棣,「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

「知道了。」棣垂頭喪氣。

「那說來聽聽。」

「我不該拉哥哥到水邊,不該裝作溺水嚇唬他害他下水救我差點淹死。」棣的聲音悶悶的,帶着哭腔。

「得到什麼教訓?」

「以後再也不能騙自己家人,要騙也得騙別人。」

父親腦門上的青筋蹦起,眼睛立刻瞪得比以前更大。我連忙伸手將父親的脖子摟住,輕輕哼哼表示自己難受。父親趕緊在我背上輕輕撫摸。

母親在棣的頭上輕輕打了一下,嗔道:「下午你爹打得你還輕,讓你胡說八道。」

「娘,難道你還想讓我騙哥哥啊,我可不想了,一次他就差點死了,如果再騙他一次,一定真的死翹翹了。槐,你真笨,連我在騙你都看不出來,笨死了,比豬還笨。」

我一口氣蹩得喘不上氣。這個沒良心的臭東西,還不如下午就讓爹一直打下去,我幹嘛去為他求情啊,害得自己現在頭還昏,5555我氣得哭起來,父親一邊輕輕拍我後背一邊吹鬍子瞪眼。

下一刻,棣被父親一頓臭罵。說真的,父親這一頓訓斥,引經論典,充分揮父親博古通今滿腹經綸的才學,如果換了是我被訓責,一定羞愧難當悔不當初。可惜被斥責的對象是棣。

幼時父親時常教我倆認字讀書,父親說什麼我聽什麼,父親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從不肯越雷池一步,教的功課一直讓父親很滿意。而棣,則是能偷懶就偷懶,佈置的功課他也都是好言好語哄我幫他做,他連撒嬌帶耍賴,死粘痴纏,我一直對他沒轍,只好次次都幫他。為了不讓父親看出來,同樣的功課我一直都得交出兩種不同的作業,還得教他如何應付父親的提問,一天下來,常常累得我半死。我想我的身體之所以這麼弱,於此也有一定的關係。

當父親斥責棣時,引用的典故十個里我有八個能知曉其出處。而棣就不一樣了,他能聽懂三個就已經相當不錯了。所以當父親引用孔融讓梨的典故時,棣很好奇地打斷父親的話,問孔融讓梨是什麼意思。父親被打斷話,又加上棣無知的連這個典故也不知道,氣得說不出話,只好由我告訴他這個故事。

「爹爹,這個孔融真的是很狡猾哦。他吃小梨只有一次,他的哥哥們則讓他吃了一輩子大梨,而且他還博得好名聲,這樣也太划算了。」棣還不知死活地亂說。

我和母親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他,父親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氣,然後放下我,一邊說:「不行,不行,我不能繼續呆在這屋,不然不是我氣死就是我把那混小子打死!」

父親大踏步走出屋子,然後,我們聽到花盆打碎的聲音。母親捂著嘴拚命忍着笑,在棣的臉上用力擰了一把,「你啊——」在棣的呼疼聲中,叫來丫環仆佣好好守着棣,然後不理棣又哭又鬧非要讓我留下的聲音,帶我去休息。

母親走後,我悄悄回到棣的屋子裏,棣正在脾氣,我過去打他頭上打了一記,然後躺在他身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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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惡魔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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