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品咖啡的程序,要從新鮮的研磨咖啡粉飄散出的氣味開始,然後是咖啡浸入熱水中所釋放的香味,再者是飲用時的口味,殘留於口的餘味……」東曜起勁地賣弄。

光芒皺了皺眉頭,將淺呷了一口的杯子推開,好古怪的味道,害得她腸胃抽搐,又要吐了似的。

「你好浪費!」東曜立即搶過去,順着光芒留下的唇印一飲而盡。然後第一百零一遍擠眉弄眼地傻笑。

光芒差點笑出來,她真不敢相信東曜實際上這麼幼稚,這種無聊的小把戲玩了又玩,樂此不疲。

「光芒,可可今晚肯定不會來哦?」木耳再度借故走過來詢問。

「可可最近好忙,已經住在實驗室了,都不回宿舍,我都好久沒見着她了。」光芒耐心地解釋。

「哦。」藏都藏不住的失落。木耳勉強笑道,「我去天枱佈置,一會兒上來賞月、聞桂、吃月餅。」

「不許!我不許!」東曜突然發怒。

「嗯?」又怎麼了?

「憑什麼你對別的男人的問題都回答出那麼一車子話?對我就咿咿呀呀?!」

「木耳今晚已經是第四次問到可可了。」光芒溫柔地說,好奇怪啊?

「他想追她,借故搭訕,收集情報,收買親朋,製造機會,俟機進攻……」東曜一套又一套,聽得光芒目瞪口呆,「算他小子命好,我原來還以為他對這次聚會特別熱心是他想打你的主義呢!」

天!東曜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她算什麼,還有人爭搶?說真的,到現在她也不明白他怎麼會看上她,還對她那麼好那麼緊張。不過有些事,不明白比明白好。

「光芒你覺得木耳如何?」東曜冷不丁地問。

「很好呀。一眼看過去,沒覺得那裏好,可是仔細看看,實在沒有哪裏不好。」木耳和可可,光芒想想也覺得蠻合適的。

而東曜則是一臉的無法置信,光芒可真是要麼一言不發要麼一語驚人,「不行,不行,一定要趕快撮合木耳和可可,我一定要速速除去這個心腹大患。」

他在瞎緊張什麼呀?光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第一次對我拋媚眼哦,光芒對我拋媚眼哦!」東曜雀躍。

「噓!噓!」光芒急出一頭汗來。

「光芒,來說說我東曜如何。」東曜也不管是否有礙觀瞻,一把將光芒扯進懷裏,「也要用你剛剛說木耳時那種很通靈、很睿智的語調。」

好濃郁的咖啡味,光芒不得不把頭埋在東曜胸口,他又該以為她對他主動示好了。

果然,「撒嬌也沒用,快點說,快點說嘛,我要聽。」撒嬌的人分明是他。

「快點說嘛!」東曜捧起光芒的臉,「再不說要生氣了。」

好濃郁的咖啡味,「就是怎麼看都好了。」光芒脫口而出。

東曜愣了愣,又是怪叫又是怪笑。

光芒只想離他遠點,若在當他面吐出來,怕又要嚇壞他了。

「光芒。」東曜不知道又有了什麼感觸,將光芒擁得更緊,臉頰貼着她的,灼熱的氣息籠罩她,「你是我的瑰寶,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對自己說要好好珍惜你,可是那天賓芬說你和我在一起后好像更加黯淡無光,賓芬這個人是討厭透頂,可是她的話還是令我汗顏。光芒你告訴我我那裏做得不對,為什麼你好像一天比一天憔悴?和我在一起,你就那麼不開心嗎?」他再度捧起她白得好像要見骨的小臉細細打量,眼裏的愧疚像潮汐似的翻湧。

「不是的,我……」光芒急急要解釋,病弱的身體再度不支。

光芒只是乾嘔了幾聲,並沒吐出什麼,但東曜還是嚇得呼吸都快忘了,只是機械地重複她的名字。

剛從五采房間里走出來的賓芬,恰巧撞見這一幕,十分誇張地尖叫起來:「東曜!你這個一百惡都不赦的大色魔,你對光芒做了什麼?我還是一直在奇怪為什麼她這幾個月都不來例假了,我……」等等,光芒和東曜正式交往才一個多月,賓芬說着說着沒響了。

東曜做賊心虛,明明是被冤枉了,也不敢立即跳起來反駁。光芒則是又羞又急,好容易剋制住的作嘔感直直衝上來,她什麼也顧不得了,衝進廚房巴著水池吐起來。

「管好你的舌頭,不然我割下來代你保管!」東曜大怒,指著賓芬的鼻子罵。

「我沒事了。」光芒挨着牆走出來,「東曜,我們上去賞月吃月餅吧?」

東曜忙迎上去,同時仍不忘回頭追着賓芬,「你好自為之,我耐心有限。」

「喂,夠了吧?賓芬又不是故意的!」五采看不過眼,跳出來對陣,「而且她又沒說什麼,你再對她大呼小叫,我可不客氣了!並不是只有你的光芒是個寶!」

「好呀,我恭候你的『不客氣』!」東曜硬生生地頂回去。

木耳站在一邊苦笑,這倆傢伙吵架打架這麼多年怎麼都不膩味呢?

「東曜!」光芒突然提高聲線,「我說了要你陪我上去。」含嬌帶嗔地拉住東曜的手臂,作勢拍了一下,「還不走?」

東曜立即像一頭訓練有素的笨驢一樣開步走。

木耳和五采同時無法置信地挑高眉毛、張大嘴巴,又同時聳聳肩膀相視一笑。東曜竟然都到了被虐成狂的程度?那真的是萬劫不復了。

☆☆☆

盛在水晶盤裏的桂花,裊裊散著冰箱裏帶出來的冷氣。

木耳將他親手製作的各色月餅切割成小塊,盛在一個細白瓷盤裏。

「木耳,好精緻的心思。」光芒抬頭望着天邊那輪明月,由衷地贊。清涼的夜風,桂花的甜香,都令她神清氣爽。

「好遲鈍的心思才對。」東曜冷笑,「中秋節都過去一個月了,還吃月餅!」

木耳也不生氣,親手叉了一塊月餅送到東曜嘴邊,「新鮮做的。」

東曜心想,都送到嘴邊了沒理由不吃,而且他留意了木耳的舉動,他很肯定他這次沒玩花樣,「謝了。」說完,咬下月餅。

咀嚼,一下,還不錯,木耳的手藝就是不俗;一下半,悶聲慘叫。

「怎麼了?」木耳很善良地貼過來問,「怎麼一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可憐模樣?東曜你可是最最聰明的,不可能也會吃啞巴虧呀!」

「怎麼了?」光芒擔心地看着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僵在那裏一動不動的東曜。

「沒事!」東曜再度大力咀嚼起來,該死的,男子漢大丈夫打落牙齒和血吞。總之不能讓光芒知道他著了木耳的道。

「光芒,你喝過黃連水嗎?」木耳柔聲與光芒話起家常。

「沒有。」誰沒事喝那個?光是想想,舌頭和胃似乎都會抽筋。

「我前兩天弄一個葯膳,要用黃連,其實你也可適當吃點黃連,健胃的。我恰巧買多了,多出來有好幾斤……」

東曜的臉已經開始扭曲,後面的話他猜都猜得出來,木耳突發奇想煉製黃連濃縮汁,而他剛剛吃的那塊月餅顯然就沾了那個。至於怎麼沾上去,木耳一邊和光芒說話一邊手上也沒閑着,慢慢擦拭那柄小巧的不鏽鋼叉子。

最好的朋友就是最大的敵人,因為只有他們知道你的弱點。該死的,要不是光芒在場,東曜一早就把木耳撈到一邊海扁了!·#@%#$精彩紛呈的三字經前仆後繼在東曜腦中閃現,發泄着他高熾的怒火。

「光芒,你給東曜做家教?」賓芬怒氣沖沖地跑上來。

「是呀。」

「你被耍了!你這個小笨蛋!」

小笨蛋?!東曜一聽這個昵稱就氣炸了,全然沒理會賓芬前面那句「耍了」,也沒理會五采抹脖子瞪眼睛的表情。

「你要和光芒說話就好好說。別爹爹娘親哥哥妹妹!你不會一本正經的說話,就趁早給我閉嘴,不好意思,我常常會做出一些無條件的反射動作,比如抬抬腳踢踢腿揮揮拳頭什麼的。」

「你還敢恐嚇我?」賓芬一跳三尺高,「光芒你徹底叫這個人面獸心心狠手辣辣手摧花的傢伙給騙了。」嘿嘿,這次她成語接龍接得不錯吧,頓了頓,發現無人擊賞。算了,天才總是比較寂寞,便繼續說下去,「你被騙了!你知道他什麼來頭嗎?他是保送生資格測試中的頭名,他可不是只和體育生一起考,而是和全國各地的保送生一起考的。你知道去年六個特等獎學金,就是六萬元那種,其中之一就是他!他還需要你幫他補習?」賓芬像打機關槍似的,「吧嗒吧嗒」片刻工夫什麼都抖出來了,「這些可都是五采親口對我說的,絕對如假包換換無可換!」

五采負疚地垂下頭,而木耳則送給東曜一道無限悲憫的目光。

東曜措手不及,不知如何解釋。

光芒輕輕地問出了,任何一個女孩子在這種情形下都會問的問題:「你騙我?」

光芒接下來的舉動大大出乎東曜的意料,「對不起,失陪了。」她說。她想笑又笑不出來,淺白的嘴唇微微顫動,仍是那麼楚楚可憐。可是這個楚楚可憐的光芒完全不理會東曜哀懇的眼神,決絕而冷漠地走掉了。

這是光芒?溫柔的,聽話的,逆來順受的光芒?「砰!」樓下傳來的細微的關門聲打斷了東曜的冥想。

天知道,那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計謀。

「光芒,你犯不着為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生氣吧?」東曜笑嘻嘻地很快追上她。

光芒只管埋頭走路,一言不發。他想牽她的手,她立即雙臂環胸。

東曜細菌大的耐性立即告罄,「你給我站住!」

光芒站住了,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她伸出雙掌,重重朝他胸腹部一推。推完了,仍是一言不發繼續埋頭趕路。

「光芒?」東曜又是驚訝又是憤怒,他痛恨別人挑戰他的權威,尤其是光芒。「我說了要你站住,你沒聽見?」東曜扣住光芒的肩膀,強迫她轉身面對他。

他們初識的那一幕似乎重演了。

光芒沉默而兇狠地轉臉咬在東曜的手指上。

東曜全無防備,大驚鬆手。

「我在生氣、我在難過、我在傷心,你通通看不出來?」光芒淚如雨下。東曜「騙」她做家教,她從這個「騙」聯想到「耍」,他這麼處心積慮的設局算不算在耍她?他不可以利用她對他的仰慕耍她!不可以!他實在太殘忍了。

「我說過了不要你的施捨!」越來越虛弱的指控,光芒用力將指甲掐進掌心,不要暈倒,不要暈倒,「我也有我的尊嚴!我不是你解悶的小玩具!」

「東曜,你從來不為我着想!」終於吼出了心底最大的不滿,光芒滿頭冷汗,搖搖欲墜。

「你欲加之罪!」東曜勃然大怒。他事事為她打算、事事以她為重,怕她冷、怕她餓、怕她生活有虞,他不惜在她面前裝傻裝笨裝白痴,她竟然膽敢指控他不為她着想,「原來你是這麼自私自利疑神疑鬼的傢伙!」東曜口不擇言,「是我有眼無珠看錯你了,你要滾就滾好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大滴一大滴地墜落,光芒無力地垂下頭,轉身。

東曜突然覺得心像被剜空了一樣茫然,她竟然真的就對他棄之不顧,她的心呢?她曾說不要他對她認真,她曾表示要與他結束關係,她從來當他可有可無?甚至不屑一顧?她從來不曾在乎他?不!他不允許!他不允許!

東曜猿臂一舒,勒住光芒的腰,下一秒光芒被甩在路邊老榕樹的樹榦上,再下一秒東曜整個人都壓上去。

榕樹的枝葉、氣根將團圓的明月肢解。一點一滴細碎的銀光,隨着晚風波盪,夜的凄涼如泣如訴。

「是!我是看不出你生氣你傷心你難過,我是罔顧你的自尊,我是拿你解悶,我是施捨你,我是不為你着想!可是你聽好,你就是我的!」東曜霸道地宣告,「你既然看不到我的真心,那我就給你虛情,給你假意,你既然認定我騙你!我就騙你一輩子!」

光芒的眼神漸漸無力。她躲不開他懲戒似的親吻,也躲不開他魔咒似的氣話。他永遠都用一種重視的方式忽略她,比如現在,他一心一意要繼續他們的爭吵,完全沒發現她越來越虛弱。

她鼓足勇氣喊出了她的不滿,而他只追究她的不聽話。

東曜,我們還是分開吧?她聚集全身力量想說出這句話。

「我一直都想不通我為什麼要愛上你,可是我仍一直愛你。你卻為了你那莫名奇妙的自卑一再對我逃避,光芒,你多麼膽小?」東曜說。

他不懂她?不,他懂。只是在這一點上他絕對不遷就她。

光芒突然想笑,卻在這時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

「木耳你知道嗎,我以為我把她氣死了。」

木耳乾咳了兩聲,墜入愛河的人是不是都這麼誇張?「她一直都有呼吸。」

抓着已經亂得不能再亂的頭髮,「當我發現她閉上眼睛,微微翹著嘴角,一動不動的時候,我以為她死掉了……」東曜偏執狂似的一遍一遍重複相同的話。

「她只是貧血,輸點血漿就沒事了。」

每個人都這麼認為。

體查:貧血貌,脈搏100次/分,血壓160/100mmwg,血紅蛋白30g/L,白細胞l.5109/L,尿化驗蛋白(++),尿比重1.010,尿素氮28.5mmol/L,血肌酐892,48μKmo/L……

診斷:慢性腎炎,尿毒症。

絕對的晴空霹靂。

木耳和五采愁眉不展,賓芬像個小女孩一樣啃咬她的指甲。而東曜獃獃坐了一會兒,竟然笑起來,「不可能,弄錯了,怎麼會?」

「東曜,光芒不是你。」五采有點殘忍地提醒他。

東曜用力搓了搓臉,站起來,仍笑着,「我進去看她。」

「我也去!」五采跳起來。

☆☆☆

「……這意味着什麼?」光芒柔和地詢問醫生,她堅持自己的知情權,隨後表現出超凡的鎮定。

「不怕的,我國每百萬人口中,每年才有100人死於尿毒症。萬中選一,你以為你有那麼好的運氣?很快就會治好的,只要你乖乖的。」醫生很和藹。

「嗯。」光芒溫和地木著臉,看起來與平日無異,直到她聽見東曜的低喚。

「光芒。」

「嗯?」視線迎上去,光芒突然凄艷地笑了笑,「我不想見你,東曜。五采,不,着色哥哥,請給我指引。」

光芒一句「不想見」,實施了整整三個月。

這個冬天好冷。東曜望着掙脫不了雲層束縛的太陽,麻木地想。

這三個月發生了一些事,這些事和紛亂的國際局蟄、瞬息萬變的金融股市相比,塵埃一樣微不足道,但這些事對於東曜而言卻足以滅頂。

光芒的病休手續在五採的一路關照下飛速辦好,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校。

「她在哪裏?你至少告訴我她在哪裏治療。我求求你,五采,告訴我。」東曜曾以為他一輩子不用求人,不會求人。

五采無奈地攤攤雙手,「對不起,我答應過她守口如瓶。」

光芒拿走了東玄、林優夫婦用來買斷她和東曜之間感情的二十萬。

「哈!」東曜聽老爸老媽敘述了前因後果,不怒反笑,「你們竟然如此戲劇化?」然後他掩住面孔,許久不鬆開,「也許,你們應該把這二十萬給我。她從來沒有纏着我,是我纏着她。你們怕她拖累你們的寶貝兒子,卻沒想到人家連拖累我都不屑一顧。哈!」

「原來,我希望光芒遠離你的原因,是因為她的身體病弱。」東玄艱難發話,「但是現在我再加一條,她的心靈也病弱。」

「夠了!」東曜根本不想再聽下去,「她已經走得乾乾淨淨,不再是你們心頭大患,何苦還詆毀她?」

「她拿走支票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我這條命如果二十萬都救不回來的話,那麼也就可以不要了。她帶着笑說,而我們聽得毛骨悚然,這不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姑娘該說的話。東曜,她甚至不留戀她的生命!」

東曜冷笑,「我管她留戀什麼,不留戀什麼!」

他只管他自己留戀她。

東曜完全荒廢了訓練,期末所有考試都申請緩考。什麼壯志什麼雄心,他統統忘了。

☆☆☆

「五采,告訴我光芒在哪裏?求你求你求你。」

東曜徹底拋卻自尊。

「東曜,你瘋了!」五采心疼又難過。

「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

「我不能。光芒說,她想安安靜靜穩穩噹噹的等死。」五采沉痛地複述,如果不是親耳聽見,他斷然不會相信光芒會說這樣的話,「東曜,你霸道自私驕傲,渾身都是缺點,但是你不冷漠;光芒沒有你的任何缺點,但是她冷漠。算了,東曜,你們不合適。」

「我不管合適不合適,我只管喜歡她,呵呵。」

東曜傻笑。

情到深處無怨尤,大概就是這樣的。

☆☆☆

除夕。

五采和木耳為了陪伴東曜,都沒有回家過年。三個人一起守歲。

東曜喝了很多,喝道最後老好人木耳都不得不出面做歹人,「好了,這可是法國頂級香檳Domperignon,很名貴的,你當水呢!」

「為什麼?」東曜突然揚起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寶光流燦,似乎蘊著淚,「為什麼就看扁了我不能和你一起面對病痛?」他對着空氣大聲發問,「為什麼一走了之,連考驗的機會都不給我?為什麼你不相信我?為什麼你會要我爸媽的二十萬?二十萬而已,我也拿得出!他們只能用二十萬收買你,可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傾家蕩產陪葬一生。笨女人笨女人,為什麼總是這麼笨,為什麼總是舍本求末?」東曜慢慢將臉埋入雙掌中,不再說,不再動。

「東曜!」木耳和五采一起推他。

「睡著了。」木耳揉着額角,嘆息,「你覺得這樣阻隔兩人有任何好處嗎?一邊自暴自棄,一邊自生自滅。速速說出光芒下落,也許兩人都有生機。」

「不,我不能。為了光芒,也為了東曜。光芒拒絕見東曜,拒絕接受治療,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無法接受她的理由竟然是:我想安安靜靜穩穩噹噹的等死!穩穩噹噹的等死?!八十歲的人這麼說叫豁達,二十歲的人這麼說讓人齒冷!不,我不能讓光芒拖累東曜。枉她有一個那麼陽光的名字,性情卻像終年不見太陽的青苔,始終憂傷的慘碧著……」

東曜慢慢抬起臉來,木耳和五采同時打了個冷戰。

「她在生病,她是病人,你仍苛責她,你才叫人齒冷!」東曜一字一頓,「她放棄治療,你為什麼不勸阻。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

「東曜,雖然這種說法很滑稽,但允許我這樣說下去,你聽到這卷錄音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

「我拿了你爸爸媽媽的錢,是為了讓他們安心。

我相信我的承諾絕對比不上我拿走二十萬更能令他們相信我不會再騷擾你。」

「東曜,我必須對你交代那筆錢的去處,原諒我的狷介,我只留下很小一部分應付最後這段日子,其餘的我都以你的名義捐贈出去了。我估計這筆數目對你家而言不算太大的損失,如果我估計失誤,那麼請接受來自地獄的再度致歉,誰讓你老口口聲聲地說愛我呢,就當情誼無價吧。」

「五采一直對我說你想見見我,可是,我不能夠呀!東曜,也許見了你我就不那麼想死了,呵呵。真的,東曜,我從來不曾覬覦你的什麼,我不貪心,不敢貪心,我要的只是一個夢而已。」

「東曜,我這麼說,你會相信我嗎?嗯,一定會的,你是那麼喜歡我。雖然我沒有你聰明,但是我知道你喜歡我,一直一直都喜歡。好可惜呀,互相喜歡對方卻不能夠在一起。」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你不要再罵我哦,我一直都計劃和你分手,但我不知道採用什麼方式什麼理由,因為我的猶豫。但老天爺帶我做了決定,它讓我死。」

「我真的一點都不怕死,五采說我冷血,賓芬也是。可是看夠了生不如死,死又有何懼。」

「東曜,不管是過去、現在或者將來,只要我與你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能給你。因為你太強大,而我太渺小。所以我不讓你來見我,這是我能給你的惟一愛護,什麼都不能給你的時候,至少不要拖累你。」

「東曜,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我想這個說得很對,因為盲目所以才會相愛。東曜,你定下神來好好想一想我們是多麼的不同,尤其是對於人生的態度、對於生命的看法。東曜你認為人生應該是快樂的,應該努力去追求幸福;可是我認為人生充滿苦難理應默默承受,追求快樂需要付出重大的代價。」

「我不敢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又不肯放我走。瞧瞧,我們的愛情多詭異。不過,總算都過去了。」

「也許你永遠都不能明白我放棄治療只求速死的理由。東曜,我破釜沉舟考上大學,掏空了自己的精力、弄跨了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失敗的登山者,不上不下,尷尬之極。因為這次的失敗,我不敢再強迫自己打一仗,我怕不管我多努力結果仍是輸。」

「東曜別因為我的軟弱而鄙棄我好嗎?東曜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一樣生龍活虎,對不對?」

「這一輩子我還沒來得及犯什麼錯誤,但是我太懦弱,我估計我還是要下地獄的,我們還是要人鬼殊途,所以忘了我吧……」

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光芒對著錄音機口述完遺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憂傷一會兒深沉。

磁帶已經走到底端,可光芒仍深情款款對着話筒,「其實我還需要對父母交代,對朋友交代,可是每次我想說點什麼,說出來的都是你,我也很自私對不對?」

「對!你一個人躲在這裏自得其樂,嬉笑怒罵皆文章地雕琢遺言,還反反覆復做含笑九泉的白日夢,你當我什麼呀?」東曜慘白著臉,擁住瘦成一把骨頭的光芒,「你快點給我好起來,方便我天天把你吊起來打!毒打你一輩子都應該!」

光芒淚如雨下,慢慢笑出來。雖然拒不見面、雖然一心求死,但內心深處仍然渴求他能排除萬難找到她。

「光芒,你除了自私,你還詭詐!你在考驗我對不對?」東曜捧住光芒瘦得只剩一雙眼的小臉,這個靈魂並不完美,但他仍要。

「我沒有……」光芒心虛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被擊垮了。」

「你不要我,我可以原諒你,可是你怎麼連命都不要?完完全全的不爭取?」東曜怒極。

「我錯了!」面對逼問,光芒再也偽裝不下去,一把摟住東曜的脖子,號啕大哭,「東曜,我很差勁、我很懦弱,明明我應該很堅強,我必須很堅強,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東曜,我真的該死,因為我應該堅強我卻做不到。」

「憑什麼你就應該堅強?」東曜心酸難遏,「從此以後,我准許你不堅強!」

「東曜,最討厭也是你,都賴你縱容我的軟弱愚蠢。結果我就越來越膽小如鼠蠢笨如驢……」

一串軟語輕聲的指責落在東曜身上,只令他通體舒泰,他嘿嘿笑起來,「我才不要你聰明才不要你堅強,這些我都有,我多得是。我就要你傻兮兮地黏在我屁股后這麼嬌滴滴的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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