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洛水河自白於山出,綿延千里,過孟州,申州,鹿州,一路向東而入渭水。只在申州邊界略往南折了一段,堪堪從帝都城邊淌過。這段河寬逾百丈,水勢平穩,兩岸都有許多人家依河建屋,世代居住。

河南的一條官道,從帝都城出直通到河邊,往西便是申州地界,往北則是水路,要坐船了。於是在那裏建了一座亭子,叫做「折柳亭」,專門就是供官紳名士,往來相送。因此這亭子每日裏都是人來人往,有不少還是帝都的權貴,岸邊的住民見了,也不以為意。

青梅一早端着衣服到河邊來洗,就看見折柳亭里又有人在送迎。旁邊停著兩架馬車。其中一架上插著面小旗,綉著黑底金紋的一隻鳳鳥,看起來很是惹眼,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而那時候,帝都但凡有些體面的人家都喜歡在袍服車轎上裝飾此類圖紋,所以青梅也沒有多想。顧自把杵衣棒掄起來,在青條石板上「梆梆梆」地敲打着衣服。

心裏卻在想,畢竟是有錢人家,迎來送往也要花上半天功夫,生在窮門小戶的人,一天做不完的事情,哪裏有這樣的閑心?

一時又有些發愁,心裏計算著,家裏的幾件活計做了,不知道能不能夠錢把前三個月的房租補上?房東林家倒是好心人,可他們也不是寬裕的人家,也不能總欠著。轉念間記起欠鄉保林貴的四十幾兩銀子,也不知道什麼年月才能還上。忽而想起林貴和他手下的臉,竟禁不住打了哆嗦。

正想着,就見兒子小禩一路叫着「娘,娘」蹦著跳着跑過來。

「娘,娘你看,我找着什麼啦?」

小手攤開,原來是兩顆紫紅的野草莓。

「噢,真好。來,娘給你洗洗乾淨再吃。」便把草莓在水裏洗了洗,又抬起衣袖擦了擦孩子額角的一點汗:「禩兒乖,自個在邊上玩會,等娘洗完了衣服,回去給你蒸豆餅吃,好不?」

「好。」

孩子答應一聲,又一蹦一跳地跑開了。

青梅看着他好一會,才回過頭又拿起杵衣棒。敲了幾下,忍不住在心裏難過,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眼見又短了一截,可是家裏這境況,如何能給他做新衣服?真不知道當初留他在身邊是對是錯。難過了一會,開始盤算自己還有那件衣服能拿出來再改改的,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來。

「唉。」忽然抬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不如答應了張家算了。」

這麼一想,昨天孫婆子那張滿是褶子的馬臉彷彿又出現在眼前,正扇著兩片薄嘴唇在說:「我說阮家姑娘啊,張家老二雖然長得差點,可是過日子么,看的是人,你說是吧?何況人家說了,只要你點頭,彩禮,這個數——」

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晃:「二百兩。阮家姑娘,你自想想,誰家還能給這麼多?」

青梅低頭不語。

孫婆子便又說:「我老婆子也知道,你阮家姑娘那是見過世面的人,只怕瞧不上張家殺豬的出身。可是,叫我說呀,你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你看看你現在這日子……」說着往四下里看看,搖搖頭,便不言語,只拿眼睛瞟著青梅。

青梅微微苦笑。

不用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過。然而她是苦慣了的人,其實也不大在意。她親娘生下她就死了,四歲的時候她爹又娶了親。後娘起先還好,可是後來生了她弟弟,冷言冷語也就免不了,又嫌她爹沒本事,家裏太窮,有時候就把氣出在她身上。她懂事得早,知道忍着,她爹憐惜她,背地裏也常常安慰她。其實後來想想,那時的日子還算是舒心。

可是在她八歲那年夏天,她爹抱着一堆茅草上屋頂補漏,不想竟一腳踩空,一頭栽了下來。那時她正挎著小籃在河邊洗菜,聽見鄰居來報信,扔了籃子就回跑。才跑到家門口,就聽見裏面已經哭成一片,八歲的孩子,眼前一黑,就昏倒在地。

後來鄰居們湊湊,幫忙把她爹給葬了。等她爹斷了七,她後娘就來跟她商量:「青梅啊,以前家裏雖然窮,可是有你爹在,這日子總有的過。如今你爹他去了,以後咱們娘幾個這日子可怎麼……」

她獃獃地聽着,也不說話。

她後娘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猶豫了一會,說:「青梅,我娘叫我兄弟來接我回去住,我想來想去,也只能回去了。可是我回去了,你怎麼辦呢?」

她咬咬牙,還是不說話。

她後娘嘆了口氣,說:「孩子,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恨我,可是你替我想想,我能怎麼辦呢?咱們家這麼窮,你爹他什麼也沒留下……」說着自己也難過上來,拿塊布巾擦着眼睛。過了一會,又試探著問:「我昨天聽前村林家大娘說,城裏有個戚老爺,家裏缺使喚丫頭,正差人在鄉間買女孩子,你看……?」

她依然低着頭,一動不動。

她後娘等了一會,見她不答應,就說:「也難怪你不願意,好好地誰願意去做丫頭。要不,咱們還是再想別的辦法吧。」說着又嘆氣。

青梅這時候忽然抬起頭,說了句:「我去。」

她後娘有些吃驚:「青梅,你可要想好了呀。給人家做丫頭,那是去伺候人,就算有吃有穿,也比不上家裏……」

青梅打斷她,很肯定地說:「我去。」

第二天,青梅便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做了戚家的丫鬟。臨行之時,她後娘要她把賣身銀子帶在身上,她不肯,她後娘便摟着她哭了半天,又叮囑了很多「萬事小心」之類的話。她靜靜地聽着,彷彿無動於衷。

可是等上了戚家派來接人的騾車,眼淚卻像是開了閘,止不住地往下掉,一直掉了一路。

她心裏明白,她後娘其實也不是壞人,她們娘家日子也不好過,多養活母子兩個已經勉強,這又能怪得了誰呢?想來想去,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所幸到了戚家便聽說,主母為人很和善,對下人甚好,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命也不算太壞。

於是青梅在戚家一呆就是九年。戚家老爺那時任的是吏部督輔司正,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戚老爺生性平和,並不是個熱衷的人,所以青梅在戚家呆了九年,便看着戚老爺把這一個督輔司正做了九年。可是帝都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到了鄉間,那也是了不起的大官,所以孫婆子說青梅是「見過世面的」,便指的是她在戚家這段日子。

做下人的日子自然是好也好不到哪裏去,然而戚家的人都還和善,並沒有特別為難下人的,也算是不幸之幸,加上畢竟吃穿不愁,漸漸地青梅也覺得滿足。等到年紀漸長,心裏也盤算,不知道將來能不能求到主母恩典,配給府里的小廝,那也就能過上自己的日子了。

可惜這樣的日子也沒能夠長久。

青梅記得那是帝懋四十四年初春的事情。那天早上她照例在夫人房裏伺候梳洗,忽然聽見前院鬧哄哄的,戚夫人就吩咐丫鬟紅綉去看看。不大一會,紅綉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臉漲得通紅,幾乎連話也說不清楚:「夫,夫人,不好了。老爺,老爺他,他他……」

戚夫人一聽,心裏明白是老爺出了事,不禁也露出着急的神色。看紅綉慌得說不出話來,卻又安慰她:「別急,慢慢說,老爺他怎麼了?」

紅綉喘過氣來,才接着說:「剛才來了一隊禁軍,說是奉了理法司之命,將老爺帶走了。」

戚夫人「騰」地站起來,臉上血色全無,連嘴唇也微微打着哆嗦。青梅悄悄把手裏水盆放在一邊,只怕夫人撐不住跌倒,好扶住她。

然而過了一會,戚夫人又慢慢坐了下來,神情鎮定地吩咐紅綉:「再到前面去問問,老爺是為了什麼被帶走的。」

紅綉去了又回來,沒問出來,說是誰都不知道。

戚夫人皺着眉,說:「理法司也不能隨便抓人,總得有個原因吧?」想了一會,揚起臉來吩咐:「給我備車,我要到叔老爺府上去。」

原來戚家老爺的有個兄弟正是在理法司任職,這時候問他打聽消息自然最好。青梅看着夫人,暗暗有些佩服,心想平時看着夫人只是個慈眉善目的婦人,沒想到真的遇上事情竟然如此沉得住氣。

然而她們到了戚老爺兄弟的府上才知道,他們家老爺也被抓走了。戚夫人便問弟婦:「那你知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被抓走了呢?」

「嫂子原來還不知道?金王,」弟婦遲疑了一下,向四下看看,才說:「金王倒了。」

「噢。」戚夫人露出恍然的神情,然而臉色也變得很蒼白。「怪不得。」

弟婦嘆了口氣,說:「咱們戚家是金王提拔起來的,說和金王沒有淵源都沒人信。如今天下是他的——」手一指旁邊一盆開得雪白的牡丹:「聽說這個人手段厲害呀,只怕老爺他們……嫂子,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戚夫人沉默了許久,方淡淡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吧。」

回到自己府上,戚夫人便把全府的丫鬟都叫過來說:「你們也都知道了,老爺出了事,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說不上來。你們也都是父母生養的,我不想連累你們,這裏有你們的賣身契,你們都拿去吧。老爺清廉,家裏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們,每人到帳房支二十兩銀子,你們各自回家去吧。」

丫鬟們聽了,登時哭成一片,有捨不得的,也有心裏偷偷高興的。哭了一陣,也就慢慢地散去了。

只有青梅沒有走。戚夫人就問她:「你怎麼不走呢?」

青梅跪下來,哭着說:「青梅不走,青梅陪着夫人。」

戚夫人嘆息著說:「傻孩子,我已經過了大半輩子,經的看的多了,無所謂了。可是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日子要過,我怎麼能讓你埋進這裏呢?回去吧,回家去吧。」

青梅說:「青梅沒有家了,回去了也沒地方去,就讓青梅留下來陪夫人吧。」

戚夫人怔了怔,凝視她良久,嘆口氣說:「好孩子,你還是先回去你鄉里去。如果老爺保住了,那你就再回來。如果老爺他,他沒保住,那……」說着,自己也心裏一酸,落下淚來。

青梅也哭:「夫人……」

戚夫人撐不住,一把摟過青梅,主僕兩個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

結果,最後青梅還是拗不過戚夫人,回到了鄉間。

雖然過了九年,但是鄉里變化並不大,鄉鄰還是那些鄉鄰。他們看見青梅回來,都很高興,他們覺得青梅是在官宦人家見了世面回來的,便常常向她問這問那的。青梅有的時候說幾句,有的時候就笑笑不答。

後來青梅就在村子附近一間尼姑庵里替尼姑們洗洗衣服,有時候也幫人做針線,賺點錢度日。再後來收養了小禩,日子也更加破敗,那就是又過了一年的事情了。

想得正出神,就聽見孫婆子說:「我說阮家姑娘,張家的條件你還猶豫什麼?再者,也不是老婆子多嘴,你看這村裏像你這樣的姑娘哪個不已經有兒有女了?啊對,你也有個兒子了,只可惜吶」說着把眼睛一歪,做出很不屑的神情來:「那是誰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這話極刻薄,青梅不由臉色一變。

青梅自從收養小禩,起先沒有什麼。後來有人提親,都不願意她拖着孩子,結果都不成功,她也不以為意。誰想這麼一來,漸漸就有種謠言,說小禩是青梅與人私生的野種,甚至還有人傳說,青梅就是因為生了這孩子而被戚家趕出來的,說的繪聲繪色,如同親見。慢慢地連青梅自己也隱隱聽說了,她雖然自知清白,心裏也不免氣惱難當。

孫婆子自覺說的過分,便訕訕地把話拉回來:「阮家姑娘,你可別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說呢,既然張家也願意要小禩,那不是最好嗎?」

這句話卻是說得青梅心裏一動,叫她覺得這樁婚事還有可取的餘地。然而待要點頭,卻總是點不下去。她思忖一陣,最後說:「孫家婆婆,這畢竟是我的終身大事,容我考慮兩天,成嗎?」

「成。」孫婆子極痛快地:「那就後天吧,後天我來聽信。」

說完閑扯幾句就走了。

孫婆子前腳走,就又有人挑簾進來:「青梅姐——」

青梅見是隔壁林家的小媳婦秀菊,心裏一喜:「今天怎麼有工夫過來?來,這裏坐。」

秀菊笑嘻嘻地坐了:「想青梅姐了,就過來了唄。」

青梅笑了:「這妮子,倒會說話。」

笑了一陣,秀菊就問:「剛來的時候看見孫婆子從這裏出去,這老太婆不是什麼好人,她來做什麼?」

青梅心裏正煩,就把張家提的親事說了。秀菊聽了,嗤之以鼻,說:「嗨,我就說那個老太婆不安好心。張家那個老二,那是能嫁的么?又臟又懶又笨,你怎麼跟他過日子?還有,你沒看見,他走路這樣,說話這樣——」

說着站起來,學着張家老二的樣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嘴裏學着他含糊不清的腔調:「青青梅……青青梅……哎,聽他說句話,能減一年的壽。」

青梅給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愁上心頭:「可是……」

「青梅姐,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你心地這麼好,老天一定會找個很好很好的男人來娶你。」

秀菊說的雖然由衷,但青梅知道,那也不過是安慰。

「唉,哪裏會有什麼很好很好的男人來娶我?」青梅使勁敲打着衣服,心裏想着,「不如就答應張家老二算了。起碼,不用成天擔心着欠人家的債……」

然而,雖然翻來覆去地這樣想,這樣的決心卻怎麼也下不了。

「喲,阮姑娘,原來在這裏躲著呢,叫爺們好找啊。」

冷不防有人在背後說話,聲音陰陽怪氣,實實地把青梅嚇了一跳。等回過身看清來人,更是心驚肉跳。

眼前是個白胖的中年男人,一臉的壞笑,身邊六七個庄丁打扮的,也都不似善類。青梅認得,正是鄉保林貴的管家林海。自從前年小禩生了場重病,青梅不得已向林家借了十五兩銀子,一直都沒能還上。利滾利到現在已經翻了兩翻,林海十天半月便要帶人來催繳一番。所以林海這張臉在青梅眼裏真如惡煞一般,連晚上夢見都會嚇醒。

青梅見是他,心裏登時七上八下。然而別無他法,只得福了一福,低聲招呼:「林管家。」

林海也不言語,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青梅。青梅心裏發毛,只當他又是來要債的,便說:「林管家,我家裏的情形你也知道,如今實在是還不出錢來,能不能再寬限寬限……」

「哎哎哎。阮姑娘,你看這是怎麼說的。怎麼一見我老林就准知道我是來跟你要債的?」

青梅愣了愣:「那……」

林海咯咯一笑,拿眼睛一掃身邊的人,那些人便也嘿嘿地怪笑起來。他將身子朝青梅湊了湊,說:「我是來給阮姑娘道喜的。」

「喜?什麼喜?」

「我們老爺說了,阮姑娘欠的銀子不要了,一筆勾銷。這不是喜事嗎?」

青梅不笨,知道他話里還有話,心裏更慌:「那,林老爺想要什麼?」

「好。阮姑娘真是聰明人。那我就直說了,我們老爺說了,家裏針線上正缺人,要阮姑娘過去做幾天針線。」

這話任誰都明白,「針線」是假,別有居心是真。青梅臉色煞白,呆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地說:「我,我手笨,怕做的活不合林老爺的心意。」

林海邪笑幾聲:「這附近誰不知道阮姑娘的針線手藝?要是阮姑娘手笨,那就沒有手巧的人了。阮姑娘,別推了,跟我們回去吧——」說着,伸手便去拉青梅。

青梅心裏一急,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硬生生把林海的手給推了開去:「林管家,林老爺要是真要我做針線,拿過來做也是一樣,有多少我都做。」

林海當着手下被青梅推開,登時變了臉色:「我說你這娘們還真不識抬舉。我們老爺是看得起你才讓我來請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實跟你說了吧,今天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跟我們回去!」

青梅看林海翻了臉,反而鎮定下來。她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橫了心,往後退了兩步,凜然說:「林管家,林家我是不去的。你要是逼我,我就往後一跳,咱們一了百了!」

林海臉色微變。洛水雖然平緩,然而河水極深。如果青梅跳了下去,只怕真的是一了百了。然而他心裏雖然有些發虛,嘴上卻不肯鬆口:「好,你狠。你跳吧,跳了你的屍首我也得拿回去給老爺發落。」

「這話真沒道理。她該你多少銀子,就能把一條命都賣給你?」

忽然間旁邊有人插話,青梅和林海諸人都是一愣。回頭去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圍過來五六個人,為首一個年輕男子,也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負手而立,正看着這邊,想來說話的人便是他。青梅見旁邊停著馬車,上插玄色鳳鳥的小旗,知道這些人就是剛剛折柳亭里那些人。

林海上下打量那年輕男子。見他眉目清秀,一身天青的袍服,腰間的錦帶上也綉著鳳鳥的圖紋,看起來並沒什麼特別之處。然而看他氣定神閑的那份從容氣度,林海又覺得心裏沒底。便試探著問:「這位公子面生,不知道是……」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說:「我不過是送個朋友從這裏過。看這姑娘可憐,所以忍不住出來說句話。她就是該你的銀子,也不至於逼得人家去跳河,是么?」

林海見他這麼說,立時又硬氣起來,嬉皮笑臉地說:「我們也沒有逼她。她欠了我們老爺的銀子還不上,我們老爺叫她去做幾天針線抵債,這,也不能說過分吧?」

這話說得圓滿,雖然明知道有假,那年輕男子一時卻也無從反駁。沉吟了片刻,便問青梅:「你欠他們多少銀子?」

青梅瞥了林海一眼,低聲說:「四十六兩。」

「五十三兩。」林海大聲打斷:「上個月是四十六兩,這個月已經是五十三兩了。」

那人微微點頭,朝旁邊看了一看,便立刻有侍從模樣的人捧上兩封銀子。他接在手裏拈了一拈,說:「這裏是一百兩,總該夠了吧?」

林海臉色一變,冷笑幾聲:「你倒是夠大方。可惜,這銀子半年前就該還了,如今我們老爺有話,只要人,不要銀子。」

那人一哂:「好。好一個要人不要銀子。既然是你們老爺說的,那你去叫他來,我跟他說。」

林海「哈哈」乾笑兩聲:「你知不知道我們家老爺是什麼人?你算哪棵蔥哪棵蒜,也想見我們家老爺?」

那人淡淡地說:「我不是蔥也不是蒜,我也不知道你們老爺是什麼人。我只知道,我想見他,他就得來見我。」

這話語氣雖平,卻含着種不可一世的傲氣,林海被唬得一愣,忍不住又瞟了他幾眼。然而他畢竟是橫慣了的,又正被挑得火起,當下梗著脖子道:「你別看我們老爺才是個鄉保……」

「哦?」那人忽然眉毛一挑,露出一種孩子氣的笑容來:「原來你們老爺才是個鄉保。」

林海「騰」地漲紅了臉,猛然提高了嗓門:「那是我們老爺圖清閑。我告訴你,我們家姑奶奶是栗王爺的奶娘,連栗王都給三分面子,等閑的督撫想見我們老爺還沒那麼容易呢!」

那人一愣,似乎也覺得意外,慢慢地斂起笑容。

林海咯咯笑道:「如何?知道厲害了吧?早跟你說了……」

他得意洋洋地還要往下說,那人忽然從腰間解下一樣物件,扔了過去:「你把這個拿去。」

林海一怔,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塊玉佩。上好的綠玉,通體晶瑩,只中間隱隱有幾條白色的花紋,竟剛好湊出個「白」字。只聽那人冷冷說道:「把這玉佩給你家老爺看看,告訴他,立刻給我爬過來!」

林海臉色發白,抬頭瞥了那人一眼,忽然轉身就跑。

林海那幾個手下留在原地,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那年輕男子依舊負手而立,神態疏閑。他身邊幾個侍從模樣的人,個個面無表情,就好像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一般。青梅留意到在他的身後還站了個乾瘦的中年人,一把可笑的山羊鬍子,滿不在乎地抬頭望着天。

青梅對眼前的事還覺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她隱隱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救她的便是那個年輕男子。青梅便偷偷地看他一眼,心裏想他是誰呢?她知道林家身份確實不一般,所以他們才敢那樣為所欲為,那麼說來,這個年輕男子的來頭必定更大。看他如此年紀便有如此氣勢,大概總是出身世家吧。青梅思忖著,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好轉過來看她,兩人的視線一碰,青梅登時覺得彷彿是被張無邊無際的網籠住了一樣。青梅從來沒想過有人的眼神是這樣的,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

那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走到她身邊。青梅連忙把頭低下。便聽那人問她:「你,是這附近的人么?」

青梅點點頭,說:「是」,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

那人又問:「這個姓林的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青梅抬起頭,剛想回答,忽然瞪大了眼睛。原來鄉保林貴和管家林海竟然真的手腳着地,一前一後地爬了過來——

林貴爬到近前,高高捧著那塊玉佩,磕頭如搗蒜:「王爺!小人該死,小人罪該萬死,小人實在是不知道王爺您在這裏啊!……」

林海哆哆嗦嗦地跟在後邊:「王爺,小的是個不長眼睛的,小的就是個野人,不不,小的就是個豬,豬都不如,您老就當看見堆豬屎,千萬別跟小的一般見識……」又對手下喝:「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白帝爺磕頭?」

白帝……白帝?!

這一句真不啻晴天霹靂。林家的手下張口結舌地望着那人,彷彿嚇傻了一般。呆了一會,才「撲通」「撲通」地跪下,嘴裏不住地說着:「小的該死!」「王爺饒命!」……青梅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連忙也跪下了。

那人也不理會,只是冷冷地盯着林貴。林貴依然語無倫次地說着:「小人該死,小人養的都是瞎子,竟然連王爺都認不出來……」那人聽着聽着,忽然「噗哧」一笑,看看左右說:「你們聽聽他說的話,說了半天,他的錯就是不認得我,不知道我在這裏。」

說着神情一斂,便要發落。就在這時,那個一直看着天的山羊鬍子中年人,忽然疾步走到他身邊,低聲地說:「事涉栗王,王爺慎重。」因為離得近,青梅便聽得清清楚楚。

白帝看他一眼,便不言語。那中年人忽然對着林貴喝道:「說你笨也不冤枉你,到現在你也沒弄明白。『解鈴還需系鈴人』這話難道你就沒聽說過?」說着有意無意朝青梅瞟了一眼。

林貴這才如夢方醒,連忙爬到青梅腳下:「阮姑娘,好阮姑娘,我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敢……唉,從今往後,我一定拿您當佛祖捧著,只望您饒了我這回吧,成不?我,我給你磕頭……」

林海也跟着爬過來:「阮姑娘,不不,阮姑奶奶,我,嗨,我打你個不長眼的,我打,我打……」說着,當真「噼里啪啦」地扇起自己的嘴巴子。

青梅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看看平時像凶神似的人爬在自己腳底下,她又覺得解氣,又覺得有些不忍心,獃獃地,也不知道怎麼辦。

那中年人睨著青梅的神情,笑着說:「這位阮姑娘,既然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們也認錯了,你也沒出什麼事,不如就饒了他們。你說呢?」

青梅這時才明白過來。她心裏嘆息,要饒了他們就饒了,這本來也不是她能作主的,又何必要來問她?又想,連堂堂白帝也得顧忌這許多情面,也難怪林家橫行霸道。想着抬頭又看他一眼,低聲道:「全憑王爺作主就是。」

白帝便說:「既然阮姑娘這麼說,那我就饒了你們。不過,你們記住,下次要再有這樣的事情,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林家的人連連磕頭:「謝謝白帝恩典。」一時又給青梅磕頭:「謝謝阮姑娘留情。」

白帝略一點頭:「行了。」想想又說:「好好對待阮姑娘,別我一走,就把氣出到她那裏。我還會差人回來查。」

林貴趕緊說:「王爺放心,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萬萬不敢。」

白帝一笑,便轉身要走。

青梅連忙叫:「王爺。」

白帝停下來看着她,青梅說:「王爺大恩,民女也沒什麼可報答的,請容民女給王爺磕幾個頭。」說着便叩頭。

白帝也不讓,等青梅磕完了,伸手扶她起來。忽然嘆口氣說:「委屈你了。」

青梅先愣了愣,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及至看見他有些無可奈何的神情,才明白過來。便說:「民女沒什麼可怨的。有王爺這句話,那就,那就……」說了好幾遍「那就」,到底那就怎麼樣,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心裏一熱一熱的。

白帝看着她,好像想說什麼,還沒說,忽然小小的一個人影撲到青梅懷裏:「娘,娘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原來是小禩。

青梅看小禩一臉的汗,知道他肯定是從遠處跑回來,便拉了他說:「禩兒乖,娘沒事。剛才是有人想欺負娘,幸好有這位,這位恩人,禩兒來,給恩人磕頭。」

小禩便趴在地上,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

白帝笑了,俯身去扶孩子,一邊問青梅:「這是你的孩……」話說到一半,孩子剛好抬起頭來,臉對臉的瞬間,他猛然頓住,如著雷殛。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無比,人踉蹌地後退幾步,彷彿搖搖欲墜。好幾個侍從都驚呼一聲「王爺」,搶上前去作勢要扶他。

白帝擺擺手,一雙眼睛仍然盯着孩子。彷彿不相信似的,又往前走了兩步,仔細看了看,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驚是喜是悲。

青梅愣愣地看着,不明白何以有這樣的變故。

這時候白帝卻已經定回神,便問青梅:「這是你的孩子?」

青梅說:「是。」心裏想,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他是從尼姑庵里領來的?

白帝又問:「他多大了?」

小禩自己伸出五個手指頭,說:「禩兒五歲啦。」

「禩兒,禩兒……」白帝喃喃地念了幾聲,彷彿還想說什麼,那山羊鬍子的中年人忽然踏上一步,說:「王爺,吏部匡石兩位大人還在等候議事。請王爺儘速回府。」

白帝神情複雜地瞥了他一眼,點點頭。又看了那孩子幾眼,這才轉身朝馬車走。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問青梅:「你叫什麼名字?」

青梅臉一紅,低頭道:「青梅。」

白帝點頭,神情若有所思,好像想說什麼,但是末了只說了莫名其妙的一句:「我叫子晟。」

青梅微微苦笑。天底下只怕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白帝的名諱叫做子晟,可是天底下也沒有幾個人敢直呼白帝為子晟。

白帝走了,林家的人也散去了,青梅便端着衣服,領着小禩往家裏走。一路上子晟的影子都在眼前晃。到後來自己也泄氣,心想他走也走了,以後只怕也不會再見了,想他有什麼用?還不如想想張家的婚事,到底要不要答應。可是想着想着,就又想了回去。於是又想,現在滿天下的人都知道白帝將來是要做天帝的,像她這樣的小百姓,一輩子裏居然能見一次天帝那是怎樣的福氣,多想想也好,等以後老了也好和家人說。可是心裏也知道,這並不是想他的理由。想起他的時候,心底里總有種暖暖,痒痒的感覺,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麼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就走回家門口。結果看見門口停了一輛大車,裝的嶄新的家什鍋碗之類的東西。林海正指揮着人往裏搬東西,一看見她回來就趕緊迎上來說:「阮姑娘回來啦。」轉頭對個小廝說:「哎,你,快來,把阮姑娘手裏的盆接過去。」又對青梅陪笑:「阮姑娘,我們老爺說了,把東村那三進的院子騰出來給阮姑娘住,三天,三天准讓您搬進去。可是今天實在來不及了,所以老爺讓我把這些東西搬過來,反正就三天,您先將就將就用着。成嗎?」

青梅愣愣地聽着,好一會才緩過來,說:「告訴你們老爺,說我謝謝他的好意。我用不着這些東西,我只要往後,」頓了頓,本來想說「你們不再欺負我就行了」,話到嘴邊又改成:「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

林海說:「那怎麼行?我們老爺說了,阮姑娘您是白帝特地關照過的人,這可是咱們村的榮耀吶。」

青梅怔了怔,她倒沒想到還有這一說。

林海又說:「您看看,這些東西有什麼不合用的,我立刻叫他們去換。」

青梅嘆了口氣,說:「這些東西我都滿意,不用看了。」說着便徑自往裏屋走。才走到穿堂,就看見房東林家一家子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溜,見她進來,便行禮:「阮姑娘好。」

青梅嚇了一跳,失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連小禩也跟着說:「林家奶奶,你們都怎麼了?為什麼管我娘叫阮姑娘呢?你們以前不是都叫她青梅的嗎?」

林家嬸子尷尬地笑笑,說:「以前是我們不懂事,不曉得阮姑娘是有福分的人……」

「嗨。」青梅急得跺腳,「快別這麼說,那算什麼福分啦?林家嬸子,你們還叫我青梅就好。」

林家嬸子手亂搖:「使不得,使不得。阮姑娘是什麼人,我們是什麼人吶?」

「我,我是什麼人?我不還是阮青梅么?」

青梅脫口而出。是啊,她算是什麼人?也就是和白帝說過幾句話而已,而且那個人只怕現在已經把自己忘得乾乾淨淨了。這麼一想,心裏竟無端地痛了一痛。

林家嬸子還是搖手:「那怎麼行?那怎麼行?」

青梅心裏一陣難過,這日子還怎麼過?對那人而言不過是船過水無痕,她卻已經都不是她了。忽然驚覺,心裏竟然隱隱有些怨他的意思,不由得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忘恩負義。

青梅悶悶地回到自己屋裏,哭笑不得地看見林家搬來的新家什,不倫不類地堆在這破屋子裏。林家居然還派了兩個丫鬟過來,正忙裏忙外地收拾,看青梅他們回來,趕緊過來伺候「阮姑娘」和「小少爺」洗臉,又要給捶肩捏背。青梅是苦慣了的,哪裏架得住她們侍侯,忙推說自己累了,便讓她們回去。兩個丫鬟以為她是不滿意,登時蒼白了臉。青梅見了,又只好打疊精神安慰她們,說自己只是想獨自歇會,絕不會趕她們回去,兩個人這才離去。

青梅靜下來,竟覺得自己比平時忙裏忙外的還要累。她也不敢出門,就怕看見外面的情形,只好從上午悶坐到下午,又從下午悶坐到晚上。好在還有小禩在,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孩子說話,好容易把這天過完了。

到了晚上,小禩睡了,青梅躺在床上,睜著兩隻眼睛想心事。

她想,張家的親事倒是不用提了,估計張家自己也不會再指望了。可是這種情形的日子又怎麼過得下去?難道為了白帝說的一句「好好對待她「,自己就要這麼懸一輩子了不成?

想到子晟,心又驀地跳一跳。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想起來的總是最後他說「我叫子晟」的情形,覺得他的模樣很孩子氣,不像是權傾天下的人物。

想了一會又愁,心裏知道這麼想下去也就是徒然的沉淪。便強迫自己不要想,可是過一會總又想回去。這麼反反覆復地,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但是到了早上,到底有了決定。

於是叫了小禩起來,一起收拾東西。

小禩就問:「娘,我們為什麼要收拾東西?我們要走嗎?」

「是,我們要走了。」

「那我們要到哪裏去呢?」

青梅停下來:「娘現在也不知道。」想了一想,說:「不過總有地方可以去的。」倒像是跟自己說的,天下這麼大,總會地方去的吧。

他們可收拾的東西實在不多,只有幾件破舊衣服和幾副碗筷,一個小包袱也就全打進了。等東西都收拾好了,青梅又覺得有些難過,畢竟也住了快兩年了,可是看看一屋子林家搬來的家什,終於咬咬牙,下了決心。

便在這時,聽林家嬸子在外面喊:「阮姑娘,有位先生找你。」

青梅開門一看,竟是昨天白帝身邊那個山羊鬍子的中年人。青梅怔了一怔,忙將他讓進來,請到上座。那人也不客氣,便坐了,抬頭打量著屋裏的家什,忽然「噴」地一笑:「看來這林貴倒還盡心。」

青梅心裏想,他總不會是來看看林貴盡心不盡心的吧?一面泡了茶,無奈何,只好都用了林家送來的茶葉茶具。坐定之後,便問:「昨天忙亂,還未請教先生貴姓?」

那人回答:「免貴姓胡,單名一個山字。」

青梅說:「噢,原來是胡先生。」

胡山捻著鬍鬚,慢吞吞地問:「恕我直言,看阮姑娘進退舉止言談不是鄉間風度,莫非是家道中落?」

青梅嘆口氣,說:「民女自幼出身貧寒。只不過曾在帝都戚老爺家為仆。」

「哦?哪個戚老爺?戚正淵?」

「不,是前吏部督輔司正戚鞅大人。」

「噢。」胡山目光一閃,便捻須沉吟,半天不語。

青梅心裏又想,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呢?沉默了一會,思忖著問:「王爺他……可安好?」

「唔?」胡山彷彿一驚,想想才說:「啊,好,他很好。」說完又接着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青梅只覺得氣悶,有心想問,又不知道怎麼問,只得一邊陪着。悶坐一會,胡山終於開口,說的第一句卻是:「阮姑娘,我是王爺的幕僚。」

青梅「啊」地應了一聲,也不明白他說這是什麼意思。

胡山接着又說:「對我來說,王爺是君,是主,王爺也是我的恩人。」青梅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精豆一樣的眼睛幽幽地泛著光:「你不用奇怪,我是王爺從死囚場上救下來的人。」

「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時時事事都在為王爺打算,早已將自己置之度外。有的時候,我做的事情別人未必會明白,可是必定是為了王爺。阮姑娘,你一定也希望王爺好,對不對?」

青梅輕輕點點頭。

「那好,阮姑娘,請你立刻走,帶上這個孩子,立刻離開這裏。你不必知道這是為了什麼,我只告訴你,這是為了王爺。」

青梅一怔,啞然地看着他。

胡山卻誤會了,他說:「我知道你捨不得走,你放心,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我在端州有所宅子,買來就是為了非常之需,連王爺都不知道。你就到那裏去住。我每年會從賬上給你支去一千兩銀子,如果不夠,也儘管問我要。但是記住,永遠都不要回帝都,也永遠都不要再見王爺。」

青梅輕輕嘆了口氣,說:「胡先生,有勞費心了。其實你就不說這些話,我也要走,你看,」手指著包裹,「我連東西都收拾好了。但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請教。」

「請說。」

「你要我走,是不是與這孩子有些關聯?」

胡山說:「阮姑娘,這你不必問,你問了我也不會說。我只告訴你,你要想一生平安,皇家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青梅點頭,說:「那好,那我就聽先生的。不過——」頓了一頓,才說:「我不去端州,我也不要先生的銀子。」

胡山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青梅笑笑:「青梅有手有腳,天下之大,相信終有一個安身之所。」

胡山凝視青梅良久,然後說:「好。就隨姑娘心意。但是門口有車,無論如何,請容胡某送姑娘一程。」

青梅一笑,心想,都到這程度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么?不過要送就送罷。

於是拿上包裹,領了小禩便出門去,這才想起都還沒有和左鄰右舍道過別。青梅想別的人也就罷了,秀菊和自己情同姐妹一般,如今要走是無論如何也該去說上一聲的。就和胡山商量說:「胡先生,我有一個要好的姐妹,叫……」

話沒說完,就見胡山臉色微變,青梅詫異地回過頭去,就見一色純白駟馬拉的一輛馬車由遠而近,上插玄色小旗,迎風招展,金線繡的鳳鳥,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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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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