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詹森站在長廊的名貴月曆前,小心的撕掉莫內的作品,林布蘭的《守夜》驟然地映入眼帘。四月了!

我手握著一本書,坐在花房前的草地上曬著太陽,昨夜疾風勁雨敲打窗欞的狠勁已不復見,小草葉上的晶瑩露珠已漸漸地被陽光蒸發,消失在空氣中。

書不再有趣。我的心思又飄到了嘉伯的身上,每翻過一頁,他的容貌與挪揄的笑就陡跳在白紙上。

自從攝影棚意外事件后,就沒再見過他一眼,不是忙著新裝的推廣,就是大小會議開不停,三天前,他又突然地打電話告訴我,要回蘇格蘭擔任金羊毛獎的評審委員,昨天下午四點才搭機返回家褢,又洗澡換穿晚宴服,臨走時,只交代詹森公司有個社交晚宴,他必需到場與會。才剛說完話,門便重重地在他身後甩上。

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樓梯上看著落地窗外的他,瀟洒地跨進那輛「丹勒」。

詹森同情的看了我一眼,隨即提高音量轉達了嘉伯的指示。

今天早報的娛樂版上就刊出了八十年度夏季泳裝的發表會,版面下幅則是投資人出資刊登的大幅廣告,以艾瑪全身的夏季泳裝照做為訴求主題。短短文章中只刻意報導久未出人社交場合的格蘭斯特公爵九世,范嘉伯,即將帶領格蘭斯特企業,以嶄新的風貌推陳出新,以回饋愛用者。

當然,這穜捕風捉影的娛樂消息少不了暗示讀者,這位貴族企業家與公司旗下的超級模特兒之間的韻事。

一思及此,我就覺得好累好累,太陽曬得我暈眩,我雙手放在草坪上,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來。驟然間,天旋地轉,眼前一片烏黑,我下意識地以雙手按住太陽穴,想舉足移動,但雙腳一軟,下一秒人已躺回草地上。

廚娘高分貝的尖叫與詹森的奔跑聲相互交替著,刺激著我全身上上下下每一根脆弱的神經纖維。

「我的天!賈太太,你快去叫醒嘉伯少爺,告訴他夫人昏倒了。跑快一點!」是詹森安撫人心、指揮若定的聲音。「丁勒,幫我把夫人抬進房內!」

☆☆☆

一個冷冰冰的金屬重物按住了我的胸腔,我的心臟快麻痹了。艱難地,我圓眼一睜,一張陌生的臉孔在我眼前出現。我像個小女生一樣,不假思索地輕聲問他:

「你是誰?」

他舉起聽診器的手停頓了一秒,灰紅眉毛下的眼因為微笑而形成了兩道新月。「我是格蘭斯特家族的特約醫師,你突然倒在草地上,所以我就來了。伸出手來,我量一下你的脈搏。」

他翻起衣袖,看著表計。一分鐘后,他將我的手放回被上,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再命令我張開嘴,隨即塞人一根溫度計。

我轉頭看了大門一眼,有三雙關心的眼珠子直盯著我,我試著對他們擠出一個「我沒事」的笑容。

只穿著一半長褲外罩睡袍的嘉伯,正靠在已被推開的窗戶邊抽著煙。我的目光與他纴澀的籃眸在空中交會,他眼底傳達出的柔意與擔憂兮我感動,而那滿臉末刮的青胡蹅使他更憔悴幾分。

溫度計被抽出,醫師看著它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然後滿意地道:「很好!我想沒什麼大礙,只是貧血罷了。」他很快起身,對著嘉伯道:「公爵閣下,我能私下同您說句話嗎?」

「當然?」嘉伯用兩指捻熄煙頭,走到床尾和醫生說話。

醫生拉著他的臂,轉過身,背著我,他們傾身交頭接耳,我能隱約聽見他們的對話。

「大人,讓我在此恭喜您。」

「恭喜?」嘉伯錯愕的看著醫生,不解其意的重複關鍵宇。「生病還值得恭喜嗎?」

「如果我判斷無誤的話,尊夫人的病不是病,我們在醫學上有個正式的名稱,叫「卵子受精」。」

「「卵子受精」!」嘉伯難以置信地大吼出來。「你是說「懷孕」?」

「正是。」

「你不可能是認真的!」嘉伯責難地看了醫師一眼。

「我活了大半輩子,此刻再認真不過了。」醫生亦是責難地回瞪著嘉伯,對於他不信任的態度有些慍怒。「當然!很多丈夫對突如其來的第一胎都會有失常的反應,你會恢復過來的。」他像個老長者似地拍了拍嘉伯的肩。

而嘉伯只是呆在原地口中念著:「今天是愚人節吧!」

「今天是愚人節!但我一把老骨頭可不敢開閣下您這種玩笑。從今起,您得區域性地禁煙了,煙,對嬰兒有害!」然後轉向我道:「大人,你在食物方面多補充鈣與鐵質,水果、牛奶盡量多攝取。茶少喝,因為茶所含的咖啡因會降低鈣質。一有機會到屋外散步走動,對你只有百益無害……夫人,你有話要問是嗎?」

我點頭鼓足勇氣說:「醫生,不是我不信你。但是,你會不會搞錯了呢?我只是輕微中暑罷了,我並沒有懷孕的徵兆。一般人都會有晨嘔的情況,我並沒有想吐的感覺啊!」

嘉伯聞聲,轉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投射過來的眼光又冰又寒,宛如冰凍千年的湖水,先前的溫柔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醫生一面收拾診具,一面解釋:「夫人,你非常幸運,不是每一個孕婦都會嘔吐,也不見得非得在早晨吐,有的人在中午吐,有的人隨時隨地,或是在傍晚,這皆因人的體質而異啊!四月的小陽春根本沒有導致人中暑的威力。好啦!我要恭喜你們,聽我一句勸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上帝的好意,不要辜負。」他說著面向嘉伯。

嘉伯終於回神過來,握了醫師的手,以表謝意,隨後下了命令。「詹森,麻煩你護送醫師出門。丁勒,務必將醫師送到家。賈太太,請你出去時順便帶上門。」他三言兩句就將一干人等打發得一乾二淨。

五分鐘后,房內只剩下我和他對峙著。

我等著他開口。

他鐵青的臉暗潮洶湧,好似要破口大罵,但他只是深深的吸進一口氣,然後舉手向睡袍的上衣口袋掏煙,隨即憶起醫生的警告,才慢條斯理地將手改移至頭頂,撥弄著額前的短髮。

他畢竟是個善良的人,即使煙癮難耐,但還是顧及著我和寶寶的健康。

「你真行!把我困住了。兩個多月前的瘀傷恰可解釋這一切。別再編同一個理由,在這世界上,還沒聽過一個女人只因在地毯上摔一跤就「卵子受精。你老實告訴我是誰幹的?他是做什麼的?我不會為難你,上回我不想讓你難堪,暫且接受你荒誕不經的鬼話。這次你捅出大紕漏,別怪我逼人太甚。」他齜牙咧嘴地威脅著。

我忽略他的審問,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答非所問說著:「如果你有讀過聖經的話,你該知道,從前在西希伯來,有個女子名叫瑪璃亞……」

他氣得跳腳,衝到床緣,抓著我的肩頭。「少來這套!你不可能是聖母瑪璃亞,省省力氣。你照實說,孩子是誰的?你跟他來往多久了?」

「是你的。沒多久,只有一夜。」

「怎麼可能?如果是我的,我會不知道嗎?你嫌我戴綠帽不夠好看是嗎?還是當我是白痴!」

「我的確當你是白痴,外加驢蛋。」我賭氣脫口而出。

他不假思索地輕拍我一記耳光,力道不重,但卻很准。

「孩子氣的話少脫口而出,這是你自找的。」他的眼中絲毫沒有悔意,只有冷酷的怒意。

「到底那個傢伙?什麼名字?」他穩住了身子,站直頎長的身軀,抱胸俯視我。

「那個傢伙叫范嘉伯。」我只吐了這個名字。

「好!你要玩把戲,我時間多得很,陪你玩到底。」他捉了張椅子到窗口坐下,決定開煙禁,但還是收斂地對著窗外吐氣,以免我吸入二手煙。

「這個湊巧跟我同名同姓的傢伙,是干哪一行?」

「怎麼說呢?牧羊人、賣衣服、江湖走貨郎,看你喜歡哪一個職業,任君挑!」我無意激怒他,只是自認清白無罪的我,不忍見他知道真相的表情。「哦!聽說他在愛丁堡有間旅館,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旅館店東也稱得上高貴的行業。」

他重嘆一口氣,低頭將臉埋進雙掌中,煙裊裊而上。「拜託你,合作點,行嗎?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這是通姦,可不是猜謎遊戲,我真的不忍傷害你!慈悲點吧!」

我聞言抬起上半身,決定趁著他理智清醒的當兒,揭露事實真相。「夫妻之間怎麼會是通姦呢!我已告訴你,孩子是你的親骨肉,沒有別人。我剪了頭髮的那一天晚上,你喝得酩酊大醉,發狂地在卧室里破壞東西……」我停口,看見他的臉慢慢地抬了起來,像是想到什麼似地驟然起身,面對窗外的景物,然後催促道:「別停,繼續說。」

「你扔東西的撞擊聲驚醒了我,令我衝出房間想了解出了什麼事,只見賈太太站在你門外,而詹森已在裡面好一陣子了,但仍沒有成功地阻止你的怒火,所以我自告奮勇地進人你房內,想幫大家一個忙……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我說著那夜的情況,眼淚直下。「我發誓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不怪你……嗯,也許有一點吧,但你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啞口無言,站在窗檯前,就像個雕像一般,面無表情。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去找詹森,或是賈太太對質。」

他隔了好久,才動了一下,但只是為了將煙灰彈出窗外,按著才轉頭看著我。

「不用,我相信你就是了!」他將雙手插進褲袋內,身子靠在窗台上,伸直了長腿。「我傷害你了嗎?」

我考慮著是否該保留幾分事實,而他渴切地想挖出真相的表情,使我更小心地做了解釋。

「我不知道,也許開始時有幾秒鐘我「認為」自己被強暴了。」當他聽到「強暴」這個字眼時,眼神轉為黯淡,帶著幾分求饒的罪惡感。

我無法對他如此殘忍,於是趕緊補充道:「但我知道女孩子在她們的第一次時,多少會有類似的想法,所以我說「認為」並不是很客觀,也許我用那個字眼太過強烈了,我還在回想起來應該說是「勉強能接受」。」

他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令我曉得我沒據實以告是對的,但當他再次開口時,令我帖心並吃了一驚。

「謝謝你隱藏真相,後來的第二次,你也是這麼難為嗎?勉強能接受?抑或是「無法消受」?」

「你知道?我以為你不記得了!」我詫異不已。

他一臉苦笑的說:「我也以為如此,若你不把細節告訴我的話,我也真的只當那夜是「黃梁一夢」,也許我醉得不醒人事,但我沒忘記夢褢的事。那個夢困擾我好久,因為它真實得不像個夢,理智卻不容我質疑,甚至在隔日早上及下午發現你的瘀傷后,我還是拒絕去承認這可能性。你願意告訴我,你對後來親密行為的感覺嗎?」

我羞紅了臉。老實說,回答他的問題真教我不知所措,若不是他一臉坦誠的態度,我很難端起嚴肅的表情。

「我不知道……唉!你作夢時難道沒夢到我的感覺嗎?」

他大笑了一聲。

這個節骨眼他還笑得出來,真是見鬼了!

他一碰到我受傷的眼神,馬上抑止笑意,解釋道:「對不起,只是我太佩服你的迂迴戰術了,你閃躲的反應真是快得出乎人意料之外。但我並不是你,夢有時也會有錯覺,更何況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並不是夢,它是真的!要不然你也不會有了身孕。我要知道的是你的感受,而這得出你親口告訴我。別這樣害怕!我發誓,我會保持緘默,日後絕不拿它開你玩笑。」

考慮了良久,想著如何說才不會讓自己聽起來很蠢。「我沒有其他經驗,」他微點頭,鼓勵我繼續。「所以不管你愛不愛聽,我都無所謂。坦白講,我不是很討厭你對我做的事,可能是我們先有不幸的開始,使得後來發生的事更舒服些……。」

「言下之意,是快感吧!」他柔柔地吐出那大膽的辭彙。

「快感,大概吧!」我真的不知道,低著頭不答,希望他改變話題。

但他不但沒如此做,反而更變本加厲。「換句話說吧!有人叫它做高潮。」

我責難地斥責他:「我們非得談論這個不關痛癢,又令人坐立難安的事嗎?我寧願……」

他的好脾氣又沒了,只是聳聳肩。「對你也許是不關痛癢,但對我卻是關鍵,我只是想確定自己沒有傷害你,沒有誤導你……」

「好吧!是!如果高潮就像恆星爆炸似的話,那就是了!」

他笑開了眼,但我接下來的話使他隨即又拉下了臉。「你根本不是在愛我,肉體上是你與我,但在精神上,是你和另一個女人。」

「另一個女人?」他尖銳地問著,對我的指控似乎有著強烈的反感。「會是誰?你倒是說說看。」

「我怎麼知道?喜歡你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你追過的女人又不可勝數。你喊著「我的邦妮」,邦妮是誰?」我盡量不讓自己像一缸打翻的醋醰子。

「誰都不是,我們蓋爾人喜歡把美麗的女孩喚成邦妮,這點你都不知道嗎?」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是嗎!邦妮這名字聽來就符合金髮碧眼的美人兒,我說你的邦妮就是蕾秋,不用再騙我了!」我固執己見。

他伸出一隻手想解釋,但欲言又止,最後才自嘲地一笑,放下了手。「你是這樣想的嗎?你真的認為我在精神上想著另一個女人嗎?」

我沒應聲。天曉得!我當然不希望他愛著別人,但我不會傻得缺乏自知之明而去欺騙自己。

「很遺憾!你一點也沒變,為什麼你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呢?想想三年前的那一幕吧!你對自己與對我的缺乏信任已教我吃足了苦頭,我不想再重蹈覆轍。我不會再浪費唇舌去改變你的觀念,我很高興我與你圓房了,即使是在對你不甚公平的情況下,我也很愧疚自己不明就裡地就假設了第三者的存在,更抱歉賞你一記耳光,但請相信我,不管孩子是不是我的,我絕不會傷害你,因為傷害你絕非我所願。」他黯然神傷的轉過身去。

他的話,如行雲流水般快得今我抓不住,只能記著片片段段「想想三年前那一幕吧……你對自己與對我缺乏信任已教我吃足了苦頭……重蹈覆轍……傷害你絕非我所願」諸如此類的話。

他不給我喘息的機會繼續道:「婚前種種荒唐情史,我不否認。但是我娶了你,即使說不愛你,也會忠實於你,這點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我累了,想回房多休息一下,隔著我們之間的門鎖鑰匙,我會交給你保管,畢竟在發生這樣的謬劇后,我無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他說完就向我的房門走去。

「嘉伯!」我的呼喊使他停在大門門口。

「嗯?」他低聲問。

「你整容到底是為了誰?」

「若我說是為了你,你信或不H?」

我愣在那兒,無法吭聲,我想說「我信!我信!」但喉嚨就是喊不出聲音來。

他自嘲的笑了。「算了!老實說,不為別人,只為我自己。」然後他輕輕地關上了我的房門。

我又錯過一次機會了!

☆☆☆

我懷孕的喜訊在家族中盛傳開來,因此,我們刻意隱瞞的婚姻也不得不公開了。

我時常會接到很多遠親的問候電話及卡片,甚至連結婚禮物也由人專門迭抵,金盤、銀盤、高級骨瓷、名畫等。

嘉伯各部門的主管也都紛紛地表示要攜同夫人登門拜訪,只消一天的光景,我備受尃寵。

當我收到第一份拜訪信函時,緊張地跑到書房裹請教嘉伯該如何是好。

他正坐在沙發椅上蹺著二郎腿看著報紙,足足有五秒才抬起頭,啼笑皆非地回答我的問題,以有點搪塞我的口吻說:「回信邀請他們來喝下午茶吧!你不用這麼緊張,又不是要你覲見女王。你只要坐在沙發上,微笑、點頭、搖頭、鼓勵他們說話,並且表示你有專註的參與對話,詹森會幫你控制時間,隨時提醒你下一個步驟。」

「那你也要留下來陪我。」我捉著信的手倏地掐緊他靠在椅臂上的結實臂膀,賴皮的央求。

「好吧!我會留下來陪你。」他終於點頭,然後繼續埋頭閱報,這就是他下逐客今的暗示。

此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了很大的改變。嘉伯天生就是個溫柔體帖的人,即使是對交情不深的女性也是溫和有澧、風度翩翩,而懷了他孩子的我,更是受到他悉心的照顧。

每當他因公事在外耽擱了許久,一定會打電話回家,問候我的情況,看看我想吃些什麼。

當我告訴他我想吃腌黃瓜及酸橄欖時,他總是握電話狂笑不止。

晚上我們還是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他沒有提及要改變現況,我也認為這主意不賴,但是在數十個流逝過往無法成眠的夜后,我愈來愈渴望他的擁抱,思念夜夜盤據著我的思維,每當夜闌人靜時,我就好想下床走過房間的另一頭,去打開那扇門。

今夜那種渴望又折磨著我,使我伸出手觸及床頭櫃,拉開了第一格抽屜,取出嘉伯給我的鋼製鑰匙。我雙手捧著它,推開了棉被,光腳觸及厚地毯,神遊似地來到了那扇門,輕輕地對準了鎖孔,插人了鑰匙,門鎖「喀啦」一聲后,我轉動門把,推門而人,當我關上門,整個背緊靠在門上時,我屏息片刻,讓瞳孔適應漆黑的房內。

良久,才發現他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的厚枕上,徐徐地拍著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劃過,照亮了他的藍眸,形成強烈的對比。他保持靜默,一動也不動。但是,我知道他正緊盯著我瞧,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後才將煙頭捻熄。我瞥見煙灰缸內盛著十來個扭曲的煙屁股。

沒多久,他長喟一口氣,輕輕地掀開了被單一角,空出了右側的空間,無言地示意我上前。我受到了鼓舞,不假思索地奔上前去,投入他溫柔的慈悲中。

他緊摟住我,吻如雨下的落在我的額前與頰上。

「我等你等得心痛!」他只吐出這一句話。

我知道再也沒有無眠的夜了,只有他溫柔的慈悲。

☆☆☆

命運的轉變常常今人百思不解,沉浸在曖暖陽光下的我,無心去懷疑這個逆轉。從酷寒的冰窖到百花齊放的花房,也不適是橪指問的功大。我喜悅的排斥任何潛在的危機與虎視眈眈的敵意。但該來的終該要來,一個人的力量與智慧有限,無法抵抗命運。

嘉伯與我之間的關係不再是不堪一擊的水晶玻璃,我對他更是全然的坦白,隱藏我的愛意更是不可能的事。

嘉伯是一個內斂的男人,儘管在黑暗中扮演著完美的情人,一旦黎明破曉時分來臨,另一個嘉伯又會佔據他的身軀,他會吐露甜蜜又動人心弦的細語,但是簡單的三個字,他卻守口如瓶,不肯輕言吐露。

日子一久,我也就不再那麼介意它的重要性了,畢竟「我愛你」三個字並不能代表全部,我也隱約察覺到在他內心深處有個我無力觸及的角落,彷彿不見天日的陰影,時而擴張,時而縮小。

社交季的時節在五月開鑼,慶典活動及音樂會的主辦單位寄來了數十張的邀請函。有些信,嘉伯連拆都沒拆就斷然地告訴我寫信婉拒,以至於原本三十來封的數目被他刪成了七封,而他還嫌太多。

「親愛的丈夫,你再繼續刪減的話,我們哪兒都不能去了。」我嘟著嘴抱怨,看著六月底即將舉辦的溫布敦網球公開賽的免費招待券,這是主辦單位為了答謝嘉伯的公司免費贊助球賽。

「咦!那是什麼?」他放下手上的信,伸手把招待券拿走,看了一眼很快地說:「天啊!大熱天下,像只烤雞似地坐在看台上,看著球飛來飛去,眼睛不是會變得斜視就是變成鬥雞眼。親愛的甜心,我們不會去。」

「不會去?」我大聲的吼了出來,眼睛瞪著他手上晃動的事,心裹直喊可惜。「好不容易我有機會前往目睹盛況,你卻不讓我去。看!這還是決賽的票呢!席次又是前排中央,要買還沒處買呢!你花那麼多錢去贊助主辦單位,我卻還是得白白浪費這張票,送人,我不甘心!」

他的藍眼泛起了有趣的笑意。「這又不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大會每年都會如期舉行。我是擔心你受不了日晒,反而中暑,若突然下起雨來,你又會感冒,寒熱交加,你受不了的。」

「不會的,有遮陽帽可防晒,只要一下雨,我可以離開看台,我的體能狀況一直都不差,醫生還建議我多做運動呢!」

他放下了信跟招待券,雙臂交握在胸前,故意上下來回的盯著我有,品頭論足的道:「嗯!看得出來,我也摸得出來。我以為我們的運動量已夠大了。莫非……你認為還是不足的話,那我可得加油了。」

他戲謔的笑意與促狹的口氣今我難堪,我衷心企盼詹森別聽到才好。

但他隨即收斂起玩心,正色解釋道:「霏比,以後機會很多,不急於一時,公開場所人多雓亂,我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至於其他仕紳名流的晚宴邀請,能避則避。拒絕參與社交活動多年的我是惡名昭彰慣了;若不是為了你,我才懶得回覆這些信哩!」

「真不曉得他們為什麼還要邀請你。」

「親愛的!他們寫信邀請我,我就有權利寫信禮貌的回絕,這就叫做反應酬。」

我無奈地點頭,因為他的理由聽起來不容置疑,雖令人不快。在溫布敦之前,他已送掉了好多場歌劇的票了,全是由名伶要角擔綱演出的戲碼。他拒絕的理由五花八門,給我的答案卻是千篇一律:親愛的,我們不會去!

門鈴響了!詹森從容不迫地前去應門,隨後長廊前就傳來騷動聲,我好奇地引領探看,只聽到嘉伯狠狠地詛咒了幾句,隨手收起信件,擱到桌邊。

沒多久製造騷動的人就開鑼進場,來者是一位滿頭銀霜的婦人,穿著一套高雅昂貴的淡藍色套裝,優雅地踱步前來。她高貴五官的臉上,塗著精雕細琢的妝,要不是她那一頭銀髮,看起來頂多五十歲而已。

詹森關上大門,回來要通報時,嘉伯巳站起來,舉起一手,示意他退下,並請賈太太備茶點。

我看嘉伯起身,也忙起身。嘉伯很快地走到那女士的面前,在她臉頰上輕觸了一下。「羅安妮夫人,好久不見,您近來可好?」

「好?我恐怕不!我的外孫突然閃電結婚,隨後就傳出新娘懷孕的消息。而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活過半百,好像就要踏進棺材裹似的不中用了,後生小輩中,也沒有人先知會我們一聲。公爵大人,您說您這樣做還有把我這個外婆放在眼裹嗎?我白疼了你一場。」她說著逕自走到沙發處高雅的生了下去,細腿斜至一側,然後示意她身後另一個女人坐在她旁邊。

嘉伯的心情並不好,但他沒說什麼,反而緊緊地牽著我坐回原來的沙發上。

「夫人,容我在此介紹我的新娘:范霏比。甜心!這位高貴的大人就是我的外婆羅安妮.艾靈頓男爵大人。」他的口氣中嘲諷多於誠意。

男爵大人坐在我們對面,拿著一對嚴厲的眸子打量我,然後開口道:「很榮幸能見到你,要不是我突然冒昧地造訪你們,我這為所欲為的孫子,還不知道要把你藏到什麼時候呢!你的確漂亮。」

「是的,但你不滿意我的血統證明書。」我在心底對她回嘴。這個看似高雅大方、舉止從容的男爵大人,是個注重階級的勢利眼。

我笑笑說:「能見到您,找更是備感榮幸,您這麼年輕,很難想像得出嘉伯會是您的外孫。」

她得意洋洋,雖然心裹挑剔我,但阿諛奉承的話,她還是甘之如飴。「別惾了!我已經七十五歲了,我女兒保琳懷著嘉伯時才十七歲,我也是結婚得早,所以你才會這麼覺得。」她回過神來,看著身旁的女人後道:「這是我的教女,黛安。嘉伯,我想你應該還記得她吧!」

嘉伯柔柔的說:「當然,黛安小姐,你出生受洗那天,我還抱過你呢!」說著拿起我的右手搓揉著,放在他蹺著腿的膝上。

「大人,很高興知道您還記得我,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黛安勝利示威地看了我一眼。她若不是一臉傲慢、高不可攀的模樣,可算是個大美人了。

「黛安,嘉伯從小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記性好,品學兼優,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他外公恨不得嘉伯是他的親生孫,可以繼承他的名銜與地位。我要說格蘭斯特家族雖然世襲公爵頭銜,但要與我們艾靈頓氏族一比起來,就沒有那麼源遠流長了。畢竟艾靈頓巳享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而范家卻只有短短的兩百年。」她故意避談蘇格蘭大公的血脈。

這個老巫婆!的確很惹人厭,但是嘉伯仍捺著性子應付。「外婆說得是,我很確信威廉表弟會是男爵頭銜的最佳人選。」

「哼!甭安慰我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敗家子。」她揮一揮手,厭煩地換了一個話題。「我以為你會回荊樹莊園哩!你窩在這褢可其是令我吃一驚,怎麼,還是把那個身分不明的奶媽安置在那兒嗎?」

我聽半天不敢吭出一句話,握若我的那雙手一松一緊地告訴我,嘉伯正在壓抑他的脾氣。

半天他才尖銳地回答:「她不是身分不明的奶媽,她是前任公爵的女管家。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勸外婆您別再攻擊她。」

「我道歉!但外面的人傳得凶呢!你爺爺雖死了一年半,謠言還是不止。這也難怪,她跟你媽同個年紀咄!若要仔細算,也不過五十四歲而已。公爵臨終前下的遺囑,硬是讓她有終生居留在荊樹庄的權利,還分她一些家族股份……」

「她是我奶媽,這些權利都是我向爺爺要求的,為了報答她的照顧之恩。要是我母親還在世的話,我相信她會支持我的,希望這理由夠充分。」

男爵夫人深知即將觸怒外孫,但仍舊緊逼說著:「你還在跟那個高文來往嗎?這真不是個體面的事,他們只是有幾個銅錢罷了!」她按著轉向我和黛安道:「高文的曾袓父在十九世紀末就是格蘭斯特七世的總管,要不是你先生嘉伯的曾袓父出資讓高家創業的話,哪會有「尚氏鋼鐵」這如雷貫耳的名聲,這全拜格蘭斯特之賜啊!」

「男爵夫人!」嘉伯冷冷的直呼他外婆的名銜,提醒她失言了。「我希望您指出這點只是為了跟黛安及霏比說明人只要肯上進,一定能出頭天的道理。事實上,我非常景仰高文,因為創業維艱,守成更難。」

男爵夫人氣得臉色發青,雙手抖個不停。我注意到她對別人不時以言語刻薄攻擊,一副高貴女王的風範,但卻拿她外孫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用小銀叉戳起一小塊蛋糕吃了起來。

那一晚,我成了代罪羔羊,嘉伯把自己反鎖在書房內,不讓任何人進去,連我也被拒於千里之外。

也許他真的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思及此,我就踱步先回寢室休息。等著他時,瞌睡蟲就拜訪了我,但我仍依稀聽見門被打開而後關上,他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到床邊,躺在我身旁,緊緊地摟住我,低聲飲泣。

我靜躺著讓他盡情的發泄,聽到他如嬰兒般無助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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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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