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習慣了五年多來有愛咪朝夕相伴的生活,她才一天不在,雲霏頓時好像感覺少了什麼,渾身不對勁;連翻譯蜘蛛人和綠色毒蠍精的智斗都彷彿時時靈魂出竅,怎麼也無法鎖定心神。

經過幾天的「適應期」,雲霓竟「良心發現」地主動提出試着將愛咪接去與她同住;雲霏剛開始樂得有人分擔照顧愛咪的生活起居,再來卻漸漸擔心起來。昨晚是她同愛咪五年來第一次分離兩地,一個晚上愛咪七通電話只說想她,要晚安親親,雲霏卻失落得徹夜無法成眠;直到曙光透亮,一疊稿紙幾乎原封未動,爬不到兩三行。

怎麼會有這麼深的思念?連對志光的感情都未曾如此泛濫,她好像患了重度相思病一樣。

五點五十九分,一聲尖銳的電話鈴響嚇得她摔到椅子下。話筒那端竟是愛咪的哭喊:

「霏霏,你快來救我!」

就這麼一句話,雲霏十萬火急飛奔到雲霓位居鬧區的三樓小套房。

愛咪站在樓頭眼巴巴地望,一見到她,哇地大哭起來。

雲霏憤怒地抱起她直往雲霓房裏沖,一按亮燈,眼前的景象讓她尷尬不已。雲霓拉高被單遮掩胸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而她身側一個半禿頭的男人則是被連串騷動驚醒,左手胡亂摸索床頭柜上的眼鏡,結巴地問:

「誰啊?心肝,這是怎——」

雲霓親吻他光禿的前額,「沒事,你睡覺。雲霏,你幹嘛啊?有地震嗎?」

雲霏氣呼呼地瞪她一眼,一言不發地抱起愛咪,拎起行李離開了小公寓。

愛咪一路窩在她懷裏,直到回到她們熟悉的家。

「我討厭那個老禿子,他的腿像兩條大毛蟲,連蚊子飛進去都會迷路。」愛咪嫌惡地扁嘴,「他還親媽咪,老色狼一隻!」

「你媽沒跟我提過有這個人存在。」雲霏幫她換睡衣、梳頭髮,愛咪第一回熬夜不眠,早已呵欠連連。「要是我知道,就不會讓你過去跟她住了。」她懊惱地。

「昨天早上媽咪去上班,剩下我跟老禿子大眼對小眼,他叫我胖妹妹,我拿煙灰缸丟他!他等媽媽回來后還告狀,真不要臉!霏,我媽咪又不是沒有人追,為什麼會喜歡那個地中海?」

「那要問你媽啊。」

「我不喜歡他!他長得像怪物。」

「你媽咪喜歡就好了。有些人就是喜歡在一起,別人也找不出原因。」

「可是媽咪說她會開始考慮長遠的問題,那表示以後我得和他們兩個住在一起唆?」她的蘋果臉擔心得成了倒三角形。

「不,都聽愛咪的。你現在是小大人了,我們會尊重你的意願,你不願意做的事,誰也沒有權利勉強你。」

★★★

志光約了雲霏中午在一家新開的鄉野咖啡屋見面,說是有重要的事非當面與她談不可。

他先到了。

雲霏穿過大街,踩過陽光和枯葉看見臨窗出神的他,開心微笑輕敲玻璃,是好輕快的心情!

侍者送來鮮果汁,雲霏卻發現志光看起來真是糟糕透頂!眼裏紅絲遍佈,落拓憔悴的神情宛如受盡折磨的囚犯。

「還好吧?你病了嗎?」雲霏直覺地如此關懷。

志光猛地緊包握住她的手,反而嚇了她一跳;他的神色沮喪痛苦,叫她發慌,「雲霏,我——有件事我實在難以開口,但是我曉得逃避不了,我——」

「你今天好奇怪,志光,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

「雲霓,」他將頭埋進掌心,掙扎地,「我要結婚了。」

現場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雲霏整個人全震住了,麻木得宛如泥塑雕像。

錯愕、震驚、傷痛、不解以至退縮的感情,一幕幕映現轉換在她眼中。

「為什麼?」良久,她輕聲問。

「生日聚餐那晚,我喝了過多酒,一時糊塗……」儘管他也曾懷疑過酒精作祟的特別效力,然而是他自己犯的錯,他不能對另一個當事人造成二度傷害與侮辱,更無立場推卸,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承擔起責任,「事情就是那樣發生了!雲霏,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對不起小棋,更對不起你,但我躲不了,我得對小棋、對朱家負責。」他真的快崩潰了!母親的言辭壓力以及眾人目光所指的種種壓力,連日來不斷壓逼他的良心;做抉擇,竟是剜骨割肉般的痛!

最艱難的是現在,面對雲霏那深深受傷的神情,彷彿是對他最嚴厲可怖的鞭答。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雲霏嘶啞地喊。怎麼說心裏的痛?他一句話像一擊垮了她的世界,連最後一絲縹緲的希望都毀滅殆盡,整個抽空!她的人完全虛空起來,只餘下驚慌。「想想你對我說過的話……你怎麼能這樣?不要碰我!」她摔開他的手。

志光當着她的面流下眼淚,「雲霏,我只能說抱歉,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子——」

「請你走開!」雲霏埋着頭,這個打擊太突如其來,她只想一個人靜下,獨自舔甜遍體鱗傷。

然而志光動也不動,也不看她。

「雲霏,誰都可以誤解我,但我需要你的諒解,否則我一輩子都無法心安!你知道我始終只愛你,只是環境……」他一抹潮濕的眼眶,「我是男人,得扛起責任,可是我從沒有愛過小棋……」

雲霏首次直直望住他,嚴肅而低聲:「你不覺得說這話才是真的矯情嗎?」

是啊!矯情!如果他不愛那個女人,怎能任意借口讓一場酒醉浪蕩粉碎了他們多年的感情?事後又來希冀求取她的諒解?

這到底算什麼?

男人所謂的真心對待,原只不過是一場高明的騙局。

「不,如果你了解我的無奈……」他劇烈搖頭,陷落在痛苦深淵裏無法自拔。「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當時我的頭像發昏發暈一樣完全無法自制,終至犯下了永遠補救不了的錯,小棋的測孕報告說是可能已經……有孕了。」

這個「消息」無非是雪上加霜,雲霏已麻痹得無能多作反應了,「我該說恭喜嗎?你不只快結婚了,還要當爸爸了。」她苦笑道。

天地間,她真的不知道再相信什麼了!

「雲霏,一定要這樣諷刺我嗎?」何喜之有?何喜之有?他只感覺懊喪悲傷,完全沒有什麼喜悅可言。

「否則我還能說什麼?」她自嘲地、悲哀地對自己笑笑。「我走了。」她站起身,因為知道已無法再在這地方坐下去;這裏太小,再不去找個地方傾瀉痛苦的話,她一定會瘋掉!

「雲霏,我送你回去好嗎?」他受不了她這樣離開。他怎麼捨得下自己生命中最最認真、也是唯一的愛情?

她緩緩搖頭。以後這條路真的是只能自己走了。沒說再見,她再看他一眼,匆匆離開了臨街的咖啡屋。

天氣不知何時變了,午後的風颳得人整個都發冷。

★★★

「雲霏,你的聲音怎麼聽起來有氣無力的?嘖嘖,像砂紙一樣恐怖。」雲霓用肩膀和耳朵夾着電話筒,翹起塗滿艷麗蔻丹的纖纖十指,「你病了嗎?」

「快死了。」雲霏把頭埋進枕頭。她知道自己現在糟糕透頂,那是痛哭發泄了一下午的結果——喉痛、聲啞,連腦袋都快爆裂了。

「你自殺啊?」雲霓吃了一驚,「千萬別做傻事。」

「你才自殺!我就算活得再難受也不會自討苦吃,死了也不見得好過。」

「我就說嘛!像你我這樣活得樂觀的人多好,才會教育出像愛咪這麼可愛討人喜的孩子。愛咪怎樣?睡了嗎?老李今天還問起她,看他們多投緣,處得不錯哩。」

「我正要跟你討論這件事。關於愛咪你打算怎麼處理?我真的沒見過像你這種不負責任的母親,天底下哪有像你這樣對待小孩的?」

「我?我沒怎樣啊,我幫她準備好多新玩具,就像你待她的方式一樣。」

「我沒在屋裏擺個亂七八糟的男人!」雲霏直言無諱。她真想棒捶醒她老姊那個成天昏昏然的腦袋。

雲霓有點受傷的聲音。「你不要這樣罵老李!他的人不錯,只是比較暴躁一點。他不排斥愛咪的,我也照我們協議好的,把愛咪接來住了,只是她待不慣,還是要跑回去。」

雲霏氣結的,「我要你接愛咪回去同住,是要你給她一個正常溫暖的家庭!沒有爸爸也只好認了,起碼你這個媽也要做個模範!誰知道平空從天上掉下一個老禿驢,你存心瞞我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對孩子的心靈成長可能造成很大的傷害?」

雲霓急得想哭,「你別光罵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這也不是我希望的,可是我就是愛他嘛!有什麼辦法,我又不能說聲不愛了就把愛收回來,我也愛愛咪啊,骨肉連心,我也很捨不得她……」

「那你現在到底打算怎麼辦?你的意思就是還要繼續把這個責任丟給我?」

「暫時,只是暫時,也只能這樣了。」雲霓小心翼翼地,有求於人時就非婉轉委曲求全不可,「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妹,你不幫我,我還能靠誰?」

「葉雲霓!你到底還有良心沒有?」雲霏念頭一轉,一委屈,便又觸及了內心的隱痛和種種辛酸記憶,整個不滿情緒如數爆發:「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壓力!你平白無故要我代你背負五年多的責任,現在你還想繼續剝奪我的生活自由嗎?」說到激動處,又忍不住感傷落淚,「你看看我!自己連生活都快成問題,還拖着個小孩,不明就裏的人以為我是年少失足的未婚媽媽!好不容易熬到畢業,生活沒個安排,整天也只能邋裏邋遢地窩在一間小屋子裏伏案爬格子。我也需要約會!也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也想像你一樣每天光鮮漂亮的到處穿梭!葉雲霓,你這算什麼?當你妹妹就註定欠你債嗎?你有沒有為我想過?就算一點點也好!你將心比心嘛!」

雲霏索性丟開話筒,難過地大哭特哭,直到哭出一身汗,聽見雲霓着急地不斷喊喂喂喂,她才抹凈淚水,生氣地:

「你還要怎麼虐待我就盡量說好了!」

這下雲霓不敢再有話說!她怕死了雲霏發火,「雲霏,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關於以前你為我和愛咪做的,我一生都無以為報!你吃的苦我都知道,如果將來我有辦法,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我不是不負責任,只是現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不照顧愛咪,而是無能為力,你多少要同情我啊。」

「同情你什麼?既然無心好好愛這孩子,當年為什麼又決定要她?你這樣等於製造罪孽!」

「當年……年幼無知嘛!沒有人不犯錯的。重要的是愛咪現在已長成個健康活潑的孩子,而且有她陪你,你也才生活得踏實安心,這我看得出來。」雲霓軟硬兼施,情理交攻。「再則你是自由業,照顧她最適當;否則你看,我這個辛苦勞累的職業婦女早上要到證券公司上班,下午還要兼差,下班回家累得像只狗,恐怕連陪她玩的時間都沒有——除非有第三條路,把愛咪送全日班託兒所,晚上再接她回來。這一點你一定不同意。所以說,再怎樣委屈,也請你暫時同情我,別逼我。讓愛咪還是暫時跟你住,我會按月送生活費,也會常常去陪她,帶她去玩的。」

雲霏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得不同意雲霓確實有難處,「那個老禿子難道沒有老婆兒女?你這樣跟他在一起,還能耗上多久?」

「老李在辦離婚,他會離婚的。我們相愛,已經不能沒有彼此。」

儘管分離幾年了,原來她老姊對男人的一股痴勁傻勁依舊如故。只是當年的瘋狂結果是換來一個小愛咪,這一回賭注又如何?雲霏懷疑她這個單純得像細胞生物、對感情尤其無免疫能力的姊姊究竟還有多少籌碼可投注。「每個男人都會這樣說。」

「雲霓好認真的表示,「不,我相信老李,他會離成婚的。」

是啊!會。只是那是五年、十年還是三十年、四十年?也許只是一句泡沫、彩虹般的虛假諾言。「好,我會衷心期盼你和老禿子雙宿雙飛的日子早點到來。」她譏嘲地。

「雲霏,不要叫他老禿子好嗎?他的頭髮本來掉得厲害,他自己也很煩惱,我們試過不下二十種生髮水,我還固定每天幫他按摩,現在情況已經改善很多了。」

雲霏非常懷疑她跟雲霓真的是出自同一娘胎的姊妹嗎?也許她身上的痴情因子都提前被雲霓瓜分走了!妹妹倆在性格上、在情路上才會有如此大的差異。

★★★

愛純來的時候見屋中一片烏漆抹黑,以為雲霏出了什麼事。電話里什麼也說不清,她像是哭過,說是很想馬上見她。愛純急忙趕來。開了燈,看見雲霏蜷在露台上一動也不動。

「雲霏,怎麼睡在這裏?當心着涼。」就著月光,她訝異地發現雲霏滿臉狼狽的淚痕。以往總是她為情傷心落淚,如今相對,宛如時光錯置,角色互換。「出了什麼事?你快告訴我。」

雲霏猛然抱住她的肩頭,痛快放肆地哭上一場。愛純感受得到她遍體顫抖,好像有千斤萬擔的悲怨要藉這場發泄全數釋放出來。雲霏的身子冰涼,顫如夜露中的千葉蘆葦。

「好了,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哭過就沒事,都乾淨了!」愛純像個溫柔的母親般撫慰着她受創的心。

雲霏貼近她的耳,「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她吸了吸氣,許志光要結婚了;他跟那個女的酒後發生關係,大概有小孩了,所以要結婚了,哈!」雲霏緊閉着眼。「不要說話,也不用安慰我,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很好,沒事,真的。」

愛純簡直是要重重扼腕嘆息了!儘管她曾提醒雲霏男人的善變濫情,沒有人會希望「變局」真的發生。說實在的,她難以想像連志光那規矩認真的人都有出軌變心的可能,那還有誰的誓言是恆久不變的?

或許人只能賣力為現在而活,不看過去,不想未來,現實手邊的感情踏實些,愛情的明天永遠撲朔迷離。比方她和安藍就是十足的享樂主義者,今朝能相守,全心全心,不強求、不給對方壓力。後天她要隨他出國旅行,愛純開始期盼這趟旅行,相信這會是個永遠美好的回憶。

只可惜她不能分擔雲霏的痛苦;再好的朋友只能傾聽,無法承擔。傷痛到極處的苦楚她嘗過,因此完全能體會雲霏此時的心境——想完全安寧,徹底逃離!

「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雲霏咬唇,自嘲地,「只是我只有一個世界,毀了,還不曉得什麼時候能重建起來。」

誰允許背叛?誰了解那種心被狠狠剝離的狼狽與痛苦?志光一句話霎時讓她的世界粉碎殆盡!那種失落感大到連她自己都發慌。

她從不知道志光對她是如此重要!

這麼多年了!志光默默的守護就像空氣存在那般自然;她不以為意,直到有朝一日他離開了,她才突然發現他竟在她的感情上佔有了那麼大的位置。她的依賴強到連自己都駭怕。

這是什麼樣的情感?她也不明白。難道這就是愛情?這和愛純的神魂顛倒簡直像有天壤之別,但為什麼會叫她深陷而無法自拔?

這下她是真的剩下自己一個人了。看清自己的時候,才終於明白一個人的軟弱是怎麼回事。雲霏將稿紙揉成一團扔向已經爆滿的垃圾筒,頹然地丟開筆趴在桌上。背後傳來愛咪的聲音:

「霏霏,我的褲褲尿濕了。」

雲霏重重呻吟,動也不動,「咪,我現在很累,不要吵我。」

「可是我尿濕褲子了。」

「你這麼大了怎麼還會尿褲子?」她不耐煩地。「好吧。尿就尿了,自己脫下來去換乾淨褲子不就好了?」

「沒有褲褲了,洗衣機壞掉,下雨下了好多天,架子上的衣服都還沒幹。」

「那你先去睡午覺,睡醒褲褲差不多就幹了。」雲霏不耐地捧住頭。

「可是我媽咪說……」

「咪,我很累,拜託你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來吵我好不好?」她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

「可是我沒有褳子……」愛咪顯然是被她兇巴巴的語氣呼著了。

雲霏「啪」地推開椅子大步走向愛咪,一把把她抱到衣柜上頭。「要褲子你自己找找行不行?你已經這麼大了,為什麼還尿褲子?連找件褲褲都要吵得我不得安寧!我只想要一個人安靜、安靜、安靜!可以嗎?你吵個沒完,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愛咪被她這一吼,動也不敢動,大眼睛裏泛著亮亮的淚光,「你都對我不好,霏霏凶。我要找媽咪!我要打電話找我媽咪!」

這句話更大大刺激了雲霏:「去啊,要找你媽咪就趕快去啊!是你自己吵著要回來的,現在你又後悔了是不是?」

愛咪哭得淚汪汪,兩腿亂踹,「媽咪!我要我媽咪!」

「去嘛!那麼想你媽咪的話,就去找她,永遠跟她住在一起算了,我也好清靜清靜!」雲霏又將她抱下,扔在椅子上。「我是欠了你媽什麼是不是?莫名其妙把你丟給我,她知不知道這樣我有多為難!她自己愛自由、不要羈絆,卻自私地把麻煩精丟給我!她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人,我也有權利說不要!你們以為我就愛受苦受罪受折磨虐待啊?我也會軟弱、也會喊累,我快要受不了了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有誰同情過我、幫我設想過一點點?」她說着說着,自己也氣憤地哭了。明知是借題發揮、藉機發作,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你想要你媽就盡量去啊!我不管你了!也不管她愛跟誰在一起!我為什麼要管你們的事?你們都自私到只顧將責任推給我,有沒有想過我的壓力?我已經連自己都弄得很不好了,還要拖着你這個小麻煩精……」雲霏狠狠地吸鼻子抹眼淚。「你已經讓我心情很惡劣了,你不知道嗎?拖着你我什麼事也做不成,你看看我現在凄凄慘慘一敗塗地的樣子,工作沒着落,稿子四處碰壁,連男朋友都跑了,我還不夠失敗、不夠可憐嗎?連最起碼的一點點安靜都得不到,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丟下這些責任啊?要把我拖垮了才甘心嗎?你那個不負責任的媽沒同情過我,我才不要管你們了!我很累,什麼都不想再要了。既然你最想找你媽咪就去吧,盡量去、儘快去,剩下我一個人倒清靜!」

愛咪早已停止哭泣,乖乖聽訓,然而雲霏傷心得無暇多細想,發泄完連篇抱怨,就捧著疼痛不已的頭自顧自地回房睡覺。她真的感覺自己已筋疲力盡,只想閉上眼睛斷絕一切痛苦的思想與追憶。

沒想到這一覺醒來卻令她追悔莫及!

雲霏睡醒時天已黑,她要喚愛咪將陽台上的衣服收進來,喊了半天卻沒有回應。她下樓找了又找,哪裏有愛咪的影子!雲霏腦中如遭雷轟一般驚醒!難道愛咪把她的一番氣話當真?她真的負氣離家出走了?愛咪身上還有點錢,然而一個稚齡小女孩獨自出門,又不認識路,可能遇到種種危險!頓時報紙社會版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殺人、強暴、綁架案紛紛朝她撞擊而來……雲霏心急如焚,慌張得手足無措。

對了!愛咪第一個目的地一定是到雲霓那兒,先試試再說——雲霏重燃一線希望,撥通雲霓的電話,但得到的回答卻是雲霓那慵懶的聲調和漫不經心的問候。雲霏這次禁不住張惶得哭了出來。

沒有!連雲霓都說沒有!那胖咪究竟會去哪兒?她就這麼背着小背包離家出走!是抗議她那番無情無義的責罵吧?一聲不響就走了……雲霏心中後悔萬分,還有強烈的焦急。擔心、愧疚和不安。不行!再等下去難道要坐視愛咪出事嗎?不,我要出去找她!要把她找回來?咪啊!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

雲霏抓了錢包和外衣就猛往外沖,冷不防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不是別人,正是被她罵「陰魂不散」的卜傑,這次他的「陰魂不散」倒來得正好。雲霏宛若見到救星般,拉着他着急地哭,難過得不得了。

「愛咪不見了!卜傑,她離家出走了!」她哇啦哇啦的哭喊,「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心情不好就亂罵她,都是我的錯!都是我……」

「不要哭,我們一起去找她,你先別急,愛咪聰明得很,她懂得保護自己,不會搞丟的。」

「咪她只有五歲啊!」卜傑的一句話令她更心亂如麻,自覺罪孽深重。

然而卜傑開車帶她四處尋找了近兩個小時仍是一無所獲;隨着時間一分一秒溜過,恐懼與自責愈形加深。此時她眼角掠過一個小小的、眼熟的紅影子。

「停車!」車子吱地猛然煞住,雲霏沒等車停穩就開了車門往馬路上沖。

「愛咪!」她扳過那個孩子的肩膀,心卻陡地下沉!不是!竟然不是!「對不起。」她失魂落魄地鬆開手。

「你這樣滿街毫無目的的亂跑亂走不行的!你再努力想想,愛咪還有沒有其他可能會去的地方?」

沒有!雲霏只能咬住嘴唇瘋狂地搖頭。該找的地方都已找遍,連好久才去打一次牙祭的麥當勞和門口掛熊寶寶氣球的西藥房都去過了,她實在想不出愛咪可能會在哪裏!她會故意躲起來,藏在下水道或街角嗎?咪!你怎麼不快出來跟我回家?咪!你真的生了我的氣?

「我自己去找,找到天亮也沒關係,我會帶她一起回家的!」雲霏一路小跑步,在大街上茫然搜索著、喊著:「愛咪!你在哪裏?愛咪!愛咪!你出來,我們回家,我不是故意要罵你!咪,愛咪,你到底在哪裏嘛!」

卜傑二話不說的跟在她背後,四處找尋呼喊:「愛咪,葉愛咪!愛咪!」

他們一路跑着喊著,雲霏像發了狂似的不知道累,連嗓子都喊啞了,還不肯停下:「愛咪,愛咪!你在哪裏?」

霓虹燈交織錯落,沉沉的夜已開始透露刺骨寒意。

卜傑拉住她,「雲霏,我們先回去吧,這樣盲目亂找不是辦法,我看還是先報警。你也跑得很累,應該休息一下……」

雲霏掙開他,這回是莫名其妙對着他發泄怒氣:「要回去你回去!我不走,我還要去找愛咪,我會找到她的!……」她開始奔跑起來,越跑越快,有如一頭羚羊般在大街上飛躍。

卜傑當然還是追了下去;他沒想到平日最懶得活動的雲霏一跑起來速度驚人,然而在他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之時,雲霏忽然仆倒下去,抱着腳打滾。

「怎麼了?」他蒼白著臉,多事之秋啊!

雲霏的臉痛得扭曲變形,猛發冷汗,「我的腳底扎進了釘子,好痛!」

卜傑脫下她的球鞋和襪子,那根生鏽鐵釘扎的傷口還不淺,雲霏腳底已沁出鮮血。他一把抱起她。雲霏拳打腳踢地掙扎抗議:

「你幹什麼?放我下來!你不要管我,我還要去找愛咪……」

愚蠢的女人!卜傑真想封住她那張固執得要命的嘴巴。「要找愛咪還多的是時間,先保住你這條小命再說,破傷風可會要人命的,你有沒有一點常識!」他大吼。

雲霏乖乖閉上嘴巴,任由他抱着她上車、上醫院、回家。起初她心裏還不服氣,但當聽到那個暴牙醫師連連點頭說「還好,送來得早」的時候,雲霏不得不承認:她心生感激。

回到家,屋裏空蕩蕩的,她這才發覺自己有多軟弱疲累。

面對距她咫尺的卜傑,她心亂如麻:「喂,我會不會死啊?」

他沒好氣地:「不是不要命了?現在曉得原來自己很貪生怕死?」

她嘆氣:「我只是想找到愛咪。」兩串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於放肆地溜出眼眶。「是我引起的,都是我不好,自己心情不好遷怒於她,把對志光的不滿借題發泄!」她猛地才想到他並不認識這個人,多提無益。「我可惡!」

「現在自責有什麼用?把人找回來才要緊。這樣吧!如果到明天天亮都沒有愛咪的消息,我們就報警處理。現在,」他轉身,「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我會隨時打電話。」

雲霏想也不想就拉住他:「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一個人。」她眼裏是祈求的神色,還有那麼一點特別的東西,「拜託。」

卜傑不自覺地停住,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已軟化在她觸摸所帶來的無比愉悅感受中。

沒有人說得出是誰先開始的!那麼大概就是同時,一個狂烈需索的深吻點燃了熊熊火焰,兩個貼合的軀體陷落沙發深處,親密而危險的氣氛如野火迅速蔓延。

「不要走!不要!」雲霏只能吐出這最後的句子,孤單太久的靈魂在渴望另一個熱情靈魂深沉的擁抱;她要逃離無助寂寞的深淵,今夜飛升快樂天堂。

「傻瓜!」卜傑纏綿地慰藉她的不安,「我才不走。怎麼捨得走?」

★★★

雲霏從騷動的夢境中醒來,扶住劇痛的頭。她偷偷瞄一眼佔據另半邊床的卜傑,獨自溜下床,悄聲進浴室。

真的,一切像在做夢!

正因為快得來不及反應,所以更像是恍惚夢境。

只除了打從心底泛上越來越鮮明的罪惡感、不安與惶恐。

她駭怕,真的!

但為什麼?在那一切過後,雲霏的感覺竟是駭怕?

包括自責。在愛咪形蹤不明的這個緊急關口,她竟在此「放縱逸樂」,為別的事、別的人分心!

她呻吟一聲,將整張臉埋進冷水盆里。

就在這時,她聽見清晰的電鈴響,在漆黑夜裏尤其驚天動地。雲霏不顧滿臉水漬,飛也似地狂奔下樓。

門外不是別人,正是她念念狂盼的愛咪!

她喜極而泣,一把將愛咪緊抱在懷裏。

「咪,我到處找不到你!快要急死了!」

「我記錯媽咪的電話,身上又沒有零錢。」愛咪那漂亮的小蘋果臉經過這半天的折磨彷彿縮小了一圈,叫人心疼。「我好想尿尿,可是不敢在路邊撒尿,麥當勞都關門了。哇——」她哇地嚎啕大哭起來。

頓時兩個人兒相擁哭成一團。「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霏霏不該亂罵人。」

「沒有,沒有!」愛咪幫她脫罪。一場風波遂告平息。

「好了,人平安回來,現在沒事了。」這是卜傑的聲音。

雲霏聞聲回頭,卻不敢正視他。「咪,我去幫你放水準備洗澡,你一定很餓了哦,姨作炒飯和蛋花湯給你吃。」

兩人歡歡喜喜要上樓,卜傑一把抓住雲霏的手臂,她匆促而低聲,幾乎是懇求地:

「我知道我們應該談談,再說,行嗎?現在真的不是時候。」說罷,她抱起溫馴、小鳥依人的愛咪很快進房去了。

★★★

「確定我們的關係?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雲霏硬著頭皮,「我們還會有什麼關係?」

卜傑為之氣結。三天了!他要找她溝通卻苦無機會;她用愛咪來擋他,像防堵惡棍般。她在躲他嗎?這是他始料未及的結果。事實上,他也不確定要將他們彼此的關係定位在什麼程度,但是獲取共識肯定是極重要的,至於為什麼重要,他還未曾細究其中的道理。「當然有關係,經過那件事之後,至少代表我們的相處有所改變。現在你是我的女人了,當然應該聽我的。」他理所當然地說。

「你的什麼!」她被這個狂妄男人的措詞激怒不已!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古埃及王?還是阿拉伯富豪?女人就這麼卑賤?像桌子椅子?只是沒有自主權的物體?任憑他宣稱佔有?得了吧!他以為他們之間有過了「什麼」,她就非「隸屬」於他不可?去他的春秋大夢吧!「你的『女人』又是什麼可敬可畏的東西?是情婦、新歡還是寵物?我還以為你是活在現代的男人呢!」

她又反應過度了!卜傑溫和地解釋:「但是你總無法否認,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感覺還不壞吧?」

雲霏不願撒謊,但也不讓他有趾高氣揚的機會,「又怎樣?那並不代表什麼,你也無權說這種話,這世上沒有誰屬於誰。」

卜傑差點氣瘋了!她竟如此輕描淡寫地看待兩人之間美好纏綿的感覺?眼前這個滿身利刺的冥頑女人和那夜惶惑無助的她何啻天壤之別!難道女人都是這樣,站着和躺着永遠是兩種模樣?他要怎麼感化她?她分明時時能引起他心底深處潛藏的柔情,怎又會古板如朽木,老愛扭曲他的話,視他為多窮兇惡極的怪物?「你是膽小鬼,是你一直不敢面對現實。」

「外星話!」雲霏走開,「聽不懂。」

「你當然聽得懂,並且心知肚明。你連自己要什麼都不敢承認,只是一味地駭怕,一味逃避抗拒!」

「誰說我怕了?」雲霏賭氣地,「我才不怕你。我不想要是因為你和我根本沒有交集點,我只是爭取與享受我應有的自由,誰都別想剝奪它!」

「坦白面對我們的關係,坦白面對你自己的感覺不是多可怕的事!還是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怕我吃了你?跟那個戴眼鏡的傢伙一樣?」他快人快語。

這點卻正中雲霏最大的痛處。她不曉得他知道了多少,又是從愛純還是愛咪那裏得知;然而志光的變心卻仍叫她深深介意,任何人都不容干犯忌諱。

「我對這種雞同鴨講的談話沒有興趣,也不想回答這等無聊問題。」她甩手便想脫逃上樓。

卜傑才沒那麼輕易放過她:「我建議你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的關係,如果你還想繼續在這兒住下去的話。」他添加了一項小小誘因。

雲霏卻是硬了心腸不買帳:「你再拿這個威脅我沒多大用處了!我看這裏大概也不太能再住下去。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的壞心妄想成真,我們還是會儘快搬家。」她朝他揮舞拳頭。「我會讓你知道女人不都是爬蟲類,除了樂於爬上床取悅你以外無事可做。告訴你,我不在乎,你更休想處處逼迫、威脅我!」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戀愛份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戀愛份子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