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切都是從那家叫做「清涼薄荷海」的泡沫紅茶店開始的。

華燈初上的時分,按圖索驥的宋小貂一頭撞上紅茶店乾淨明亮得令人忘記它存在的玻璃門,當場痛暈在店門口!當她悠悠醒轉,只見面前一副大黑眼鏡框湊近著瞧她,她直覺就摸上紅腫作疼的鼻子。還好!還在!發現自已被橫擺在兩張長方凳上,腰上還是騰空的,小貂腦中一陣恍惚,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你該小心一點的。」大黑眼鏡說話了,鏡片后是雙溫煦誠摯的眼神。這「勸誡」不溫不火。「就算全民健保已經開辦,受了傷還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我們店裏不負責這種意外理賠。」

小貂翻翻白眼。她的鼻子一定腫得像核桃那麼大了!因為她發現一個圓圓肥肥的「鼻山」已經阻擋住她的正常視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透過玻璃門,滿街炫目紅燈招牌在嬉鬧旋轉,是了!她想起來了!她終於知道自己現在置身「哪裏」!其實在半路上她就開始後悔了!誰要她不信邪,硬往虎山間!看吧!「我沒見過泡沫紅茶店用玻璃門。」

「我的店開了十年,也沒有人這樣自動一頭撞上來過。」大黑眼鏡笑了,很和氣的,有慰問的味道——「你還好吧?這樣好了,我招待你喝杯招牌咖啡,消災解厄,保證好喝,而且不收你錢。」

他站起身,竟是出奇的高!勁峭挺拔如不動泰山;小貂一邊揉着她無端遭災的鼻子,邊打量着他。她打賭他起碼有一八五公分!難怪像個巨人!比較起來,不到一五五公分的她有如弱小病雞。她想,這種身材的男人實在跟泡沫紅茶店的柔性氣氛不甚搭調。

「慢著!不,我是說請等一等。」小貂坐正身子,將背後長發攏成一束紮起;規規矩矩,也許是受到這個一板一眼的正經男子的感染。「我不是來喝咖啡的,我是來……應徵,很冒昧,我想找一位蕭輝煌先生。」她邊說邊從皮包里摸索着什麼。

「蕭輝煌?蕭——我是。」

小貂摸索的手一下子縮了回去,只有張成○型的嘴一時收不回。她一雙大眼盯着系著彩花圍裙、端著陶杯,又高出她不只一大截的他,心中迅速被絕望所掩埋!想也不想就暗嘆——「白來!今天又無望!又完蛋了!」事實上她已脫口而出。

輝煌是一副疑惑又渾沌無知狀。「什麼意思?我做了什麼?」

「沒事,你很好。」小貂擺出笑臉,轉身要走人。

孰料輝煌一陣疾風般刮到她面前!看不出那麼魁梧健壯的一個人動作如此利落;她猜他是練過兩下子的。還好她步子收得快,才沒又一頭撞上他。「小姐,我想我們素昧平生……」

「還不都是那張晚報!」小貂懊惱地。是啊!都是那張晚報起的頭!這已是她連續十天來的「獵夫冒險」行動;徵婚比謀職面試緊張十倍!她戰戰兢兢又如履薄冰,怎能不小心謹慎?她是在為腹中寶貝物色一個好父親,就算是挂名關係,至少也得是個正人君子。事實上她要求的並不多,男方不必貌美氣質佳地位高尚,只要人模人樣有正職,將來小孩長大了,問起「爸爸」還有得好名聲可打聽;而且她不奢求愛情,只要他願意在小孩的父親欄上貢獻姓名,在孩子生下后即可解除婚約關係、自由追求新生,還可獲贈一筆三十萬的「感謝金』,但絕不能糾纏不清,得事先簽約為憑……說來好似簡單,十天來她翻遍報上徵婚啟事,約見不下三十個男主角,還有假日連趕七場面談的紀錄。然而,所有的結果都叫她失望沮喪,應約的男人可說奇形怪狀、光怪陸離,卻沒有一個能讓她稍微信任——小貂光是發急,要不是走投無路,她也不會下午在雪糕店湊巧翻到剛出爐的徵婚啟事,就興匆匆地直奔而來!管它牛鬼蛇神先看了再說,報上吹噓得滿像那麼一回事……誰料!她殘存的唯一希望又落空了!眼前這個蕭輝煌……不對勁啊!木訥刻板,這麼正經,正經到「呆」的地步!跟他一起生活,不出三天大概就枯燥得悶死了吧!他和她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種,根本不必考慮的!再者,根據調查,悶葫蘆型的男人最是可怕,他們是潛藏的都市罪惡之瘤!萬一他發起脾氣或動起粗來,撕都會撕了她!她連想逃都沒得逃!她天生對太高大的男人有嚴重恐懼感,這得歸咎於小時候壞巨人的童話看太多的緣故。

早知道不該抱有太樂觀的幻想!經過這些日子,她早就體認到廣告用詞和現實常有距離;遠是不遠,不過是太平洋跨到大西洋而已。

「晚報?」他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晚報分量少,又貴,我們店裏訂的是三大報……」

「你登的徵婚啟事啦!」

「徵婚?你一定搞錯了。」他的錯愕不像是裝出來的。

但真有人這麼健忘嗎?早上才登報,晚上就忘得精光?小貂沒好氣地抽出皮包里的報紙,將她用紅筆圈起來的一角送到他面前。「這上面寫的不就是你嗎?」

輝煌不解地盯着那則十分引人注目的頭版中篇廣告,上面大刺刺前半篇都是讚頌「蕭輝煌」的人格優點。

翩翩濁世佳公子誠徵婚姻伴侶

保證先友后婚無緣成婚仍是千古知己征淑女與吾為友絕對秉持真心溝通,非玩笑,無誠勿試

有緣人來信或來電皆可,不必附照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共創幸福家庭大同世界減少社會問題

住址:×市×路×巷×號

電話:×××××××

「這不是我刊登的啟事。」他搖頭道。

「你不是他?我是說,報上這個人難道不是你?」這把小貂搞得一頭霧水。本來嘛!今晚本來就像場大混亂,一個單身女人冒險進花街本就夠毛的,沒事撞得七暈八素,又被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弄得團團轉!早應該放聰明點,會住在花街上的有幾個是正經男人?說不定這個蕭輝煌老實正經的外表都是偽裝出來的。她真是倒桅!什麼人不好碰,老碰上一些怪胎!都怪自己頭腦太簡單又太急切

「是我沒錯,不過這廣告跟我無關,一定是有人開玩笑!」他將眼光調到她身上。「小妞,你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徵婚?我看你的條件也不錯,不至於找不到……」

不至於找不到對象!這種疑問她碰得太多了!相親十天下來,小貂遇見太多類似反應。會在報上登啟事的人心態十分可疑又矛盾;他們既想藉此找到機會,又懷疑會「淪落』到利用報紙找結婚對象的女人一定有問題!不是相貌醜陋就是有殘疾,一看她長得端端正正,又要猜測她有隱疾,否則就是不正常性癖好……也不反過來想想自己!小貂對這種問話都快要麻痹了!

「男人的話怎麼都一模一樣?」她喃喃地。

「對不起,我這樣說並沒有惡意。」

小貂望着他。他眼中除了——關懷?——別無他物,她幽幽嘆了口氣,不知為何,她開始相信蕭輝煌的「關懷」了。他幹嘛去關心一個陌生女子?但她知道自己是太神經緊張了。尋夫這段期間,她把自己推到理智邊緣,常常徹夜失眠,重複翻看一疊又一疊相親檔案照,又嘆息著一張張丟掉。不及格啊!沒辦法,可是小貂又為肚中的小朋友着急,他(或她)會不會等不及啊?自己這個永遠少半根筋的媽媽可得再加倍努力才行!

「沒事。你沒說錯什麼,我得在最短時間內把自己嫁出去,說得正確點,是找到一個一年期的丈夫。」小貂一臉疲憊無奈。她不想瞞他,過去幾天的面對面,很多男人她看了連多講一句話的意願都沒有,現在她雖然和眼前這個蕭輝煌不可能有結果,但是她覺得告訴他也無妨,反正都無所謂了!她也不顧忌他知道,有個人說說話並沒壞處。「為我的小貝比找到一個『父親』。」

「你的什麼?」他的眼鏡差點掉下來!

「小貝比。」小貂按着她仍平坦的肚腹。「才一個月,可是我決定生下他。」

「孩子的爹呢?恕我冒昧問一句。」

「他出了車禍,已上天堂安息,人生禍福無人能預料,但我不願放棄自己的骨血。」

「你一定很愛他。」

「愛……誰知道!我已經勸自己不要再去多想這些事,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貝比生下,好好撫養照顧他長大,如此就心滿意足。」

輝煌在聽過她這番真摯告白后,表情變得無比同情和柔和。

小貂笑笑,瀟灑地拎起皮包。「我該走了,真對不起,耽誤你做生意的時間,今天都是一場誤會,抱歉打擾了!」

「請等一等!」他知道這不關他的事,然而在曉得她的艱難處境后,他覺得自己彷彿該做些什麼。面前這個嬌小纖細的女人,自己都還像個大孩子,竟背負着一個新生命,其無奈無助可想而知!他不能坐視她這樣離開,總能做些什麼吧!儘管她的口吻標明了勇敢堅毅。

小貂搖搖頭,似乎了解他的意思,但她「謝絕同情」。「我沒事。再怎麼樣,我都會讓自己過得好。」

這句話讓輝煌心裏沒來由地一震!他掩飾什麼似地拿起報紙故作端詳。當他細看到啟事上刊登的電話,他終於知道「出賣」他的人是誰了!

「先別走!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我們去把情況弄清楚,你再走不遲,好嗎?」

「我想我們都已經了解情形了……」

「不會耽擱你很多時間。」輝煌說走就走,店門一關就當了事。

「喂!你忘了鎖門!難道不怕遭小偷?」

「這是三不管地帶,連小偷都懶得來。你聽過有人偷花街的嗎?還沒動手就先給這了,這四周耳目眾多的。」

小貂還驚訝他會帶她去哪兒——他竟領了她直往花街裏頭走!兩邊凈是站門口招客的姑娘,塗脂抹粉的,羽毛披肩和快露出屁股尖兒的迷你裙。小貂好一陣彆扭難受,猛拉他的袖子,光低着頭走路。蕭輝煌卻很自在,跟走平常巷道沒兩樣;看來這裏人人都跟他熟,一路過去,熱鬧的罵聲笑語全招呼著:

「輝煌哥哥!怎麼沒帶波霸奶茶來請妹妹!」

「煌哥哥!晚上和阿波醫生來吃消夜喲!」

「阿煌,你女朋友啊?有正!」

「輝煌,你都偏心!阿美會吃醋的。」

而他只是笑,笑就是回答,他那正正噹噹的樣子實在不像走花街,反而像大學教授在回學生禮一樣,讓小貂匪夷所思!她實在弄不懂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和這種地方打交道。小貂不是職業歧視或看不起花街上賣笑賣身的女人,只是輝煌從頭到尾令她意外。

他知道她不自在不習慣,特意護了她走,低聲解釋:「她們開玩笑開慣了,沒有惡意,都是朋友,她們人都很好。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在這兒混口飯吃。」

小貂抬頭望着他。她的高度正夠上他的胸膛。「我知道。」

穿過整條花街,他帶她右拐上了一幢灰灰黑黑的小木板屋,那真是有夠破舊髒亂的爛地方!牆壁發霉剝落,散發鹹鹹濕濕的怪味!樓梯板嘎吱作響,像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房門上貼了一張粗糙海報——

專治菜花·淋病·梅毒·

男性不舉·陽痿·早泄

生男權威!

孟揚波醫師

小貂又在嘀咕了!他究竟帶她來這裏做什麼?探訪那個「生男權威」嗎?一看到那張製作粗糙、插圖更是不美觀的海報,她實在有昏倒之感。

輝煌一把將門推開,小貂瞥見一個半裸男人從眼前閃過去,對方則是被她的尖叫驚倒!

「阿波,褲子在椅子上。」輝煌忍不住提醒道。

驚魂甫定,小貂才看清那位半裸身子在屋裏跑的「菜花專家」原來還長得挺人模人樣。他拴好褲頭,嘴裏還輕鬆地哼著歌,對於裸體被「窺」彷彿不甚在意。

「小貂,沒嚇到你吧?放輕鬆就好。」

小貂也想不通剛剛自己怎麼會驚嚇成那樣子?又不是沒看過男人裸體,況且被看的人又不是她!人家還落落大方的。

「對不起!你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她先說。

「你要是真的『什麼』都沒看到,那我就要去跳樓了,沒人生意義嘛!」他笑嘻嘻。「安啦!你就算全看光了我也不會鬧自殺上吊那一套,做醫生的一輩子要看多少身體!偶爾調換一下也不錯。我要強調,人體是很尊嚴的。」

小貂笑了。輝煌從冰箱拿出三罐汽水。「阿波,你剛才是在做什麼?」

「練氣功!曹師父新教我一招,男人練了有百利無一害……」他看看在場的小姐,就此打住,表情變得無比正經。「據說的啦!等練一陣子才知道,這種功夫有用得很,造福人群,要先自己試過,確定安全才能正式傳人,否則怎麼夠稱得上醫德?你說對不對?小姐,你來看病啊?掛號沒有?一定沒有。我兄弟介紹來的朋友給你特別優待!」

小貂哭笑不得。她看花柳科?還要感謝他沒亂猜她是和蕭輝煌一起才感染的哩!

「你要做生意也別想做到我身上來。」輝煌來解了圍。「我不是來串門子,我們是來興師問罪。」他把報紙攤在那張全屋裏唯一的、原來就已堆滿藥水罐的破木桌上。「除了你,不可能會有別人。你幹嘛這麼累,還花錢幫我打知名度?」

輝煌細看報上登的電話,就曉得「罪魁禍首」除阿波之外無他。上面五七一一八三八一一我妻伊伊大三八正是小診所因沒繳費被電信局剪掉大半年的電話號碼。只是他不知阿波為何這樣虛晃一招,既用了他的名字和住址,還報了舊電話,要陷害人也陷害得太明顯!

楊波卻很高興,拿起報紙讚美一番。「這麼快就登出來了?真有效率!句子還掛得滿漂亮。」他瞄瞄小貂,恍然大悟!「不會連人也來得這麼快吧?還是——你們要告訴我什麼好消息?」

「我們這筆帳慢慢算。」輝煌找了把凳子坐下。「你沒事給我找這種麻煩,誰告訴你我想徵婚了?廣告一登,全省都看見,我店裏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下去?」

「我全考慮得好好的,也幫你想好過濾的辦法,所以我才沒出賣你的私人電話。廣告代理商要求留電話,新聞局要抽查非法廣告欄,我沒法,只好扯箇舊電話,資料上還保留着,不怕他查。這樣對你也好,那些打電話好玩的人首先就被踢掉,真有誠意找對象的人自會寄資料或親自上門,簡直完美得很!」

「謝了,這種好機會讓給你吧,我無福消受!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好,不需要改變什麼。」

「聽着,阿輝,我們倆穿開襠褲一起長大,你知道我們差別最大的地方在哪裏?為什麼我能充分享受人生而你每天做的事就是守着那個小店搖奶茶抹桌子,缺乏生活樂趣,完全沒有光彩?我看看!」他扳過輝煌下巴,一臉上帝救贖疾苦的悲憫,嘖嘖出聲。「眼神獃滯、眼白泛青,這是早衰的徵兆!答案就是在女人!女人!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沒有女人?怎麼缺少得了愛情的滋潤?你已經忍耐三十年,我不該再坐視你沉淪苦海……」

輝煌啼笑皆非。為了有關女人的老話題,他們已辯論了近三十年,這大概也是他和阿波意見唯一不合之處,且可能永無交集點。

沒錯,比起他來,阿波是「處處逢春」,一張俊美的臉蛋輪廓和瀟灑不羈的風采走到哪都受女人歡迎,風中桃花飛絮沾惹纏繞不完!男人長得好看不稀奇,奇在有點壞又不會太壞,有點乖其實又不是那麼乖——女人最禁不得這種「壞壞的好男人」的誘引撩撥……阿波還有個本事,做事做得漂亮,女人喜歡他,連同性都欣賞他、服他,在所有分手的舊情人心中,還是認定他的好,是完美情人。這就難得,至少在常見情變發生時就捅刀子潑硫酸的現代社會,阿波算是有貢獻,幫忙消弭不少災殃於無形。

阿波身邊從不見固定女伴,他說他懶。

反正他們倆是南轅北轍的對比就是了。

「我沒有在『忍耐』,那是你才用得到的動詞。」

「總之我是為你好,你年紀也老大不小……」

「是不小,只比你小個兩歲而已。」

「對哦!」揚波頓了頓。「不過在外表上看得出來嗎?絕對不會!這就是愛情的魔力,永遠沉醉在愛情樂趣中的人就像找到青春酵素——這就是你需要的!一個女人!她可能就躲在報紙後頭等待你——前提是——反正你也不可能有別的管道去自動尋找——只要一點點勇氣和廣告費,絕對值得!」

「要是有人寄徵婚資料,我一定統統轉介到你這裏來,把蕭輝煌這名字讓給你……」

「喂喂喂!」在一旁當聽雷鴨子許久的小貂實在沒耐性了。這兩個男人一抬杠就忘了她的存在!蕭輝煌役事拉她來,她可沒有興趣和耐心去聽他們爭辯女人跟生命意義的關聯。她覺得男人真的很蠢,花一大把時間作拉鋸戰,其實跟什麼都沒講差不多。「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告退吧?等你們注意到我,我可能已經坐成化石了。」

楊波馬上微笑向她,那是聞名的、迷得死人(例如聖女貞德)的笑容。「對了,看廣告的效力有多大,大眾傳播的威力無遠弗屆,連這麼可愛的小姐都保持看報紙的習慣!請問小姐芳名?」

小貂猛地被他一看,竟不禁失了神,回過神來,連不耐煩和生氣都忘了。「宋小貂。」

她真的得承認這個半小時前還從她面前「裸奔」過去的花柳醫生的確有獨特的魅力,連她這種心快要像古井枯槁的人都一時不察被「電」到,可見他剛剛的話不是吹噓,他的確瀟灑,凡人無法擋!

還好小貂已不是凡人;她已經被折磨得沒了心,會自動閉上眼睛,對男人統統免疫!

「阿輝,看你走這什麼好運!今天非請我幾瓶XXOO不可!看你怎麼報答大恩人的大恩大德!」他斷而轉向小貂,好似媽媽對未婚男女極力讚揚自己小孩的可愛美麗或路邊攤老闆跟顧客推銷新生的小土狗有多聰明伶俐。「小貂小姐,能夠認識你實在是我們的畢生榮幸!」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們。」

「小貂小姐,所謂有緣千里一線牽,無緣對面不相識。我們三人今天能夠靠一則小小廣告從茫茫人海中相聚一起,你沒有感受到這是老天有心的安排?五十億分之一的機會就這樣讓你給碰上了!除了宿命註定,你還有更好的解釋嗎?不可能的了!老天知道你是如此一個秀外慧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才用心將最好的男人保留給你。像阿輝這樣的好男人,我保證絕對沒得找了!勤勞、專情又忠厚老實,在現代這麼亂的社會裏,除了我以外,絕對是沒有第二個!小貂,這麼叫你比較親切,反正就快是自己人了——我說了這麼多,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應該做點什麼積極的決定或動作……」

聽他的意思簡直要她馬上把蕭輝煌「娶」回家!小貂啼笑皆非!她偷偷瞄眼前對峙的兩個男人——輝煌滿臉脹得通紅,那表情顯然是為了交友不慎而深深懊悔。

可惜孟楊波一番力氣都白費了!可惜他不知道她徵婚的特殊條件(要是他知情,准不會這麼熱心推銷好友當試驗品),也沒看出來她和他的死黨根本不來電。也許世間的事總是這樣陰錯陽差的吧?總離完美遠了一點。

就是差那麼一點、再那麼一點……

她起身,表示真的打算離開了。「我還有事,不多打擾,一切就到此為止……」

小貂話還沒說完,外頭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喊沸揚了整條大街——

「救命啊!搶錢啊!」那尖叫之尖銳凄厲的。「殺人!」

「是白玫瑰!」輝煌緊張地。白玫瑰是「客來春」的當頭紅牌。

「去看看怎麼回事!」楊波話剛撂下,人已旋風似地不見了。

小貂和輝煌跟着跑下樓。

樓底下黑烏烏地什麼也看不清,小貂才跑下樓梯,一條黑影從她面前掃過去,要不是輝煌及時拉她一把,她早被那人撞開了!那個身材不高的男人因而絆倒,後面三四個花街保鏢追到街口來。

「站住!狗娘養的!」那幾個大漢罵道。

那人似乎摔傷了,眼看要跑輸人,忙用障礙抵禦,推倒街口的空汽油桶,擋了滿條小街。

「校花!你還躺在這裝死!」背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害得小貂差點心臟麻痹!她聽出那是孟揚波的聲音。

一個懶洋洋的老男人聲音拖着答道:「這種場面得要我出馬嗎?小角色讓他們去打發就夠了,你以為劉婆白養那麼多老龜公是閑放着打蚊子用的?」

小貂還來不及猜測那個蒼老男人的身分,眼前的追逐戰轉緊急,街頭湧來黑壓壓一團人。這邊原本暗不見五指的轉角霎時大放光明,小貂被刺得睜不開眼。輝煌始終小心地擋住她。大漢們已衝破障礙陣,圍攻著抄了過去。

白玫瑰高嚷:「小心!他身上有槍!」

小貂又聽見背後「蒼老男」哀嘆:

「為啥帶槍咧?愛現騷包!找老警麻煩嘛!這下我連裝沒看見都不行!」

話聲甫落,一個利落的影子已倏地沖了出去,以柱子后的汽油桶作掩護。槍口閃光一溜!

「警察!不要動!把槍放下!」

那個小流氓顯然心慌了,倉皇後退,不料他身後傳出一聲驚慌嬌呼!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誰也不知道那個廢棄攤子後頭什麼時候躲了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精靈精靈的眼睛現在被這危急情況嚇壞了,眨巴著婆娑淚光。她可憐地成為槍口下的俎上肉!

「放開人質!聽到沒有?」「蒼老男」低沉地吼道。小貂這才看清原來「蒼老男」並不似她猜想、聲音聽起來那麼像老芋仔。這個自稱是警察的人長得黑黑粗粗壯壯,留了滿腮滿頦髒兮兮的鬍子,猜是猜不出年紀,不過怎麼看都離人民保姆的完美形象很遠。只有那把亮晶晶的手槍說明了主人冷靜又危險的爆發力。「被逮到罪加一等!」

小流氓把那女孩扭得更緊,女孩痛得咿咿呀呀叫,又不敢拿自己小命開玩笑,把成串咒罵往肚裏吞,光憤恨地地瞪他。

「放掉她我不就沒命了!你當我笨蛋?」小流氓臉上的刀疤在女孩面前晃,嚇得她膽顫心驚。

「我再說一次,放——開——她!」「蒼老男」說來說去還是只有這句台詞。

女孩又怕又急,朝「蒼老男」嚷了:「警官,你有點用好不好?快想法子救我呀!」

「蒼老男」瞪她一眼!由於皮膚太黑,倒看不出來是不是臉紅了,不過被一個毛頭小娃當面指說是個「沒用」的警察,實在很損男人的面子!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小流氓押着她往街口退。「不準過來!誰靠近她就沒命!」

在這緊要關頭,小貂真為那個女孩危險的處境捏把冷汗!恨只恨她自己沒刀沒槍又沒功夫,逞論救她,連伺機近身都不行。

不知何時,她已緊張地抓緊蕭輝煌的手,怕早就把他抓得瘀青破皮!她急急放開他,沒時間不好意思。「怎麼辦才好!那女孩會不會有危險?」

「噓!」輝煌簡短的話有着沉着安定的力量。「阿波會看好時間的。」

小貂還沒意會過來他的話,只發現原來蹲在廢紙堆旁的孟揚波早已不見蹤影;一看,幾時他已不為人察覺地潛近攤子另一頭,而那個神經緊張兮兮的小流氓根本不察背後有人接近,等揚波出聲時為時已太晚——

「我看該先看好你自己的小命比較重要吧!」

他的動作快如疾風勁掃,身一低、腳一勾,小流氓冷不防遭人暗算,結結實實跌了個狗吃屎!揚波把那女孩往懷中一拉,帶離險境,一切不過是兩秒鐘之內的事!「校花!」

隨着這一喊,兩聲槍響同時響起,震耳欲聾!硝煙味飛揚中,小流氓倒在地上動也不動;「蒼老男」受到空前熱烈的歡呼!

花街圍得滿滿都是人。

女孩從孟揚波懷裏抬起臉,接觸到的是一雙帶電的。奇魅的眼睛,要笑不笑的唇角是抹好從容瀟灑的溫柔!片片嫣紅燃燒上她的臉。

她沒說話,掙脫開來,跑進人堆里。

揚波排開眾人,蹲到像死人動也不動的小流氓旁邊。「掛了?」他詫異。「只一個小傷不會暈成這樣吧?」

那個被叫做校花的蒼老男人小心地套起證物槍支。「他是嚇昏的,哎喲!還尿褲子!這傢伙本來還想飆我一槍,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打聽我董某人是世界級神槍手!給他廢條手差不多算個小教訓。要死?早咧,打死你多給我自己添麻煩,就是要讓你痛得喊媽又解脫不得!」

白玫瑰朝他吐口水。「不要臉!他XX的!白睡我的還敢搶老娘老本!簡直人渣!夭壽短命!我X你祖宗八代!」

揚波從小流氓身上搜出她被搶走的大鈔和金子,一項不少的物歸原主,還把那傢伙暗袋藏的一個K金錶和一疊美金全送給她。

「姐仔,你收好,別再掉了。」

白玫瑰眉開眼笑。「阿波,真多虧你了!謝謝啊謝謝!」又朝地上的人吐口口水,搖著屁股、攙著劉媽在一團姊妹簇擁下,回到花街「客來春」去。

「得送醫院,怕他失血過多。」楊波問校花,「喂!你的事?」

「我管他!」校花撓撓頭,似有難言之隱。「小王八!」

剛剛那女孩穿過重圍。現在她可不見驚駭之色,反而對這個剛才被她說成「沒用」的這位「世界級神槍手警官」兇巴巴地不耐煩極了。「你是警察,好歹負責出輛車送人到醫院,連輛車也沒有啊?我一定要把這事披露出來……」她作勢掏筆在手掌上作速寫。

校花臉色都變了!「你不會是記者吧?」

女孩跑得很。「沒錯!」

「急救要緊!我做了緊急處理,不過再等救護車來就麻煩了,誰有車?」

「我有!不過是重型跑車,行嗎?」女孩略略猶豫。

「只要能走就行,」揚波、輝煌和校花合力把小流氓撐上女孩從暗巷牽出來的重型龐大機車。看不出她嬌嬌美美的一個女子竟駕馭得了這麼一具龐然大物!揚波坐後座,架住軟趴趴的小流氓。「連妓女戶都敢搶了,還包輛平治給他坐嗎?活該死了也就算了!沒死也頗得你半死!」

跑車疾飛,校花迫在後面跑。「喂!那我怎麼辦?」

「你還干不幹警察啊?滿街車子供你挑,隨便勒令一台BMW來,條子當假的?」楊波遠遠喊過來。「還有小貂!你先別走!阿輝你看好她,我晃晃馬上就回來!」

※※※※※

人犯送進去急救,校花也要女孩做了簡單筆錄,三人並步下樓。

「我還不知道警察那麼好當,只要喊:『不要跑』『放開她』,你以為犯人會那麼聽話?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放人?」

「不放。」校花誠實地。

女孩噗哧地笑了。「發現自己真的笨、笨得沒理由可講喔!」

校花又要發起脾氣了。這初出茅廬、連天高地厚都看不進眼裏的小女孩幾度貶低他的自尊到極點,實在太傷堂堂七尺男子漢的顏面!拿個人人格尊嚴撇一邊不說,看在警察的身分上,她也該多少敬重他一些。想當年他以全班第三名光榮畢業時,她不知在搖籃還是娃娃床上聽催眠曲呢!

「喂,你……」

「什麼你你你的,我有名有姓,叫我陶兒,我又多發現你一條缺陷——沒禮貌,不尊重女性!」

校花當場氣結!「陶……你……」

陶兒疑惑地望着他,帶點憐憫。「混到三十好幾還在當一毛二的人好像真的不多喔!」

「你怎麼知……」校花出口,才發覺自己又上了這個刁鑽小女生的當。

陶兒批掌大樂。「所以說這世上事出必有因!我就說嘛!看你反應這麼慢,就只靠那套生鏽生不了、要磨更磨不亮的爛槍法混日子,又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臟不拉幾,留個怪模怪樣的鬍子,自以為很性格哦!」陶兒嫌他像嫌臭蟲,說來一無是處。「原諒我坦白說一句,你是我看過最不稱頭的警察!最!」她特彆強調又加重音。

「看樣子你對我的意見還不少。你說,這是對待人民保姆應該有的態度嗎?」校花說着說着,像是有滿腹的委屈無處訴;要不是年輕時抱着那麼一股理想和傻勁,誰會挑上這一行?付出的辛苦和獲得不成正比,生命時時受高風險威脅,還處處受人誤解歧視。歧視?不錯!以前多少個他好不容易才追求來的女友家裏一聽說是個幹警察的,總是再無二話,硬生生被拆散!好心一點的也不當面說破,從此跑開避不見面。老天好心好歹讓他在二十八歲那年終於娶了老婆;人是不漂亮,但他已經心滿意足謝天又謝地!誰知不到三年,老婆耐不住寂寞,丟下孩子跟人跑了!說是受不了他的脾氣、性格、品味、工作、摳腳丫子的習慣……足足寫滿三大張日曆紙背面!

他連反駁或挽回的機會都沒有,只有祝她找到一個沒香港腳的男人。當初她在愛慕他的時候還天天幫他握腳丫子,贊他圓滾滾的大拇趾頭可愛!人變心是沒什麼理由好講的,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也是在女人陣仗里狠狠摔過跤的,這簡單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怪也怪自己走狗屎運!會奉承巴結拉關係的早就陞官升級飛上半天,就他脾氣硬嘴巴笨,什麼好處都沾不上!混了幾年還是只做個芝麻綠豆小警員的身分,天天泡在這不見天日的花街,定期報幾個野娼和老嫖客當績效充數。今天這個不知死活的小搶犯算是打牙祭,自己送上門來,活該死好,幫他在考績表上多添顆星星;好運的話還能把幾條斷頭案攬到他身上去。

什麼理想?什麼抱負?去他的吧!現實就是這樣子,連一個黃毛丫頭都敢把他瞧得扁扁,這世上可還有公理存在?

「我是實話實說,要我編假話還編不出來!」陶兒理直氣壯地。

校花口裏咕噥咕噥:「真謝謝你啊!」

一直在旁抽煙觀戰的揚波開口了——「陶兒,你才多大?有本事當記者了?我猜你不會超過十六歲。」

陶兒心花朵朵開!她還挺得意地看校花一眼,好像在示威:嘿!看!本人就是青春如花,怎麼看怎麼可愛,怎麼看怎麼年輕,就絕不可能有人這樣拐彎讚美你!

「二十了!我今年剛畢業,還只是實習記者啦!主編說如果我做紅這篇花街風雲的深入報導,就可以擢升為正式記者。」

「花街風雲?」校花熱心地。「這你就碰對人了!我在花街縱橫十幾年,不會有人……」

陶兒根本沒在聽他說話,一雙眼睛從頭到尾只發亮地、專註地凝視揚波。一片着迷崇拜坦露無遺。

「沒救!」校花酸得冒泡,自動閃一邊傷感去了。

說女人有多現實吧!這小女娃看他和看揚波的眼神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看不出來你這麼有膽量,竟敢一個人獨闖花街。這不是你來得的地方,弄得不好,說不定被逮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一輩子賣皮肉、受迫吸毒,要逃都逃不了!嚴重的還送掉一條命,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陶兒抬起下巴,三分天真三分傲氣。「所以我要把它報導出來,這是記者的社會責任。」

校花笑了出來,「所以說你們這些剛出社會的溫室娃娃什麼都不懂。」

陶兒又不服。「你不是專管花街的嗎?既然有卧底警察在,不,根本是很明顯地擺在那裏,為什麼還會有不法的事發生?難道警察只是放着好看的?跟着一起同流合污?你不會也跟着一起嫖吧?」

校花聽得那臉色真是……他擺擺手表示拒絕再談。孺子不可教,朽木啊!警察被這小女娃一講,還有什麼尊嚴與名譽……

「他不嫖,他很愛面子,得了病還得受某人的罪。」揚波笑道。他從沒看過有誰能把校花整得這樣灰頭土臉,竟還是一個小女生!老好人校花向來在花街地位崇高,好歹也照管了花街十幾年,多少人來人往、風雲變換都經過了,今天竟被一個小小陶兒問得臉紅結巴。「陶兒,你先管管你自己,今天受了不小的驚嚇,有沒有受傷?」

揚波親切體貼的關懷讓陶兒心中湧上一陣陣窩心溫暖,她倒希望自己真的有個傷口讓他進一步關心。「沒有。」她不無遺憾地。突然想起他晚上為小流氓作急救時熟練的手法和剛剛與大夫交代犯人傷勢連串原文專業用語,好奇地問他:「我看你很會照顧人的樣子,請問你是醫生嗎?」

「唔,嗯。」揚波支吾其詞。他知道這個滿腦子浪漫幻想的少女又會把他和漫畫小說中那些救人濟世的醫俠聯想在一起。天知道他才擔不起那些個美麗偉大的角色。

陶兒馬上蹩起眉。「唉喲!雖然我沒什麼外傷,不過渾身酸痛,說不定有嚴重內傷。這樣好了,如果有問題的話,我明天去找你看門診,我相信你一定醫術高超,仁心仁術!」

「好!好!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你明天一定來!」揚波還沒推拖,校花先興緻勃勃地一口答應,滿是幸災樂禍等著看好戲的笑容。

再演戲吧!再撒嬌裝痛裝傷吧!到時候我就把你走進花柳診所的照片寄到報社,還想陞官加薪哩!連個小實習記者的位子都給砸了!

「以後再說,我那兒……」揚波摸摸鼻子。「診所裝修中。」

「以後也可以,反正我有病一定會找你的。」陶兒「忠心耿耿」。

校花大笑着走開。陶兒一副「他瘋了」的表情。

「嗯,以後再說。」揚波只有先如此擋道。他想,反正三天過後這個小女生就把花街的事忘得精光了!人海茫茫,她要找他也無從找起,說拜拜后誰也不用再記得誰。

他們在醫院門口分手,陶兒騎着威風霹靂馬乘風而去,猶戀戀不忘地一再回頭。

校花一打他後腦袋。「走了!人都看不見了,還捨不得回家?」

揚波雙手抱胸,眼光從醫院碩大堂皇的招牌上收回來。「是誰戀戀不忘?我是近鄉情怯!近鄉情怯你懂不懂?尤其是對永遠回不去的家鄉!」

「心中永遠的痛,嘎?」校花兩手大攤,朝大樓一揮。「其實大醫院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招牌做得大一點、名號響亮一點,你又不比裏頭那些毛頭醫生和背着手嘴裏呼咯呼嚕沒人聽得懂他說什麼的『權威』來得差!不過少張執照,等哪天我當上警政署長,別說一張熱照,要十張一百張我都頒給你!」

揚波笑着捶他。「我等着你大發啊!」

「會有那一天的!我校花會威威風風地坐在署長寶座上。呵!我告訴你,署里連空氣都比外頭好!」

「還說我,你才在做夢,死不了心的美夢。」

「人沒有夢,怎麼過下去?要夢就盡量夢,誰叫我們本來就天天住在可憐得連一點夢都要不起的花街上!走!咱們回去!繼續做夢!越是沒有夢的地方越需要咱們製造夢想填補上。」校花搭住他的肩,兩個大男人搖搖擺擺地走過醫院前的圓形廣場。清風和暢,雖沒喝下一丁點酒精,卻也有了幾分醺然醉意。校花學着剛剛陶兒嬌嬌的語氣——「有人說,你好會照顧人喔!」

揚波滿頭雞皮疙瘩聳立,一拳掃了過去!「少恐怖了!」

哥兒倆勁朗的笑聲一路穿過廣場,抖落了滿街……

※※※※※

「清涼薄荷海」里咖啡香四溢,言笑融融,小貂很享受這樣的氣氛,渾然忘了時間的流逝、黑沉深夜之降臨。

「想不到這小小一條街竟然卧虎藏龍,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警匪槍戰,還是在距我不到兩公尺的地方發生,畢生難忘!」

「以後你會發現更多叫你驚奇的事!這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以後?小貂玩味着這兩個字。今朝相識,就意味着還有往後?她並沒想得那麼遠。倒是花街上見到的人勾起了她的興趣!像那個菜花醫生和蒼老早衰的警員,他們像極了以前她劇本中的怪盜劍俠;浪蕩不羈,不定出沒,三兩下輕輕鬆鬆擺平花街的麻煩!是神秘守護者兼地下盟主那類角色。還有蕭輝煌,最不像是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物,但他十分從容,從容到讓你懷疑起思想不「純潔」的人反而是自己。

特別是共經歷了晚上那麼驚險的一幕,無形中讓他們更為接近;除了對這些「英雄」刮目相看外,還有些莫名的感覺在小貂心底蔓延。

是那種只有她才知悉、也或者連她都還不明白的一些心情,它們在悄悄醞釀舒展——

她啜口咖啡,香醇的液體在唇齒間流溢芳香,濃得讓沁入神經感官的餘味像接吻——十足性感的撩撥!

「你在笑什麼?咖啡味道不好嗎?」

「不,很好,跟你的人一樣。」小貂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了!準是咖啡因在作祟!他要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一定會大驚失色。

她一定是暈了頭,對着這麼一個正襟危坐的男人聯想到接吻?她懷疑自己今天要不是累瘋了,就是潛意識在暗示她她找丈夫找得快要瘋了!

「我是說,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們,很特別的夜晚。你知道,很久以來我的生活中已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錄的事。沒有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沒有任何感覺,只是過日子;也許人不要有感覺反而能過得輕鬆一點,反正明天總是要來,我不想讓自己陷在不斷糾纏的情緒中,那對現實一點幫助也沒有。」

「冷漠真的會比較有幫助嗎?」輝煌抬抬眉毛。

「什麼意思?」小貂指端輕叩杯沿。

「你不是能長久這樣過日子的人。你是屬於感性澎湃那一類,不可能壓抑自己的感覺太久。何必讓自己活得那麼痛苦?」

「你才認識我多久?怎麼能這樣武斷……」

輝煌溫煦的眼睛安定一切疑問。「我想我知道你。不說這個,省得你找我打架。」他笑了起來。「生下寶寶以後,你們倆能夠生活嗎?」

換作是別人,小貂或許會覺得突兀,但話出自輝煌口中,她知道他是真心關切;正是由於不見外,所以她不願用生疏的禮貌擋人。

「我身上還有筆存款,三五年內不成問題,生活再怎樣苦都能過得下去,就等寶寶落了地再說。」

「懷了寶寶,你原來的工作怎麼辦?」

「自由業就有這個好處。只要有門路,不用按時打卡都有得錢賺。我住的公寓到月底期滿,打算換找個寬敞點的房子,最好有院子和草地,陽光和草地對小孩子的發育有益。不過這事急不得……」

「怎麼不急?總不能露宿車站或公園。」

「這就是有很多朋友的好處,四處可為家。當然,等再過兩個月,肚子明顯凸起來,就不能在外拋頭露面到處跑,要做好胎教——我還是想有個文靜有氣質的女寶寶,沒人告訴過我我小時候是個怎樣的孩子,不過我知道一定離文靜和有氣質這些形容詞很遠。我向來討厭死守規矩。」

輝煌的眼裏儘是疑問;不過他留給她自己說下去。

「我是親戚輪流着養大的,我媽十六歲生下我就離家跟別的男人跑了,再也沒消息。我十五歲北上,開始半工半讀自立過活;感覺上似乎這輩子跟親人、情人的緣分都淺,不管走到哪裏,最後都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小貂兩手握住溫熱的杯子,觸摸著那尚未褪去的溫度,她看着他。「不過我不是因為怕寂寞才想留下這孩子。」

「我明白。」

「我目前在無線電視台做編劇和企劃,有時兼充當外景主持、過旁白;有線電視的發展空間大,不過普遍都窮,請一個人要當五個人用,不是真有耐力和興趣的人絕對待不下去。我是習慣了,吃苦耐勞哪樣沒嘗過?現在決定辭職是想給自己一段充電期,而且有了寶寶情況當然不一樣,要戒煙、戒酒、不能熬夜,我想我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你會是個一百分的媽咪。」

「現在凡事都是她為第一優先。我不想錯過她的成長,從第一步開始,全程參與。我知道被人忽視的滋味,所以我不會讓寶寶重蹈那樣不愉快的生活。」

「問題是你並沒辦法保證孩子的將來,畢竟一個單親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沒有人能預料……」

小貂嘆了口氣。「你以為我沒想過這些問題嗎?確定懷孕的時候,我着實慌了手腳,我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才決心要留下她;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可以感覺到肚裏的寶寶強烈地喊著:要跟媽咪在一起!要跟媽咪在一起!我是無法保證將來寶寶會成為怎樣的一個孩子,但我能夠保證的是,我會用全部的愛來陪伴她長大。不管別人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我們,我們這一生都會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從她來到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註定不再分離。」

輝煌幾乎要感動地望着侃侃而談的小貂了!她臉上那種真純誠懇的神情——他只能用「虔誠」兩字來形容。女人對他而言是陌生的,因女人而起的感動亦是。然而小貂在他心中引起的迴響——他無法言說!那種母性的光輝在她身上流露無遺,任誰都看得出那是一個喜悅又平靜的母親。

那是輝煌這一生還無緣體會承受的福分;那種天生親情的親愛,他陌生。

小貂那種美麗的光彩,於他更勝女子沉浸愛情的亮麗容顏。

「真的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夠老,老到不會開自己負擔不了的玩笑,老到懂得安排自己跟別人的人生,我相信我們會過得很好。」

小貂將空茶食盤疊齊,推到他面前。

「其實我心裏也有最後打算。若是真的找不到准爸爸人選,寧缺勿濫,也就作罷。將來我會向寶寶解釋我的不得已,我會讓她明白螞咪的苦衷,她是出於愛情和期望而誕生,我想寶寶該會諒解。」

「別再蘑菇了!有話直說吧!」

突如其來插進來的聲音嚇得小貂從高高的凳子上摔下來。

「小心!小心!我不會生孩子,摔壞了可麻煩,我賠不起!」揚波趕緊攙起她,像供養菩薩。「鳳體保重!鳳體保重!媽媽健康胎兒壯,千萬留神!」

那還有誰!孟揚波像會飛岩走壁的隱形高手,無聲無息突然從後院冒出來,嚇死人不償命的!

「你又挖牆!」輝煌頭大得很。「有大門不走,老鑽狗洞!」

「繞一大圈路多花時間費體力!小洞一鑽直從我家地下室通你家大廳,既迅速又便利!」揚波大咧咧地自取汽水冰塊,好比在自己家一樣自在消遙。「好啦!別皺眉頭,我明天再拿些破布磚塊把狗洞補起來。我已經拆拆補補幾十次了,他就只會為那個小狗洞跟我翻臉,你說怪不怪?」他跟小貂說道,不無「投訴」意味。

「你才怪,沒事跟狗爭道!」輝煌很為他兄弟這個不良積習嘆息。「說話也顛顛倒倒。」

「起內鬨了!」小貂笑倒,把臉埋在衣袖裏。「你剛說什麼啊?誰蘑菇?我不懂。」

「自然有人懂。」揚波下巴朝輝煌一頂,連暗示都懶了。「獃子,要說就快啊!再等下去就天亮了,太陽出來情調不見得比較好,還猶豫什麼?直說!就跟小貂說嫁我吧!我甘願娶你,甘願做你孩子的爸!你看,一點都不難。」

楊波語不驚人死不休,輝煌和小貂卻是截然兩副表情,然後面面相覷!

「這太誇張了吧!」小貂嚷道。

「你又知道……」輝煌反應。

「我當然知道!我認識你一輩子了!」揚波笑得一副神秘的模樣,有點——賊!「否則問那麼多幹嘛?就只剩一句話沒說出口了。想說就說,沒什麼好顧忌的,喜歡女人又不犯法,再說你也沒『前科』。跟小貂說個清楚。」

「我……」輝煌轉向小貂,像鼓足勇氣,一張長方臉連耳根都通紅。「小貂,我是想告訴你……」

如果剛剛揚波那一串驚人之語還能夠當成是玩笑,現在小貂真的是傻住了——

怎麼可能呢?

情況怎麼可能這樣急轉直下?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情節?還是她腦筋錯亂了?

是他們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交換了什麼暗號?不會啊!她明明一直在場!

而輝煌口中說出的話讓她分不出是想笑還是感動得想大哭。

「小貂,我只是想說,如果你一直找不到擔任寶寶爸爸的適當人選,而你也覺得我不致太差,其實我可以……」最後這句話簡短有力。「我願意。」

小貂張著嘴巴,不太能反應得過來。「為什麼?」她獃獃的。

揚波粗里粗氣地——「哎!女人怎麼老是愛問這個問題?你不覺得這時候說『好』比『為什麼』應景得多?」

「為什麼?」小貂固執地。

「你不願意嗎?」輝煌反倒很緊張。

「你沒有理由……」她說。

「可是我願意這樣做!只要給我你的答案。」他凝視B她。

小貂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天?從無到有,情況全盤倒轉!所有的不可能變為可能,意外和驚奇連連不斷!

真的從見到蕭輝煌的那刻起,她就沒把他列入考慮人選;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她覺得她與他之間用三個字形容足矣:不可能!

就像猴子知道金魚不是同類,沒有人會把北極熊和水牛配對。

直到目睹槍戰,她對他的感覺有了一點點變化;她從他默默散發的訊息里去體會那個她在初次印象還不及知悉的蕭輝煌。那時,她被槍戰緊張危險的氣氛驚嚇得不能動彈,他卻始終保護着她,那麼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動作……

一個男人的膽識、心地,幾個理所當然得可能連他自己都毫無所覺的動作卻說明了一切!包括正直、真正的善良——

不容任何邪念的——真正的男人。

之後她與他坦言自己的處境,是真心拿他當朋友看,但朋友不代表得承擔她的問題;所以當揚波甚至輝煌向她表白「意願」的時候,她除了錯愕還是錯愕。

她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願意幫她?

沒有理由阿!

就算他心甘情願,這對他——公平嗎?

是的,她會想,這對他公平嗎?

也許他是出於同情,可是不應該——正因為他是個太好的人,她更不願、不能、不該接受他的「好意」。

「不要,很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可是真的不行。」小貂回絕了兩個男人好心的「提議」。

「換作我要問為什麼了。」輝煌望着她的眼中有抹幽默光彩。「第一次求婚就被拒絕,實在不是很光彩的經驗。」

「你沒有必要這樣。我知道你的好心,同情我目前的遭遇,不過我沒有像你想的那麼可憐無助,我相信我能安排好屬於我和寶寶的……」

「不是同情,為什麼要說成這樣?如果說我就是想成為你法律上的丈夫、寶寶法律上的父親,你不能接受這麼簡單的事實嗎?」

小貂是不能置信。「你知道這只是名義上的,也知道這是項契約,有規定、有期限……」

「我統統知道。你整個晚上跟我說得很清楚了。」

「我並不是那個用意……」

「我懂。」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非把問題追根究底想得清清楚楚不可嗎?那就把它們留到以後再想。我想你也同意了?」

求婚!他在說求婚。但他鎮定、平常得像在問客人是不是就點紅茶和毛豆而已一樣。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小貂發現自己這下只能被動地跟着走。自從他和揚波聯手說服她接受他讓他當孩子現成的爸,她就開始昏頭昏腦,實在連狀況都搞不清了。

「如果你一定要理由,好吧!」輝煌兩臂交疊在吧枱上。「你受過的那些苦,我和阿波都嘗過。我們同在孤兒院長大,自然明白孩子對一個正常家庭的渴望。所以不要讓你的寶寶落單,將來不管如何,寶寶都會有兩個叔叔照顧她,合適的婚姻對象可以慢慢再找,重要的是解決目前的問題,把你的情況安頓下來,一切以寶寶為前提,等寶寶平安落地后再說,將來的問題留給將來再想。現在你只要回答一件事,怎樣?」

怎樣?小貂簡直要瘋了!他還問她怎樣!

「你明明知道這只是個契……」

他耐心地——「事實上我完全沒想到契約的事,一切照你的安排,如果你信得過我,相信連約也不用簽,時效一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以你為主。還有,我不需要什麼『感謝金』,你把錢留下來,將來給寶寶當教育金,以後你一個人身邊帶個孩子,日子不好過,能儉省就檢省。」

一股熱潮襲上她心頭。小貂哽咽得連最簡單的謝字都說不出口。

「我們也不要談什麼權利義務的,那很沒意思。我想你能明白。」

「蕭大哥,我……」她初次改口。

輝煌推推眼鏡,慌忙地——「別哭!也千萬別說謝!我不是為了這個。另外,我幫你想過了,你不是說你住的地方要退租了嗎?四處漂泊不是長久之計,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兒還能窩窩,地方是不大,但至少是個固定的家。要是有什麼情況,大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當然,都看你的意思,不勉強,只怕讓你待在這兒委屈了……」

「不要這麼說,我怕打擾了你!」

這一回答,無疑是默允了。小貂的心情卻還是翻攪,感激與不安交戰。

「不嫌棄的話,我很願意在你店裏幫忙。」小貂輕輕說。「不支薪,我會很勤快學習,我很能吃苦耐勞的!」

一旁看他們倆「交涉」「會談」半天的揚波實在聽得都快打瞌睡了!好不容易談出個眉目,他忙不迭上前「確定戰果」。「不嫌棄!不嫌棄!你們倆對彼此都很滿意,沒人會嫌棄,拜託別再學古人謙虛了!」他樂得敲敲小貂。「就這麼說定!寶寶可以交給我一手接生,叔叔兼現成的乾爹。」

「你會接生?」小貂不免訝異。她絕無輕視花柳醫生的意思,但——成天和菜花瘡疹打交道的孟揚波要接生……行嗎?

專業領域受到侵犯的揚波這下可不太爽快了!男人的看家本事受到質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受鄰戶色男意圖染指,非同小可!

「我絕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十分欽佩你最『擅長』的那一科,只是不知道你還是全才,畢竟要精研各科不容易,醫學天才千萬人中不過一二。」小貂趕緊澄清道。

人家都已經明吹暗捧成這樣了,揚波心花朵朵怒放。沒人不愛聽好話,連「天才名醫」也免不了會有一點點虛榮「病」。他假裝咳了咳。

「這兩個字我怎麼敢當!天才不世出,我看二十世紀像你這種為愛受苦犧牲的純情女才快絕跡了。」他很深受感動的表情。

「小貂,我們明天就去幫你把行李帶過來,我會先把房間打掃一番。先把你的境況都安置下來,」輝煌說道。「往後我們要做的事還多得很。」

「好。」最簡單的一個字,最複雜的心情;不準說謝,可是小貂發現一切亦非謝字所能包含。

她輕輕地、好溫柔地笑了。

「就這麼說定!」揚波把三人的眼光鎖在一起。

三個人、六隻緊緊交纏的手掌互相傳遞溫馨的暖流,這是第一次,小貂在朋友身上感受到堅實如親情的溫暖。

她竟忍不住哭了出來。

直到積壓已久的情緒隨淚水盡情宣洩,她才明白這段日子以來她給了自己多大的壓力、扛了多沉重的負擔!如今有另外兩隻堅定暖熱的手來分擔她心頭的苦,感覺是這麼的好、全然放鬆!

可信賴的人。

「傻瓜兮兮的。」揚波最不愛看這種兒女情長的畫面了。他想,等哪一天他研究出抑制女人淚腺的方法來嘉惠男人,准可以得諾貝爾獎。「把我們當你老哥看不就得了嗎?這樣浪費水分和電解質也算糟蹋地球資源。」

輝煌就沒那麼粗魯了。「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愛哭,寶寶會笑你。」

寶寶會不會笑她她不知道,不過她卻是被他逗笑了。

這是怎麼奇特又幸運的一天!命運把他們帶進她的生命、扭轉了她的窘局!一切奧妙的降臨有如奇迹!

小貂抬起浸在淚光中的晶亮眼睛。是,她不再哭了,沒有理由好哭,她已有了這麼奇妙的禮物,無論如何、無論何時都給她勇氣——

她一下子緊緊擁住了他們兩個!感覺上他們彷彿已相識好久好久。

「謝謝你們!真的。」

小貂會記得這一天,永遠記得!她和寶寶的幸運日。

漂流許久:惴惴不安的心可以暫時放下、可喘口氣,看清下一步和寶寶將怎麼走下去……

輝煌和揚波不會知道他們的出現和溫情對她具有多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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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沒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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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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