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當最後一道甜點上桌時,紫珊的心裡再度漾起失落感。

無論是多麼熱鬧、完美的喜筵,也終有結束的一刻,正好應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

可是她的心,仍徘徊在秋蕙和永清前來敬酒時,被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濃情蜜意所感動的溫暖情緒中,還無法接受曲終人散的冷清。況且……她從半垂下的睫毛間,偷覷身旁俊美的男子,她也尚未從他溫柔體貼的殷勤中醒過來。

凌遠鵬在喜筵上的表現,像是她攜來參加的男伴,從第一道冷盤端上來,只要她眼光掃向哪道佳肴,他便在她的碗里夾上該樣美食。他溫暖的眼神始終追隨著她,讓她有種備受眷寵的虛榮感。他不但拒絕了同桌桌友遞來的香煙,還婉轉勸告對方不要製造二手煙。他也不喝酒,無論誰來敬酒,他都是以果汁回敬對方,態度不卑不亢,眼神充滿令人撼不動的決心。

他表現出來的堅定和泱泱大度,充分顯示出他是那種事業有成、有為有守的堅強男子漢。

紫珊不得不承認,她被他吸引了。

這麼多年來,她還是頭一遭對一個男人有這麼多好感。或許是他的表現太好了,幾乎完全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男人的典型。但這又如何?他的體貼極有可能是出於責任感,因為她是秋蕙的朋友,所以他覺得有義務照顧她。也或許他對她是有好感的,但像他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極可能早就名草有主,根本輪不到她這種心靈飽受創傷的女人來爭取。

紫珊越想心情越發地低落。

「怎麼了?」耳邊傳來低沉有力的溫柔嗓音,將紫珊心中的沉悶化了開來。她看進那雙盈滿憐惜的溫暖眼眸,心弦顫動不已,竟無法轉開眼光。

當兩人的目光終於再次交會在一起,遠鵬有種忽忽若狂的激動,禁錮在內心深處的溫柔情愫,隨著那抹激動漫過理智的警戒線。驀然間,他領悟了紫珊泛著水氣的美眸里洶湧的情潮是什麼了,那正是與他眼裡相同的痛苦和渴盼。這番領悟激起了一股強勁旋的力量,結合了體內絕望的寂寞,形成了密實的漩渦,渴求著親密情感的撫慰,以及吶喊著生理的解放。

遠鵬被體內的這股強大的需要嚇著,他迅速轉開眼光,緊握著拳頭,調整急促的呼吸。

他是怎麼了?竟對紫珊產生邪惡的慾望。十年來,他不斷以理智嚴苛地監督自己,早把自身的生理需要,轉化為對課業、事業的熱情。他用大量的運動和工作消耗掉所有的體能,忙得根本沒時間想到那些。可是現在,他竟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女人有了邪惡的想法。

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拳握得越來越緊,沉浸在自責和自卑的思緒中。

「凌先生……」紫珊緩慢地眨了眨眼,遲疑地開口喚他。瞪著遠鵬略顯僵硬的俊美側臉,芳心深處竟有種作夢般的感覺。

剛才都是她的幻想吧?

遠鵬眼裡的光芒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樣。可是,她該對那雙先是閃動著內斂溫柔的深情,後來又變得灼熱、熾烈得彷彿想將她吞噬的眼光,做何解釋?

紫珊並沒有太多跟男人相處的經驗,也不曾刻意或不經意地和某個認識不久的男子做眼神上的接觸,跟遠鵬的兩次視線相接,都帶給她心靈莫大的震撼。好像某根藏得極隱密、安全的心弦,被他不經意的觸動了,叮叮咚咚的聲響,不斷在她心裡迴響,繚繞不絕。

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對遠鵬的眼光感到害怕,或許,她是有些畏縮,但並不感到排斥。他那散發著細緻柔情的眼眸,彷彿在向她保證,他不會傷害她,相反的,他會珍愛她、保護她。而她奇異地竟然願意相信這樣的保證。

所以,她才會對遠鵬的突然轉開眼光,感到些許悵然。

此時,遠鵬已將自己失控的情緒,和身體不該有的反應控制住了,他臉上掛著一抹隱含抱歉的禮貌微笑,「丁小姐想走了嗎?」

他略顯疏遠的客套,令紫珊有些受到傷害。她按捺住心裡的失望,回了他一個同樣客氣的笑容。

「曲終人散,是該離開的時候了。」紫珊自嘲道。以紙巾仔細按拭嘴唇,拿起皮包緩緩站起身。

遠鵬一言不發地走在她身邊,紫珊看著排隊要跟新人話別的客人,心裡有種淡淡的凄涼。並不是她不為秋蕙和永清的結合感到高興,只是相對於她的孑然一身、芳心無處著落,使她忍不住嫉妒起兩人的幸福來。

她苦笑著自己的器量狹小,眼光一轉,竟又來到遠鵬身上。

陪在她身邊的遠鵬,高大健美的身形很容易引人注目。紫珊怔怔地瞧著他含笑向那群離他們有段距離的同學打招呼的俊逸臉孔,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外人眼中,就像是依偎在愛人身旁的幸福女子般柔情款款。

大熊咧開闊嘴,朝遠鵬曖昧地指了指紫珊,遠鵬不解地轉頭,剛好捕捉到她眼裡的一時情迷,心頭像被撞擊了一下似的,久久無法平息。

後頭的人向他倆推擠過來,才震醒他們再度膠著在一起的眼光。兩人都不好意思的別開臉,隨著人潮向前走去。

「再一次恭喜你們。」紫珊從秋蕙手中捧著的糖果盒裡挑了一顆梅心軟糖,臉上堆滿誠摯的祝福。

「謝謝你,紫珊。」秋蕙拉著紫珊的手笑得好甜。「對了,你要怎麼回去?」她的眼光看向在不遠處幫忙送客的秋明,知道大哥等會兒要載父母回家,不太方便送紫珊。

「我坐計程車回去就行了。」紫珊回答。

「那怎麼行?」永清立刻反對,「對了,遠鵬,你不是有開車來嗎?」他充滿希冀的眼光看向好友。

遠鵬莞爾一笑,就算永清沒開口,只要紫珊不反對的話,他是很樂意送她回去的。

「只要丁小姐願意賞臉,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他幽默地說。

「嘿,說什麼義不容辭?內湖不過是在天母隔壁,你送紫珊回去絕對順路。」永清以詼諧的語氣道,眼光轉向紫珊,「紫珊,你信得過我吧?本人以婚姻作擔保,遠鵬絕對是個守禮的君子,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永清,我並沒有……」紫珊漲紅臉,訥訥地反駁。

「那麼你是相信我跟遠鵬羅?」永清笑嘻嘻地打斷她的話,「遠鵬,既然紫珊願意賞臉給你,你自然要義不容辭護送紫珊回家。記住,可別開快車嚇壞紫珊喔!」

「我什麼時候開快車了?」遠鵬瞪了他一眼。

永清回了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再度催促道:「快帶著紫珊離開吧,等會兒讓大熊纏上你們,兩位可就無法脫身了。」

永清的這句話,立刻讓遠鵬邁開腳步,他不由分說地挽住紫珊的手,拉著她離開宴客廳,走向電梯方向。

紫珊手足無措地跟著他,被他健壯的手臂圈著進入擁擠的電梯內,直下停車場。

兩人來到一輛亮得炫眼的橘紅色跑車旁,遠鵬這才不舍地放開紫珊,掏出鑰匙打開車門,紫珊才從他溫暖的體熱里回過神來。

「這是你的車?」她實在無法將眼前的跑車和外表嚴肅的遠鵬聯想在一塊。

「是我表哥的。我兩星期前才回國,暫時借用他的車。」遠鵬幫她打開車門,笑著解釋。

紫珊遲疑了一下,在他溫暖的眼光注視下,沉澱了心頭所有的不確定,坐進車子里。

看得出來,遠鵬的駕駛技術十分流暢熟練。握著方向盤的黝黑大手充滿力與美,而他盯著路面的冷靜眼光,更像鷹般犀利。

坐在他身邊的紫珊,耳邊流著醉人的古典音樂,鼻端聞著清爽好聞的氣味,而眼睛看到的又是遠鵬俊美迷人的側臉,不由得令她有些神智飄然,一股無比輕鬆的慵懶感席捲全身。

她靠向舒適的椅背,微笑地看著不斷倒退的夜景。車裡的靜謐氣氛迷醉了她的心,也放鬆了她的防備,她比任何時候都要自在的面對異性。

儘管這輛車不屬於遠鵬,但他似乎運用了某種魔力,讓這輛不屬於他的車,也沾染了他獨特的魅力。原本時髦、炫眼的跑車,在他的駕駛之下,卻像一艘航行於平靜水道的輪船般,給人安適、穩定的感覺。

紫珊想起他提到兩星期前才回國的事,而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還是為了他爺爺生病的事才返國的。

「你爺爺沒事吧?」她提出了先前遠鵬沒回答的話題。

「已經從加護病房移到普通病房了。」遠鵬感激地對她一笑。「來參加永清和秋蕙的喜筵之前,我才到醫院看過他老人家呢,醫生說暫時不要緊了。奶奶這幾日為了爺爺的病,也擔憂得幾乎要病了,所以我便讓奶奶也住進醫院做個全身檢查,同時也可以陪陪爺爺。」

「令尊、令堂也為老人家的病擔心吧?」

紫珊隨口說出的話,令遠鵬神色黯淡下來。正當她自責多嘴時,遠鵬唇角逸出一抹苦笑道:「先父、先母在我十歲時就因飛機失事過世,我是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這次回國,我發現自己是這麼不孝,爺爺、奶奶年紀這麼大了,我卻為逃避自己的痛苦,一離開就是八年,完全沒考慮到老人家的心情。當我進入加護病房,爺爺握著我的手默默流淚時,我頓時覺得好羞愧。我祈求老天爺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好好孝順兩位老人家,讓他們不再為我傷心難過,好好安享晚年。」

「老天爺一定會成全你的孝心。」遠鵬臉上的自責羞愧和眼中的淚光,扯得紫珊的心微微作疼,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溫軟的小手覆在他放在手排檔上的大手上。

遠鵬的手抖了一下,看向她的眼光驚人的溫熱。紫珊隨即收回手,一張臉漲得通紅。

「謝謝你。」遠鵬很快恢復自製,將注意力再度投注於路面上。「你是個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沒你說得那麼好。」紫珊咬住下唇道。

「不,你很好。」

「我……」紫珊張了張嘴,覺得在這裡爭辯她好不好未免無聊了些,連忙轉移話題,「你跟永清一樣,都是研究化學方面的嗎?」

「是。由於自家的事業便是跟生化有關,所以大學時我才會念化學,到美國后,我也是朝這方面發展。你呢?」

「我在英國受高等教育,英國文學系碩士。」紫珊柔聲回答。

「哪個學校?」

「劍橋。」

「不簡單。」遠鵬讚賞的眼光看向她嫣紅迷人的俏頰,「那你對英國文學一定有相當的了解。」

「不敢當,只是有點涉獵而已。我從小就對語文很有興趣,而在歐洲受教育還有個好處,就是有個好環境能學習當地的語言。」

「這麼說,你除了英語外,還會其他國家的語言?」

「也只是法、德兩國的語言比較行而已,其他的並不嫻熟。」

「這已經比我好多了,我除了英語外,只會日語而已,而且還是因為工作的需要才學習的。回台灣之前,我正在進修德文,有機會找你惡補。」

「可以啊。」紫珊一口答應,或許是答應得太急切了,惹來遠鵬一記灼熱的凝視。

紫珊臊紅臉,低下頭不敢看他。

為了化解尷尬的氣氛,遠鵬轉移話題問:「你回來台灣后,從事什麼工作?」

「我在一家出版公司擔任編譯的工作,偶爾還會接一些翻譯稿件當兼職。」

「太好了,我們公司正欠缺德文翻譯,到時候可要請你幫忙。」

紫珊詫異地抬起臉,注視他如刀削般的側面輪廓。他的表情很正經,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難道他打算把他們的關係定位在主雇之間?

紫珊感到一陣失望,並對自己的心態既困惑又無奈。

她是怎麼了?就算凌遠鵬打算這麼做也沒錯啊,他們本來就什麼關係也沒有,甚至連朋友都還談不上。他賞識她的才能,提供她工作,這原本是無可厚非,為什麼她的心會隱隱作疼?

由於理不清這份失落感從何而來,紫珊乾脆搖頭甩開,不去想了。

「你家快到了吧?」遠鵬說。

紫珊這才發現快到所住的社區。她連忙示意遠鵬開進巷道里,通過森嚴的門禁,開往通向她家的車道。

橘紅色的跑車停在丁家的雙層樓房外,遠鵬很有紳士風度的下車替紫珊開門。

「謝謝你。」紫珊向他頷首。

「我看你進去。」遠鵬陪她走到大門前,從雕花牆內攀出的玫瑰樹影投射在他高大的身軀上,造成他半邊身子都籠罩在陰影中。

血色自紫珊臉上迅速消失,眼光無法從他被黑暗所罩住的半邊側臉上移開,蟄伏在記憶深處的毒蟲,正張牙舞爪地往上攀爬。

夢魘中鬼魅似的臉孔,似乎在這一刻清晰了起來,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而有了具體的影像。

急促的心提到胸口,她伸手探向自己的頸子,尖銳的呼救聲已衝到咽喉……

「紫珊,你怎麼了?」遠鵬走出陰影,皺著俊眉凝視她慘白如紙的嬌顏、仍微微顫抖的失血嘴唇,以及那雙飽受驚嚇的濕潤水眸。他的心登時跟著絞痛起來,彷彿能感受到啃噬她肝腸的恐懼和傷痛,他伸出手攬上她的肩,將她摟進懷中安慰。

「沒事了,沒事了。」溫柔醇厚的聲音,加上充滿溫暖的擁抱,在黑暗中帶來令人安心的保證。紫珊咽下一聲啜泣,將頭靠在他傳來穩定心跳聲的胸膛,含在眼眶裡的淚終於化為兩道清泉流下,而所有的驚疑和不安,也在遠鵬貼心的撫慰下緩緩沉澱。

靠在這副強壯、溫暖的胸懷裡,紫珊十年來頭一次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好像再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她,只要遠鵬一直陪伴她……

可是他怎麼可能一直陪伴她呢?

椎心刺骨的傷痛再度刺穿了她。

別傻了,紫珊,像遠鵬這般英俊、瀟洒又事業有成的男子,怎麼可能陪在一個心靈受創、神經質又自閉的女人身邊?

更何況她剛才還把他當成噩夢中的鬼影,現在卻又像是溺水的人見到浮木般緊抱著他,遠鵬會怎麼想?

紫珊頓時領悟到自己仍緊靠在遠鵬懷裡,而他有力的雙臂正圈在她的腰后,一抹紅霞飛上她蒼白的臉頰,她不自在地在他懷裡掙扎。

遠鵬適時放開她,審視那張仍有淚痕的臉時,發現她已不像前一刻那般驚慌,那對燦若寒星的美眸里,已露出堅強、平靜的神色。

「對不起。」紫珊粉頸低垂,羞愧地說。

「沒關係。」遠鵬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追問。

「我……我該回去了。」她從皮包里掏出鑰匙,用仍微微發顫的手將鑰匙插進鎖洞里,「咔」地一聲打開門。

「我……」她側過身看向遠鵬。

「進去吧,我在這裡看著你。」他的表情還是那般溫柔,清澈有情的點漆雙瞳帶著確切的保證凝望她。

紫珊覺得淚水又再度泛濫,不知為什麼,她竟為他此刻的神情深深感動。

為了不讓他看到眼中的淚水,她很快轉回身,輕合上身後的大門,帶著他的保證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屋子的階梯。彷彿還可以感覺到他深情、了解的眼光,紫珊拭去眼角的殘淚,帶著一抹熠熠的神采開門走進屋內。

在玄關處換了拖鞋,看向客廳方向,父母正依偎在一起看電視。

「紫珊。」母親微笑地轉向她,「我好像聽見有人送你回來。」

「嗯。」紫珊只是點點頭,並沒多做解釋,「我先上樓換衣服。」

紫珊並不知道她臉上綻放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嬌甜,令丁母有熱淚上涌的衝動。

十年了,女兒的臉上終於再出現那發自心靈深處的幸福笑容。是誰讓這個奇迹出現?

但丁母並沒有出聲喚住女兒,她彷彿能感應到女兒心中的急切,她似乎急著要回房間。

對於這樣的急切,紫珊自己也不明自。她迅速走回房間,打開燈,將皮包丟向床,腳步不停地走到窗前。

遠鵬正抬著頭凝視她的窗口。

一抹被人呵護、愛憐的甜美,貫穿她全身。紫珊不自覺地綻出笑容,舉起手朝遠鵬的方向揮動。

遠鵬也笑著揮手回應,兩人隔著泛著玫瑰幽香的靜謐空氣,互視了彼此一會兒后,遠鵬才轉過身走向車子。

直到那輛橘紅色的跑車完全看不見后,紫珊才悵然的離開窗口。她走回床邊,拿起皮包,一顆梅心軟糖從裡面掉出來,她拾起來打開包裝紙,將糖果放進口中。

那甜美的滋味,就像剛才心裡的感覺,她望著包裝紙想。這是顆沾著秋蕙和永清的喜氣的糖果,是因為這樣才份外甜美嗎?還是因為她仍想著遠鵬,才覺得糖果特別好吃?

這個想法令她雙頰再度緋紅,她捂著燥熱的臉頰,分不清心裡的情緒到底是什麼,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怎會知道遠鵬真的會遵守承諾,站在原處,等著她窗內的燈亮起來,並等她走到窗口道別。

而這又意味著什麼?

但在她心中的渴盼漸漸攀升時,記憶深處的陰影也張狂地擴大版圖。紫珊挫敗地嗚咽出聲,眼中的淚水不爭氣地狂涌而出。

丁紫珊,別傻了,凌遠鵬不過是可憐你這個莫名其妙、像只受驚的小老鼠的女人!他只是善良地想安慰你、不放心你,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意義。

就算真有其他意義好了,她可以克服心裡對男人的恐懼,勇敢接受他嗎?

她悲哀地搖著頭,轉身趴在枕上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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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鵬一直想著紫珊。

在自家大門口突然驚懼交加,這可不是每個女人在回家時會有的表現。

更何況,丁家客廳的燈仍亮著,身邊又有孔武有力的男伴保護,紫珊有什麼好懼怕的?

直到此刻,他依然忘不了紫珊眼中像受驚小鹿般的惶恐與懼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像驚弓之鳥般崩潰?

第一眼看到紫珊時的印象,再度浮現在遠鵬腦海。

她眼裡盛滿的凄惶情緒,以及刻意壓抑的痛苦和創傷,在這一刻份外鮮明。

她一定受過什麼傷害。

這個念頭攪得遠鵬五臟六腑都覺得難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憤怒在血管里沸騰了起來。

是哪個沒心肝的,把她傷得那樣嚴重?

那絕對是非常嚴重的肉體傷害,所以連帶的心靈也飽受屈辱。

會是強暴嗎?

遠鵬機伶伶地打個寒顫,眼光迅速黯淡下來。

漆黑的夜景從車窗外掠過,而他的心裡比黑暗還要黑暗,像是宇宙極遠角落的黑洞,沒有底的死沉。

紫珊盈滿絕望、悲痛的眼光,令他回想起在記憶深處沉埋了十年的那位女孩眼睛。同樣的絕望、憤怒、悲傷,以及深切的恐懼。

就好像被困在籠子里待宰的羔羊般,雖然已預料到自己的命運,卻仍不甘心地猛力掙扎,做出最後的控訴。只是這樣的控訴,仍挽回不了她可憐不幸的命運。

遠鵬抿緊唇,臉色白得就像紫珊受驚的模樣。十年來,他沒有一刻不譴責自己的罪行,還有他的膽怯和逃避。

若不是喝醉酒,誤把她當成雪雁,也不會犯下這麼大的罪行。想到那張滿是淚痕的木然小臉,還有她受驚過度、充滿仇恨的眼眸時,他真恨不得殺了自己。

可是他太怯懦了,仍選擇苟活於世間,為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求她原諒自己,讓他有機會贖罪。

但他卻沒勇氣實踐這個願望。

事情發生之後,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受著良心的苛責,等待警察來抓他,但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有永清來看過他。

後來,他便去當兵了。每夜他忍受著噩夢襲擊,忍受夢裡的眼睛譴責他,甚至向他索命。是的,他想過最壞的結局——那女孩為了這件事自殺,讓他再也沒有機會請求她的原諒。

就在這種良心不安、虛擬了各種不幸結局的驚懼中,他終於崩潰了。那是他休假回家的午後,永清從新竹的研究所宿舍趕來看他,他再也忍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抱著永清痛哭,將這件卑劣的罪行一五一十地說給永清聽。

他還記得永清當時目瞪口呆的表情,但除了同情外,他在永清眼中看不到一絲的鄙視和譴責,永清只是很冷靜的問他打算怎麼做。

他當時只是茫然地回瞪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心裡的打算。

後來永清勸他最好什麼事也別做,因為強暴是屬於告訴乃論罪,就算他有心認罪,到警察局去自首,警方也未必會受理。而且事情隔了這麼久,既然對方沒有告他,現在再來提起這件事,既是自揭瘡疤,也徒然造成對方的困擾。

因為永清的這番建議,他選擇讓此事沉埋心底深處,但它並沒有因此而在記憶里消失,相反的,它在他記憶里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總是在他最沒防備時又冒了出來。

自此之後,他嚴苛地督促自己,不喝酒、不抽煙,不做任何讓自己迷失理智、有犯錯機會的事,甚至自我放逐異鄉,拋棄所有的親情、友誼——只除了永清,也不給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像個苦行僧一般,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國度里,甘願做一名過客。

而這一切的自我懲罰,終於因祖父病危而暫告一段落。

當他見到病房裡頭髮斑自、滿面皺紋、瘦骨嶙峋的老夫婦時,心裡像被巨槌猛擊般疼痛。他到底做了什麼?這些年來,只一味沉浸在罪惡感和自憐中,而忘了他還有對他愛護備至的年老祖父母要奉養。

他太不孝了!

於是,他辭去了美國的工作,專心照顧祖父母。看到他們臉上露出的歡欣笑容,遠鵬心裡更覺得慚愧,併發誓以後絕不再讓祖父母為他傷心。就讓過往的一切都隨著歲月流逝而消失吧。就像那原本是犯罪現場的小樹林,如今已變成高樓大廈一樣,那段不幸的插曲,也被歲月的塵土所埋沒了。

忘了吧,他對自己說。

但有些事情不管經過多久,都難以忘懷,深入骨髓的歉疚會隨著類似的事件,又再度冒出來。

於是他知道,餘生都將帶著歉意和罪惡感度過,他永遠都會是個失去追尋幸福權利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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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愛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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