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快樂的人

吉揚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貪婪地享受著陽光的愛撫，空氣中傳來微微草香，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大自然太慷慨了，怪乎道家說，天之道，利而不害！

吉揚這般感慨著，但他不是道教信徒，他只是有個不為人知的嗜好罷了。識吉揚者，無不說他是個日嫖夜賭的浪客，不務正業的爛人，吳家最沒出息的不肖子，通陽市家喻戶曉的花花太歲！可是沒人知道他愛讀書，譬如剛才的感慨就是出自道教之《德經》第八十一章。

儘管吉揚在人們的眼裡一無是處，可是大夥依然喜歡他，因為他會把自己的快樂象瘟疫那樣散布在他所到之處的每個角落，人們愛他的詼諧，愛他的微笑，他完全有資格開一家「心理話療中心」，生意肯定不錯！

是啊，這世上的生財之道太多了，因此財富也是林林總總，只是有的財富僅供享用，不能繼承，例如吉揚的快樂。此時就會有人提出異議了，倘若他餓著肚子，還會快樂嗎？回答是肯定的。

一歲時，吉揚的阿爸在一個深夜出了門就再沒回來，阿媽象個男人那樣支撐著越來越貧苦的家，她的堅契竟讓村裡人懷疑是她殺了自己的丈夫，於是流言四起，蜚語滿天！母子三人最終背井離鄉，來到通陽市加入了「拾荒大隊」。日子真是太苦了，可是阿媽從不抱怨，甚至沒掉過一滴淚！她總跟兄弟倆說，「天塌下來還有地呢！再大的苦難頂多讓人死，可是只要活著，就不能辜負這條命。」

阿媽不是哲人，卻道出了人生的哲理。因此吉揚從小就知道，人不能虧待自己！苦難不是生活的全部――瞎子耳朵很靈，聾子眼睛很亮，啞巴手腳靈巧，就算傻子也有驕傲，他混亂的思維誰能模仿？――人生五彩斑駁，樂趣無處不在啊！

因此吉揚是個另類享樂者，或者說他是個怪異獵奇家，即便是片苦澀的沙地，他也能挖出歡樂的源泉；就算掙扎在死神的手中，他也要看看死神的胳肢窩在哪裡？

倘若真的有天堂，倘若天堂真的象傳說中那樣充滿歡笑，那麼這個神話在二十一年前就被吉揚證實了――天堂的快樂精靈來到了人間，他在這裡逍遙自在、縱情調侃！

沒人侃得過他，因為他掌握了調侃的最高秘訣――先把自己侃輸了，天下就沒人是對手！

所以吉揚能不快樂嗎？他好歹也算調侃界的一方霸主，連乾爸都不得不承認他是「不學有術」，不過吉揚得到這聲誇讚時，他的心不自主地緊了一下，儘管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但仍令他惶惶至今。

就象世間沒有絕善絕惡那樣，光明總會帶來黑暗的投影，天使往往是魔鬼的化身！吉揚也一樣，他的微笑是陽光，陰暗的投影在他心裡；他的快樂是天使，魔鬼的血液淌於他的靈魂！

沒人知道他愛讀書不稀奇，就算給人知道了也不怎樣，可是如果有人窺知了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恐怕他早就回到天堂做他的天使去了。

那時他和哥哥吉昌已經做了吳長輝的乾兒子，日子安穩了，生活也舒適了，一切都在好起來，阿媽卻似乎不開心，她甚至會在深夜來到兄弟倆的床前悄聲啜泣！

吉揚從小就比哥哥警醒，有一次他問阿媽為什麼掉淚，阿媽嘆息不語，但他在第二天晚上就得到了答案。

那是個下著暴雨的夜晚，隆隆的雷聲把他從夢中驚醒，他十分害怕，可他不敢驚動哥哥，那樣不會得到安慰，只會美美實實地挨上一頓。又一道閃電襲來，差不多打到了窗戶上，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他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沒醒，總之他是睡不著了，這時樓下傳來腳步聲，接著阿媽好像在跟什麼人說話。

他光著腳丫來到樓廊上，樓下的客廳里果然坐著個陌生男人，阿媽也果然在跟那人說話，只有老天知道，這兩個大人的話竟讓一個六歲的孩子在瞬間就成熟起來，並且明白了今後的人生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阿美，大哥讓我來問你，是不是五年前你就知道那事了？」

「啥事？」

「吉多福到哪兒去了的事。」

「是的，但我沒跟人說過。」

「包括你的兒子？」

「我不想讓他們在仇恨中長大。」

「你保證？」

「我可以誓。」

「我相信，就是不知大哥信不信？」

「那就沒辦法了，總之我讓兒子孝順他們的乾爸，別的我不會說。」

「好的，我一定幫你把這話帶到，如果大哥還是不信……」

「別兜圈子，擺明了說吧！」

「爽快！那我可說了啊，大哥的意思是他只相信死人不會泄露秘密，但你不要誤會，大哥只是想更好地照顧你的兩個兒子，他說吉多福是他最好的兄弟，他已經在幫會裡了血誓，一定會讓吉昌和吉揚一生無憂！這是他給你的保證，那麼你的呢？」

「哦？他居然下了這樣的保證，真是難為他了！其實一年前他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真正的苦難開始了，既然他敢當眾保證我兩個兒子的安全，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請幫我謝謝他！」

「沒問題！哦對了，這是大哥給你的止痛片，他說今晚就服用，遲了怕會失效！」

「哼，真是有情有義的阿光哥！哎，這葯你有嗎？」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只有死人不會泄露秘密嘛！」

「瘋婆娘！」

陌生男人走了，但他的確在當晚就吃了那種止痛藥，吉揚的阿媽甚至比他晚吃兩個鐘頭呢！

吉揚見阿媽上樓來了，他忙爬回床上，聽阿媽進來了，他忙閉上眼睛。阿媽很小心地把哥哥抱出房間，吉揚等他們進了另一間卧室才跟了上去。

天知道呀，這是個註定要讓吉揚受驚的夜晚，從最開始時的雷聲到剛才的那番對話，然後是現在屋裡傳出來的哽咽之語。

「阿昌，你要答應阿媽一件事，永遠不跟人說是誰殺了你阿爸，包括吉揚，你也不準跟他說。」

「知道了，你不是早就教過了嗎？可是阿爸真的是乾爸殺的嗎？」

「傻孩子，往後不要再提這事，你得把它忘了，還有，你要照顧好弟弟……」

「我才不管他！」

「阿昌！你不是個孩子了，從明天起，你就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大人，你要為弟弟撐起這個家！」

「阿媽你呢？」

「我……我老了，想歇著……答應阿媽，帶好弟弟，做個真正的男子漢！」

「我是個男子漢啊，吉揚不是嗎？」

「你――你太不懂事了，好吧，阿媽不強求你，但你要誓，絕不跟吉揚說你阿爸的事，不管多艱難，你們一定要活下去，記住了嗎？」

「記住了，還有別的事嗎？我好睏。」

「你呀，真是個傻孩子！怎麼偏偏是你知道了這些呢？去睡吧，阿媽……也困了……」

是的，吉揚的阿媽說的不錯，吉昌是個傻孩子，但是傻孩子也有他的好處，最少他不會象吉揚那樣把自己的靈魂拋給天使和魔鬼去抓扯！那是心靈的酷刑，只有最擅隱忍的人能承受，這承受力的凝聚物是心血啊！

好在吉揚是個從不喊痛的人，喊得聲嘶力竭只會消耗體力，傷口越深越要忍耐，痛並快樂著才是生活的強者。

就象他此刻懶懶地躺在草地上，心裡憶起那些血淚往事時，臉上依舊掛著迷人的微笑那樣，他始終是快樂的，快樂得令人嫉妒！

剛子在他身邊嘆了一口氣，他這才眯縫著眼睛坐起來，「據我所知，這類嘆息屬於遺憾型，沒有根治的良方，只有兩味舒緩劑，一是儘力彌補，二是全力自責，你要哪種？」

「小傢伙！」剛子笑拍吉揚的腦袋一下，「難怪乾爸說你不學有術，大哥罵你沒一分鐘正經，就連阿傑也說你從頭到腳抹了油……」

「咳，我這些美德早就老掉牙了，還說你吧，長吁短嘆地為什麼？」

「你猜！」剛子眼裡泛起波光。

吉揚淡淡一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剛子黯然，臉頰卻微微泛紅。

吉揚又把眼睛眯縫起來，「據我所知，這類靦腆是戀愛型……」

「好了，跟你說正經的吧，我想帶阿敏去治眼睛，又怕她拒絕。」

「你是認真的啦？」

剛子含笑不語，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的阿敏，阿敏正教馬力撥弄吉它上的琴弦，小傢伙第一次這麼乖巧，看來他遇到了第二個剋星！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如風撐著一把太陽傘，她把蔭涼全給了她身邊的肖萍，兩人慢步走著，象極了一對情侶――如風的背影怎麼看也不象女人！

「阿風，你要改改脾氣了，怎麼在電話里罵人呢？是阿昌嗎？」

「別理他，他吃錯藥了！還說你吧，怎麼不到醫院？」

「醫院裡沒家人嘛，不說這個！」

「那你告訴我，你都有些什麼心愿？」

「也沒什麼，就是希望你們都快樂，乾爸能安享晚年。」

「別的呢？」如風別過臉去，她討厭鼻子酸的感覺。

「我說了你也辦不到。」

「誰說的？只要你高興，我什麼都辦得到。」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當然！」

「那好，我希望在死之前看到你的男朋友！」

「這個……」如風?了自己一嘴巴，「這個不難，只要你高興！」

肖萍低頭莞爾，她知道如風辦不到。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對，我是肖萍……什麼？好，我馬上到！」

「怎麼了？」如風穩住肖萍抖的手，卻穩不住肖萍抖的聲音，「阿昌他、他、出車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