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商九歌自水涉那裏歸來時,龍冰已自青龍殿離開了去。

空蕩蕩的殿裏,不知何時少了一張桌,只剩八張圓凳寂然而立。商九歌走進自己屏風后的小小空間中去,他坐在床上,面前點着的油燈略略昏黃,一簇火焰隨夜風翩然起舞。

龍冰令侍從告知他,他有要緊事,要去往西面的火魔宮與龍焰商討。

「呵……明明才說過我是他的隨身謀士,要時刻跟着他呀……」

商九歌端坐床沿自言自語着,他望着那星火光,漸漸地,它就模糊成了一片赤黃顏色。

淚……只有在這時才會落下。

龍冰不在的時候,他才能坐在自這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里,默默地流淌心中苦悶。

他方才到了水涉那裏,一待離開龍冰的視線,他便忍不住咬緊牙關一路急行,直到在那慈祥的老人面前,才終於能放鬆情緒。

「真是痴兒……」

水涉先生聽過他形容所發生的事,搖頭微微嘆息之後,給了他一杯新沖的茶。

茶是上好的茶,幽香陣陣,葉片尚未完全舒展,在杯中沸水裏上下沉浮不斷。

「人生一路,便如此葉入杯,既然選了,就註定沉浮不斷。」水涉別有深意地說着,安撫他不平的心緒。

是了,這正是他的路。

這般浮沉的心緒,都是他自己作的選擇,他曉得的,卻避不了地為之影響自身舉動。龍冰厭惡他嗎?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便與女子不清不楚,這女子還曾侍侯他的主子,若在人界,只怕這早已是眾人不齒的醜聞。

更何況,他怕是已污了這青龍殿,龍冰才會離開這裏罷——他一貫是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這裏的,但如今,只怕是呆在這殿裏,龍冰就會想起他與夜星在一起的場景——那般的不堪呵!

解開外衣,摺疊放在床頭,商九歌摸到衣襟上有幾點水濕,他一直落着淚,很快地那衣裳上又多了一些濕潤,他不敢再對着衣服,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頓時感覺濕熱一片。

他是聰敏的,能感受到龍冰一舉一動中的不悅,他會乖巧應對,只要他——別真的厭惡了他,別對他一直避而不見……

拉開被,躺入其中,商九歌不斷地抹著淚,卻依舊免不了淚流滿面的結局,淚水就是不聽話地從他眼中汩汩而出……他本不想哭,奈何不管是對龍冰的感情還是淚,早早地,就脫離了他的控制,再也束縛不得,只能在這個夜裏肆意涌動……

***

第二天一早,火魔帝龍焰天剛亮便前往水魔宮青龍殿。

他早早整理好一頭銀髮,穿上通身火紅戰甲,龍焰直直衝向兄長龍冰的魔宮。他雖一貫早起,卻從不曾起過這麼大早,但如今天邊剛現魚肚白,他已站在青龍殿外。

他是為商九歌而來。

昨日下午開始,龍焰便沒好好休息過半刻。

一切都是因龍冰而起。

龍焰龍冰,兩位魔帝同一時刻誕生於魔域混沌,他從來不認為龍冰會是在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內心的男人。

正如他身為火魔帝有如火的直爽性情,龍冰天生就是個冷酷曲折的性子,有話不會直說,總是千般思慮才會道出結果,而被他人探知他的想法更是個極大的忌諱。

他還以為龍冰是來取笑於他,畢竟當龍冰來看他,就表示他要遭到冷言冷語的撩撥,直到他坐不住要與龍冰幹上一架為止,那冷笑着的男人才會停嘴不說。

但龍冰除了喝茶,沒有對他說半個字,至少在龍焰忍不住開口問他之前。

青色的雙眉幾乎在眉心扭絞成一團解不開的疙瘩,龍冰甚至未曾注意龍焰,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壺底都幹了,他才終於停下動作。

龍焰也正是在那時到了忍耐的極限。

他一把揪起龍冰的領,惡狠狠地逼迫兄長說出令他如此不正常的緣故。

而結果他從龍冰口中聽到的,是那般匪夷所思,卻又理所當然的原由。

隨身某士商九歌在青龍殿裏與一個女人有了關係——啐,他就為了這個?龍焰先是不以為然,但隨後他聽到龍冰說商九歌承認了與那女子的關係之後,他不由得瞪大了眼。

九歌這孩子,他在胡說八道什麼?

別人不知道,他龍焰不會不知道,商九歌對他這冷漠兄長的一腔熱誠——若不是如此,又怎會令得他為他尋成長禁藥?又怎會惹得水涉老頭特別細意安排他到龍冰身邊?

這孩子究竟在想什麼?他素來與水涉想的不同,管它緣分從什麼而起,又理它什麼究竟誰令誰陷落其中,兩個人的關係,若是天註定了的,無論怎樣也非有不可的牽連,為何要處處逃避?

在他看來,他這兄長分明是對九歌有了不同尋常的情感,就算是因為龍冰與商九歌先有了身體的交合而起,但,若是無緣,那又能影響什麼?魔族才不會只為身體緣故就能動了情,天曉得龍冰與他究竟有過多少女人,但幾時見過龍冰為女人煩惱至此?

這明明是天給的緣分,偏偏這兩個里一個是心動而渾然不知,另一個則是想方設法要撇個乾淨,那他龍焰又何必要參合進來插這一腿?

他正惱火想把龍冰趕回水魔宮,卻不想這混帳竟先聲奪人,說要在他這裏住上幾天——當他這火魔宮成了什麼地方,好好的水魔帝不回自己宮裏,卻在麒麟殿霸佔他的床,將他趕到偏殿裏去。

於是龍焰被龍冰折騰得一夜無眠,天蒙蒙亮了,就立刻趕往水魔宮。

他心裏滿是怒火——商九歌何必要引起龍冰的誤會,難道他不想與龍冰一同共效於飛?

但當他走進青龍殿,繞過那高高的屏風,見到蜷縮在被中的商九歌時,他一早想好的責罵都化作了一陣無形煙霧。

商九歌躺在床上,但他顯然睡得極不安穩。成長后的身體略略單薄,側蜷成團,雙手緊緊揪起胸前被褥,額上不斷冒出汗珠,漆黑的發被汗液濕潤,緊貼在額角臉頰之上,一雙菲薄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漆黑纖秀的眉也皺得亂了,雙唇忽地張開,卻喃喃地都念著龍冰。

「帝……不……不要……帝……」

龍焰挑高眉——商九歌究竟夢了什麼?他也許不太清楚,但他能肯定那必定不是什麼好夢!

「不——」

猛地自床上坐起,商九歌不住大口喘息。

那怕是他做過的夢中最可怖的一個,他看見龍冰在他面前不遠處走着,於是他追上去,他以為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只要加快幾步就必能趕上。

但龍冰卻走得很快,他根本追不上他,只能看見那青發的男子越行越遠。他十分害怕,他怕龍冰走了便不再回來,於是他在後面叫着龍冰,一聲聲地叫着,一直到喉頭疼痛沙啞,但龍冰卻彷彿聽不見一般地向前走着。

他心中悲苦難當……跌坐在地,身邊是漸漸圍攏而來的黑暗。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他身邊只有無止境的黑。

一切都是黑的,他茫茫然睜大雙眸,除了黑色,看不見任何其他色澤。

隨後他看到了一點點的光,但這光芒總是太微弱,他看不太清楚,於是他努力地看了又看,而後一抹青藍顏色出現在他面前。

那樣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青,還有一雙金色瞳眸,冷冷地,卻照亮了他……

他認得那個人的,不僅認得,他還深深地眷戀着他——他記得那雙眸中冷冷的光芒,涼涼地,耀着他的心……

龍冰……

龍冰——

被黑暗逐漸包圍的他極度驚恐,他大叫一聲,霍然黑暗散去,他喘息未定,急切地看顧四周,原來白晝已然降臨,而他坐在青龍殿裏他的床上,渾身冷汗津津。

「你做了惡夢。」

身邊響起男子的聲音,商九歌霍然轉頭,看到的是龍焰碧綠色的雙眼與一頭閃爍銀光的發。

相比較於商九歌做噩夢時所表現出的驚恐,龍焰所感受到的憂慮並不壓於他。

他是曾決定依照商九歌的心愿將他交給龍冰,可是他如今卻對自己做出的決定心懷擔憂。如果商九歌跟在龍冰身邊註定是這等的模樣,半夜裏會發着噩夢,叫喊著龍冰的名字,甚至總是在失去龍冰的恐懼中醒來——他親自為他找來的葯,若是他有個好歹是非,要叫他如何擔當得起?龍冰或許是不介意的,商九歌怕是也不怎麼在乎,但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心讓商九歌就這麼跟着龍冰。

那男人冷酷成性,就算他會為九歌而心動,但他畢竟不會顧及九歌的感受。

這一次,他已將一切都看得清楚,龍冰在意的不過是因商九歌而變得奇怪的自己。

他不想再看到商九歌再繼續下去,他的兄長不是個能讓人付出到如此程度也無怨恨的男人,他甚至不能肯定龍冰是否有能愛人的心。

是他太衝動,才以為身子的聯繫終究是因為心中早已揣得有個對方,正如他每次擁抱的女子,他都是先前便十分喜歡一樣。

但事實看來,龍冰與他是截然不同。

商九歌是個好孩子,他對龍冰的愛激烈到令他的心承受不起,他已毀了自己一半的性命,再繼續下去,他怕龍冰的冷酷會令他傷得更深,無形之中,會讓他心碎而徹底絕望。

無論如何,他真不應該讓這事繼續下去了。

他們在一起已有數日,到今天,一切也已該足夠,他要帶走商九歌,讓他回復人類身份,好好地到人界過他的日子,忘記龍冰——是他私心希望自己的兄長也能擁有豐富如常人的情感,但,只怕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你在夢裏,一直叫着龍冰的名字。」

龍焰伸手,試探地碰觸商九歌的額。

「火魔帝……」

商九歌慚愧地喚了一聲,他沒有躲閃,夢裏的一切已消耗他太多精力,他甚至來不及判斷龍焰為何要摸他的額頭。

龍焰語氣十分不佳:「你在發熱。你可知道你的身體並不是自然成長,尚經受不起太大的情感波動?」

他的話令得商九歌沉默地看着他。他不是不曉得這身子如今依舊脆弱,龍焰曾特別叮嚀過他,但感情的事,又怎能控制得住?

看着商九歌望着他的雙眼因身子發熱而蘊入水光,龍焰終於忍不住問:「你真的覺得值得?」

「值得。」

他定定地,看住了面前銀髮的魁梧男子。

他不能說不值得,他也的確不會如此認為。即便龍冰勃然大怒,但在那之前,他曾得到他的悉心照料。龍冰並不像一個會特別照顧別人的人,但他卻會記得問他在飛龍上坐得是否舒適,他自己也常因巡視過於忙碌而忘記用飯,卻總記得提醒他早間攜帶自用的點心,他也會對他笑——聽聞龍冰極少對人笑,他的笑容總是幾乎融化了他,讓他心中充滿被他所關注的幸福。

但越幸福,就越害怕失去幸福。

他不願對龍焰承認,他活在隨時會失去這一切的恐慌里,怕自己終有一天也許會承受不起。

龍焰顯見不會輕鬆放過他,就算他說值得,親眼見到商九歌藏匿的痛苦,他不會如此簡單就安心下來。

「他……我知道他昨天讓你受了委屈。」別以為能騙過他龍焰,他雖是一介豪放勇夫,卻並不表示他是真的什麼都不曉得,他知道商九歌忍得,但也知道他總是落了的牙齒也和著血吞下肚的性子,只要他覺得值得,他便無所謂付出自己的性命。

但他身邊的人,卻要怎麼跟他一樣忍得?

「不……火魔帝,我已得到太多,只要他能在我面前,只要他願看我,願同我說話,吩咐我做事,這便已足夠。至少……他還沒說要趕我出宮,他昨日裏遣我去尋水涉先生,至少這便是他不會將我趕離他的表示——」

「別騙自己!」龍焰怒沖沖地打斷他。「九歌,你不會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你明白龍冰會如此容忍一個男人在他身邊的緣故,你與他在他失神那夜曾魂魄肉體一併交融,他才對你惟獨特別,當初覺得可以任憑你如此繼續下去是我的錯,龍冰根本不會愛上除自己之外的人,更惶論你根本是他最厭惡的男人。你知道如今的一切只因我們所有人對他隱瞞,若有一日他曉得了,所有你得到的,你所擁有的,都是一場空。你明知如此,卻依舊不回頭么?」

他怎麼也理解不來商九歌的愛,有什麼感情會讓自己不斷忍讓心痛欲裂卻依舊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龍冰根本就不會領受這份情,商九歌付出再多,到最後也只會落得心碎神傷的下場,連他這個不擅思索的人都能看的出,為什麼聰穎如商九歌者,卻偏偏就是不明白?

「你再如此下去,只會越傷越重,到時任誰想幫你,怕也已經是有心而無力。」

他不忍,商九歌還是個孩子——他斷斷是擔當不起的。龍焰只恨自己之前的自私,為了龍冰,他將商九歌推進火坑,他本該斷絕了他的念頭,讓他好好過他該有的生活,而不是如現在一般,被盤剝去了一半的壽命,卻依舊被噩夢驚嚇困擾。

「我……我不會後悔的。」商九歌對着龍焰一笑。

他明白龍焰是為他想——龍冰既然是去了火魔宮,想來他也對龍焰說起他的事。但,他可能現在放手?

他早已放棄了一切,因為那些原本就不是他的,甚至是他這條命。

「他願意要,我這條命,也已算是值得了……更況且,傷得不過是心。」他淺淺地笑,笑容虛弱卻奇異堅定。

龍冰曾說過,要他「跟着他」,他只在乎這個,至於旁的,心碎心傷,他已顧不得那麼多。

既然龍冰原本就不是個會為任何人而停留的男人,那麼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跟其他人一樣永遠進駐不了他的心不是嗎?而他,就算只是暫時,就算是虛幻,好歹也曾得到過他片刻關懷。他……原本就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存在,龍焰又怎麼會覺得他有令龍冰改變的可能?他自己都不曾如此想過呀——但同樣,誰也無法阻止他要留在龍焰身邊的堅定。

「你……我不會讓你如此下去。九歌,聽我的,離開這裏,我送你回人界。」龍焰幾要無法忍受了,他為何還是如此堅持,難道他看不見將來必定會發生的結果?

「不,我不會去的。便是他不要我……我也要等到他親口告訴我。」商九歌平靜地回答他。

「你是傻的嗎?等龍冰親自跟你說——你怎麼還會活得下去?聽我的,在傷還沒有無可救藥前,離開他。」

「火魔帝,你不是很清楚么?要我離開他,與要我去死,又有何不同?」龍焰應該知道的,只是忙亂了,才忽略了這事實。

「你……」龍焰一時語塞。

商九歌竟已有如此覺悟——要他離開龍冰,便等同於要他的命了么?這孩子與龍冰之間,難道已緊密到如此程度?不,那是僅對商九歌而言的,他是龍冰所揀,他怕是只認龍冰一人,由他搭上一半性命的瘋狂便可看出端倪。

是他心亂了!

龍焰看着商九歌,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插手,而如今插手了,他便再也無法使商九歌從此中抽身。這一次,他再度感受到商九歌的堅決,他幾乎已能肯定這堅決會害了他,但他如今卻只能放任於此。

「罷,就隨你,若橫豎也是同樣結局,到不如順遂了你的心愿。」

龍焰終在那雙若水雙瞳的堅定注視下選擇放棄。這事從頭便已錯了,十三年前,帶商九歌回到魔域龍冰就為自己埋下一個因,而這個誰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的果,他們只能聽憑它逐漸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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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問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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