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隔天早上一到公司,換成婕雍剛坐下就迫不及待打內線電話給希玫,告訴她昨天的「彩券奇迹」。

「看吧!我說過那個算命先生很準的,果然應驗了!」希玫興奮的倒不是婕雍可以獲得一筆獎金,而是她的功勞——好歹是她帶婕雍去算命的。

「只是湊巧吧。」婕雍卻不想歸功於算命先生,這太不符合科學了。

「你別嘴硬,這種事很難說的。」希玫從幾乎是教訓的語氣,轉成興緻勃勃:「喂,你什麼時候去領彩金?」

「今天中午吧。」

「我陪你去!」希玫自告奮勇。「多跟你在一起,沾沾你的財運,看下次會不會輪到我。」

「這有什麼問題!」婕雍笑道,眼風一瞟,這會是她這部門的主管進辦公室了,她警覺地:「好了,我不能說了,中午見。」

婕雍公司所在的這區就有台北銀行,她們並未等太久就領到了婕雍的獎金,扣掉稅還有十來萬,婕雍轉手就把獎金匯進了自己的戶頭。

「這十幾萬你打算拿來做什麼?」希玫跟前跟後,是真的很想沾點婕雍的偏財運。

「買房子。」婕雍昨晚就盤算好了。「加上我存款里的廿萬,夠付我現在住這間屋子的頭期款。」

「幹嘛自己買房子?」希玫大表不以為然,「不會跟駱以徇要?」

婕雍下巴微揚,很堅持:「我說了我不拿他的錢。」

她跟以徇交往的模式一向是禮物,有紀念價值或不太貴的她收;錢,不可能。

「好吧,我忘了你的怪僻。」希玫當然拿她沒轍。她只不過提醒她:「你別忘記要包個紅包給麵線王子。」

「不用吧……」婕雍拖長了音,眼皮往下一壓,眼角也拉長了。

「當然要!」希玫認真得很。「你忘了算命先生怎麼說的?他幫了你,你就欠了他債,要還的。」

「搞不好只是巧合呢,」婕雍還是很難認同希玫的算命哲學,「這跟算不算命無關。」

「那如果搞得好呢?這種事很難講的,勸你還是加減信啦。」希玫勸說不成,又換個說法:「再說你平白獲得了這麼一筆彩金,就算分他吃紅嘛,給他一個小紅包有什麼關係?」

這倒反而比較說得過去,比較能讓婕雍接受。反正義外之財嘛,散點出去也不為過。

婕雍被說動了,問希玫:「那要給多少?」

「隨便啦,意思意思。」

意思意思是多少?婕雍忖度著,走出銀行,在提款機領了五仟元,經過超商時買了紅包袋,就這樣了。

拐進便當街,這個紅包當然可以順路拿去給麵線王子,只是婕雍才走到一半,又卻步了。

「拜託!要我怎麼拿給他、怎麼跟他說?」婕雍臉苦了起來。她一想到要去做那種莫名其妙送錢給人家的荒謬事,就後悔去領了那五仟塊。

她可以預料得到,當麵線王子看到她送錢去給他時,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詫異嗤笑表情。他搞不好還會認為她是找借口跟他搭訕呢。「他店裡客人那麼多,這種事又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

「你不敢拿去啊?」希玫歪頭問。

「我是怕麻煩。」婕雍嘴硬。

「那,我幫你拿去?」希玫又自告奮勇了,反正多個機會見麵線王子,還可以藉此跟他拉咧,滿不錯的。

對希玫毫無損失的事,對婕雍來說卻是幫了她一個大忙,她當下展顏燦笑:「太好了,我一定請你吃大餐!」

「發了十幾萬的橫財只請我吃一頓大餐啊?」希玫似乎有點不太滿足。

「那請兩頓。」婕雍笑,「喂,這個年代十幾萬算不上什麼的,每天去凱悅吃buffet也只能連吃幾個月。」

這樣算起來好像也很有道理,希玫立刻對婕雍同情起來。這年頭竟然連彩金也難賺。「還好你只需要給他一個小紅包,不用分他很多。」

是的,五仟塊,剛好是婕雍得到的獎金尾數;不過對麵線王子來說,天外飛來五仟塊,也不錯了吧?

婕雍和希攻都是這麼想的,於是兩人十分心安理得地走去了麵線攤,只不過……

「什麼?他不幹了?昨天不是還在?」

希玫驚訝地站在攤前,一雙眼珠子都快瞠出來了。

「臨時不幹啦,就這樣。」原先麵線王子工作的範圍現在換成了個年輕女孩,她回答希玫。

「他還會回來嗎?」希玫不死心又問。

「不知道。」

「聯絡得到他嗎?」希玫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女孩搖頭。

希玫這下希望落空了,她垂頭喪氣地拎著紅包,回頭來見一直站在攤子邊邊的婕雍。

不過婕雍倒是滿開心的,至少不用擔心被麵線王子誤會她想藉機勾搭他。「好啦,不是我不給他紅包,是找不到他的人,」她收回了紅包袋,那些鈔票重新回到她的皮包里。「太好了,我省了五仟塊。」

婕雍神清氣爽地領頭在前面走,希玫在後頭跟,卻是愈想愈不對勁。

「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好耶,」希玫追上來,「你從此就欠他債了。」

婕雍止住腳步,「其實嚴格講起來,他也不算幫了我。那些數字只是那家店的訂單,而且是我自己聽到的。」

「但是他念給你聽的啊。」希玫辯。

「哎,反正現在要給也給不到,」婕雍擺擺手,一點也不在乎。「算了吧。」

順路拐進一家自助餐店,這種食物比較適合她。瞧她一整個紙盤上,堆得高高的,份量跟後面那個開卡車的運將差不多。

「其實可以回去再問那個女孩耶,我覺得那女孩好像知道,只是不告訴我們。」希玫邊咬著她的生菜沙拉,心思仍放在剛才的事上。

「你別亂猜了,回去上班吧。」婕雍秋風掃落葉似的吃完午餐,優雅秀氣地以面紙擦擦嘴,根本打算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真的啦!那個算命的那麼准,我覺得你還是聽他的話比較好,」回程的路上,希玫還是不安心地叮嚀她:「免得有什麼噩運。」

婕雍啐了一聲,懶得理她,回去公司繼續上她的班。

只不過「噩運」這兩個字,聽起來實在有點驚心動魄,婕雍本來不擔心的,都因為這兩個字致使一整個下午都怪怪的,畢竟這事從一開始就詭異,如果有個更弔詭的結果,好像也不太令人意外。

那……或者再去問問那個算命先生?

婕雍下了班,考慮了」下,沒有直接回家,就回頭轉向便當街,當真去找算命先生了。

不料當她走到書局門口,算命先生並不在,奇怪的是連平常一向擱在那的算命小桌也不見了。

休假嗎?但不必把家當都帶走啊。

狐疑的婕雍,想說去書局問問那個坐在櫃檯後面的老闆娘,也許她知道算命先生是否放假;沒想到老闆娘聽完婕雍的問題,臉色一黯,先嘆了口氣,然後壓低聲音:

「他啊,昨天晚上出車禍,走啦。」

「什麼?!」婕雍頭皮一炸,完全不能接受事實,結結巴巴地:「可是!昨天……不是還……好好的?」

「這種事怎麼說呢?意外啊。唉,」老闆娘又嘆了聲,「做他這種工作的,命不長啊,泄露天機嘛。」

婕雍心毛毛的,整個人好像站在冰塊上似的,打從腳底竄上一股涼意……

這實在有點邪門,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還當真有什麼在安排,科學不能解釋的。

謝過老闆娘,她怔怔忡忡走出書局。這突發的變故,讓婕雍對這些難以解釋的事不由得多敬畏了幾分,也因如此而改變了心意,決定還是把算命先生昨天告訴她的話當一回事的好。

她也想起希玫中午說的話——那女孩好像知道,只是不肯說。

那……再去試試看?

婕雍一邊猶豫著,腳步卻不自覺已來到了那家麵線攤。攤子生意還不錯,但少了那男人似乎遜色幾分,至少女客人就不見了,攤子前還是中午希玫曾經請教過的那女孩。

女孩看見婕雍,習慣性地招呼:「請坐,要吃什麼?」

算了,丟臉就丟臉吧。婕雍深吸口氣,硬著頭皮上前:「對不起,我想請問昨天還在這工作的那個男的,有沒有可能聯絡得到他?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女孩上下打量了婕雍一會,才問,「你找他幹什麼?」

婕雍實在為難,「抱歉,這實在很難解釋,但我真的必須找到他不可。」

女孩歪著頭,還是在端詳婕雍。

「你認識他啊?」

婕雍實話實說:「不認識。」

「不認識還這麼急著一定要找到他啊?」女孩的口氣已經不是防備或懷疑,而是多了點調侃。

婕雍猜得到人家會怎麼想,搞不好當她是個迷上了那男人的花痴,但她又非得找到他不可……

她不甘願卻又難替自己辯,只得懊惱地嘆了口氣。

也許是婕雍那憂然的神色讓女孩撤了心防,她對婕雍說:「你等一下。」就往店裡的櫃檯那去了。

女孩背對著婕雍,她在做什麼婕雍看不清楚,但婕雍倒是可以聽見她講話的聲音,和她交談的是站在櫃檯前收錢的一名中年婦人,婕雍聽見那婦人以輕責的語氣說:

「你怎麼把他的住址亂給人?」

「沒關係啦,我看她不像是壞人。」

「你怎麼曉得?這樣隨便給人家他的住址,萬一出了事……」

「拜託,要找他的那些人早就知道他住哪裡了,才不用來問我。」

女孩轉身,朝婕雍這走來,手上多了一張便條紙,「他家裡的電話被切掉了,這是他的住址。」

「謝謝。」婕雍誠心誠意地道謝,也長長地吁了口氣。

至少她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噩運上身了。

婕雍手上的住址離麵線店並不太遠,她招了計程車,照表跳了兩次,也就到目的地了。

婕雍下車,看見她要找的人住在一棟極漂亮的高樓,大門前還有銅塑噴泉的那種。

麵線王子大概還是個有錢人呢,婕雍暗忖。

一樓門廳有管理員而無門禁,婕雍跟管理員打了聲招呼,那動人的甜笑是一般男人很難抵擋得了的,她順利上了十六樓。

依照住址,婕雍來到一扇不鏽鋼門前,按下了門鈴。一聲,兩聲,三聲,四聲……沒人應門。

那傢伙不在家?婕雍不死心,又朝著電鈴猛撳。既然來都來了,她當然想找到他,否則他又沒電話,要她怎麼跟他聯絡?

十九聲,廿聲,廿一聲……

婕雍按到手都酸了,終於認命地垂下手來,懊惱地考慮著是否放棄,明天再來?或者現在時間還早,她乾脆就在這等他一會?

真是的!怎麼會不在呢?

婕雍泄忿似的,提起手來又狠狠地往門鈴按下去,屋內照例響起一陣制式的音樂鈴聲,只不過這回還伴著一些瑣瑣碎碎的聲響。

咦?

鐵門裡的另一扇銅門竟然開了!露出麵線王子的臉,隔著鐵門的欄杆,打量著來訪的婕雍。

他會不會還記得她?婕雍的腦子忽然浮上這樣的一個念頭,然而她立刻失望了,因為他開口問:

「你找誰?」

婕雍有些氣餒,原來她這麼容易讓人遺忘。

「找你。」

他一臉疑惑,「我認識你嗎?」

婕雍耐著性子,「不認識。」

他頓時像是腦子裡充滿了問號,全然不解。

「我是不是欠你什麼?」

這是什麼問題?

「沒有。」

他又開始上上下下看她,研究的、透晰的、考量的;他這樣的眼光順序在開門之後已經進行過許多次了;婕雍被他看到都快覺得自己好像全身是洞,被他的眼光燒的。

「進來吧。」他終於拉開了鐵門,放婕雍進屋,順手把銅門關上。

婕雍一進屋子,立刻發現這屋子竟有迴音,原因是,整個客廳居然都沒有傢具,只有角落間擺了一張拜拜用的那種摺合式鐵桌,加上幾張便宜的板凳,他要不是剛搬進來,就是應了那句成語:家徒四壁。

「你住在這裡?」婕雍忍不住問,這實在不像能住人的地方。

他半真半假地揚揚眉,「我崇尚極簡主義。」

「也未免太簡了吧?」婕雍訝笑。

他不生氣也不在乎,聳聳肩,「有興趣嗎?我帶你參觀整間屋子。」

「謝謝,不必了。」婕雍很快把事導入正題,從皮包中取出了個紅包袋放在那塑膠桌上,「這個給你。」

他任紅包袋躺在桌上,沒伸手去拿,狐疑的眼光彷彿那是個會爆炸的紅色炸彈。「這是什麼?」

婕雍暗喟一聲,沒想到最後希玫還是沒幫到她,這困難的一刻,還是只得她自己來熬。她吐了口長氣,開始把從算命、簽彩券、到去麵攤問住址……所有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嘩!」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全程像在聽一場精採的戲,頗有興緻的樣子,卻不太相信。「真的假的?你該不是編了個故事吧?」

婕雍懶懶地道:「相信我,我從小到大最不會的一件事就是編故事,甚至連作文都寫不好。」

「這麼說,」他思索地看著她,背倚在那光禿禿的牆上。「你真的靠我念的那些數字中了樂透?」

「唔。」

「哇!」他的思緒轉變得極快,上一秒還在懷疑當中,這一刻不只信了,還興奮地融入劇情,「你怎麼不早跟我說?我好也去簽,分一杯羹。」

婕雍眼珠子向上一翻,「我怎麼知道這些號碼會開出來。」

也對。他很快改口,問:「你贏了多少錢?」

「扣完稅,十二萬伍仟兩百三十三。」婕雍照實說。

他挑著眉,「你分我多少?」

「五仟。」

「這麼少?!」他抗議地身子都從牆上站直起來。「就算不分我一半,好歹也該給我尾數吧?」

「這就是尾數啊。」婕雍反駁。

「不對不對,」他揮揮手,「尾數應該是兩萬伍仟兩百三十三。」

有人送錢給他,還挑剔呢!婕雍沒好氣地:「我幹嘛給你這麼多?我又沒神經病。」

就在兩人爭鬥的同時,門鈴聲再度響起,但他似乎不打算去開,只顧著跟婕雍辯:「喂,那數字是我給你的。」

婕雍接著他的語氣,「喂,你可沒給我任何數字,是我自己聽見的。」

他極不以為然地搖頭,「你的算命師教你這樣報答你的恩人?」

婕雍反唇相稽:「他可沒告訴我要怎麼報答,我沒給你兩百三十三就不錯了。」

門鈴到現在還在響,顯然門外的人跟剛才的婕雍一樣非常有恆心毅力,但那刺耳的鈴聲實在教人難以忍受,婕雍忍不住斥:「喂!你為什麼人在家不去開門?要讓人家在外面等那麼久!」

「我喜歡聽門鈴聲,最好它一直響。」

他耍賴似的回答,讓婕雍簡直為之氣結!但大門上響起了卡卡的奇怪聲音,讓兩人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他率先警覺,緊張問婕雍:

「你剛才進來時是不是沒關鐵門?!」

婕雍想了下。「好像沒有。」

「為什麼不關啊——」他慌張沖向銅門,想去上銅門的鉸鏈鎖。

婕雍回嘴:「這又不是我家,本來就應該主人關。」

不過不管該誰關都來不及了,就在他正拉上鏈鎖之隙,門外的人試了試門把,咦?

推門進來了。

是兩位中年婦人,看起來極普通,不過他卻堆了滿臉的笑迎上去:「朱小姐林小姐,哇!幾日不見,你們愈來愈年輕漂亮了。」

兩人明明是歐巴桑,他卻管她們叫小姐,長相也完全跟漂亮扯不上邊,他卻能流順地說出這樣的形容詞!婕雍暗地裡做了個駭然的表情,他這張嘴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做的。

「怎麼可能漂亮啊,」不過,讚美的話聽再多也不會逆耳,歐巴桑嘴裡雖然這麼說,但臉上可是笑咪咪的。「找你找得這麼辛苦,皺紋都多了一大堆。」

「誰說皺紋多了?」他繼續灌迷湯:「你們的皮膚是麗質天生,化妝品公司該找你們去拍廣告呢。」

拜託!這未免諂媚得太噁心了吧?婕雍扭過頭去,懶得看他。

歐巴桑被稱讚得呵呵笑了兩聲,半喜半嗔地:「你呀,就是這張嘴會說話。」然後才把情緒重新穩定下來,「不過說再多也沒用,答應我們的錢,該給我們了吧?要我們跑了這麼多趟,你又常常不在,可別再賴我們的帳了。」

「我怎麼會賴你們的帳。」他眼角一掃到婕雍,立刻拉她過來當擋箭牌。「你看,你們今天來得多剛好,這位小姐,我有筆款子擺在她那邊,我現在正要跟她去拿錢。」

「真的嗎?」歐巴桑半信半疑。

「不信問她,她是不是來給我錢的?」

他這話問得十分技巧,教婕雍一下子沒得反駁。沒錯,她是來送錢給他的,雖然跟他的債款無關。

婕雍正猶豫著該怎麼回答,而他又背對著歐巴桑死命跟她使眼色,臉上表情豐富得很,嘴裡還無聲地念念有詞:拜託、拜託……

婕雍一時心軟,點了點頭。

多了一個人保證,歐巴桑有那麼點相信了,但她們當然還是不放心,「你不會趁機跑了,一去不回吧?」

他忽然正色起來:「朱小姐,我自從破產開始,還是一直住在這裡,從來沒搬過,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的債主比你們更大牌的比比皆是,我要跑、要走路早就走了,不用因為你們兩個才跑吧?」

原來他不僅會耍賴,會阿諛諂媚,倒也會說幾句合情合理的話,婕雍對他要另眼相看了。

「你真的要去拿錢?」歐巴桑大概是被他唬怕了,他說得再有道理,她們還是怕怕。

他兩手一攤,十分無謂索然。

「林小姐,你就是不相信我,我再說有什麼用。」

也是。兩個歐巴桑對望一眼,交頭接耳了一會,似乎覺得把他因在這他反正也生不出鈔票來,讓他去拿錢好像還有點機會……終於歐巴桑又開口了:

「你多久回來?」

他看看錶,「最慢兩個小時,你們可以在這等我。」

歐巴桑壯士斷腕似的下決心:「好,我們就在這等你。」

「走吧。」他過來拉婕雍,臉上不笑不樂,沒什麼表情,婕雍心想:這人還真是個騙人的大將之才,明明唬弄成功逃過了一劫,他還能神態自然、神色自若。

婕雍率先走向電梯,他卻拉住了婕雍的袖子,一臉神秘:「錯了,應該走這裡。」

他帶婕雍轉身經過各戶門前的長長走道,又拐又轉的經過另一座電梯,終於來到走道的尾端,推開一扇大鐵門,門后是這棟樓設計得十分難尋找的太平梯。

「為什麼不坐電梯?」婕雍不解。

他笑,「為了防她們兩個臨時後悔,改變主意下來追我們。」

婕雍蜿蜒著步下樓,雖然下樓不花力氣,但十六樓的高度也真需要點時間。「真服了你了,這種路你也知道!」

他半真半假地道:「我以前做內衣大盜的時候,都是從這座樓梯逃跑的。」

「偷內衣褲啊?」婕雍嗤笑,完全不相信。「收集了多少?」

「你不信?」他十分認真,認真到令人發噱:「小心我下次去你家偷你的。」

「誰信你!」婕雍啐了一聲。「沒人幹這種事還光明正大告訴人的!」

他正正神色,一臉誠實:「那是因為我現在退隱江湖、金盆洗手了,當然可以話話當年勇。」

「算了吧,有那種癖好的人,不可能改得掉的。」婕雍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多樓梯,怎麼才到五樓?

「誰說!」他在婕雍後面,「我現在喜歡去club看猛男跳脫衣舞。」

「變態!」婕雍踩下最後一個階梯,咒了他一句。

「為什麼男人不能看男人跳脫衣舞?后……你歧視同性戀。」他反駁,理直氣壯。

婕雍翻了個白眼,「隨你愛怎麼說,反正我已經幫了你的忙擺脫了那兩個女人,你現在愛去哪儘管去,我可要回家了。」

她轉身就走,沒想到他卻又跟上來,「喂,我送你回去。」

婕雍繼續走,頭也不回,「多謝好意,不必了。」

「沒關係,別不好意思,」他比婕雍高,腿也長,一個跨步就擋在了她面前,仍然是那副無所謂的表情,「反正我也沒事幹,有那兩個女人守在我家,我今天晚上也不打算回家了。」

「你回不了家不干我事,」婕雍頭一扭,「我可是有家可回。」

「別這樣,」他神情一變,放軟了音調:「你忍心看我一個人在街上晃?那很無聊很可憐的。」

婕雍睬睬他,他有一雙寵物狗似的眼睛,亂無辜的樣子,很讓人不忍的。

「神經!」婕雍又罵了一句,好歹是沒再拒絕他就是,手臂一伸,打算招計程車。

「計程車?喂,別浪費錢。」他攔下她。

婕雍本能吼他:「不坐計程車坐什麼?你這裡又沒有捷運!」

「可是有公車啊,我們可以坐公車。」他往對街一指,「你看,那裡就是公車站,多近。」

公車?真是要命了。自從捷運開通后,婕雍上下班都靠捷運,出門逛街沒人接就坐計程車,根本已經不知道公車要怎麼坐了。「我不知道從這裡要怎麼坐回我家。」

「不知道看嘛。你家住哪裡?」他說著說著,人已經到了站牌下。

婕雍只好跟過去。「忠孝東路五段。」

「這麼熱鬧的地方,一定有公車的嘛,」他有把握地說:「你家在哪站下總知道吧?」

婕雍報了個站名。

他果然是公車高手,視線才掠過幾個站牌,就找到了他要的。「哪,這路車就有到,一二三四……第六站,一點都不遠。」

他那嚴肅的表情,好像找站牌這件事是項多重要的工作似的,婕雍忍不住想笑,諷他:「你不是要躲債主?那不是應該趕快離這附近遠遠的?還敢在這浪費時間等公車!」

他極其神秘地壓下身去跟婕雍講悄悄話,「我有種特殊能力,只要我想等的公車,一定很快就出現……哪,你看,車來了。」

婕雍眼光一揚,就有那麼巧,路街的那頭還真的緩緩駛來他們要等的公車。婕雍翻皮包找零錢,那句不屑的時候常冒出口的口頭禪又出現了:

「神經。」

鏗鏗鏘鏘往零錢箱里扔了一把鎳幣,兩人往車廂後頭走。車上稀少的乘客讓他們輕易地找到一個雙人的空位,秋末天氣要冷不冷,車裡沒開冷氣,他順手一拉窗,清涼的晚風立刻飄拂進來,吹得人神清氣爽。

婕雍已經不記得上回坐公車是什麼時候,或者,跟男人坐公車,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這年代幾乎人人都有車,她自從高中之後,所交過的男朋友也個個有車,像這樣跟一個男人一起搭公車,似乎是她高中時代才發生過的事。

窮窮的小男生、小女生,約會之後男生坐公車送女生回家,車窗外或晚風或微雨,每一段路程都是青澀而溫馨甜蜜的記憶。

往日的回憶浮上心頭,她的心似乎也變得溫柔了。口氣和緩了許多,問他:「你是不是很窮?」

他一逕無所謂的回答方式——

「現在嗎?很窮。」

「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錢?」她好奇地問。

他笑笑。

「截至目前,差不多一仟萬。」

「天哪!」婕雍忍不住一聲驚呼。「你是怎麼欠的?」

他俊逸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一個很平常的理由,經商失敗。」

「你做什麼大生意啊?」婕雍並非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這傢伙看起來大不了她多少,怎麼有能耐欠下這麼大筆債。「欠這麼多?」

「我是暴漲暴落,大起大跌,」他咧嘴一笑,「算你倒楣,在我最糟的時候認識我。」

「沒關係,我並不打算繼續認識你。」婕雍轉回頭,坐正了身子。

「唉,真不友善,」他惋惜地嘖嘖搖頭,「虧你長得這麼漂亮,原來心這麼黑。」

呸!這樣的話到底算讚美還是諷刺!?婕雍瞪他一眼,只平平板板說了一句:「下車了。」

公車在離婕雍家兩條巷子外的馬路上放他們下來,他依然執著於送她回家的任務,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婕雍也懶得理他,逕自往前走,只不過在路經她常光顧的那家便當店……

她今天一下班就急著去找他,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她的肚子老早就在咕嚕咕嚕地提醒她了。

「你吃過飯沒有?」她邊走進便當店邊問。

「吃過了。」

「沒吃過就別小氣,」她停住腳步,回頭,「我剛才給你的紅包夠你請我客了。」

「紅包?」他詫問:「你剛才沒拿走?」

「沒啊,」婕雍立刻意識到一個不太美妙的狀況,「你也沒拿?」

他眼裡閃著笑意,直接說結果:「那就還放在桌上嘍?」

「等下你回去,紅包還會在嗎?」婕雍擔心地,「會不會兩個女人要不到債,拿走紅包也好?」

他倒不太在乎,「搞不好。」

「你回去要記得看哦,」婕雍顯然比他在意得多,「被拿走再跟我說。」

「唉,才區區五仟塊,」他又是滿臉感嘆,「你就算給我五個紅包也沒什麼用,你要是有誠意,乾脆把你中獎的彩金給我還債應應急還差不多。」

婕雍買了便當,付了錢,邊走出便當店邊乾脆地回答他:「錢花掉了。」

他雙眼一瞠,「這麼快?」

「現在還沒花,不過明天就會用掉了。」

他臉往下一拉,很苦。

「不必因為怕要幫我還債,立刻把錢花光光吧?」

「拜託,誰在乎你啊!」婕雍回頭一啐,「我要買房子,說好明天去跟屋主簽約。」

「房子!」他驚嚇地加重了那個驚嘆號,好像婕雍買了個又奢侈又不需要的東西。

「好啦,我家到了。」婕雍在一棟七樓公寓前煞住腳。「雖然我不需要你送,但還是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就是這裡?你要買的房子?」他抬頭看看這棟樓。

「嗯。」婕雍漫漫應了一聲。

「你一個人住?」他又問。

「唔。」婕雍凝凝眉,不知他問這麼多幹嘛。

他的答案來了。

「考不考慮收一個房客?」

她柳眉一豎!

「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在想,」他若有所思地道:「我住的那個地方所有債主都知道,我雖然沒打算躲他們,但每天門庭若市,實在是把我搞得快煩死了,所以如果我有另一個地方住……」

「別打我的主意,」婕雍迅速打斷他的美夢,「你不會回你家去找你媽?」

他嘴角往下一垮。

「你以為我為什麼不去賣麵線了?」

婕雍聰明得一點就透,立刻恍然大悟,「原來那個蚵仔麵線攤是你家開的啊?那給我你家住址的那位小姐,是你的親人?」

「沒錯,你說的應該是我妹。你看,我回去幫忙,也算是有收入,一切都很不錯,只不過我的債主實在是太多了,常常去店裡找我,」他擺擺手,一臉無奈。「我們家開店是要做生意,不是要幫我應付債主的。」

「你被家裡人抗議啦?」婕雍多少流露了點同情心。

「沒有,害你失望了。」他唇角又往上一彎,笑了。「我家人對我好得很,是我自己過意不去,所以不做了。」

「那你也可以去找別的工作啊。」婕雍不大以為然。

他聳聳肩,簡單回答:「時不我予吧。」

大概也是時運不濟。婕雍感嘆:「你到底是倒楣,還是人笨?」

「大概都有吧。」他笑,那樣子,倒不像是多麼悲苦。「怎樣?收不收我這個房客?不過先講好,房租得算便宜一點。」

婕雍的習慣用語又出現了。「我又沒發神經,莫名其妙找個房客來,還得打折!?」

「我沒錢啊。」他很無辜。

「沒錢不會去賣器官?」婕雍狠心地:「腎很值錢的。」

他陰陰地看著她,「你等下走路要是一腳跌到水溝里捧個大跟頭,我一點都不會意外。」

「多謝你的預言,」這樣就怕他了?怎麼可能!婕雍瀟洒一轉身,「我走啦,再見!」

婕雍都已經走了,他卻還站在原處,兩手插在長褲口袋裡,望著婕雍的方向,不知是在欣賞婕雍裊娜的背影,抑或只是尚未打算上哪去,他俊逸的臉龐上,有抹思索的神情。

「喂!」他突然喊她,「你叫什麼名字?」

「問人家名字之前自己得先報上名來,你媽沒教你?」婕雍反過頭來回了他一句。

他笑,彷彿知道婕雍會有這樣的回應。

「我叫左雋擎。」

「連名字也這麼拗口。」她嗤,腳步沒停。

「你呢?叫什麼?」他追問。

她耍賴,「你不需要知道,反正我以後不會再見到你。」

一溜煙地,她鑽進公寓的門廳,留下站在原處的雋擎,一臉錯愕,一臉訝然,卻掩不住眼眸中閃著的一抹笑意。

好個刁蠻、靈活、強勢卻又美麗動人的女人。他忘了告訴她,他最欣賞這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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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債慢慢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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