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06-10

前傳 06-10

「周明信快,差一點了……快……」

在宏恕班長的鼓動下,其他的班兵也都跟着在下面替我加油。

我掛在爬竿四分之一二的地方喘息,看着大家不停的為我打氣,也不知從哪來的多餘氣力,終於讓我征服了爬竿。

到達頂端那一瞬間的快感真是美妙,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可是在我要溜下來的時候,我才驚覺有些抓不住爬竿,幾乎是以掉下來的方式着地,還好下面是厚厚的沙,不過我的腳還是像被通了電一樣,酥麻難受。

當我抬頭看到大家瘋狂為我歡呼的場面時,很奇怪的就自然展現出一副沒什麼的模樣,接受大家的恭維。

接着我像開了竅一樣的征服了我的另一個敵人——板牆!

或許人在面對一個無法掌握的狀況時,懼怕感和排斥感會讓人更加不得其門而人吧!也或許唯有給予鼓勵所產生的虛榮心才能讓人放鬆心情,進而增加信心去面對吧!但這也有可能是我這一個多月以來每天被強迫的磨鍊,讓我真的變強了也說不定。

突然,我覺得好事好像會不斷的來臨;因為我的體能跟上了進度,每個禮拜五又固定可以趁外診空擋回家看老媽和奶奶,還有我們幸運的六七梯即將在新兵訓練期間遇上農曆的過年,這些好事不斷地在發生,讓我深信接下來的選兵我一定也會順利的進入衛勤學校。

聽說只要進衛勤學校三個月出來就是個醫務士官,每天只要守在醫務室里不需要什麼操課!我心中暗自的盤算……

『我是學護理的。從醫務士這個名稱聽來,正好不就是我的專長嗎!雖然連上還有幾個大專兵,但他們都不是學這方面的。這樣看來,還有誰能搶的過我呢!哈哈哈……』

「接下來是衛勤學校,有相關專長的舉手。」輔導長在講台上詢問。

我當仁不讓的馬上舉手。但想不到大約有十幾二十個人紛紛搶在我之前,讓我有點生氣。

『你們別鬧了吧!只有我有這方面的專長好不好!』

所幸輔導長二的詢問,刪掉了一半多想搶涼缺的。

在師部舉行衛勤學校徵召考試的會場里。有很多人一看到考卷就開始搖頭,讓我更加確定自己一定沒問題;再研究一下那些寫的很起勁的人,我安撫自己說……

『沒關係,等一下還有口試。』

「下一個。」

負責口試的醫官口氣很不屑的叫,我想他也受不了那些硬來碰運氣的人吧!我不疾不徐的走向他面前,一個垂頭喪氣的人剛好和我擦肩而過,讓我覺得我又少了個對手……

「你幫我量個血壓。」

醫官的口氣很差,讓我更加想表現出清新、專業的氣息,包括聲音……

「是!」

我用熟練的手法替他包上氣囊泵,打氣……放氣……然後很自信的告訴他:「一百一十八,八十五,」

「一百一十八和八十五是什麼?」

「收縮壓一百一十八,舒張壓八十五,正常收縮壓是一百一到一百四,舒張壓是七十到九十。

我沒等他問下一個問題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說出來,讓醫官被我的專業氣勢給嚇到……

「你……怎麼會這麼熟練?」

「報告醫官,我是學護理的。」

「難怪!是哪一家?」

「台北醫學院。」

「北醫喔!好,那你沒問題。」

醫官一改先前的態度,變得如獲至寶的在我那張表格上猛打勾。

「醫官,請問一下,選兵的結果什麼時候會知道?」

「下個禮拜吧!應該在過年前就會公佈了,你一定會上的不用擔心。」

「謝謝醫官。」

隔天又逢星期五外診日,我照常溜了回家。不過這次我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和老媽坦白說自己已經在當兵的事實;不過老媽一點也不意外,我想她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一直不說而已。

我對母親一吐為快的細說自己被磨鍊的經過,講到選兵的事時,我馬上踩了煞車;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是受到詛咒的那一種人,如果把還沒確定的事說出來,多半事情就不會成功。

「明信啊……明信啊……」奶奶突然在房裏無力的呼喚。

「阿嬤醒了。」

我趕緊跑進房間,看見奶奶揪愁著臉,哭着說……

「嗚……作兵就艱苦!你就卡小二……要記得好好跟恁連長知么……嗚……」

「我知啦……我知啦……」

我躺在奶奶身旁,手不停的輕拍奶奶的肩安撫。說也奇怪,奶奶像在說夢話一樣,眼沒張人也沒醒,一下又進入了睡眠狀態。

我不確定奶奶是不是有聽到我和媽媽的談話,有點擔心的繼續陪在她身旁,看她鼻子裝的餵食管里有些液體隨着呼吸上上下下,想到四年前老爸還在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來健步如飛的奶奶已經八十幾歲了。

但自從爸一走,奶奶的身體實在抵不住難以接受的喪子之痛,開始急速的老化和退化,漸漸的奶奶就變成眼前這副白髮凌亂、毫無生氣的模樣了。

『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在軍中再苦也會撐下去的,你好好養病,不要……』我不敢把奶奶吵醒,試着用心靈溝通來讓她安心。

***

「周明信,現在都沒問題了吧!」

我們一群人躲在班長的寢室里打屁,班長突然關切起藏在角落的我。讓我緊張的抬起頭,制式化的回答……

「是!」

原本的輕鬆氣氛被我有力短促的回答給瞬間凍結,大家看得我莫名其妙,我才驚覺自己根本就不清楚班長在問我什麼,一臉茫然的讓班長露出難得的微笑對大家說……

「周明信一直都是戰戰兢兢的,這是一個很好的習慣!很快的你們就要下部隊了,會抽到什麼單位沒人說的准;但是,不管你們去到哪一個部隊,你們一定都要戰戰兢兢的,千萬不能白目,像九班那個易志強你們也都有看到,在升旗的時候偷吃饅頭,罵他還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說,像這種不會看情況也不會看人臉色的白目行為,你們一定要……」

「班仔,我早就想揍他了,如果讓我在外面遇到他,一定給他死的!」一個大塊頭忍不住的插話。

眼看大家也鼓噪起來,然後班長才做了總結……

「你們都是我這班的兵,只要是我教的,一定不會那麼白目的……」班長看了我一眼接着說:「……另外一點是,體能一定要強;只要體能好,不管你們到哪裏說話都可以很大聲。如果你們被挑去受士官訓,變成跟我一樣是個班長,你們說,體能比阿兵哥差能看嗎!」

大家都贊同的點點頭!而我除了點頭之外,也明白班長是要我特別注意體能,因為全班就屬我的體能最差了。

「班長。你還有多久退伍?」

「五個多月。」

大家一聽到班長剩不到半年,全場嘩然的羨慕起來……

新兵訓練慢慢接近尾聲了,班長們不再兇巴巴的想置我們於死地似的,好像是在怕我們會報復他們一樣,最近反而常常告訴我們一些當兵的甘苦經驗,要我們別在軍中和人結怨。

回想剛到關東橋營區的時候,自己常常像狗一樣的被臭來罵去;但現在的我好像不那麼討厭班長、排長和連長了。其實大家本來就無冤無仇的,只不過是被安排來這裏扮演不同的角色罷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我們這些階級最低的新兵得在短短的十周內適應、了解國軍部隊的生活,或許我們還得感謝關東橋的長官們,這麼刻意的營造了最惡劣的環境,好讓我們在未來的六百多個軍人日子裏能越走越順。

「還不睡?」管人事的班長突然走進來,大家馬上都安靜下來。

「我在告訴他們下部隊后要注意的事。」

「這有什麼好講的,別白目就對了。」

「對了。選兵的結果出來沒?」

「出來啦!你這班……」這管人事的班長輪著一個看過一個,「……你是炮兵學校!」

突然被點到的那個人興奮不已的叫,但馬上就被一旁的人給制止住。

此時的我只敢慢慢呼出殘存在肺里的所有空氣,怕微弱的吸氣聲會幹擾到班長的思緒,尤其是當班長的視線停在我身上時,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

「……還有你,要去衛勤學校!」

看班長指着我說,我樂得深深吸一口氣,吸到整個背部直了還不想吐氣,心裏瘋狂的歡呼……

『終於確定被選上了,太贊了!』

班長繼續把剩餘的人看完……

「……你這班應該就只有這兩個!」

其他沒有被指到的人頓時就失落起來,惶恐的眼神也隨之浮現……

***

隔天。我趁下午打掃時間,偷偷跑到隔壁隔壁連去打公共電話回家報喜……

「喂!」

「是我!」

「明信……你知道了……」姐姐的聲音不太對勁,有些頓挫不連貫。

「怎麼了?我知道什麼了?」

「你們班長還沒跟你說嗎?我剛剛……有打電話去你連上……阿嬤走了……」

「嗄……」我原本在雲端的心情霎時重重的跌落到谷底,沒理會還在說話的電話那頭,天真的以為,只要趕快掛掉電話就可以讓事情不發生。

可是我根本也快不起來,所有行動都開始遲緩大腦下達的指令,慢慢掛上還有聲音的電話,然後無神的慢慢走回連上,站在我負責打掃的樓梯上,拿着掃把,眼神空洞,沒有動作……

這時平常最愛找我麻煩的那個班長經過,在我面前晃了兩下,沒有像平常一樣見我就凶我,反而溫和地問……

「你怎麼了?」班長見我沒有反應,輕輕地搖我的肩,「……喂!喂!你怎麼了?」

這時我回過神來,發現這鬼見愁班長在我面前時,也沒想逃或是敷衍的念頭,只是獃獃看着他。

班長見我有點反應後跟着就猜……

「你……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沒關係,你跟我說,我幫你去……」

突然間,班長反常的關懷言語觸動到我的脆弱神經,淚水失控的狂泄出來。班長一時慌了手腳,一邊在掏不出衛生紙,一邊在笨拙的安慰我……

「你……你不要哭,我幫你,是誰,你告訴我是誰……是不是……」不管班長怎麼猜,也只能得到我抽咽的回應。

我們僵持了幾分鐘,我胸前的衣服慢慢的濕成了一片,而班長也漸漸的說不出話來安慰我,只剩手還在我的背上安撫……

「原來你在這裏。」連長匆匆地跑下樓梯看見我。

「報告連長,他……」

「我知道,你先把他帶到我房裏,我去幫他送假單……」

坐在開往台北的台汽公車上,護送我回家的小個子班長不敢和我同坐,因為我不斷的呆流眼淚着實嚇人,我想任誰看了也不敢靠近半步。

窗外一盞盞路燈依序閃過我模糊的視線,讓我想到自己五歲開始就和奶奶生活在單純的兩人世界裏,沒有爸爸、媽媽和兄弟姊妹。在我幼小的啟蒙認知里,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奶奶,對於爸媽的印象只是偶爾來家裏拜訪。而我老是躲在奶奶身後看他們的陌生人而已。

等我知道家庭的基本結構時,我已經失去了和他們建立感情基礎的年紀了;儘管我後來多麼努力地去經營,卻還是受到時間的阻隔而沒法熱絡。最後,我的生活里還是只有奶奶一個人。記得那年父親過世時,我擠不出半滴眼淚也不覺得有罪惡感,還以理性十足的十八歲少年來解釋自己的行為;但現在,我的理性說已經不攻自破了,因為我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腦海里奶奶陪了我近二十年的點點滴滴,一幕幕隨着路燈模糊的劃過我的心。回到家門口,門裏傳出的誦經聲和哭聲忽大忽小的交錯……「我就不跟你進去了。」

我手握著喇叭鎖沒回應班長,他拍拍我的肩走了,留我一個人站在門外沒有動作,直到回來奔喪的姑姑把我帶進門。

我慢慢一步一步的接近奶奶躺在客廳沙發的身軀,原本圍在她周圍的子子孫孫都自動讓出了一個空位。我跪在奶奶身旁靜靜的盯着着她看似熟睡的臉,平靜的讓我一度錯覺她只是睡着而已,忽略掉了奶奶獨特的打呼聲已經不再……

「快……快給恁阿嬤哭……她最疼你了。」姑姑推了我兩把,哭着對我說。

我慢慢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臉頰,才發現自己的眼淚早已流干。

當天,我跪在奶奶身旁看了她一整晚,心裏不斷地在幻想着奶奶會出其不意的突然醒過來……

***

在這個凄涼的農曆年裏,家裏就像是八股連續劇的拍攝現場,姑姑和姑丈堅持演出爭奪家產的戲,在奶奶的棺木前大吼小叫的說我們A了他們該得到的錢,鬧得前鄰後巷都忍不住地笑,因為他們爭的居然是奶奶唯一留下來辦身後事的幾十萬塊勞保。

我真的替奶奶感到萬分心寒,還好我已經在回關東橋的路上了!想想那原本曾是我最不想待的地方,如今它卻成了我逃避另一個悲哀的去處。

看着我幫奶奶在過世前求的簽,百感交集。上頭是這麼寫的……

游魚卻在碧波池

撞遭羅網四邊圍

思量無計翻身出

事到頭來惹是非

我想不到,這「是非」竟然也在他的預期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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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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