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八一九年八月

將近中午,疲憊的馬兒終於踏上通往丹森大宅的車道。牠鼻孔噴氣,揚起低垂的頭,開始快步走。熱熱的太陽光照在窗戶上,使紅色的屋頂發亮,這幢宅邸久受忽略,車道幾乎被野草,糾纏的樹枝,和一度曾修剪整齊的樹籬淹沒。

莫宇修坐在馬背上,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只知道自己頭痛欲裂,嘴唇發乾,眼球凸出,他已經不記得昨晚離家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大約是在曼徹斯特的某間酒館,喝那種斷人心腸的白蘭地,召妓女,直到醉得不醒人事,這就是他慣有的、打發夜晚的方式。

馬兒不待指示,逕自穿過拱門,來到中庭,而在這裏,宇修終於察覺自己不在家時,似乎有些異於平常的事情發生。

他眨眨眼睛,甩甩頭,迷惑地瞪着台階底端的雙輪馬車,訪客……他從來沒有人來訪,側門開着更是異於平常,山姆究竟在想什麼?

他張開嘴大喊山姆,一頭巨型的雜種狗突然躍出門口,用力狂吠,齜著利牙衝下樓梯,而最令人不解的是,牠那長長的尾巴竟然搖著表示歡迎。

馬兒警戒地嘶鳴,在鵝卵石地上跳動,宇修詛咒地勒住牠,那隻陌生的巨犬昂首闊步,又吠又搖尾,繞着馬兒和騎士兜圈子,彷佛在迎接久逢的好友。

「山姆!」宇修大嚷,一跳下馬,劇烈的動作更增頭痛,他彎下腰,封著巨犬喊道:「安靜!」嚇得那條狗向後縮,尾巴遲疑地搖擺,探著長長的舌頭。

山姆沒有出現,宇修咕噥地詛咒,逕自繫上韁繩,一拍馬屁股,使牠奔向馬廄,自己則兩面步並成一步跑向通往側門的台階,那條狗跟在後面,總算有一刻安靜;他在大廳停下腳步,心中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好像這不是他家。

陽光從門口照進來,灰塵在光線下飄浮,牆邊的椅子和大桌子都佈滿灰塵,就像以前一樣,可是大廳中間擺滿皮箱、盒子,和很多宇修一眼認不出來的東西,其中一項更是出人意料,是一隻鸚鵡關在籠子裏,細看才發現那隻鳥只有一隻腳,牠微偏著頭,口中發出一句三字經,那可是宇修十年前在海軍服役時才學到的。

他迷惑地轉身,一不小心踩到狗尾巴,痛得牠哀哀叫。「出去!」他不帶希望地大叫,狗兒咧著嘴,滿懷期待地喘呀喘,仍然留在原地。

其次宇修看見一個打開盒蓋的帽盒子,裏面沒有帽子,反倒是一隻托特斯種的貓,腹部節奏的收縮起伏,在他的注視下,牠生下一隻小貓,牠立即有效率地舔舐,小貓盲目地搜尋母親的肚子和腫脹的乳頭,母親仍在繼續生產的過程。

「啊,你回來了,宇修先生,我真高興,我從沒見過家裏這些狀況!」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穿着皮褲、馬靴、背心,戴着兩隻大耳環,走進來打斷宇修着迷地觀看母貓的生產過程。

「這裏究竟怎麼啦?山姆?」他質問。「這是什麼?」他指著帽盒。

「看來牠開始生了。」山姆瞄了一下內容。「牠挑上帽盒子,一如小姐說的,牠快生產了,就讓牠留在盒裏吧。」

「我顯然是發瘋了。」宇修宣佈。「否則就是我還醉倒在酒館裏面,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你究竟該死地在說些什麼,山姆?什麼小姐?」

「喔,我真高興你回來了,現在安小姐可以上路了。」

那個銀鈴般的聲音實在非常吸引人,宇修緩緩地抬起頭,越過一片混亂,望向另一道門口,那聲音的主人笑得好自在愜意。

歲月消失,屋子似乎在旋轉,那是十六年前的貝絲,當時他倆首度相遇,那是貝絲……卻又不是,他閉上眼睛,揉揉太陽穴,然後再一次睜開眼睛,那個倩影仍然站在門口,信任地微笑。

「你又是誰?」他粗嗄地質問。

「筱嵐。」彷佛這麼說就一清二楚了。

宇修茫然地搖頭。「很抱歉,可是我還是一頭霧水。」

女孩皺了皺眉。「葛筱嵐。」她微偏著頭,彷佛更好判斷他對這個進一步的消息的反應。

「我的天。」宇修低語,她一定是貝絲的女兒,決鬥那一夜,她才三歲。

「他們寫了一封信通知你我會來。」她的聲音有一絲遲疑。「你有收到嗎?」

「他們是誰?」他清清喉嚨,努力控制心中紛雜的思緒。

「喔,是陳院長,宇修先生。」第二個聲音加進來,第二個人影出現在貝絲翻版的後面,一個女士膽怯地上前。「陳氏女子學院,宇修先生,它位於波爾登,他們上個月寫信通知你筱嵐要來。」

她近乎痙攣地點點頭,雙手扭在一起。宇修仍然困惑而且頭痛欲裂,努力壓抑漸增的暴躁。

「你顯然佔上風,夫人,我們顯然還沒被介紹過。」

「這位是安小姐。」筱嵐插進來。「她要去倫敦辦事,陳院長認為她應該順道陪我過來。現在你見到他,知道他不是虛構——」

「什麼?」

「想像中的虛構人物!」她愉快地說。「我們就怕來的時候發現根本沒有你這個人,可是你既然在,安小姐就可以按照計劃去倫敦,畢竟那裏和曼徹斯特之間還有一大段路程。」

宇修心中納悶這個女孩是不是向來話又多又快,即使他覺得自己可以永不厭倦地聆聽那愉快的聲音。

「筱嵐,除非一切沒問題,否則我怎能離開。」安小姐說。「喔,陳院長不會原諒我的。」

「喔,胡說。」葛小姐自信地宣稱。「你親眼看見他本人,所以你可以良心平安地離開。」

宇修有一種感覺,一分鐘之內,她的雙手會放在女教師的肩膀上,催促她出門,這兩位之間說話比較有分量的是誰,很顯而易見。

「我可以問一下妳為什麼要留下來嗎?」他問。「我相信這是我的榮幸,但仍令我困惑。」

「你在開玩笑,」筱嵐的聲音又有引起遲疑。「你是我的監護人,陳院長決定送我過來,因為——」她頓了一下,咬住下唇。「呃,我不知道他們信上怎麼說,不過那全是謊言。」

「喔,筱嵐,你不應該這麼無禮,親愛的。」安小姐結巴地說。

宇修用手抓抓頭髮,這真像一埸夢。「我真不懂妳在說什麼,」他終於開口。「上次我見到你,你才三歲。」

「可以律師一定有通知你,我母親的遺囑——堅持要你當我的監護人——」

「貝絲死了?」他尖銳地問。

女孩點點頭。「三個月以前,反正我一年只和她見一、兩面,實在很難會思念她。」

宇修轉身,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感傷,而今才明白內心深處,一直存着一絲希望之火,她會讓他重回她的生活之中。

他走向前門,視而不見地注視明亮的早晨,試着組織混亂的思潮,這個奇特的到訪是否是去年他收到一張怪信的解釋?來自另一個村落的一封親筆信,丈夫死後,貝絲一直住在那個村落里,信上只是說她相信他會遵守諾言,只要她有需要,不論何時、何地、何事,他都願意服務,信中沒有解釋,沒有友誼的字眼,也沒意味着這是他等待多年的機會。

這封信使他既生氣又渴望,最後是撕成兩半,努力拋在腦海外。自從戰爭結束,他離開海軍,兩人的居處相隔七英哩,她沒有嘗試和他聯絡,他也出於榮譽感,尊重她的願望,即使是過了這麼多年,然後單單一張龍飛鳳舞的紙條……一份要求,現在又是這個。

他轉過身,巨犬已經走到筱嵐腳邊坐下,愛慕地仰望着她。

「信都在書房,」山姆觀察道。「你全沒看過,我早說過,總有一天會有些重要的東西在裏面。」

宇修怒目瞪着山姆,這個男人是他二十歲到海上之後的同伴兼僕人,不過山姆向來是對的,他頭痛得更厲害,知道再無法忍耐。「叫那隻狗出去。」他命令,大步走向樓梯。「把那隻該死的母貓和小貓移到馬廄去……拿布蓋住那隻鳥。」他野蠻地補充一句,那隻鸚鵡又吐出一句三字經。

「喔,不!」筱嵐驚叫。「『丹尼』住在裏面——」

宇修小心翼翼地轉向筱嵐的方向。「『丹尼』?」他難以置信地質問道。「那隻狗叫『丹尼』?」

「是的,因為牠來自煉獄之處。」她說。「我從火場救牠出來,當時牠還是小狗狗,被人綁在那裏,我本來想叫牠火女。」她沉思地說。「後來發現牠是公的。」

「我可不想再聽下去了。」宇修說。「我還沒上床睡覺,所以我現在要上樓,或許該做個睡前祈禱,等我醒來,全心希望禱告實現,屆時會發現這一切……」他揮揮手。「只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鸚鵡巧妙地模仿酒醉者笑聲。「把那隻鳥籠拿出去!」宇修滿懷希望的說完,逕自走向他的房間,身後傳來安小姐的咕噥。

他把衣服零亂地丟在地板上,爬到床上,鬆了一口氣地閉上眼睛,太陽穴的悸動逐漸減輕。他不能再去想貝絲,和那看起來像她又不像她的孩子,這是大錯特錯,她應該和葛家人在一起。

葛傑士那張殘忍的臉孔,突然間又浮現在他內在的視線當中,令他再次十分清醒,傑士是他父親的兒子,提文的兒子,他可不是一個適合監管少女的男人,貝絲是不是想避免那樣?可是這是哪門子的瘋狂,殺父仇人竟然被視為合適的監護人?一個藉酒和妓女來麻痹過去記憶的隱士。

他呻吟地翻身,窗外傳來車輪轉動的聲音,他一心希望兩個女人和一隻巨犬都隨着馬車離開,等他醒過來時,這瘋狂已然結束。然而他又有一種剌人的預感,他的生命即將發生巨大的轉變。

樓下,筱嵐揮手向安小姐及馬車道別。那位可憐的淑女掙扎在對筱嵐的責任感和她對新任僱主的責任之間,然而她的責任感,畢竟敵不過筱嵐簡潔的祛除她的恐慌,終於被說服上馬車,揉着眼淚,臨走前還交代了一大堆的叮嚀,宅邸的破敗情況、奇怪的宇修和他的僕人,以及這裏顯然缺乏官家或莫夫人,在在令她擔心呻吟,筱嵐最後仍聽到她說:「喔,親愛的,或許我不該這樣拋下你……陳院長會怎麼說呢……可是柯夫人又會怎麼說呢……遲到會給人壞印象……喔,親愛的……」

筱嵐堅定地為她關上車門,為她的嘮叨畫上句點,大聲喊再見,車夫揮動馬鞭,輪子向前滾動,載走那位仍然遲疑不決的乘客。

筱嵐深思地返回屋裏。即使學校里假設這裏有位莫夫人,事實卻不然,直到宣怖母親的遺囑內容,筱嵐這才首度耳聞莫宇修先生的存在,她根本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選他當監護人,不過,她對母親幾乎一無所知,從六歲以後,一年只有幾次和她在一起,此刻她只知道這種處境的改變至少比較好。

她跪在帽盒旁邊,母貓似乎已生產完畢,總共有六隻小貓在牠肚子旁邊蠕動。牠們好醜陋,她心想,心不在焉地撫摸母貓的頭,倒像是小老鼠,而不像迷人的貓咪。

「妳最好在宇修先生下來以前,把牠們搬到馬廄去。」山姆抱怨地說。

「我們還不能移動牠,否則牠會覺得受威脅,棄小貓而去。」

山姆聳聳肩。「宇修先生不喜歡動物,當然是除了馬以外。」

「他不喜歡狗嗎?」筱嵐摸摸「丹尼」的頭。

「室內不行,」山姆告知她。「養狗很好,不過牠們的位置在屋外的水溝。」

「『丹尼』和我一起睡,」筱嵐說。「即使陳院長也接受,否則牠會整夜哀嚎。」

山姆再度聳聳肩。「我最好回我的廚房,宇修先生一醒就要吃早餐。」

「你們沒有廚娘嗎?」筱嵐跟着他走到位在屋后的廚房。

「誰需要?就我們兩個人?」

筱嵐環顧周遭的大壁爐、桌子,和銅鍋。「只有你和宇修先生在這裏?」這似乎很奇特,可是人很有適應性。

「是的。」山姆打了一個蛋。

「唔,」筱嵐蹙眉地咬住下唇。「呃,或許你可以指引我的房間,好讓我把大廳里的行李移開。」

山姆探詢地看她一眼。「你想留下來?」

「當然,」筱嵐自信地說。「我根本無處可去。」

山姆喃喃地說:「這裏有十六間房間,隨妳去挑。」

「十六間!」

他點點頭,倒了一匙鹽在蛋裏面。

筱嵐遲疑地站了一分鐘,可是山姆似乎沒有要說什麼,她離開廚房,目前她生命中的境遇並未使她期待受歡迎或特別友善的待遇,因此眼前奇特的處境並未困擾到她,她生性實際,堅信凡事靠自己來改善,不論發生什麼……總比她住在學校好,她已經在那裏幽禁了十年。

眼前最重要的是確保自己不必再回那裏,為此目標,她開始到書房搜索,山姆說信件都放在那裏。

書房和這屋裏其它地方一樣都佈滿灰塵,欠缺整理,「丹尼」在角落嗅啊嗅,尾巴用力搖呀搖,整顆頭埋進板子裏面,大概是老鼠吧,筱嵐心想。逕自走向放信的桌子,室內相當暗,她想點燃桌上的燭台,卻找不到打火石和火絨,只好拿着那疊信走到窗戶旁邊。

哪種男人不看自己的信?她一封封察看,有些甚至是六個月之前,或許他只在新年那一天拆信,或者他根本是丟掉去年來的信。

她找到署名曼徹斯特律師事務所的那封信,當時他曾寫信通知她母親遺囑的內容。她把信放進口袋;繼續找,看見陳院長那字體有如蜘蛛網的來信,也同樣抽出來,她猜測信的內容不會太好,她心想稍後再來決定是否把這封信交給她的監護人。

收好信,她開始探索其餘的房間,「丹尼」極不情願地拋下牠的老鼠,隨她走上大樓梯,頂端有好幾條通道,褪色的織錦懸在牆壁上,角落都是灰塵,一股霉味使筱嵐相信這裏有老鼠,從「丹尼」的狂嗅和追逐的反應來看,狗兒顯然也有同感。

她打開好幾間沒人住的房同的門,裏面有着沉重的傢具,四柱大床,和微有破損的天篷,她無法想像要睡這樣的房間,最後她來到一個位於角落的房間,三面有窗,還有一個大壁爐,床頂的垂簾雖然也有些褪色,但至少完好如初,看起來比其它房間怡人,一張織錦的伊麗莎白式的地毯,蓋住灰蘭滿布的地板,窗外的風景相當美麗,可以眺望遠方的村落。

她推開窗戶,讓陽光和新鮮空氣進來,「丹尼」大大的呼口氣,趴在壁爐前面,顯然是贊成這個選擇。筱嵐決定,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安頓貓咪,只要眼不見,這幢房子的主人或許就會忘了牠們,鸚鵡亦然。

筱嵐花了十五分鐘,才把鳥籠放在窗台上,帽盒放進涼爽陰暗的櫥櫃裏面,然後她離開房間,堅決地關上房門,不管「丹尼」在裏面狂吠,逕自走開。

在另一條通道的尾端,她發現一道雙扇門,銅把手不像其它的銹得那麼厲害,她突然有股自信,這人房間有人,一定就是宇修先生的房間,她忍不住好奇,不經考慮,就輕輕轉動門栓,推開房門。

她佇立在玄關處,沉默地打量這個房間,這是她所見最大的房間,佈置和其它的一樣,巨床、垂簾是金色的織錦,只不過卻很破舊襤褸,不復往日的光耀眩目,帘子掀開,當她試探地踏進去時,沉睡的男人沒有動靜,窗戶開着,有人在底下的中庭吹口哨,她猜那個是馬夫,即使屋內沒有僕人。

她再次望着大床,濃密的褐色頭髮披散在枕頭上,一邊的肩膀和手臂壓住蓋在身上的床單,筱嵐着迷似的瞪着赤裸而強健的軀體,皮膚是深古銅色,手臂的毛像陽光一樣透明,她覺得床單底下的身體一定是強健有力,在大廳當中,諸事繁忙的時候,她就覺得他又高又魁梧,但是此刻這位往後四年要為她負責任的男人,更像一股力道似的擊中她,即使他在睡眠中一無動靜。

那股力道像一顆北極星,將她引入房間,她走近床邊,然後突然覺得天翻地覆。

前一分鐘她還站着,下一刻就趴在床上,臉向下,一手被扭到背後,肚子壓着他大腿上堅硬的肌肉,她痛得開始掉淚,一動不動地躺着,直到那股壓力微微減輕。

「妳這偷窺的小蛇,」一個憤怒的聲音在她頭頂上說。「妳以為妳在做什麼,竟然到我房裏來偷窺?妳在找什麼?」他用力一扭她的手臂,強調他的問題,她忍住痛呼聲。

「我沒在找東西,」她努力轉頭。「求求你……你弄痛我了。」壓力減輕了些。「我沒在找東西,」她重複一句,語帶哭音。「我只是看看,不是在找任何東西。」

一陣短暫的沉默,她的位置仍然不變,宇修仍然扣住她的手腕,開始察覺她的身體壓在腿上的感覺,她很輕……像她母親,短暫而苦澀的感傷閃過他腦中。

「好,」過了一分鐘之後,他說。「那妳究竟在看什麼?」

那纖細的身體微微欠動,他開始不悅的察覺她的動作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再次扣緊她的手腕。「嗯?說啊!」

「隨便看看……東西……房子……我想探索,知道東西在哪裏,然後我找到律師和陳院長寄來的信。」太遲了,她想起自己還沒決定該如何處理那兩封信。「我正要交給你……請你讓我起來。」

「我可不認為應該趁我睡覺時給我。」他說,心中卻納悶這個毫無技巧的解釋似乎很有說服力,他放開她的手腕。「妳可以起來了。」

她爬起來,他身上只留下她身軀和秀髮的芳香——玫瑰花瓣和熏衣草花,他心想。

「退後一步,讓我看看妳。」

筱嵐依言而行,警戒地打量着他,一手按摩疼痛的手臂,她早已習慣冷淡的對待,可是這種經驗更令人不喜歡。

宇修坐直靠在枕頭上,心不在焉地注意到頭痛已經消失了,感覺又像以前宿醉消失之後一樣……直到隔天的宿醉和頭痛,他一瞥時鐘,自己大約睡了一個半鐘頭,不算長,但勉強夠了。

他的注意力回到女孩身上,第一次把她看清楚,評估她究竟哪裏像她母親。

他驚訝地察覺葛筱嵐美得驚人,他一直認為貝絲很美,她的女兒完全繼承那些特質,而且貝絲微有缺陷的地方,在女兒身上卻是完美,貝絲的嘴小了些,兩眼距離稍窄,鼻子過長,這些缺陷並不會引人注意,除非面對完美的比較。

女孩的頭髮緊緊地扎到額頭後面,綁成兩條辮子垂在後面,目的則是使她秀髮的光澤黯淡,五官突顯出平滑和陰暗,然而這一切的用心都無損於她整體給人美麗的印象。

她身上裹着一件單調的學校制服,又寬又松,圓圓的,完全顯示不出曲線,如果衣服設計的目的,他心想,在於隱藏女性化的魅力,那無疑是聰明和成功的設計,不過它仍然無法成功地罩住筱嵐那骨架嬌小、比例完美的身軀。他自己的身體再次起了騷動,只好努力忽視它。

「放下妳的頭髮。」

這突兀的命令嚇了她一跳,但是她仍順從地解開發辯的絲帶,鬆開辮子,用手指梳開。

最後的效果十分驚人,金色的光芒直直自背後一瀉而下,襯托她的臉,突顯那對亮藍色的眼睛,和水蜜桃般的肌膚。

「我的天,」他自言自語,然後才評論。「那真是一件最有隱藏效果的制服。」

「喔,我知道。」她愉快地回答。「我至少有十幾件這樣的衣裳,好像斗篷一樣。」

「什麼?」

「斗蓬啊!」

宇修揉揉太陽穴,納悶是否頭痛又回來了。「我聽得一頭霧水。」

「它們是用來掩住我的光芒。」她解釋。「免得助理官、陳院長的侄子,和屠夫的兒子一味糾纏。」

「啊,」他說。「我開始明白了。」他向後靠着枕頭,半眯着眼睛打量她,世上沒有多少青嫩少年能夠輕忽她的艷光四射,任何一位謹慎的監護人當然會嘗試在不恰當的人面前掩住光芒。

筱嵐繼續站在床邊,迎視他審視的目光,床單掉到他腰間,她着迷的目光盯在他心臟上方,古銅色肌膚上的一個小圖案,看起來像盤著的蛇,以前她沒見過男人不著上衣,眼前並未試着隱藏她的好奇和興趣。

他的上半身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頸部強健,下巴凸出,褐色的頭髮長長地蓋住他寬廣的額頭,濃眉大眼,眼尾有着細細的紋路,他的嘴唇豐滿,此刻則抿緊,正反映出他的思緒,一定不是很怡人的思緒,筱嵐局促不安地心想。

她一手插進口袋,觸及袋中的信件。「你想看看律師寫來的信嗎?」她遲疑地問。

「我想我最好看看。」他嘆口氣。「妳那膽怯的伴護在哪裏?」

「去倫敦了。」

「把妳留在這裏。」他心情沉重,認命地說,看來他必須解開這一團糟的事務,比他通常所願意的付出更多的精力。

石律師隨信附上一份遺囑的複印件,葛貝絲夫人將女兒筱嵐的監護權留給莫宇修先生,他要管理她的財產,估計約有八萬英鎊,直到她秸婚。

八萬英鎊,他無聲地吹了聲口哨,提文是為了錢才和貝絲結婚,這已不是秘密,雖然因為他死了,財產又轉回她身上,四年的婚姻還不夠長得足以讓他揮霍殆盡,他死後,葛家又沾不上邊,這倒有趣——他敢用盡一切來打賭,傑士一定費盡心機,想要染指他年輕虛弱的繼母的財富。

他皺着眉,想起女孩早先說過,她並不為母親的死哀傷。「妳說一年只見妳母親幾次面,那是什麼意思?」

「她不喜歡見人,」她說。「我六歲就被送到陳院長那裏,只有聖誕節回家一周,媽媽從來不出房門。」她咬着唇。「我想她在生病,醫生開的讓她想睡覺,她通常不記得東西……或人……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突然別開臉,想起母親臨終之前的那次會面,她的寢室瀰漫着一股奇怪而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從不開窗,即使大熱天,火爐還旺盛地燃燒,她的頭髮披散,眼神無光,甚至還帶着一種駭人的狂野,她要吞下醫生的,那種恐慌才會消失,然後就變得茫然發獃,喔,她們偶爾會交談,不遇不是真正的談心,所以母女倆根本不認識。

宇修看見女孩迥避的目光,僵直的肩膀、奇怪的嗓音,心中不禁起了同情心。「她為什麼那麼小就把妳送走?」他溫柔地問。

「我不知道。」筱嵐聳聳肩。「大概因為她在生病吧,學校就像孤兒院;其它的女孩都是父母在國外或是父母死亡。」她再度聳聳肩。

那傑士又扮演什麼角色?他沒有嘗試介入同父異母妹妹的未來嗎?

「妳哥哥呢?」

「傑士嗎?你認識他?我想一定是,畢竟你認識我媽。」她蹙眉。「他從沒來過家裏,我記

得去過大房子和仕平玩耍,可是上學之後就停止了,已經很久沒再見過面,他們沒來參加母親的葬禮。」

宇修記得,傑士的繼子仕平比筱嵐大四歲,他可以了解經過傑士和他父親對貝絲的所作所為之後,她為什麼會努力讓女兒遠離葛家的人,然而他仍在納悶她是怎麼做到的,像貝絲那樣心碎的隱士究竟有什麼力量?他可以幫她嗎?如果沒有接受她的命令,他能夠救她脫離對鴉片的依賴嗎?提文一直利用鴉片來控制他的妻子,因為貝絲對現實實在沒有多少概念。

往日狂亂的回憶,舊日的問題,和長期的自我厭惡再度湧起,又苦又難咽。他閉上眼睛,地窖潮濕的氣味又掠過鼻孔;一排衣着不整的女人,酒精和興奮使她們眼神狂野,他那些玩伴的眼神亦然,那曾經是他的生活方式——一心一意追求單一的感官娛樂,他和其它人的生活,以鮮血和誓言祭在一起,放蕩淫亂,完全沒有道德倫理,直到葛提文和他兒子走入邪惡的王國……

筱嵐看着他的臉,本能地退向門口,他的表情充滿怒火,變得泠硬無情,他睜開眼睛,眼神令她戰慄,那是一個看見地獄,被鬼魂糾纏的男人的眼睛。

然後一切突然消失了,他伸手揉揉眼睛,再把頭髮拂開前額。「好了,那妳又為什麼離開陳院長那裏,跑來找我?」

「他們不要我再留在那裏。」

「喔?」他詢問地揚起眉毛,她的腳突然欠動着,似乎對這個問題深感不安。

筱嵐掏出另一封信。「都因為陳院長的侄子。」她說。「上至助理官的事,我不覺得是我的錯,可是他們似乎都認為是我引導他們。」她說下去,有些氣忿。「我不知道他們怎能這麼想,不過,信上應該都說了。」她把信交給他。

他看信時,察覺她不安的反應,等他看完,把信揉成一團,丟入壁爐。「好個美麗的畫面,多讀那些毒般的內涵,姑娘,任何人都會認定妳是邪惡的大淫婦,一個欺騙、設計害人、說謊的小蕩婦,年輕無辜的少年靠近妳都不安全。」

筱嵐紅了臉。「那太不公平,如果助理官要迷戀我,失手將蛋糕掉在地上,忘了做正事,那又不是我能夠制止的。」

「是的。」宇修同意。「我相信,然而再看那些信,我懷疑真正搞鬼的是陳院長的侄子。」

筱嵐的表情變得極為厭惡。「那個討人厭的癩蛤蟆,」她聲稱。「他的手老是黏黏的,嘴巴好可怕,還想吻我,好像我是廚房的女傭似的!他想娶我!呃,你能想像嗎?」

「很容易,」宇修呢喃。「陳院長如何看待他的追求呢?」

「她同意。」

毫不令人驚訝,宇修心想,哪個姑姑不希望她的侄子有一筆八萬鎊的財富?

「可是當我告訴她,我對陳塞利的看法時,」筱嵐說下去。「她……呃……她大吃一驚,然後她和艾小姐說我會帶壞其它的女孩,她們不能再留我在那裏,喔,當然啦,她們很遺憾,畢竟我剛成為孤兒,可是為了大家好,我還是得走,所以她們寫信給你。既然安小姐要搭柯夫人僱用的馬車到倫敦,她順便載我一程似乎很方便。」

「我明白了。」可憐的小孩,這個故事透露的訊息比女孩所了解的更多——她的生活一直是黑暗、寂寞,沒有人愛的存在,如果她父親沒有死在那個地窖里,這一切會有所不同嗎……

他拋開這個念頭,掀開床單,腳一抬,就要精力勃勃的下床。

女孩雙眼圓睜;他怒沖沖地詛咒,再次拉回床單。「出去!」

筱嵐飛身逃離。

宇修將床單裹住腰間,大步走出隊房,叫喚山姆,他出現在走廊的彼端。

「叫那個白痴南頓過來,派男孩去送信,我要他晚餐前到達。」

「是的,宇修先生。」

宇修走回房裏面,匆匆套上衣服,那女孩不該留在這裏——一夜都不可以,一個單身漢的家庭根本是不合適的環境,剛剛那瘋狂而輕率的動作正是證明,無論他的行徑多麼違反傳統,畢竟還有一些界限不可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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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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