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臉頰仍腫脹淤青得可怕的談珠玉遊魂般,步履麻木地走過了園子,一想起往後在每個絕望冰冷的日出日落,仍然得見到外面的人,見到任何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惡意臉龐,她就有種胃寒翻騰欲嘔的痛苦感。

她想要緊緊地環抱住自己,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暗暗地躲在無人的角落裡,漸漸朽化成石,風吹過,就能破碎成千千萬萬粉末,灰飛煙滅。

她不想再面對任何人,面對任何事,她只想死——

爹,娘,囡囡,為什麼要活下來會這麼地難、這麼地痛苦?

細瘦的指尖止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輕輕搭在腰帶上。

只要回到屋裡,將這條腰帶解下來,然後甩到樑上,慢慢打成一個圈套……

談大、談二、談四的面孔一一閃現眼前!

「不!」她死命咬住唇瓣,借那傳來的椎心劇痛震醒自己。「大仇未報,禽獸未亡,我怎麼能死?我不能死!」

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就能繼續和命運搏鬥下去。

談珠玉強迫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拾階過了曲橋,走過開滿萘蘼花的綠牆,若兒不敢驚動她,遠遠地亦步亦趨,忠心跟隨。

直到她纖弱孤寂的身影一晃,陡然墜落——

「主子!」若兒慘然大叫,拔腿狂奔過去。

巨宅豪邸深似海,遠在另一頭的商岐鳳渾然不覺,在親自看過和「祖記」所簽合同和來往帳目細節后,沉思了片刻,隨即揚聲:「備轎!」

藏青色大轎緩緩入了朱門大開,宛若巨獸張口的靜王府。

「今日吹的是什麼風?」靜王笑了。

商岐鳳漠然地負著手,緩緩回過頭來,眸光深沉複雜。

「商東家,你是大忙人,該不是專程來找本王喝一杯的吧?」

「商某想請靜王幫一個忙。」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

「哦,什麼樣的忙?」靜王滿眼興味地盯著他,「話說回來,以商東家雄財巨勢,怎會有需要本王相幫之事?」

他嘴角微微一牽動,不知是自嘲抑或是諷刺,「王爺言重了。商某不過一介商人。」

「商東家太客氣了,」靜王笑吟吟的,「但不知是何事,竟有本王面子大過商東家的時候?」

「五船私鹽。」商岐鳳開門見山,也無多做解釋,只是三言兩語道明來龍去脈。

「事涉私鹽?」靜王沉吟起來,「這就麻煩了,事干國體禁例,商東家,你從不是如此大意不智之人啊!」

商岐鳳沒有為自己辯駁,只是平靜地注視著靜王。

「罷了罷了,既然是商東家的面子,那本王少不得就濫用一回特權,替商東家討還了那押著的一百四十五船絲貨,至於那五船私鹽就充公便是。」靜王一拍胸膛,十分豪爽應允。「再讓你手下那名主導此事的大掌柜主動投案,由他一人出面承擔轄貨不周,致混私鹽之責,即可大功告成。」

「不。」他臉色一沉。

靜王的笑容瞬間一僵,「本王向來不違國家綱紀,今日已是破例一回,商東家切莫自誤。」

「商某是東家,咎責在我。」商岐鳳堅決地道,「請王爺高抬貴手,不追究他人。」

「本王不明白,難道商東家願意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掌柜,自領重罪?」靜王皺起了盾頭。

「對。」他冷冷承認,毫不猶豫。

靜王高高挑起了劍眉,難以置信,半晌后,突然又笑了。

「既然如此,請恕本王直言,這個忙,本王不願幫!」

他一震。「王爺?」

「你自願出面承攬此罪,鳳徽號群龍無首,日後形同瓦解,可想而知。本王向來不愛看人做傻事,自尋死路,尤其是像商東家這樣的聰明人。」他擺了擺手,「眼不見為凈,本王是絕不做幫凶的,簡直半點好處也無。」

商岐鳳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逐漸恢復鎮定。「王爺的意思,商某明白了。」

「是嗎?」靜王嘴角往上一揚,「當真明白?」

「只要王爺能鼎力相助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銳利目光緊緊盯著對方,「鳳徽號接受皇家插旗持股三分。」

「這提議還不錯,不過商東家何不索性大方些?」靜王又笑了,這次笑得好不老奸巨猾,愉快滿足。「皇家持的這三分股,不如就做乾股之論,如何?」

不出一分一毫銀錢即可無償取得持股利潤,好大的口氣,好狠的出手,趁火打劫,便硬生生咬下了鳳徽號好大的一塊肥肉。

商岐鳳臉色陰沉得可怕。

靜王自然知道「逼虎傷人」是為大忌,心中倒也深為忌憚,萬一迫得商岐鳳一怒之下劍走偏鋒,聯合江湖勢力大舉反起,那才真教兩敗俱傷。

「這樣吧,本王做個保人,這三分乾股皇家絕不白要了商東家的,」靜王口氣一忽兒硬一忽兒軟,滿面笑意親切。「往後有皇家做鳳徽號的靠山,無論南來北往,毋須通關派令,關稅只收一半,且暢行天下絕無阻攔,好不?」

商岐鳳嚴峻神色這才緩和了一絲。

他心知肚明,皇家對鳳徽號早已生染指分利之意,此番雖是有人搗鬼,卻也由皇家暗中首允能成事。

否則沒有最高上級默許,縱然收到密報,誰人敢真正上船抄貨?

「王爺既願做這個擔保,商某自然從善如流,」他陡然一笑,靜王沒來由寒毛微豎。「那麼待明日商某擬妥合同,還請靜王親自落款打契,並蓋皇家御寶小印為信,王爺以為如何?」

果然是個最最精明厲害的奸商。

靜王又是恨得牙痒痒,又不由得油然生敬。

有他親手「畫押」,有皇家御寶金印,皆是有憑有據,將來就算想賴帳也不行了。

「好,君子之約——」靜王豁然昂首。

「一言九鼎。」他擲地有聲。

果真是天大的亂子,地大的銀子。

談珠玉,看你給我惹了多大的禍!

商岐鳳臉色深沉陰鬱得可怕。

直待回府,管家稟報,商岐鳳才得知談珠玉暈厥一事。

「命大夫來看看也就是了,這種小事何須來報?」他面無表情道。

「回爺的話,大夫已來診過。」管家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稟知,「說是玉姑娘已有了一個半月的身孕。」

「你說什麼?」他大大一震。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管家臉色瞬間驚得慘白,急急伏倒在地,重重磕頭。

因爺下過命令,府中各房姬妾侍夜過後,都要喝一碗禁絕得孕的湯藥,玉姑娘那兒自然也得照規矩行事。只是玉姑娘一開始就不得寵,後來更形同打入冷宮,底下人見狀便懶待熬那碗形同虛設的避孕湯。

之後,沒料想玉姑娘卻又一夕翻身,一躍成為了爺的得力助手,不知為何,爺倒也不再在薔薇軒留寢。

與此同時,其他房裡的主子們因嫉妒爭寵又鬧得凶,成日不是打奴罵婢,就是變著法子,一下子要裁製新羅衣,一下子又要打金銀首飾,攪得他這個老管家暈頭轉向,結果百密一疏,這才……

「爺,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粗心疏忽了。」管家顫抖著聲,差點涕淚縱橫地將前因後果盡稟分明。

聽完之後,商岐鳳臉龐陰沉不定,陷入沉默。「她現下在何處?」

「回爺,玉姑娘在薔薇軒,人已經醒了。」

他冷冷盯視了老管家一眼,老管家嚇得腿都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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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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