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恭喜?「加薪水?」

「裝羊。」鄭醫生笑罵,「一切都登在報紙上,清清楚楚。」她將一張報紙摔過來。

我低下頭,一眼看見斗大標題:朱雯定下月嫁宋姓醫生,近日忙縫製婚紗及籌備酒席。

還有一張我與她合攝的照片。

我臉色發紫。這,這,這從何說起?

鄭醫生問:「沒有這件事?」

我說:「絕對沒有。」

「那麼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拿著報紙,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說話小心點,專業人士要有職業道德,你的名字老與這種緋聞連在一起,於名譽不太好。別以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譽,男人也一樣,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千萬別以為明白你的人總會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極少極少。」鄭氏停一停,「這次你付出的代價可大了。」

這是金石良言。

我問:「我能做什麼?」

我又問:「我能做什麼?」

「做什麼?千萬記得什麼都別做,事實勝於雄辯。」

「可是人家會誤會我——」我著急。

「人家不會老記得你。」她笑著拍拍我肩膊,「幸虧如此,不過這一兩天,也夠你受的。」

「教我怎麼應付?」

「不要解釋,人家問你,你裝沒聽見,這就沒事。」

「不大好吧。」

「你聽不聽?不聽就別請教我。」

我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趕快抓一隻浮泡再說,當然言聽計從。

這一個上午,大約有二三十人對我的「婚事」表示興趣。

他們的意見紛壇:

「以後看電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說她怪瘦小的。」

「據說她的財產是八位數字。」

「宋醫生很快會自己開診所吧?」

「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

「婚後朱雯會不會息影?」

「恐怕是宋醫生息診吧,哈哈……」

「什麼地方渡蜜月?不會在香港請喜酒吧,客人那麼多,怎麼會沒掛漏?」

「要多少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新居布置在什麼地方?都是同事,別忘記請我們喝杯咖啡之類。」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電話給朱雯,她的傭人居然說:「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齒說:「告訴她我是朱星路醫生,我不是記者。」

傭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姐約你今晚七時見,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電話。

那日上午渾渾噩噩,我都不曉得怎麼過的,只覺得氣,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麗的朱雯,仍忍不住氣惱。

下午我沒吃飯,就進病房見董言聲。

只要對牢她的時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寧靜。

劉姑娘正在喂她吃東西。

我說:「讓我來。」

劉姑娘也不例外,她問:「下個月做新郎倌?」

我說:「出去。」

她吐吐舌頭,離開我們。

我說:「言聲,我有說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報上說我要結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聲既無聲亦不言。

我把一碗飯喂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說,「你沒有煩惱。」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曬太陽。

我說:「你看太陽多好,簡直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們蚤子。」我呼呼笑起來。

董言聲有點渴睡,我替她蓋上薄被。

或是打網球,我想。冬日的太陽天最好打網球。

而夏日的太陽天最好躲在屋裡飲冰。

凡是有太陽的日子都不是適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頭,是董太太。她那帶蘇州口音的粵語嚅嚅地有說不出的悅耳,但除非言聲痊癒,否則她聲音中不會帶有歡愉之意。

她替言聲整理頭髮。

言聲睡著了,像只小貓,根本不管這些,天有沒有塌下來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聲。

「你蜜月期間,咱們言兒可怎麼辦?」

我忍不住解釋,「董太太,那是報上的謠言,每隔一陣我一個朋友就拿我開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尷尬的笑。鄭大姐說得對,不分辯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別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頗有重要位置。

她說:「你們年輕人是越來越新潮了。」略有怪責之意。

我面紅耳赤。

「言兒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連人帶椅搬進來。

「別讓她睡大多,」她說,「我怕她的肌肉活動量會不夠。」

「是。」

「宋醫生,他父親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們或者會得把她帶到北美洲去看看專科。」

「也好,」我說,「看看那邊的專家怎麼說。」

「你不見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這世上,不會有比看著言聲痊癒更令我快樂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動,緊緊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來,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還有,她怪喜歡茉莉花的香味。」

「什麼?」董太太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因為我買了一大束茉莉回來,放在這隻瓶中,她便一直坐在這瓶子旁,」

「啊!」董太太動容,「言兒一定最喜歡茉莉,你說這是否意味著她在痊癒中?」

「情況有進步。」我低聲嚷。

「宋大夫!」董太太雙眼立刻充滿淚水。

「有希望。」我說,「顯示她對以前的事有記憶。」

「太好了。」董太太緊握雙手。

「快去買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憶,她還喜歡些什麼?」

「喜歡——喜歡——」董太太團團轉。

「慢慢,」我斟一杯茶給她,「不急。」

「記也記不了那麼多,讓我想,啊是,音樂盒子,她搜集音樂盒子。」

「夠了,讓我試一試,」我說,「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麼樣?」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過外套,立刻到禮物店去物色音樂盒子,逐間逐間的鋪子找。

終於被我在一問古玩店找到一隻玻璃音樂盒,一開動裡面一個穿銀色衣服的小丑會得緩緩舞動。

歌曲的名字:《請來華爾茲》。

非常美麗,非常動人,我把口袋裡所有的現款都掏出來,抱著那隻盒子,沒有錢吃飯,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與朱雯有約。

到朱宅其實火氣已過,但忍不住要教訓教訓她。

我在電梯中試著咆吼:「嫁我?我怎麼不知道?嫁我?」

電梯門打開,一位太太進來,剛好聽到我在叫:「嫁我?」

她嚇得一怔,然後狂叫起來,奔出電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電梯門已經閉攏。

可憐的女人、她準會被嚇得三天睡不著,今日時辰不對,她遇見一個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門鈴。

朱雯滿臉春風的來開門。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領鑲黑色透明花邊,黑色長褲。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發不出脾氣答,「反正下月我們要結婚了。」

「啊,怎麼,你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朱雯訝異,「你幾時變得這麼小器?」

「朱雯,我要鄭重警告你,以後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氣了?」

「是。」

「真生氣?」

「是,再這樣下去,連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發上不出聲。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顯得單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著千斤重擔。只有她一頭烏黑錚亮的頭髮,才帶出無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邊去,拉拉她的頭髮。

她不響。

我把她的秀髮捧在手中,深深的嗅著,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為了這把頭髮,不知花了幾許心血與時間,沒有什麼是偶然的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為什麼告訴他們,我們將要結婚?」

「我不快樂,又無依無靠,空虛的時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覺得世人除出你,沒有一個可靠。」

「這是不對的,」我溫柔的說,「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還不滿足?你不應太貪,每個人都有寂寞的一刻,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

她不出聲。

「昨天又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公司與我的合約談不攏,他們說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麼價錢?是不是太過分?逼他們說出不好聽的話?朱雯有時候要想想別人的處境。」

我緊緊地摟一摟她的香肩。

她不語,但已經看得出情緒平定下來。

「而且你也總會走下坡,誰不是呢,這是天然定律。」

她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

「朱雯,從現在開始,你也應當有心理準備。」

她頹然。

「培養個人生活興趣是很重要的,錢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發時間,確是一項藝術。」

她低聲說:「我明白,」

「而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理由要拒靳志良於千里之外。」

「你別管我。」朱雯又強硬起來。

「真的,他對你那麼好,」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還是迷信不嫁圈內人?」

「你別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說,「只要你讓我下台。」

「明天我發一則消息,說記者誤會我所說的話好了。」

「謝謝你。」我站起來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愛我,是不是?」

「我能不愛你嗎?你像我妹妹一樣。」

「星路。」她緊緊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體柔軟而溫馨,抱在懷中非常誘惑,但我們情比兄妹,我又怎會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麼?」她指著我的音樂盒子問。

「啊,」我說,「我送朋友的禮物。」

「什麼朋友?」

「你別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認識的人。」

「我保證是王大澄,或是奚定華。」

「我保證不是她們。」

「你敢發誓?」

「敢。」

「發誓如果你說謊,你那些病人永遠不痊癒。」

「你這個毒婦,我才不會這樣說,這關我的病人什麼事?我拿我自身來發誓也就罷了。」

「你不敢發誓?」朱雯問,「包裹里是什麼?我要看。」

她來搶奪。

「別過分,朱雯,別過分,喂,朱雯,請你控制你自己——」

在掙扎中,那隻音樂盒子摔在地下,我聽到玻璃破裂的聲音。

我眼睛都氣紅了。

拆開一看,果然極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內容就知道不是送給王太澄或是定華的東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說:「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妒忌,要破壞要損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過別人?」

朱雯不敢出聲。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東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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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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