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不管再怎麼裝得像個孩子,江節知道自己真的不是個孩子了,但對著李沐雨說的話只能是孩子式的,要不他就什麼部沒法說出口,雖然這個偽裝讓他安全,卻也讓他越來越迷失方向。

李沭雨自作主張地給他這個「家庭」,他已經無法披著孩子的外表來加以拒絕,所以只能選擇逃避。高中緊張的學習可以當作擋箭牌,自從李沐雨有了張莉麗后,江節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到屈指可數的地步。

每次李沐雨打電話以各種理由或誘惑來催江節回家,江節總以考試啊,要和同學出去玩啊之類的來搪塞,和一般總想逃離家長管柬的高中生沒有區別,只是他表現得更為徹底些,讓不明真相的李沐雨無奈又失落,想著孩子長大似乎都會變成這副樣子吧,只能偶爾帶點吃的或者衣服之類地去給不知歸家的少年,看看他是否安好,生活得怎麼樣。

江節倒也不怎麼像從前一樣嫌他煩了,有時抱著他不讓走,黏得讓人哭笑不得。

總究只是個孩子。

李沐雨帶著疼愛地想,就算自己有了親生孩子,恐怕都不會比這個兒子還能讓他牽腸掛肚,花費如此多心血了,短短數載的感情像連上了血肉,扯都扯不開,令人匪夷所思的深厚。

這種深厚直接感動了張莉麗,商量著將來結婚不要生孩子也沒有關係。

如此大度的女人,更讓李沐雨另眼相看,感情也隨著共同生活而迅速升溫。等張莉麗找到工作,各方面情況基本穩定下來后,兩人開始談起戀愛,結婚的事也就不遠了,畢竟年紀都不小,沒什麼可以磨蹭的。

年輕的江節從沒有想到過,失去原來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少年的銳氣在不為人知的憂鬱中慢慢被褪盡,他開始明白自己的愛情是一種無望的幻想,尤其等到寒假回家,李沐雨再也不來跟他擠床睡時,讓他徹底了解什麼叫做沒有開始的結束。

抱過,吻過,那又怎麼樣?觸電般的震撼只能停留在記憶里,再現在夢裡,屬於他一個人的財富,但無法兌現的財富是毫無意義的……

他開始設法拯救自己,尋求其他慰藉,其中包括了女孩子。

陳艷是早熟的女孩,修長的身材,發育完美的曲線,眉目間有著一些潑辣的野性美麗,除卻刻薄和虛榮的個性,她在男生們的眼裡還是個相當有吸引力的,而這女孩子已經名花有主,這個讓人眼紅的聿運兒,就是學校足球隊隊長江節。

大家都知道,在學校有點名氣的足球隊長江節是個不愛說話的優等生,模樣帥但人很酷,較難親近,在學生們的風評中也是個褒貶不一的人,特別是初中時的那段情史最讓人不齒。

但不管如何,進入高中的江節還是個吸引人的男孩子,帶點憂傷的笑容,雖酷但做人還是很謙遜,雖然偶爾脾氣暴躁了點,但大多時候還是很講義氣。

這樣的兩人走在校園裡常會引來一大堆羨慕的眼光,令陳艷洋洋自得,特別當走過老情敵何薇薇面前時,雖然對方沒有看過他們一眼,她也能察覺出其中隱藏著的悲傷,讓她心曠神恰了好一陣子。

要說她的敵意來自學生中對校花的評比,還有就是江節瞧何薇薇時眼中若隱若現的牽連。

這令她頗為擔心,江節在她面前慣用的沉默,使她根本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事。作為女朋友,江節連手都很少牽她,如果說以前是害羞,但過了這麼久還是保持太遠距離的話,怎麼會不讓人覺得奇怪呢。

而事情的發展也令她意想不到的。

在江節不回家的時候,兩人經常約會。在校園深處的小河邊,她逼問江節喜不喜歡她,江節還是沒有回答,正想生氣時,保持沉默的人突然湊過臉,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輕輕如羽毛拭過似的親吻。

陳艷羞紅了臉,潔白的皮膚上紅色像抹困脂般的艷麗。

江節凝視著她,伸出手來扶住她的肩,又吻了過來,像是一種探試,而後是深深地侵略。陳艷心慌意亂地被吻,又獻上了自己的初吻,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激動中,體驗著人生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此時的江節很奇怪,沒有言語,只有危險的熱情燃燒在眼瞳中,他的吻從青澀到熟稔,迅速得令人無法喘氣,兩人從深吻到擁抱,在夜晚無人的河邊蒸騰著年輕的慾望。

陳艷在被推倒的時候,湧起過掙扎的念頭,但江節罕見的霸氣迷藥讓她無法思考,他眼裡沉鬱像海的情慾吞沒了一切的禁諱,令她激動又害怕,慌亂又帶了絲竊喜。

沉重而熾熱的身體貼在一起,神秘的世界將在下一刻成為廢墟,他們在緊張的大汗淋漓中體驗生命的第一課。

可惜,一切猛然止住了腳步,像根拉滿的弦失去控制地斷裂。

江節突然爬起身來,在衣冠不整中嘶聲道歉:「對對……對不起。」

他慌慌張張地逃離了陳艷驚訝而悲傷的目光,像只受傷的動物般地惶恐,把茫然無措的女孩子扔在原地。

江節知道自己完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恨那個叫李沐雨的男人,最好殺了他,還自己一個重回人間的希望,或者直接跟他說:你的變態兒子愛上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可是,李沐雨卻在另一晚打電話給他:我要和張阿姨結婚了,你高興嗎?

江節無力地軟倒在地,他對著電話大聲說:「高興,我真他媽的高興!」他扔了電話,開始拚命地大笑然後大哭,嚇得寢室里的其他少年連忙出去找老師,江節同學發瘋了。

他當然沒有真的發瘋,除了在二人之間變得更加沉默和頹廢外,他還是一個好學生江節,李沐雨的好兒子江節,陳艷讓人羨慕的男朋友江節。

李沐雨結婚了。

新郎好帥啊,新娘好漂亮啊,他們的兒子多乖啊,這世界多美好啊。

誰也不知道,一個寂寞小男生的鹹蛋超人離開了……

那一年,江節考大學。他不顧李沐雨的反對,在志願表上填了一所北方的工科大學。李沐雨說:「你離家這麼遠,我不放心,有什麼事都照顧不到,我會心疼的。」

江節酷著臉說:「我長大了,該離開你去獨立獨立了。」他沒有說:「我的鹹蛋超人拋棄了我,你知不知道?」

李沐雨不知道,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現在有了一個家庭,如此而已。

他每天在單位工作努力,回家和老婆相敬如賓,對孩子疼愛有加,盡一個普通男人應盡的責任,維持著一個全世界隨處可見的幸福家庭。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江節心目中的鹹蛋超人的話,他會覺得自己依舊是,沒有什麼改變,他真的愛他:心疼他,給他所有,竭盡所能無私地幫助他,像個真正的父親,以自己的善良收養了一個視如己出的孩子,也是如此而已。

江節花了整個高中生涯來看清這個其實就一直擺在他眼前的真相,為什麼到最後還要明白得這麼撕心裂肺,除了逃避,他一籌莫展。

成長就像一場蛻殼,有時會不小心連著血肉一起撕毀,留下隨處可見的傷痕。

高三過後的暑假特別短暫,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的那一天,江節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瞪了一個下午,然後想逐個打電話給一些好友,約他們出去狂歡慶賀,結果被李沐雨拉住了。

李沐雨怕這些沒有節制的小傢伙瘋起來沒有管束,別在關鍵的時期惹出些事來影響上大學,所以建議江節把大伙兒請到家裡來玩,他和張阿姨給他們弄吃的,好好慶祝一下。

江節雖然在學校話不多,但人緣還不錯,加之傾慕者不少,又是威風的足球隊隊長,來向他告別的隊員就有一大幫子。

那天晚上,屋裡擠滿了充滿各種情緒的年輕人,有些考上了,也正樂得慌;有些則落榜了,得重新來過心裡不痛快來泄憤;有的則要被多金的父母一腳踹到大洋彼岸,愁苦眉臉等著鍍洋金;有些不打算再讀了,另謀出路,人生何處不是機會啊,倒也坦蕩樂觀,何況不樂觀的人也不會出現在人家慶賀宴上。

一時間,房子里熱鬧得像炸開了鍋,在新的人生轉折點上的少男少女們,笑的笑,哭的哭,鬧的鬧,盡情發泄著離別前的愁緒。

在送當護士的妻子上夜班后,李沐雨一開始也不想回去了,讓這些小傢伙無拘無束地鬧騰吧,後來想想不好,有個大人在旁邊看著總是比較安全些,省得他們發起瘋來把房子拆了都不知道。

他撿個角落坐下看報紙,眼無意問瞥到人群中的兒子江節,竟是滿臉的沉靜,顯得和周圍其他吵鬧的孩子格格不入,臉上的微笑飄忽而莫測,怔怔地聽著同學們的喋喋不休。

他旁邊坐著穿紅衣服的漂亮女孩子,正是他的女朋友陳艷,滿臉的不高興,眼睛紅紅的,因為她本來要求江節兩人同考市內的一所名校,她媽有關係,就算考不進也能讓兩人一起進去,沒想到臨到填志願江節又反了悔,莫名其妙地填了一所遠到嚇死人的外地學校,兩人的感情不知前途何在。

別說陳艷想不通,連李沐雨也想不通,直念叨這個小子腦子又進什麼水了。

可孩子的願望他一向不太干預的,既然他願意,當然也不能太勉強,只是想到將來要和兒子異地相隔,心裡就悶得難受。

小學,中學,直到大學,一路走來,孩子真的長大了。李沐雨以前常擔心這個依賴性特強的小傢伙,會永遠長不大似的怕離開自己,想不到這一天來臨時,他競自己就選擇了離開他,沒有一絲捨不得的跡向。

長大了,就會這樣。

李沐雨覺得自己還是很能了解的,哪有一個孩子到了年齡不離開父母的?只是父母的失落,自己今天才能深有體會。

至今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個在黃昏唱一句歌詞的小傢伙,瘦小的身體在鞦韆架上微微搖晃,和著「咯吱咯吱」單調的摩擦鈍音,童稚的歌喉像遺落人間的天使哭泣,充滿了悲涼,讓人心酸下已。

沒想到,天使這麼快就長大了,他學會自己飛了,而李沐雨現在的心情就像守候放飛的風箏,不舍卻又無可奈何。

江節抬眼,純凈的目光穿過人群向他望來,模糊地露出帶著憂傷的笑容,彷彿重回到那個被遺棄的孩子,讓人看著心痛。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有這種感覺的李沐雨朝他擺擺手,讓他只管玩,不要在意自己。

江節扭過頭,對著嘰嘰喳喳的眾人愣忡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來,跳上沙發對著四周的囂鬧大聲說:「我要唱首歌給大家聽,不過只把它獻給一個人,我……最愛……的一個人!」他把「愛」字咬得生澀而堅決,帶著悲壯。

眾人「嗚哇」地起鬨了。「給誰啊?給誰?」有人嚷嚷著直迫問。

「我不說,讓你們自己去猜,反正這人就在這裡。」江節狡猾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齒。

「給誰還不知道嘛?!」有女孩子「咯咯咯」地笑,朝陳艷望去,陳艷既羞又喜地低下了頭。

「喔喔喔喔——」眾人的情緒更加興奮了,這個世界上還能有比愛情更讓年輕人激動的事嗎?

李沐雨聽著好玩又好笑,他放下報紙,望向高站在人群包圍中的江節,對方閃閃發亮的目光也正投過來,帶著熾熱。

可愛的孩子。李沭雨向他鼓勵地點頭:今天是你的節日,隨你鬧。

江節揚起嘴角,把手一伸示意眾人靜下聲來,他深吸了口氣,跳下沙發坐好,然後清唱起來,聲音如流溪蜿蜒,在寧靜中洗滌著每個人的耳朵:

「我愛你,不必驚異,可知我比你更想逃避……命運是如此的詭異,直聖你出現在我生命里,如等待千萬年一次的約定,我不曾計較約期,只願等你一句願意……可否讓我愛你,讓我愛你,;我愛你,我……就算你不曾注意,相愛註定無期,在背後默默看你,愛戀於我是殘酷的刑罰……」

他垂下腦袋,怕被那雙柔和的眼睛看透。聲音在旋律中顫抖,眾人的無知讓他有勇氣在這裡向他傾訴心聲,他多麼希望他能聽懂一點,哪怕一喝點兒。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在被神遺忘的煉獄里念著咒語,只等有一天你能沐浴到我的相思淚雨,苦也願意,傻也願意,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你可否聽見我的咒語,救贖我離開愛你的煉獄,輕輕一句,苦也願意,傻也願意,讓我愛你……讓我愛你……」

江節低著頭唱,不敢讓看著他的眾人發現自己眼裡含著淚水。「等一句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請救贖我離開愛你的煉獄……」

眾人沒有發覺唱者的哭泣,他們高興地跟著他唱起來,把歌一遍遍地推向高潮。

你聽見沒有,你到底聽見了沒有?!我愛你……讓我愛你……苦也願意,傻也願意!江節微抬頭,透著淚水向坐在原地微笑的人用目光做無聲地吶喊:你到底聽到了沒有?!

我愛你……愛你,李沐雨,請你救贖我離開愛你的……煉獄!

第一次,他在他面前承認了自己對他無休止的愛戀,無法啟口的感情用歌聲全然傾吐。

歌聲哽咽在喉里,失去了蹤影。掌聲雷動,年輕的臉龐上個個都充滿著感動的神情,為他們出色的演唱者,為他們的朋友江節動情的傾訴高聲喝采,雖然沒有人知道那真正的接受者是誰。

李沐雨也在鼓掌,同樣的熱烈,他向他翹起拇指:你唱得真棒!

他對他笑,他卻對著他哭了,真的好傷心。

然後,他走過來,把他摟在懷裡,撫摸著他的頭,替他擦拭著眼淚。傻孩子,不要哭。他卻哭得更傷心了,淚怎麼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晚,相信有很多人都會在記憶里留下江節的歌和他傷心的淚水,也有很多人跟著哭了,年輕的離別總伴有淚水,淚水洗刷出的未來不見得一定光明,大家還得隨著各自的命運向前奔去。

暑假結束了。大學新生江節帶著三個沉重的箱子,終於要離開家向著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城市迸發,去求學也是去逃避。他堅決拒絕了李沐雨想陪同去學校的要求,獨自踏上了旅途。

李沐雨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北方冷,要記得多穿點,還要多吃點,要吃好,該花的錢不要省。」

江節點頭。

李沐雨說:「要好好讀書學習,不要太貪玩了,你不笨,會有出息的,我一直部相信你。」

江節點頭。

李沐雨說:「要交新女朋友的話,我也會理解你的,就是不要瞞著陳艷,讓人家傷心,你是個大小伙了,有些事不要一直都傻傻的,要知道分寸。」

江節點頭。

李沐雨說:「要開心一點,自己學會排解煩惱,老看你陰著臉,我也不好受啊。」

江節點頭。

李沐雨說:「有什麼事不順的話,打電話或者寫信來,不要老悶著,跟我說說事,也不要讓我老惦著你。」

江節點頭。

李沐雨笑了:「如果你一直這麼聽話該多好。」

江芍也笑了:「如果你要我聽話,我會聽你一輩子的話,可惜你不需要。」

李沐雨說:「傻小子,盡說胡話。」

江節點頭:「是的,我是傻小子,傻得沒邊沒沿了。」

然後,江節就走了。上火車的那會兒,他回頭看到向自己揮手告別的李沐兩,被自己吻過的嘴唇上掛著慈愛的笑容,他有種衝動,想再去索取一次能讓自己被震撼的電流。

當然,那只是想想而已。

火車徐徐開動,青澀的愛情在風中流落,不知歸處。

遠去了,安全了,平靜了。

心在哪裡發痛?不管了。這世界紛紛攘攘,人來人往,有幾多人在平靜而安和地享受生命?遠去的黯然日光,能用什麼去應對?

「心疼了吧?早知強硬點,不要把他放這麼遠的。」張莉麗見丈夫默默不語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微笑。她挽住他的臂,兩人慢慢地走出火車站。

李沐雨搖頭,握了握妻子的手:「不,他想走的就讓他走,對他好。」

張莉麗有點驚訝:「原來你想讓他走啊?」

李沐雨點頭后又搖頭:「不,我不想,很不想。但我知道……他離開我,對他有好處,對我也有好處……」

張莉麗不解地蹙眉:「怎麼能這麼說?!你們爺倆真是奇怪,平時粘得緊時,好得讓人嫉妒,離開時卻又那麼堅決,連句親昵話都不肯多講!」

李沐雨也笑,有點意味深長:「養這小子都幾年了,該說的都說完了。」

「你是一個好父親,我希望我們能有孩子,他有你這樣的父親會很幸福。」張莉麗欽佩地贊道。

「不知道……我怕再演一遍好父親了。」李沐雨茫然地回答。

「嗯?」

「沒什麼……我們快走吧。」

「好了,現在只剩下我們的兩人世界了。」張莉麗靠著丈夫的肩膀,淡笑著。

「是啊。」李沐雨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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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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