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五陵年少爭纏頭,好叫一擲千金的風塵地。

魏紫端坐簾後,璀璨迷亂的光線下,她手指輕撫七弦琴,然而曲調卻闌珊。她的心頭似有許多紊亂的線頭,卻又無法整理出個端倪來。

不見他,試圖讓自己的心情恢復到過去的平靜,但胸口像是被鑿了一個洞。

香煙裊裊,掩在煙霧之後她的臉容淡淡地倜悵了起來。

「我只要魏紫姑娘一個人!」前廳陡地激起這把嗓音,在紛亂的調笑間依然送進魏紫耳朵里,將她的思緒打斷。她競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親昵。

「谷公子,不是老身不讓您見,只不過咱們紅妝閣的紫姑娘是有規矩的呀。」

「規矩?」男人的聲音似有幾分傲氣,接著一個類似玉石敲在桌板上的聲音,「這便是規矩了吧?!」

「這就顯得老身貪財了。其實紅妝閣招呼客人,向來講的是一個緣字嘛!」

「那麼,這樣子呢?緣分夠不夠深?」再敲一聲,比方才更沉。

「唷!當然,公子真是紫姑娘的有緣人!春羅,領公子到紫姑娘房裡。」

腳步聲往登樓的階梯方向而去,魏紫抬眸凝望,恰恰與向這兒回顧的谷公子眼神交疊。隔著珠簾,他的臉孔並不分明,但是眼神銳利,像是懷著什麼企圖而來。

這似乎與過去她從男人眼中看見、對於慾望的企圖又有所不同。

魏紫心中泛起不安的疑雲,但是很快地又被壓抑下來。除了他之外,還有哪個男人的企圖傷害得了她呢?凡人在她眼裡,實在脆弱得像蜉蝣一般。

魏紫的指腹按住了弦上最後一個音。起身隨著秋波登樓。

每一個日子又回復到往常一般,在沒了他的攪擾之後。

魏紫站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綻開唇邊一朵艷如牡丹的微笑。她手指一抬,推開了門踏進去。男人原本是背對著她的,在聽見開門聲後轉了過來。

「紫姑娘好大的氣派,要見你一面並不容易。」

「哪裡。這些都是旁人的成全,否則魏紫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娼女罷了。」

面對魏紫的答話,谷禹斯文的臉上突地漾起一絲挑釁,「我聽人家說,做娼妓這一行的,要算是沒經過人事的清倌人最值錢,但我也聽很多人語帶懷念地說過紫姑娘的『好處』,想必與紫姑娘相熟的人應該不少,不曉得紫姑娘維持身價且扶搖直上的訣竅何在呢?」谷禹打量的眼光,在說話同時,一處不漏地將魏紫端詳仔細。

這樣直勾勾的目光魏紫並不陌生。而面對他不懷好意的話語,她不以為意地笑笑,「旁人有旁人的說法,公於今日既然來了,何不親身試試,分別其中真偽?」

「哈哈哈!我正有此意。」谷禹笑,攤開摺扇揚了幾下,卻仍坐在紫檀木椅上。

魏紫見他不動加山,有些不耐。她不曾對恩客們有過太多情緒起伏,他們大抵都是一個模樣。但眼前這一個——她直覺自己並不喜歡他,從方才第一次和他眼神接觸,她就有這個感覺。儘管異樣情緒被壓了下來,卻在此時此刻又不由得由心底泛起。

「嗯,紫姑娘?」谷禹挑眉示意。

魏紫淺淺皺起眉,卻只在一瞬間便被如花笑靨取代。她嫵媚地勾動唇角,粉紅頰上兩個酒窩兒怱隱怱現。

對於這樣的客人,最好的方式是——下手重一些,一勞永逸。

「谷公子必然是位對煙花之地毫不陌生的風流才子,倒叫不曾見過世面的魏紫一時慌了。」她移動碎步向谷禹挪近,一股濃濃的牡丹花香直撲他心脾。

谷禹收起摺扇,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刻意送來的香氣,看來有些陶醉。

「紫姑娘說笑了,谷某隻不過是等著……驗證罷了。」

「呵。」魏紫站在他身前,隨著他坐著的角度微微傾身,美麗的曲線展露無遺。她輕笑一聲,纖細的指撫上谷禹的臉,描繪著他的輪廓。從他的眉、他的眼,一路滑到他的耳後,停在他的頸項。

「那還浪費什麼時間呢?」她魅惑低語,現下她的雙手已經摟住他,帶點兒紫色的嬌艷雙唇隨著她的低頭來到他唇邊。

谷禹抬起眼,現在他恰恰與她平視。他見到她烏黑的眼瞳晶亮亮的,閃著異樣的光采。他的唇也隨之彎起一道弧線。

魏紫的眼神含著頗具深意的嬌麗,她柔情地望了他一眼,隨即垂下層睫,看向他薄薄的唇辦,就要貼上。

不料,他忽然站起來,反手摟住她纖白的頸項,將她攔腰抱起。

「我不浪費時間。」他的嗓音低沉,含著濃濃慾望。他並不顧慮懷抱中女子柔軟身體明顯的僵硬,跨開步伐,往魏紫的羅紗帳走去。

「谷公子……」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魏紫有些慌,她腦海飛快閃過平日一些應付客人的技巧,沉吟著哪一項比較合適眼前這個把她輕輕放在綾羅被上的男

「谷公子,您何必這樣急呢?」手臂一勾,將谷禹的身形拉倒在床,魏紫順勢翻起身,將他壓在身下,比方才稍快的呼吸熱氣隨著花香拂在谷禹臉上。「還是讓魏紫來服侍您吧。」

她再次綻開笑,溫柔地吻上他的鼻尖,移至他的唇——

「紫姑娘,你這秀髮真迷人。」他原放在胸前隔開她的左手食指怱地點上她的唇,將她的臉移開至可看清的距離。魏紫儘管心底不滿,也只好不動聲色地由著他。

谷禹抬起右手,輕觸她烏黑的發,碰上她簪著的牡丹金步搖,眼裡似乎閃過一絲不滿,遲疑了一下,忽地抽掉它。

如同流泉飛瀑一般,烏黑的發瞬間傾瀉,遮覆了來自於燭火的光線。

「我喜歡看女人披散著長發的樣子,卸下所有矜持的武裝。」谷禹的笑容掩飾著一絲高深。他的手掌也像一條蛇,一寸一寸地攻城掠地,膜拜她的迂迴線條,好似捻著指尖的火焰,即使隔著衣料與肌膚,卻依然燒進她的心口。

魏紫悶聲低吟,她很少被男人掌握自己在床第之間的情緒,除了遙遠的記憶里,她躺在那個負情人懷抱——

想起他,可比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令魏紫動搖的神智怱爾清醒。

眼前這個男人太理智了,這樣下去她要何時才能得手?

魏紫眼眸一濃,含笑倩倩,略微較他來得冰冷的手指滑進他在廝磨間敞開的前襟,他結實精瘦的胸膛是她舞蹈的樂上,她為他開啟的至樂。

一口氣吹向他耳殼,谷禹的身體突然一顫!魏紫媚笑地更顯得意,她知道自己尋著門路。從前她也喜歡這樣挑逗姚黃,他正人君子的面具,總禁不起這一擊。

朱唇櫻點,熟稔地欺上他的。

女人是水,涓滴的潺湲令人甜蜜,狂野的宣肆令人激越。

當魏紫緩緩將唇印退回時,滿意地看見一雙緊閉的眼眸,感受到身下不再動彈的軀體。她輕嗤一聲,「男人,皆不過如此。」

魏紫再度欺下,成為籠罩谷禹全身的陰影,正要下手取他陽氣,卻突然感到來自手腕處一股受制的力量。她心頭一奇,當下反應想要將手抽回,同時看見谷禹的眼皮再度張開——「你?」

「紫姑娘好像很驚訝?」谷禹挑眉而笑,「谷某都還沒體驗過紫姑娘的『好處』,怎麼甘心辜負良宵呢——」

魏紫心頭戰跳有如邊城鼓聲,她從未預料到在她手中競有能逃過迷毒之人!

魏紫此時已心知對方來意不善,絕非只是普通的尋芳客。

她娥眉一斂,即使受制於人,卻絲毫不見卑微。反面無情。「說出你的來意!」

「哈哈!谷某不是說過了嗎?紫姑娘怎麼如此善忘?不然,谷某怎麼能應姑娘之邀,爬上姑娘的牙床呢?」

「哼!不必裝瘋賣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能為嗎?」魏紫一面說話,一面手腕接連幾個折回拐,想從他堅定的桎梏中解套。沒想到谷禹的力氣更大,兩人在床楊上翻轉,魏紫反而更進一步被囚禁在他兩肘之間。

「你真的知道?」谷禹微笑,一轉方才戲謔的神態,氣勢灼人,竟彷彿君臨天下的主宰,「你如果真知道,就會明白你現在的氣焰,一點必要也沒有。既然明知沒有用,又何必浪費力氣呢?不如拿來做點更快活的事情。我本以為藏在紅妝閣裡頭的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妖精,沒想到——」手指抬起魏紫的下顎,「你生得這樣美。」

「哼,真有本事,你收了我呀。」魏紫冷冷地瞪視他,他的話語讓她額間微微沁出細汗。她斟酌著,想著此時施展術法的可行性。

「哈哈!不過你是真的很迷人哪……」低頭靠近,咬上她的耳朵:「我倒捨不得一下子收拾你了。你說,該怎麼辦呢?」

「原來是個下流道士!」她厲聲斥道。要在平時,她和他之間的鬥法誰勝誰負還不曉得,但眼下的局勢,她的雙腕豐牢地在他的掌握之中,幾次掙扎就是逃不開,反而還讓他更緊緊地圈住自己。

她白皙的手腕此時已被谷禹緊扣得泛紅。他箝制住她的手,將它們壓至床上,另一端用嘴拉咬下她罩著薄紗的外衣,灼熱的唇吻上她優美的頸項,隨即如火一般向下延燒,滑過她的雙肩,烙下一朵朵蝴蝶般的印記。

「放開我!」魏紫奮力扭動雙手,試著將手拐成彎曲頂開谷禹,力氣卻敵不過他。她敏感的肌膚告訴她他的唇正慢慢地下栘,至她粉紫色的肚兜——

魏紫真正感到恐懼了,她顫抖著。從未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個有能力反抗她的人對她上下其手。

她想大喊,卻喊下出聲。葯兒不在,誰能來救她?誰能來救她?

腦海驀地閃過一個黃色身影。如果前些日子聽他的勸……

她有些後悔,偏過頭,不願讓谷禹瞧見她的神情。怱地,她見到枕邊那支方才谷禹抽掉的金步搖,同時,谷禹的手似乎突然間一松——

腕上緊迫的痛楚稍稍減退。魏紫一逮到這機會,馬上趁機抽回自己的手,反手抓起步搖就往他臂膀用力劃去——

谷禹吃痛一縮,她馬上將他推至床上,自己則反方向地踉膾跌倒在地。沒有多餘的時間猶疑,她隨即爬了起來,裹住衣裳,就要揮一道紫光過去——

出乎意料,要制住他的術法並未隨著她翻飛的衣袖射向谷禹,她驚訝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睜大圓眸看向他。

谷禹此時已翻身坐起,他一見魏紫詫異的表情,臉上泛起一抹笑。

「紫姑娘,此時此刻,這樣的舉動豈不太殺風景?你就原諒方才谷某順手禁了你使用術法的能力吧。」他挑挑眉,下了床榻。

「你!」魏紫後退,顫聲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一個道士竟能有這樣的能為!

無暇再想,他快步向她走來,眼看就要再度抓上她衣角,而她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他身形的陰影朝她逼近,在燭光下於牆壁上映照出嚇人的黑。魏紫抓緊襟口,他進一步,她就退一步,轉眼,來到窗邊。她靠著窗,呼氣喘喘。

「紫姑娘若想賞月,谷某一定奉陪。」他曖昧的笑笑,「但我只能禁你術法一個時辰,咱們可別再虛度良宵哪。」他伸出手,眼看就要攬上她腰際——

「別碰我!」魏紫忿忿地低喊,隨即眼明手快地將窗邊柜上的花瓶擲向他,在他分神之餘,轉身翻下了窗,消失在夜色之中。

MAYMAYMAY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更夫敲打著鑼鼓,由街頭巡到了巷尾。

夜半無人私語時,石板大街上卻有一位孤身衣衫凌亂的女子慌忙疾奔。

她赤足無襪,腳步倉皇,幾乎及腰的長發散曳飛揚,單薄的外褂堪堪掩住她的身段,卻仍較平時泄露太多春光。

沒有術法傍身,她除了一身傲骨之外,與尋常女子別無兩樣。魏紫深深認清了這一點,所以她要逃——天下之大,在這一個時辰內,她競感覺到自己的孑然孤寂。

寒風刺骨,魏紫坐在陋巷轉角的陰影里,吁喘著,拉緊了領口衣襟。

清脆的足踏聲音由遠而近,也踩在魏紫高懸的心版上。她冷汗直流,手裡同時捏住了一根鄰近住戶門前擺的竹帚。

達、達……魏紫使盡生平的所有氣力向前狠狠痛擊!

「啊?」魏紫定睛仔細一看,這人不是谷禹,竟然是——姚黃!

他手掌撫住前額,不住的鮮血汩汩流出,已將他的臉容渲染成一片殷紅。姚黃痛得跪跌下來,魏紫滿懷歉然地扶住姚黃,早將作為兇器的竹帚拋開。

「你、你有沒有怎麼樣?!」問了才知道自己這話毫無意義,都已經鮮血如注,怎麼可能無恙?魏紫愣愣地說:「是我出手太用力了。」

姚黃痛得說不出話來,他勉強抬起手,示意魏紫不用太自責。

魏紫將他扶到牆邊坐下,撕下一片袖子,小心擦拭他額上的傷口。

姚黃向她望去,恰好望見她胸口的高度,魏紫衣衫不整,而他正是最大的受惠者——太刺激。

「咳咳!」姚黃忍不住偏過頭去猛咳,掩飾自己鼻子里翻湧欲出的紅潮。

「怎麼了?是我太用力,弄痛你了嗎?」

她見姚黃一臉難受,心情更加不好過。即使對姚黃過去的怨懟並沒有消除,但她從未想過如此激烈地傷害他。

先前所遭遇的委屈,以及這一刻的自責,在一瞬間染濕了她臉頰。卻是等到姚黃溫柔地對她說:「你哭了。」後才發現自己的眼淚。

魏紫很快地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水痕,笑笑對他,「沒有啊,哪有?魏紫從來只有冷眼看著那些被我所害之人、他們那些親人的眼淚,哪有我哭的道理。」

「別這樣。其實你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堅強。為什麼你要這樣逼自己呢?」

姚黃不顧自己額上的傷,將魏紫攬進懷中。他的手臂觸碰到魏紫,他臉上的表情隱隱浮現痛楚,但又很快消失。

「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不在紅妝閣里,一個人這樣子跑出來——」

「你來找我嗎?」魏紫汲取著他的體溫,神色溫柔,像個孩子。

「嗯。」姚黃頓了一下,「我今夜突然心驚膽跳,所以到紅妝閣去尋你。」

「你去了?有沒有看見什麼人?」魏紫問得迫切。

「呃,沒有。我只看見一地的碎片與滿室凌亂,我擔心你有事——」

魏紫聞言,心頭一松,「你來了,就好了。」

MAYMAYMAY

「這是你下榻的地方?」門咿呀打開,姚黃先行進房點了燈火。魏紫打量著房內,她身上緊緊裹著姚黃為她披上的大衣,在燭火映照下,更覺暖和。

「你先休息一下,我下去看看能不能弄碗薑湯給你。」他溫柔地扶她到桌前坐下,對她說道。雖說人間的物質對她沒有什麼大作用,但或許能讓她的心神穩定些。

「不用了,你別離開我。」她拉住他的衣袖,挽他的手。忽然見他的眉頭輕皺。

「怎麼了?是方才的傷還痛嗎?」魏紫連忙起身,目光采向他的額,想伸出手,又怕弄痛他。「你這兒有沒有葯?我來幫你上上藥。」

「不,不要緊的。」見她深深的自責,他的眼閃過一瞬心虛,「一點皮肉傷,很快就能復原。倒是你……怎麼會弄成這樣呢?你是不是遇上什麼危險了?」

「我……」她欲言又止,也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沒事,你也別問了。」

姚黃不語,愛憐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她及腰的烏黑長發有些凌亂,白凈的臉蛋因方才的激動稍稍泛起紅暈,深邃的眸里已讓安心取代恐懼。

他忽地一把攬住她的肩,將她拉向他懷裡。「紫,」他低喊,「聽我的勸,別再回紅妝閣下,只要你肯回頭,我會盡我的全力保你。」

魏紫輕閉雙眼,將頭靠在他胸膛上。他身上有一股令她安心的牡丹花香,撫慰著她不安的情緒。可再次聽到他說的話,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他說他會保護她,是真的吧?可是……她還回得去嗎?她這樣一個傷害過人的妖精,他要用什麼方法保她?還有葯兒,葯兒怎麼辦?

她的手攀上他的頸項,讓他更貼近她。突然下自覺地想掉淚,為著一直認為是理所當然、現在卻覺得荒唐的過去。「我……」她搖搖頭,眼淚沾濕他的衣裳,「我不知道……」

「紫,」柔柔地喚她,同時將她靠著他的身形輕輕挪開。「聽我說個故事吧。」

「故事?」這次她沒有因臉上的淚痕躲開他的視線,反而接上他遞來的用帕。

「嗯,故事。」他給她一個安心的笑,「人間里流傳的,關於你我的傳說。」

她沒有答話,離開了他的懷抱,沉靜地垂下臉,再次坐到桌前。

「從前,邙山腳下有個叫黃喜的孩子,父親早逝,只有他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他開始訴說,燭光映在臉龐,「他很小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擔,上山砍柴過日子。每天拂曉,黃喜便拿起母親為他張羅好的乾糧,手提柴刀上山砍柴去了。上山必經的山坡路上有個石人。沒有人知道石人究竟是怎麼來的,黃喜每次上山都要與它打照面。離石人不遠處有一泓山泉,清洌甘醇;黃喜上下山時,經常在這裡解渴、洗滌。山泉旁長著一株紫色的牡丹。這株牡丹長在這有多少年也沒人講得明白。反正黃喜第一次上山時,它就長在那裡了。」

說到此,他頓了頓,眼光飄向魏紫,見她正聚精會神地聽著。

「黃喜每天經過這條山坡路,都會在石頭人與紫牡丹這兒落腳。他把糧食掛在石頭人脖子上,叫石頭哥吃饃;又汲來山泉水,助牡丹姐飲水。」

魏紫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這黃喜也挺頑皮的,他取水灌養紫牡丹雖然是一樁美事,但是明知石頭人不能吃饃而掛糧,卻是奚落它了。」

姚黃釋然地回以一抹寬容的笑容,「他還只是個孩子。」又續道,「冬天的山頭禿過了幾回,枝頭上的葉子也黃了又青,黃喜逐漸長成健壯青年。這一日——」

「等等!讓我猜猜,接下來,是不是紫牡丹會來報答黃喜灌養的恩情哪?」

「思?」姚黃笑而不答,反問道:「你怎會這樣猜?」

魏紫輕佻地魅笑一記,正以指當梳,細細整理著一頭青絲,「你莫忘了,我在人間已有千餘年,人間的那些傳說故事,大抵也有一定的安排哩。」

「這倒也是。」姚黃寵溺的眼神凝望著魏紫,此刻的她卸除所有傷心的防衛,他們之間,又好像回到遙遠的韶光里,無憂、無懼——「這是我第一次跟人說故事,可能技巧太拙劣了。我聽街口那些老人說書,每回都覺得新奇。」

魏紫輕笑,「你比起他們不知道要老得多少呢。不過,我喜歡聽你說,好過聽他們的老掉牙。」她靜靜地伏在他的膝蓋上,像一朵春睡的牡丹。

「這一日,黃喜也如常作息,他砍了許多柴,靠在路旁歇息。一個輕便布衣打扮的姑娘從山上走下來,黃喜見她生得乾凈美麗,臉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魏紫聽到這兒,輕輕轉頭,目光接上他的,她嬌柔地眨眨眼,眉梢有股得意。

見她俏皮的模樣兒,他不禁失笑,「別這樣看我,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啐!」她微笑輕斥,「人家是老實的年輕人,你也跟他比?」

「怎麼?」語氣無辜,「我不夠老實、不夠年輕?」

「哼。」她轉過臉,不再看他,可姚黃知道她眼底在笑。

「那姑娘竟走到黃喜跟前,說要幫他挑柴。」他不再逗她,繼續說故事。

「一個年輕嬌美的姑娘幫他挑重擔?」魏紫長睫一揚,還是忍不住轉回頭來,接道:「黃喜這樣忠厚的人,必定是連連擺手不同意,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吧?」

「這你也知道?看來黃喜的形象塑造得挺好的。」見她笑得明媚,姚黃感到欣慰。雖對她有些愧疚,但或許心思沒有白費。

「姑娘沒有理會他的困窘,一古腦兒挑起擔子就往山下走,將柴挑到黃喜家。」

燭火燒著一室寧靜,伴隨更鼓的只有他平和的說書聲,和她偶爾傳來的幾句

「黃喜的娘見到兒子領回一個美姑娘,心裡高興得不得了,而姑娘更是勤快得像來到自己家一樣,生火、擀麵,黃喜的娘歡喜極了,直拉她的手問家常。才知姑娘叫紫姑,住在邙山上,父母俱亡,家中只有她一人。聽了這些,老人就更想要她做媳婦了。她將這心愿對姑娘一說,姑娘也就羞答答地同意了。」

MAYMAYMAY

葯兒伏在案頭,一夜無法成眠。

雖然自己從未和人說起她同穆執里的一段淵源,但姑娘當初要她入宮,大約也是明白的。記得當初姑娘的眼神含有隱隱的警告之意,似乎不願自己太接近他——

那麼當初讓她來,是為了讓她心中至少有些片段可回憶嗎?

這事當是錯了,錯了。一個月,日理萬機的皇帝,輪不到她來見個一兩面,就算有,也是徒然。

她想起偶有的會面,他若有所思的眼光里,瞧見的人也總不是她。

牡丹……

男人心底只容得下這兩個字。她為一段恩義苦苦追逐百年,約莫也是場空。

而幾生幾世前,落魄書生搶救頑童手裡強拔起的紅芍藥之事,倒像場夢了。

姑娘是擔太多心了,以自己的妖邪之體,從來只能暗暗注意,不敢主動相尋。

她又能對他做出些什麼?

或許從來就是——相見爭如下見。

葯兒眼眶一紅,轉手滅了燈火。

明日一別,又將隔天涯;而,是否有她可相送的花?

MAYMAYMAY

「他們約定在百日之後成親。這是因為紫姑其實就是那株紫牡丹,她要嫁凡人,必先化作肉身。她有一顆珠子,將之含在口中滋養百日,便可以為人。」

姚黃淡淡說著,魏紫聽到這兒,卻不免露出一抹苦笑。

她不能單憑自己的心意斷定這故事是虛,然而,若真有這樣的神珠可以將精怪化為凡人肉軀,那麼,葯兒又何愁宿願不能償呢?

她也無需扮黑臉、作惡人,希望葯兒消除對穆執里的想頭了。

自己當時基於一份意氣的同情,讓葯兒入宮一個月,是對還是錯呢?

「黃喜期待娶紫姑做妻子,自然心甘情願為紫姑養珠。一直到了第一百日。黃喜依然上山砍柴,但他忍不住胸中的喜悅,竟對著石頭人自言自語起來。」

魏紫聽到這兒,見姚黃有點惆悵,不禁心也跟著高懸。

「他將他與紫姑的喜訊說給石頭人聽,然後又想告訴紫牡丹。他這一轉念,才想起來,自從他遇見紫姑之後,山泉旁就沒了紫牡丹。他脫口問起石頭人,不料這回石頭人竟然答話了,他說就在你家裡。」

「黃喜嚇了一跳。石頭人接著又說,紫姑就是紫牡丹,她要黃喜含珠子是為了謀害他,過了今天黃喜就要沒命。黃喜雖然信愛紫姑,但紫牡丹與紫姑的巧合令他忘忑下安。石頭人告訴黃喜,他唯一的活命機會,就是將那珠子吞入腹中。」

「也許是黃喜對紫姑的信任不夠深,也或許是他稟性純善,不明白這世上謊言存在的道理。回家後,紫姑依然要他含住珠子,但他卻將珠子吞了下去。」

「所以說,善良的人未必不會做出殘忍之事。」魏紫忽然心中有所感觸。

「黃喜讓你這樣覺得嗎?」姚黃的眸光閃爍,「紫姑心思清明,一聽黃喜說明就曉得了。原來紫姑雖是牡丹,但她感念黃喜水澤之情;而石頭精想要強娶她,卻是礙於這珠子。此時寶珠失去,不但石頭精無所忌憚,黃喜也將受珠子的毒害。」

「他如果對紫姑的信任再堅定一些,就不會有這種下場了嘛!」魏紫義憤填膺,然而話出口,她又楞楞地為自己話中的語意失了神。

信任——情人之間永遠最薄弱的環節,承受不起一點點微小的挫折與試煉。

魏紫沉默地悵惘。回顧一干余年的煙與塵。

她其實早就明白自己對於愛情的膽怯與卑微,所以一直在心裡希望姚黃永遠不要在她與別的外來干擾之間做出抉擇。只可惜希望與現實的對照,僅僅凸顯真實的殘酷。姚黃還是放棄了她,在那一瞬間,魏紫曾經絕望地認定,永遠不要回頭。

她是堅強的,也因此不能回頭。

即使她在這一夜遭遇了難堪,她也沒有真的出聲喊過他,奢求他的存在。

她只願在心中最幽微的角落默許自己的軟弱,因為她是驕傲的魏紫。

姚黃將她心思里的百轉千折盡瞧眼底。他知道魏紫動搖了,而這正是他所期盼的,他的目的。

他該高興的,那麼……為什麼現下心中只余嘆息?

從她眼裡,他忍不住與她一起想起了千百年前的煙雲塵埃,短短的須臾片刻,腦海閃過的是一幕幕他與她的相聚分離。

還記得從前魏紫看他的神情,目光是那麼天真而專註,像虔誠信仰著什麼……

心頭忽然像被什麼哽住似的,他此番來,對她說了好多,但好像有件事比能否渡化她更重要,他卻不曾因為真心而出口。

「紫……」他想打破沉默,出聲卻只成一個軟儂的音節。

「嗯?」她察覺到異樣的氛圍,抬頭,視線與他相接。

遠方傳來雞啼的聲音,窗外的天,有些白了。

「你想說什麼?」她輕聲問,只覺得心兒怦怦跳,有一種莫名的迫切與期待。

「我……」說些什麼?他一怔,還是移開眼,轉頭望天色,「天快亮了。」

「是啊……」聞言,她喃喃,卻很快打起精神,「後來黃喜和紫姑怎麼了呢?」

「後來……」他收拾心神,時間對他來說好寶貴,不容許再浪費,「黃喜後悔不已,悲憤得找石人拚命。他聽了紫姑的指點,拿利斧將石人的頭劈開,頃刻問,出現一道閃光,接著一聲霹靂,將石人擊得粉身碎骨。但黃喜肚中的珠子卻像火焰一般燒起,只得縱身跳入泉水中,被水吞沒了——」

他說到此,頓了頓。在清晨的寧靜里,她的抽氣聲隔外鮮明。

「黃喜就這麼死了嗎?紫姑呢?」

「你覺得呢?」他不答反問,「若你是紫姑,你會怎麼做?」

「我……」魏紫心中也有幾分明白。她垂下眼帘,「我會和他一起跳下去。」

「故事中的黃喜死了,紫姑也的確跳了下去。」聽到她的回答,他並不驚訝。

「你覺得這樣的故事完美嗎?」

「不完美,卻動聽。」片刻沉默後她啟齒。該是她心中信仰的愛情模樣吧?「比較起黃喜死了,紫姑活著——」她忽然收口。

「卻也可能是黃喜活著,紫姑死了。」他接下。

「這……」她楞了一下,抖然起身。

「紫!」他急急伸手緊緊握住她的,不讓她逃開,「現在我們都活著,我們不要當黃喜與紫姑,我們或許能有更好的可能——」

「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嗎?」她打斷,可以抗拒他的手掌,卻轉開臉,望向開始清晰的街。姚黃見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猜得見她的神情。「我一身罪孽啊……」

「不要騙我!」她突然轉過身,眼神是他不曾見過的灼烈;驀地,她撲進他懷裡,「告訴我你對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再說一次我就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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