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不是卡羅的血。
馬西莫接過大衣,平掛在手臂上,簡單地應了聲「是」之後,轉身走向浴室,沒有多問。
卡羅就是喜歡馬西莫的沉默。
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之外,他的腦袋幾乎不曾停歇。他是吉諾維斯家族裡的參謀顧問,必須到處開會、協調所有的事,所以他非常排斥有人在他耳邊吱咬喧喳,那會讓他分心,甚至做出錯誤的決策。
於是他搞不懂,他為什麼要把那隻吱吱喳喳的台灣雀給擺在身邊?
他大可答應幫忙之後就把她給攆走,反正只是找出一個女大生的下落而已,對他而言完全不是難事。
那麼,是因為她是台灣人嗎?不,這點他也無法肯定,她只是看起來像是台灣人罷了。
……對了,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念頭一轉,他這次似乎也太大意了些,居然就這樣讓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踏進他的家門。
他應該要想到的,想到她有可能是殺手,想到她有可能是卧底,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
罷了,明天找個人去調查她吧。
思緒至此,他脫去了上衣,進了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大概是忙了一整天的關係,腦袋的想法開始顯得有些軟弱。
左胸口兩道槍疤依然明顯。
那是三年前他奮不顧身、衝出去幫老大擋子彈所留下來的。幸好,他天生患有右心症,心臟不在左邊,這才讓他撿回一條命。
但也因為他吃了那兩顆子彈,他才有辦法掙得今天這個地位。
只是這一年來,他開始感到疲倦,莫名的疲倦。
他的地位、他的工作、他每天處理的事項……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疲倦,彷彿好像永遠不會有終點。
不過,他沒讓自己消沉太久。
扭開水龍頭,他彎下身掬了把冷水洗臉,這時候手機在外頭響了,他用甩手上的水珠,走出浴室,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一看。
是家族內的包打聽。
「喂?」他接聽。
「卡羅,你睡了嗎?」
「還沒,你說吧。」
「剛才塔奇托撥電話給我,說他打聽到麥可、豪登這傢伙了。」
「嗯,繼續。」
「沒什麼特別,只是住在下城區的普通葯腳而已,偶爾幫五大家族轉銷一些散貨。」
聽了這話,卡羅眉一皺,「五大家族都有?不特定替誰辦事?」
「沒錯。但是塔奇托又聽人說,那傢伙前陣子被我們吸收了,坐地當起了中盤,說好了由他去賣可抽兩成,數量大概一、兩百克吧……這我不清楚,總之,那傢伙拿了貨的隔天,就來回報說那袋貨被搶了。」
「……所以是我們的人去教訓了他?」
「應該是。」
「我不想聽到「應該是」這種答案,你再去查清楚一點。」語畢,他不再多說,直接掛了電話。
然後他吁了口氣。
自己人乾的?老實說,他還真意外。
他本以為大概是甘比諾或是波納諾這兩大家族的人乾的,就是怎麼也沒料到是自家人。會這麼想是因為早在四個月前協商地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退出了下城區,承諾不在該區的街頭做生意。
倘若塔奇托的情報屬實,那他要找出來的就不只是那位女大生了。他還得揪出是哪個渾蛋管不住手腳。
【第三章】
今日的晚餐是花椰杏鮑菇、三杯雞腿、蘆筍炒蝦仁、涼拌小黃瓜,以及紫菜豆腐湯。
最後一道菜端上桌的時候,孫蓓蓓累癱了。她的全身肌肉嚴重酸痛,尤其是兩條腿,跟廢了沒什麼兩樣。
所以,如果那男人還要逼她去跑那什麼鬼公園的話,她會叫他一槍打死她比較快。更何況,今天的她可是拿出九成九的功力下去燒這一桌菜,她就不信對方還能挑剔什麼。
可惜人生的道路就是這麼坑坑症疤。
往往在你以為可以全速前進的時候,下一秒通常都會撞進窟窿里,然後摔得頭破血流。
「去跑中央公園吧。」
卡羅又是只嘗了一口便把筷子放下了。
她簡直晴天霹靂。「為什麼?!你才吃一口而已!」
「一口就夠了。」
「我——」她差點衝口吼出,聲音卻及時卡在喉頭。
「嗯?」他冷眼注視她。
「我……會繼續努力。」
不是的,才不是這樣,其實她真正想吼出來的是「我X你個XX」這類的不雅詞句。
但是在那一瞬間,她踩了煞車,想起這男人是黑手黨高層,而且麗詢的命還要靠他救,實在不是什麼嗆聲的好對象。
「有決心是很好,但該接受的懲罰還是不能少。」然後他輕輕地向後斜靠在椅背上,揚起了微笑,「請你還是去跑完半圈。」
他的「請」字聽得她是一陣哆嗦。
「……是。」
於是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座,抱著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壯烈——出門了。
前往中央公園的路上,她還對負責監視她的大哥說:「念在昨天那一頓飯還不錯吃的分上,我可不可以少跑個兩公里?」
那位仁兄嘿嘿笑了一聲,竟回她說:「小妞,飯再好吃,也不值得我賭上性命危險。」
她皺了眉頭,哪那麼誇張,不過就是兩公里而已,「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呀?」
但是那位刀疤大哥是鐵了心腸也不放水。
他說,卡羅很可怕,就算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只要抱著僥倖心理,以為小事就不會被清算的話,那就等著領教什麼叫作生不如死吧。
以上,是結論,沒得商量。
所以他的意思是,橫豎就是要跑完半圈。
「你就認命吧,跑跑步、逛逛公園,根本稱不上是懲罰。」想想也是,總比被捆起來丟進北大西洋好。
好吧,刀疤大哥的話令她釋懷了些,比起黑手黨其他的手段,她的待遇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她跑完步回到那間公寓豪宅時,卡羅已經不見人影,又是剩下一桌冷盤噴在那兒。
「卡羅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
「在書房忙他自己的事務。」馬西莫笑著回答。
「……哦。」
那桌菜是要她自己吞下去吧,她想。
她坐到餐桌前,請馬西莫給她一副碗筷,然後她悶悶地吃了半碗,明明她已經很努力了,心血卻還是再度遭到踐踏。
從前,她煮給阿嬤吃的時候,阿嬤總是吃得笑呵呵,直誇她手藝比總鋪師還了得,以後一定可以開餐廳。
登時之間,她想起了被用的那個晚上,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獨自面對一桌豐盛的菜色,心裡卻苦澀得令人眼熱鼻酸。
原來如此啊……
其實,不是劉記的飯菜難吃,是她的心情毀了味蕾。
她放下碗筷,沒有胃口了,抬頭打起精神,問了一旁的馬西莫願不願意一起用餐。
這次對方卻委婉地拒絕。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不知不覺露出受到重創的表情,馬西莫連忙解釋。
「小姐,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是先生不許我們這樣做。」
聽了,她更不解了。
那傢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自己不想吃卻又不許別人碰,真是有夠扭曲的個性。
「外面的兩位大哥也不能?」
馬西莫沒有回答,只是微笑,但那已經給了她答案。
離開了卡羅的住處,她在地鐵上,不斷地思考這件事。
她不得不懷疑,對方根本不是真的想吃台菜、也不見得喜歡台菜,單純只是為了去年七夕的事情而存心整她。
思及此,她突然有一種無法遏止的無力感。
那就好像被某個教授盯上了,論文一再被退回,即使明知重寫了也還是會被退回,但她卻不能反抗,只能硬著頭皮寫過一篇又一篇。
唉。
她輕嘆了口氣,疲勞感瞬間排山倒海而來,或許是有些困了,反正還有幾站的時間,她闔上雙眼,決定打吨個幾分鐘。
她毫無察覺,有兩雙眼睛正盯著她打量,就在車廂的另一端。
孫蓓舊作了一個惡夢,很可怕的惡夢。
她夢見她像往常一樣,六點四十分起床,然後沖了個澡、煮了咖啡、烤了吐司,接著電視里插播了一則新聞。
新聞的大意是——有人在碼頭邊發現了一具女浮屍,死者是一名亞洲人,大約二十歲左右,身上有多處傷痕,疑似生前受到極度的凌虐。
那則新聞讓她心驚膽顫。
而偏偏這時候,有人按了門鈴,她匆匆應門,門外是兩名穿著制服的員警,她不記得他們說了什麼,但大致上的意思是要她去現場認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