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長的等待，從天亮到天黑，應該要出現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只有小旺不離不棄的陪着他。餓極了的小傢伙軟軟躺在他的懷裏，卻並沒有大聲亂叫。

肖一直看着門口，一動不動坐在滿地狼藉的房子裏，好像要永遠維持這個姿勢。小旺偶爾舔上他濡濕的臉頰，那一點溫熱才讓他感覺自己還活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上。

真的……只是一場夢境？可惜他不能相信，昨晚那些甜蜜的情話還清晰記得，每一句都還那樣的熟悉。他的愛人……只是調皮的出去遊玩一會兒，很快……很快就會回來，是的，一定是這樣，他的小貓最喜歡逗他了，只要再等幾分鐘，就會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取笑他為自己緊張到哭了的樣子……喵喵，我已經很丟臉了，我哭了、我很害怕、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有溺水一般的恐懼……你會高興於我愛你的程度，不要再戲弄我了，不要再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其實，只是個平凡又庸碌的老男人；我沒有堅強到，可以承擔失去你的想像……

夜，是那麼的長，肖靜靜回想着所有跟小貓一起度過的日子。好像都是甜美快樂，被愛的幸福，何以失去時會痛到承受不起？就像一個真正的精靈，來去都讓人措手不及，只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留下了一個名為「愛情」的烙印。

昨晚的情話，昨晚的哭泣，莫非昭示了今天的別離？那些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到底是什麼內容？肖一遍又一遍的問著自己，問著彷彿消失在空氣中的戀人，沒有人能為他解開這些迷底。

餓到快癱瘓的小旺在他懷裏蹭來蹭去，終於把他的思維拉了回來，看看可憐的小狗，肖撐住僵硬的身體站起來，抱着小旺走向廚房。已經麻木的四肢運動了好一陣才回復正常，他決不會吃得下，小旺卻不能再餓了。

隨便弄了一點泡麵，總算填飽了小旺的肚子，吃飽喝足的小旺還不肯去睡。

「小旺，你也知道他離開我了對不對？他離開我了……不，他一定會回來的…明天，他會回來的…」

喃喃重複著這些話的肖勉強做出個笑容，然後為自己找了點事情做——收拾屋子。

掃地、拖地、倒垃圾，把所有的事都做完以後肖還是覺得不滿足。夜已經很深，肖站在空曠又乾淨的屋子裏只覺得寂寞，儘管小旺一直在他腳下跑來跑去。想了好半天，他又找到一件事情做——洗澡。

還留着往昔親密氣氛的浴室里，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微溫的水花打在身上，卻只讓他想起愛人的撫摩。那靈活而纖長的手指，柔軟滑膩的嘴唇；那牢牢抱住自己彷彿永遠不肯放開的力度……怎麼可能只是南柯一夢？

「不……他會回來的，呵呵……調皮的小傢伙，下次再不準這樣了哦！你可真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越來越小的聲音伴隨一兩聲低低的哽咽，他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胃裏空空的有點兒疼，卻完全沒有飢餓的感覺，多麼奇怪的生理狀況……站在花灑下的肖背靠着牆壁慢慢的坐下來，此時才感覺到全身都很累。

那個夜晚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也不記得自己是睡在哪裏，昏昏沉沉的睡夢中他又回到了初次遇到小貓的那個晚上。黑乎乎的樓梯間，濕透了的小貓用那雙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柔和的聲音、軟軟的語調：「我叫喵喵……」

夢中的肖微微牽起嘴角，臉上不知不覺露出幸福的微笑。

§§§

「嘭嘭……嘭嘭嘭……」

一陣刺耳的敲門聲把肖從美夢裏拉出，他驚喜著跳下沙發直衝向緊閉的大門。

「啊——你穿這樣子就跑出來！嚇死人啊……」

閃亮的眼神轉瞬間變得黯淡，連房東太太大驚小怪的尖叫也全聽不進耳。呆了半晌才看看自己，原來只穿了條內褲，肖表情都沒變的往回走。

「哎呀……說了陪我跑步的，都兩天了怎麼還沒來啊？咦……你一個人？」

遮著面孔跟在肖後面進屋的房東手上還拿着封信，進去四周找了一圈才驚疑的問起肖：「他幹嗎去了啊？怎麼你一個人在家？」

「……」沉默著躺在床上的肖把頭埋進床的里側，完全是一副不理人的樣子。

「喂！我問你啊……你怎麼了嘛？是不是欺負他，把他氣走了啊！你這個壞蛋！我就知道嘛……」

「……讓我安靜一下……求你了……」

乾裂的嘴唇好不容易說出這幾個字，肖的神經實在快要崩潰。

「啊？你還嫌我煩啊！膽子不小咧……你、你快點把他找回來！跟他賠禮道歉啦，反正都是你不對，哄哄他嘛……」

「……他不要我了……」

麻木的低喃並未傳入女人的耳朵，她繼續好心的規勸著這個壞蛋：「人家那麼可愛年紀又那麼小，很難得對你好成這樣子哦，我都不反對了你還苦着個臉幹什麼啦……」

「他不要我了……他走了……他走了！你懂不懂？」

肖破碎的聲音由低變高，臉也轉了過來，發着抖的身體似乎已經臨近忍耐的極限。

「……」總算聽清楚對方的話，房東一下子住了口，想要安慰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肖苦笑着倒回床上，兩眼獃滯的望住天花。

「那個……你想開一點啦，他生氣個兩天就會回來嘛……哦，這裏有你的信，我幫你帶過來的……還有啦，今天你公司里打了好多電話找，說你沒去上班……」

房東說話的語調柔和了好多，把手上那封信輕輕放在床頭，看肖好像沒有什麼反應，她想想還是多說了一句：「呃……待會我給你做飯吃好了啦，反正順便多放點米，也不麻煩……給你送過來哦……嗯，我走了……你還是去上班啦，免得他們打爆我電話哦！」

房東離開了很久肖才回復點意識，原來這個女人真的對人很好，微微的溫暖從心裏面蔓延開來，他慢慢的起了床梳洗再換上乾淨衣服。

看看床頭的那封信，是從遙遠的家鄉寄到這裏，他拆開一看，不過寥寥數字，發怒的父親和無奈的母親最後還是問了他身邊那個男孩的事。畢竟是有血緣的家人，就算淡漠也有習慣的牽袢，不熱也不會太冷，這樣對自己來說原本是好事。只是現在……再看到這封信竟然像嘲弄，一定會被原諒的自己已經回復到單身。

就算全世界都失戀，大家也都要過活，生活應該不會因為你失戀就會變得仁慈一點。公司里有打電話騷擾房東，是因為這邊沒有電話，儘管只是催自己上班，也覺得跟關心一樣。自己……還沒有被忘掉，小貓……他也會回來的，不要胡思亂想，肖青柏……你是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了，沒有為了失戀就去尋死覓活的資格呢。家裏的爸媽還等著錢，小弟的學費還沒交……去工作吧。

這種催眠起了很大作用，出門前肖還對着鏡子做了個微笑的臉，只是走到外面，頭重腳輕的感覺和飢餓一起來襲，他使勁全力站直了才沒有立刻倒下去。

坐上公車，身體靠着椅背就好多了，肖總算有餘力開始擔心主任會怎麼罵他。沒有請假，電話都沒打一通就翹了班，處理得嚴肅一點都可以被辭退了。自己果然不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一碰到心慌意亂的事情甚至不像個男人。

不過……就算有再大的事，只要身邊有他的話，都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吧，但是現在……卻要學着適應沒有他。想哭的感覺又是一點點浮上心頭，肖拚命強忍着挺直了腰，沒有誰都要活下去啊，最多是從童話里回到現實，自己不是……早已經這樣體驗過嗎？

去到公司，主任的大度出乎他意料，也許是看他的臉色實在有病容，就只跟他說了下不為例。同組的兩個人也對他態度溫和，沒有像以前滿口玩笑，就算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了很久的呆，他們都只是安慰式的拍拍他的肩膀。肖自己以為他用平靜掩飾得很好，卻並不知道他的表情有多麼單純，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現在的心情很糟。

這種表情的人……不是失戀就是失業，凡是看到他的人都會得出這種結論，大家善意的避免刺激到他，做起事來也差不多都幫着他分擔了，他並沒有發現到這些，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怎麼才能抑制住想哭的衝動。

身邊沒人的時候，他便看着牆上的鐘，一格格滴答走過的刻度這樣緩慢，數着時間的自己怎麼把現在快進？最好……一直進到愛人回來的那一刻。一定要相信，他的小貓會回到家裏等着他，進門的一剎會有熱烈的親吻迎面送上，只要下班回家，一切都會回來，這樣想着的肖精神好了很多。

每一個希望，再一次失望，在公司與家裏來回往返的肖終於漸漸麻木。

短短六天，又是多麼漫長的六天，肖已經從無止境的失望中學會絕望。

斷了那個念頭吧，愚蠢的自己啊……就當他真的只是個童話里的小貓。出於頑皮和好奇，他跑出來誘惑並愛上了你。當你徹底愛上他的時候，魔法便有了期限，就像自己寫的那個可恨的故事，理應得到一樣慘淡的結局。故事裏的王子不是忘記了小貓嗎？就像那樣，不是很好嗎？當他遺忘，他就幸福，在凡俗塵世里快樂的繁衍著自己的家庭。寫着那個結局的自己……其實怪異，肖默然對着滿室寂靜笑倒在地——

那隻被遺忘的小貓，對着上帝做出的請求，根本就是自己愛着他的心。讓他幸福，自己便消失，原來，自己才是那隻被遺忘的貓，妄想以卑微的魔法乞求愛情。當魔法失效，愛也散去，剩下的不過是回到自己來時的虛無里。

這個世上本沒有童話，除非人們相信；當人們選擇遺忘，童話便化為虛假的廢墟……而再次寫出了童話的自己，仍然是一個笑話，一個假相，說不定……是自己得了妄想症，那個美麗的少年從來沒有出現過，是啊……從來沒有。所以，自己應該做的是承認自己有病，然後去看醫生。

苦笑過後，肖還是起身做了飯，餵飽了小旺，自己的腸胃卻鬧起革命。也是……已經虐待它們好幾天了，當然會不舒服。

吃進一點東西就全吐了出來，肖虛脫的趴在洗臉架上頭暈目眩，愛的甜蜜和劇毒竟是如此成正比，往日所有的甜都會反噬自身。

怪不得……這世上有人為了失戀而結束生命，這樣活着的確很累啊，他羨慕起那些年紀輕輕的孩子們，那些可以任性到把生命不當一回事的小傢伙……自己，是無論如何要撐下去的，所以只能選擇背負。

背負着愛的傷痕繼續過活，每個失意的人不都是這樣嗎？不能不愛，因為已經陷入，那麼就把自己的心留在那個人身上，即使他已消失。失去愛情的身體僅僅是用來生活的東西，就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下去也不是不行吧？

美人魚的童話里有說，真正愛上一個人，自身便會化為泡沫。被愛的自己可以變成非凡的王子，失去愛人的自己再度化為平凡的泡沫，跟其它的每一堆泡沫毫無不同。那麼……愛到底是什麼呢？肖還是沒有答案，不過……起碼他能確定自己已經愛過，而且仍然愛着。這個……也許就是全部。

§§§

到了又一個周末，已經是愛人走後的第七天，肖看起來似乎很正常很健康，會說會笑，彷彿真的想開了。

公司里的同事對他也回復老樣子，時不時聊天開玩笑。只不過……到樓下送資料的時候，肖不小心看到有女孩子在偷偷看網絡上某篇當紅的小說，他明朗的臉色一瞬間就黯淡了下來。

低着頭走進廁所的肖，在馬桶上呆坐了半個小時，然後起身對着鏡子用衣袖擦乾了臉，又再出去上班。就這樣，沒什麼不可以，到下班時他居然很圓滿的完成了整個星期的工作。

寂靜的夜晚裏，他卻無法抗拒失眠，睡不着的他從抽屜里拿出厚厚的稿子，一行一行認真的看了起來。

半夜三點，他趴在床上寫了這樣一個番外——

當上了國王的王子，擁有臣民的愛戴和美滿的家庭，度過了長久而輝煌的歲月。儘管擁有一切，卻一直覺得有某個地方不夠圓滿。

臨近死亡，他內心的焦躁越來越多。在他七十歲的壽辰上，他的臣民們為景仰的國主獻上了各種禮物，他還是皺着眉頭不笑也不說話。

當月亮升起的時候，他獨自徘徊在王宮的花園，一隻路過的小貓打擾了他，他突然在這微妙的瞬間想起了已經被自己遺忘的過去……

他曾經最失意的日子裏，只有一隻會說話的小貓愛過他，那時候別的人都不記得他是一個王子。那隻小貓能變成美貌的少年，教會他很多邪惡以及甜美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在那個少年身上得到過生命里第一次愛情。

遙遠的激情彷彿重回這垂老的一刻，他的思念像潮水般呼嘯而至。無人的花園裏，他顫抖著雙手高舉權仗：神啊……你竟讓我遺忘了他，您欺騙了我，我不再對您禱告。我要呼喚那自私的魔鬼，請他拿去我的神力、權仗和靈魂，讓我重回一無所有的過去，我要尋找那個世間唯一愛我的精靈，我寧願從頭開始，再一次體驗漂泊流浪。把他還給我吧，貪婪的魔鬼，我願奉你為主，放棄一切繁華榮耀，以我的國家臣民和家庭換取我自私的願望。我可以不被原諒，我只要他，只要他，只要他……

稿紙上不斷重複著相同的三個字，肖漸漸淚眼模糊，寫不下去的文字消失在瘋狂的吶喊里，他頹然倒在了尚留愛人氣息的床上。

這個夜裏，他又一次做了美夢，就像那短短兩個月里每一天的快樂。

小貓亮晶晶的大眼睛帶着笑意看向他，他們身體的每個細節都交纏在一起。愛人調皮的嘴角翹起動人的弧度：「肖……你好色哦……嘻嘻，好可愛……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準愛上別人哦！」

「嗯……當然啦，我只愛你一個，你呢？」

「我……我不告訴你！」

「告訴我……對我說啊，喵喵，告訴我你愛我……我……我有點害怕……」

「嘻嘻，肖也會怕哦，好可愛……唔嗯……我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