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四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傍晚時分,沈靜如坐在大渠上。

夕陽西下,蒼涼的戈壁灘被落日的餘暉塗抹得帶了幾分凝重的輝煌。

齊新順被專案組的人押著,沿著大渠走過來。

看見坐在大渠邊上的沈靜如,齊新順愣了一下,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見齊新順過來,沈靜如轉過臉,看著腳下的一片稻田。這是一片幹校的試驗田,當年幹校學習南泥灣,在戈壁灘開荒種水稻,為的是證明「五•七」戰士戰天鬥地人定勝天的決心和勇氣。如今稻田裡的水稻沒人管,荒蕪了。

專案組那個人叫夏東平,是專案組組長。他認識沈靜如,站住和他打招呼:「老沈,怎麼跑到這來了。」沈靜如回頭看了一眼齊新順,說:「這的景色好。」夏東平笑道:「你是在觀賞風景啊。」他叫住走在前面的齊新順,說:「你站住。」又對沈靜如說:「我去方便一下,你幫我看著。」說完朝沈靜如努努嘴,示意他看住齊新順,然後下到大渠的另一面去尿尿。

齊新順站在沈靜如的身後。老沈回過頭看了一眼齊新順,現他面龐憔悴,精神萎靡。

兩個人都在沉默。

齊新順先打破了這沉默。他小聲問:「你是不是覺得特別解氣,特別解恨?」沈靜如鼻子哼哼了一聲,說:「到現在你還沒認識你的罪行,還在這想著個人的恩恩怨怨。」「你別把你說的那麼脫,其實你還不是泄私憤。」「不管是公憤也好,是私憤也罷,都已經有了定論。我早就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戕。你聽得進去嗎?怎麼樣,現在的結果,是你當初鬧騰的時候沒想到的吧。所以人啊,什麼時候都不敢太過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就是沒掂清這點,結果最後把你自己鬧得身敗名裂。我知道你,齊新順,你不是個愛後悔的人。當初你做這一切的時候,你肯定已經想到會有個什麼樣的下場,但是你一來收不住,再有你高估了你自己,你總想你還會有掙扎和逃脫的機會。可你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哪一天?」沈靜如站起來,盯住齊新順的臉,說:「清算的一天。我知道你不服氣,但是你得承認,是清算的時候了。」

齊新順仰頭看看天,長嘆一聲,又看著沈靜如恨恨地說:「文王囚?里世有周易,孫臏刖雙足流傳兵書。告訴你,我還沒到那一步呢。」沈靜如笑了,說:「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認輸。你這樣自我安慰的方法很好,只可惜你心裡清楚,你既比不了文王,也比不了孫臏。」

夏東平過來了。齊新順和沈靜如停止了談話。

沈靜如注視著齊新順佝僂的背影,感慨萬千。按理說,他盼望這一天已經很長時間了,當初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碎屍萬段不解心頭之恨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隨便羞辱他,甚至拳腳相加都不會有人管,可是他卻開不了那個口,動不了那個手。如今齊新順倒台,灰溜溜如過街老鼠,比他原先預想的還要慘。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高興不起來。他想是不是自己生性淡薄,與世無爭的性格決定了他就是這樣優柔寡斷。

齊新順和衣躺在炕上。

屋子裡充滿濁氣。滿地煙蒂、紙屑。被監管以來這麼多個日日夜夜,他就在交代問題、批鬥中度過。他已經記不得他寫了多少份交代材料和檢查了。

剛開始被隔離審查時他整日戰戰兢兢,感覺世界末日來臨。可是幾個月後的今天他忽然看開了。歷史就是這樣,政治就是這樣。風水輪流轉。沒準哪天我又會重新來過。我齊新順本來就是個扛長活的,一無所有。無產者就是善於打碎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無產者就是在這樣歷史演變的過程中,重塑自我,再造輝煌。

話是這麼說,齊新順心裡明白,他的問題性質已定,翻案是不可能的,更別提輝煌了。如果**不死,他還可能有出頭的那一天,可是那個「如果」是等不到了。就是有其他的「如果」,張白冰、李平凡之流也決不會給他機會了。他想起剛才在大渠上和沈靜如相遇。這些日子,從精神到**的折磨讓他已經麻痹了,但是他還是從沈靜如的眼光里讀懂了令他不能釋懷的東西,那就是輕蔑。這樣的輕蔑不是人人都能裝出來的,只有恨他入骨,又輕視入骨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眼神。

隨他去吧,老夫子的眼神算個?啊,我幹嗎老惦記那個狗**神呢。可是他一閉眼,眼前揮之不去的還是那個眼神。就像一口濃痰吐在他的臉上,一把稻草塞進心裡,讓他睜眼、閉眼都覺得很不舒服。

齊新順長舒了一口氣。他現在最關心的是給他個什麼結論。他受什麼處罰已經不太重要,最壞的結果他都想好了,開除黨籍、軍籍,判刑,在監獄里度過殘生。最重要的是他的五個女兒會受多少牽連。

五個女兒他最擔心的是莎娜。那丫頭自小事事好強,不甘居人下,自然無法忍受人家的歧視。像我現在這樣的狀況,她肯定是要被牽連復原了。復原能不能回北京,回北京會給她安排什麼樣的工作,或者安排不安排工作,這都是齊新順擔心的問題。

到現在齊新順才悲哀地現,原來他是個沒有根底的人。那些房子、職位對他來講都是虛無的,不堪一擊。風光無限的他,一旦生個變故,一切都化作子虛烏有。立馬就會從那個地方滾出來。最後落得連51號樓都回不去。他可以想到,他被隔離審查以後,馬容英和老四、老五肯定被趕出將軍樓,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娘仨搬到哪去了。

如果當初不鬧騰的話,現在最起碼還在51號樓里守著一大家子人穩穩噹噹地住著呢。

唉,如果。

他想起紅樓夢裡的一段:「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真的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了。」

真的是到了清算的日子了。

他想起沈靜如對他說的一句話:你高估了你自己。

也許他說得對,我真的是過高估計了自己。我是什麼?我不過就是給人扛長活的要飯的齊小辮子。我風光了,威風了,最後落得個比「家業凋零」還悲慘的境地,我這是何苦來呢。

齊新順現在總是愛想一件事。那就是他如果當初沒有參加革命,他現在會在幹什麼。

又是一個「如果」。

沒有這個「如果」。

就像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葯的。當初他風光的時候,他從未想過「如果」。只有今天,當他蹲在這個巴掌大的土坯房裡,抽著劣質紙煙,萬念俱灰,身心極度疲憊的那一刻,他才會不斷地想起這個「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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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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