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常在他跟前晃的人,自然要入得了眼,所以一直以來,他挑選的宮人較往常嚴格,而能夠常在他面前出現的官員,就唯有單厄離,其他一干老傢伙有要緊事,也只敢將摺子遞給首輔,不敢直接找他面談,因為只要長得太不順眼,他自有法子讓對方徹底消失。

至於單厄離,乃是因為單厄離身上那股正氣,還有那打從骨子裡生出的忠義之心,教他費盡思量調教依舊不改變,終於放棄。

單厄離是空前絕後的那一個人,所以他決定好好珍惜,否則往後他還有什麽樂子可言?像阿福,已經被他調教成像是另外一個自己了,要不是他太諳察言觀色,那俊白面容太順眼,有時他還真有衝動把他埋了。

「慶幸的是奴才長得還不差。」福至躬著身陪笑道。

跟在身後的桂英華在藺仲勳踏進御天宮後,忍不住抓著上司問:「頭子,我是長得如何?」

單厄離一雙飛揚的濃眉微攢,思索片刻道:「人樣。」

「……」啊不然他是鬼喔!

御天宮內朝南三座主殿,中央為早朝所用鎮天殿,右側是舉行宮宴的儀天殿,左側則是議政的奉天殿,可事實上這三大殿已空置二十四年,皇上登基以來就不曾早朝,就連封后迎妃都不曾踏進過三大殿,朝中無官員敢吭一聲。

藺仲勳慣於待在三大殿後方的毓賢殿和廣福殿,而眼前,他人就在廣福殿內看著長几上十來道膳食。

他喜肉,餐餐必定有葷,素菜則是能少則少,所以御膳房備來的膳食,素菜向來是點綴用的。然而,再怎麽精緻的珍饈美饌在吃過了幾千幾萬回之後,也會從驚艷變成食之無味,不過眼前這碗白米飯,倒是挺吸引他注意。

米飯晶瑩剔透,如霜似雪,取名為霜雪米,倒是壓根不為過。與嵌金白玉薄瓷碗相襯,顯得粒粒生輝透光,光是用看的,就教人食指大動。但他只是動也不動地瞪著那碗飯,淡然無波的面容底下,藏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驚詫。

「皇上?」福至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神色。此刻,就連他也摸不透藺仲勳望著碗發愣,到底是為了哪樁。

就他所知,皇上對米食極為講究,有時光是看一眼,不合意便撤下,要是合意便嘗上兩口,如今他的臉色教人猜不出心思,更是難得地怔忡起來,令人玩味。

「阿福。」藺仲勳低聲喚著。

「奴才在。」

「去查查這霜雪米是戶部上哪採買的。」吩咐後,他端碗嘗了一口,那米飯入口軟嫩卻又不失嚼勁,米食特有的淺香在口中泛開,咽下後在喉間綻開甘味,是他不曾嘗過的好滋味。

「奴才遵旨。」儘管福至有滿腹疑問,但只乖乖領命。能夠在宮中存活,甚至一躍成為皇上跟前的紅人,自然是因為他謹遵分寸知進退。

福至領命離開,待藺仲勳回過神,才發現一碗飯竟沒配上什麽菜肴,便已教他扒光。太不可思議了!

藺仲勳瞪著飯碗不語,身旁兩列宮人見狀,心中駭懼,無人敢向前詢問是否再多添一碗飯,只能靜立一旁,等候差遣。

眾人以為藺仲勳龍顏冷肅,像是暗凝殺意,可其實他不過是太過震驚、太過難以置信,只因,這不該出現的東西莫名地出現了!

也許,這一丁點的線索還不足以證明什麽,但他卻已經篤定背後的人,必定可以讓他跳脫既定的命運。

等了半晌,福至快步踏進廣福殿,獻上打探來的消息。

「啟德鎮的杜氏寡婦?」聽了,藺仲勳啟口低聲重複。

「正是。」福至邊說,邊用餘光瞥了矮几,察覺他從頭到尾只用了那一碗飯,其他菜肴幾乎沒動,就連那道他最偏愛的開陽燒肉也只夾了一塊。不著痕迹地正色,他又繼續道:「這杜氏寡婦原是城北外秋桐鎮貧戶之女,十一歲被賣進了京城小富戶王家當童養媳,想藉此沖喜,豈料十六歲丈夫去世,而後她就被休了,遷到城南郊外的啟德鎮,買了兩畝薄田,自個兒耕種為生。」

藺仲勳濃眉微揚。「自個兒耕種?」

「照戶部的說法是如此。」

「這倒是特別了。」他骨節分明的長指在矮几上輕敲著。

「確實是如此,不過許是她出身農家,所以對耕作不陌生。」

「家裡沒有男人或其他幫手?」

「聽說只有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聽說是因兩年前南方大旱流浪至京城的孤兒。」福至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行事向來謹慎,又善於揣度皇上心思,所以把關於霜雪米的事給問個周詳。

「喔?」會收留孤兒,那就意味著她本性良善。「不過戶部怎會跟杜氏採買米糧,這線究竟是怎麽牽上的?」依他對戶部的了解,要是沒有某種程度上的好處,是不可能和名不見經傳的小戶農家牽上線的。

「聽說是因為兩年前南方大旱,元氣大傷,昆陽城盛產皇上最偏愛的珠羅米至今還栽植不出,而原先屯在宮中的珠羅米兩個月前就沒了,皇上還因此大發雷霆。」

藺仲勳神色慵懶地斜倚在錦榻扶手上,想起他確實下過最後通牒,要是戶部採買不到他合意的米,他就打算讓整個戶部大搬風。

「所以戶部的人就上城裡的各家酒樓食堂尋找,適巧在一家小食堂里嘗到了這霜雪米,才循線找到杜氏。」

藺仲勳垂眼不語,狀似沉思。

福至恭敬候在一旁,一副溫順謙遜的斯文姿態。

「阿福。」良久,他開了口。

「奴才在。」

「城裡買賣農具的鋪子在哪?」

饒是跟在他身旁二十年的福至,一時間也跟不上他轉得飛快的心思,但還是據實以報。「奴才可以找人問問。」

「儘快。」

「奴才馬上派人查探。」福至太清楚他的性子,只要他一提到快,那就代表他立刻就要得到答案,這事自然拖不得。

福至趕緊派人查探農具鋪子,約莫兩刻鐘便傳回消息。

「皇上,城裡頭總共有三家農具鋪子,兩家位在西市的春禾街和瑞水街,一家則是在東市的晏和街,而杜氏寡婦較常去的則是春禾街的陶家鋪子。」

等消息這期間,藺仲勳吃了兩碗飯,命人撤下矮几上的菜肴,精神抖擻之外,噙著難測心思的笑睇著福至。

「阿福,你果真是個會辦事的。」藺仲勳只能說,他將阿福調教得太出色了,他不過起個頭,阿福就能將其餘事辦得妥貼。

「是皇上教得好。」雖說不知道皇上怎會對杜氏起了興緻,但皇上的心思本來就難以摸透,他只要能把事辦妥便成。

「阿福,再替朕找幾個聰明的小子。」

「皇上是打算——」

「朕要出宮。」

「不知道皇上打算離開多久?」福至垂眼細忖著如何掩飾皇上不在宮中之事,其實這事壓根不難,皇上也曾經溜出宮多回,從沒被發現過,原因就出在文武百官除非有要事,否則根本不會直接面聖。

「看朕心情。」

福至未多置一詞,早已習慣他的恣意妄為。「不過首輔大人日前病了,已多日未進宮,大臣的摺子都還在首輔府,皇上要是又不在宮中,恐怕——」

「阿福,把吏部尚書找來,朕要擬詔。」

「擬詔?」

「朕要廢了首輔,讓你這個內務大總管兼首輔。」

福至呆了下,心思運轉得極快,立刻雙膝跪下。「皇上,奴才是哪兒做錯了?」宦官兼首輔,這下他必定成了眾矢之的,皇上又不在宮中,就怕到時他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皇恩浩蕩,但有時卻也是可怕的催命符。

藺仲勳眸色慵懶,哼笑了聲。「阿福,你就這麽點能耐?人家想斗你,你就乖乖就縛嗎?」

「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奴才又不懂武,突然身居高位,就怕——」

「得了,你那點心思朕還看不透?」藺仲勳啐了聲起身。「這段時間,就讓單厄離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吧。」

福至抬臉,玉面滿是笑意。「奴才叩謝皇上。」

「你要好生盯著他,別讓他找著朕,否則……阿福,朕可捨不得傷你。」藺仲勳似笑非笑的神情噙著讓人不寒而慄的邪氣。

「奴才遵旨。」福至渾身不住地顫著,然而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興奮。

一則因為皇上出的難題,二則因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單厄離朝夕相處!

想到可以挾天子之令為難他,那俊毅面容困擾糾結的樣子,他心癢難耐。

天朝京城最繁盛之地,便是位在二重城裡的東西兩市,東西兩市涵蓋了數十條街,市招遮天,到處熙來攘往,人潮擁塞。

「小佟姊那兒有在賣包子。」

緩緩向前的人潮中,突地冒出一道鴨子般的聲音。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稻香太上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稻香太上皇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