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她是最負責的肇事者,也是最體貼的看護。

帛宣的家是個三十幾坪的公寓,不算舊,約有十年屋齡,在父親過世后,他賣掉之前住的大宅,和母親搬到這裡,賣房的那筆錢不但支付公寓屋款,也支付他這幾年的生活費和學費。

原則上,他比需要靠助學貸款才能生活的窮學生好得多,但他刻苦自勵,除了當幾個學生的家教,還設計電玩程式,與一般大學生相較,他更在乎未來的發展。

兩個房間、一組衛浴、一個廚房和客廳,裝潢簡單,用的都是系統傢具,難得的是一個大男生獨居,竟可以把屋子弄得這麼乾淨。

這是姜穗青踏進屋裡時的第一個念頭。

庄帛宣的腳受傷,得靠拐杖進出,幸好是電梯公寓,上下樓不至於太大困擾。

穗青天天到這裡報到,送早餐、送他上學,下午接他下課,陪他回家、做菜、整理家務,服侍到晚上十點,她才回家。

他解釋過許多次,車禍不是她的責任,可她堅持,「大車撞小車,無論如何都是大車的錯。」然後,她就這麼「負起責任」來了。

說實話,她做的菜不怎樣,除了咖哩飯還是咖哩飯,了不起今天用雞肉、明天用豬肉,後天改牛肉,裡面的配料把蘋果變成花椰菜、馬鈴薯或者杏鮑菇之類。

幸好他對吃食不講究挑剔,不然在連吃三天咖哩飯之後,誰都會苦惱下一餐的到來,但她帶來的早餐很不賴,那是姜家廚子的傑作,有時候是姜媽媽的手藝,豐富多變、營養可口,就算對吃食不挑剔的他也會期待起隔日的早餐。

她常帶來新禮物,昨天是一雙草綠色、綉有彼得兔的拖鞋,取代他的藍白拖;前天她用粉藍色彼得兔漱口杯和彼得兔毛巾、浴巾、床單,換下褪色的床罩和盥洗用具;而大前天,一組馬克杯悄悄佔據他家廚房。

禮物的進駐是悄悄無息的,等他發現時,元兇已經不在場,就像她進駐他心裡的情況一樣,他也曾想過拒絕她的好意,但所有的拒絕詞句,往往在不知不覺間,融化於她甜美的笑容里。

今天是假日,姜穗青仍然大清早就送來早點,這次她帶來一盞立燈,立燈的造型特殊,頗有些設計師風格,支架是用立方體木頭堆積而成,燈罩上鏤刻著幾何圖形,她把燈擺在沙發旁邊,擺好后,左看看、右挪挪,直到滿意了,才進廚房處理早餐。

把早餐端到客廳后,她拉起窗帘、關上幾個門,讓客廳進不了光線,然後打開立燈,昏黃色的燈光,亮了她的臉。

柔和的黃、溫暖的黃,像她帶給他的感覺,既溫暖又安全,似母親的懷抱,也似冬天的暖陽。

她在,他便忘記綺綺離去帶來的傷,她在,他便記不得過往歲月里所有的痛苦刻痕,她之於他,不只是天使,還是救贖。

因此不樂意與女孩子建立關係的庄帛宣,在她「負責任」滿一個星期後,決定把她當成朋友。

「喜不喜歡?」姜穗青歪著頭,滿臉巴結,像討賞的101忠狗。

「喜歡,你在哪裡買的?」

「是我自己設計的,爸爸公司里有位林叔叔木工很厲害,我畫設計圖、他幫我做出成品,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永遠不會和別人撞燈。」她笑得眉彎眼彎。

「你爸爸開建設公司?」

「不是。」

「不然怎麼會聘用一個很會做木工的林叔叔?」

「林叔叔是爸爸的行政助理,林爺爺是做木工的,叔叔從小跟在爸爸身邊敲敲打打、磨磨鋸鋸,那是他童年裡最幸福的回憶。長大后,他念名大學、名研究所,這樣被父母費盡心血栽培而成的兒子,怎麼能回去當木工?因此他只在閑暇之餘,釘釘柜子、修修天花板,把自己的家弄成樣品屋。」

「一個是工作,一個是夢想,很少有人的夢想與真實職業一致。」

「對啊,就像我的朋友水水,她彈得一手好鋼琴,可她是獨生女,必須繼承父親的事業,只好乖乖念商學院。高中時期,她最大的夢想,是能夠穿著紅色的禮服在悉尼歌劇院演出。」

「你的夢想是什麼?」他忍不住想知道,天使的夢想是什麼,擁有一雙能飛得又遠又高的翅膀,還是魔棒一揮,造福全世界?

「不能講。」說到此,她神秘起來。

「為什麼不能?」

「我講了,你會笑我。」

她的夢想早被好朋友們嘲笑過無數回合,實在不需要他來做補強。

「我不笑,保證。」他五指朝天,立誓。

他不算多話男人,但在她面前,忍不住多說話,為什麼?想聽她甜甜的嗓音,還是想逗得她臉紅害羞?原因不明,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喜歡她在跟前吱吱喳喳。

穗青說話的時候,動作表情豐富,讓他暫時忘記失戀情事,就算她講的話很白痴;她笑起來,他會感到輕鬆愜意,偶爾還沉溺於她甜美的笑容里。

假使喝完苦藥,糖果可以抑制口中苦澀,那失戀便是那盅苦藥,而她是他的糖果,他明知自己不會對甜食上癮,但他想要留住這份甜蜜,不願她離去。

庄帛宣望著她,用眼神鼓勵她說出夢想,她掙扎了兩秒,再確定一回,「你真的不笑我?」

「絕對不笑。」

「那……好吧。我希望有一個房子,透天的,不用高,只要兩層就好,房子外面有塊小小的地,種滿我最喜歡的花。」

「這個夢想對你而言,應該不難辦到,據我所知,你們的家境不壞。」

「可我希望屋子裡有個很棒的廚房,一隻很可愛的大狗狗。」

他側過臉,皺眉頭。「我還是聽不出來,這個夢想為什麼會被嘲笑?」

「我想在廚房裡準備很好的三餐,抓住……某個男人的胃。」

「噗!」說好不笑的,他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她的手藝要準備三餐已經夠好笑,還想抓住某個男人的胃,簡直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都笑我。」她苦惱跳腳。

他正色,按捺住臉上笑痕。「除了我,還有誰笑你,穗勍嗎?」

「所有人都笑。穗勍說,你的手藝要抓住男人的胃?有沒有說錯,是毒死男人吧。水水說,耍白痴啊,如果手藝可以抓住誰,那五星主廚不就一婚二婚三四婚,妻妾滿天飛。小平說,這個年代,誰還會在家裡幻想一個男人?要幻想男人不如幻想一本厚厚的存款簿和一張白金卡來得有價值。小靜直接戳戳我的額頭說,你回去住在城堡里吧,白雪公主……」

看來,每個人嘲笑她的方式不一樣,但他的思維和穗勍很相像。

她縮進沙發里,把臉靠在椅背上。「現在人都不把愛情當成一回事了。」

「因為未來的生活與經濟,比不切實際的愛情來得重要。」

「你也認為,只要有錢就會得到快樂?」

「與其把未來寄托在空口白話的愛情上頭,倒不如寄托在金錢上面,來得有保障。」他說得簡明扼要。

姜穗青垂下眉,苦苦的表情呈現。

她的神情讓他不忍,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生,於是拍拍她的肩,轉移話題問:「你說想在院子里種滿喜歡的花卉,什麼是你最喜歡的花?」

「你猜?」她黑瞳轉了兩圈。

「玫瑰?」

「你覺得我幻想愛情,因此喜歡玫瑰?」

「不,我認為十個女人當中,有九個喜歡玫瑰。」

她笑咧了唇,說:「很抱歉,我是特殊的那一個。」

「那麼……代表純潔的百合?」而她是朋友眼中的白雪公主。

「不對。」

之後,他又猜了十幾種常見花卉,都沒猜對。

接下來,她做咖哩牛腩給他當午餐,下午他們各自盤踞桌子一端念書,晚上是乾的咖哩炒飯,之後她送他去兼家教,兩人在車上一路聊,她送他回家后,自己才回家。

這種互動模式,延續到他的傷口拆線,恢復正常生活。

他的傷勢痊癒,肇事者沒必要繼續上門照顧,庄帛宣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他起床、打理好自己,發現熟悉的臉孔沒有出現眼前,在微微的失落後,釋然一笑,敲了敲鏡中人說:「你以為姜穗青是你的貼身秘書?」

背起背包,下樓,他刻意裝作不在意,上課下課,兼家教。

可他控制不住地在吃午飯時,抬起頭看看身側,下課時扭頭,在學校門口望一眼穗青慣常停車的角落,那個次數……多到讓和他一起的同學忍不住問:「你在等人嗎?」

他在等人嗎?

失笑,哪有人可以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而穗青……肇事者已經盡完責任。

第一天,在頻頻張望的狀況下結束,第二天,張望的次數雖減少,他卻仍然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時時看著自己,第三天,他忍不住地在離開家門時嘆口氣。

那口氣代表什麼樣的意義,他並不清楚,直到他在公寓樓下看見穗青的新車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已習慣穗青的存在,而且她沒出現的日子,讓他有嚴重的寂寞感。

他快步來到她的車旁,想也不想就出聲問:「你怎麼沒來?昨天、前天……」

話說一半,他才想起來,自己憑什麼理直氣壯?

所以……他在等她?笑容溢滿姜穗青的臉龐,她迅速接下他的話,「我昨天、前天肚子痛得下不了床,穗勍叫我別出門,所以我連學校都沒去。」

庄帛宣急問:「你不舒服嗎?有沒有去看醫師?」

她赧紅了雙頰,低下頭,半天不吭聲,那表情一看就明白,她沒去看醫師。

「為什麼不去看醫師?」

「啊就……啊就……」

她「啊就」半天,也沒說出人類能理解的語言,他受不了,拉開車門,命令,「下車。」

「下車做什麼?」

「我帶你去看醫師。」他不會開車,但可以用摩托車載她去。

「不要啦,那種痛不必看醫師,每個女生、每個月都會痛一遍……」她越說越小聲,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

他聽懂了,微嘆息,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完全沒想過,這個動作是否太親昵,兩個人的關係不過是受害人和肇事者關係,但他就是做了,並且做得他滿意、她歡心。

就這樣,兩人的關係向前邁進一大步。

「要不要我送你去上學?」她再度抬起頭時,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

他點頭,主動坐進駕駛旁的位置。

「你幾點下課,我來接你,好不好?」

「我的課只到三點,你呢?」

「我啊……我的課不重要,反正還不是趴在桌上等下課而已。」

「你這樣可以嗎?」

「放心,我有很多好朋友,他們會借我重點筆記。」

「不怕教授點名?」

「沒關係的,我一定可以畢業。」

「那麼有自信?」

「你忘記了嗎?我們家有姜穗勍,無論如何,他都會想盡辦法讓我拿到畢業證書。」

他無奈點頭,這對雙胞胎姐弟是他見過最矛盾的組合。

說穗勍對姐姐好,但他總是輕蔑她、嘲笑她;說穗勍對姐姐不好,他又是無所不用其極地保護她、照顧她。他們的相處方式,連他也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

「晚上我來做飯。」庄帛宣說。

「你會做飯?」

就算不會,一本食譜就可以解決,他不懂她眉眼間的驚訝,好像他說的不是「我來做飯」,而是「我來組一枚原子彈」。

他的回答是嘆氣,而她的反應是笑出滿臉得意。

「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男生。」稍後又補上一句,「和穗勍一樣厲害。」

庄帛宣忍俊不住,笑問:「以後想當你男朋友的人,是不是要先打敗穗勍?」

他為什麼這樣問?心狠狠一抽,姜穗青斜眼看他。難不成……他想報名當她的男朋友?爽字在她心中成形,她笑得像十五日圓月下的狼群。

「在想什麼?綠燈了。」他食指敲上她額頭,喊回她驀然升起的狼性。

她對他一笑,踩下加油板,車子向前駛去,她滿眼得意說:「想追我的男人,不必打敗穗勍,只要他是正確的男人就可以。」

「正確的男人?」他沒聽懂她的話。

「有人用真命天子來形容女人生命中正確的男人,也有人用Mr.right稱呼。」

「你怎麼知道誰是你的真命天子?」

「呃……如果喜歡一個男人,我會在心底發問。」

「問什麼?」

「如果他長期生病,我願不願守在他身邊?如果他變得又老又丑,我會不會想要和外面的男人約會?」

她的問題讓他再度笑出聲。姜氏幽默,在她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還會問自己,如果我病了,我是願意讓他抱著我上廁所,還是寧願花大把鈔票,聘請年輕力壯的男護士?我會問,是不是待在他身邊,我就有足夠安全感,就算海嘯來襲、地震八點七級也不害怕?」

「女人要找男人談戀愛,是為著貪戀男人給予的安全感?」

「對。」

所以身家豐厚的趙偉寧比窮小子的他更給得起安全感?眉心一擰,他有點後悔挑出這個話題。

姜穗青續道:「每個人長大之後,發現可以依賴的人只有自己時,便會不自覺想找個人來依賴,企圖從他身上得到安全感。不過,女人企圖從男人身上獲得安全感,男人也想從女人身上得到安全感。」

「會嗎?」

「當然。如果你的女朋友同時和許多人交往,你會不會倍感威脅?如果你已經很老,女朋友卻遲遲不肯結婚,你會不會缺乏安全?」

她只是正常推理,並沒有要影射任何人。

但他被影射到了,垂眉,不語。

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什麼事造就他的沉默。是……他不喜歡她多話?

在他保持靜默之後,姜穗青閉上嘴巴。她猜,他不會為她煮飯了吧?

車子開至校門口,他下車向前走一段路,她沒立刻將車子開走,頭下垂,靠住方向盤,她反省自己是否說錯什麼,擔心下午的校門口,她見不到他。

沒想到他竟折回來,敲敲車窗,她抬頭,發現車窗外是庄帛宣時,喜不自勝。

按鈕降下車窗,沒等到他開口,她搶先說話,「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如果我做錯事、講錯話,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改,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一連串的話,她說得像個小妻子,弄得他啼笑皆非。她哪有說錯做錯,不過是他多心聯想罷了。

「誰說我生氣?下午三點,你要來接我嗎?」

「要啊,當然要啊。」

「學校上課真的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反正她有穗勍。

「那你過來,我們先去超市買菜。」

一起去買菜?那不是夫妻或者……情人才會做的事?她笑得滿臉紅,猛點頭,急急說道:「我一定會來接你去超市。」

說完,她迅速把車子開走,那表情,像害怕他反悔似的。看著她的車子,庄帛宣連日的陰霾掃除。她是喜歡他的吧,沒有人可以表現得比她更明顯了。

他念書,她坐在他身邊沙發,拿著包包里的小說,安靜閱讀。

她這種人的學習態度是這樣的,大考前念一星期,小考前念兩天,不考試的日子裡,她只讀小說和散文。

所以穗勍常批評她,讀過的文字很多,但組織起來,有用的很少。

她揚起手上的小說辯白,「誰說沒有用,它教我們如何正確看待愛情。」

穗勍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正確看待愛情?你瘋了。」

她鼓起腮幫子回答,「我哪有瘋。」

他用悲憐眼光望著她說:「正確的愛情是什麼?某種荷爾蒙的增生與分泌,其目的是為了讓人類生生不息,而今天的科技蓬勃發展,就算沒有愛情,人類也不會斷絕生命,因此愛情……免了吧。」

穗勍的口才很好,想辯得過他,靠她的笨腦袋,根本辦不到。

所以她生氣,氣他的歪理,甚至出言詛咒,詛咒哪天他碰見愛情,被那個女生整得活來又死去。

穗勍聽見,嗤之以鼻。「不會有那一天。」

她噘起嘴,第二次詛咒,「我詛咒那個你愛得死去活來的女生,不告而別,讓你天天思念,她卻在外面逍遙快活一整年。」

講這些話的時候,純粹是生氣加生氣,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嘴巴是取靈山聖水和制而成,竟讓她一語成讖。

那是后話,她要強調的是——看小說是一種有用的,有腦袋行為。

「餓不餓?」放下小說,她看看手錶,可以訂晚餐了。

「有點餓。」

「先喝點番茄汁,好不好?」

她沒見過那麼愛喝番茄汁的男人,他的冰箱裡面永遠冰著幾罐瓶裝番茄汁。

他點頭,她連忙進廚房,一面倒番茄汁,一面打電話訂晚餐。

梅屋的套餐是她的最愛,她沒問過他喜不喜歡,不過他連她的廚藝都能在不皺眉情況下吃完,她相信梅屋的套餐一定更合他的意。

她倒好果汁準備進客廳時,發現他站在廚房門口,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斜靠在牆壁上,手裡拿著她的小說正在翻閱。

她走到他身邊,抽走小說,把果汁遞給他。「書好看嗎?」

他喝一口,臉上儘是滿足。「還沒看幾頁。」

「裡面的男主角已經結婚,卻愛上另外一個女人。」

「你看到結局了?」

「沒有。我看到元旦新年快到,外遇坐在自己的公寓客廳,遠遠看著施放煙火的大樓,她安慰自己,做為一個第三者,首要的學習是忘記所有節日。」

「為什麼?」

「因為在節日里,男人必須陪著妻子家人度過,她不能抱怨,因為那是某種交換,她偷走某個女人的愛情,就得還給那個女人節日。」

「她何必做這種選擇?給得起她完整愛情的男人,天底下不是只有一個。」

「對啊,可她死心眼,認為『愛和寂寞』以及『等待和寂寞』當中,她已經選了前者,比起只能選擇後者的妻子,更佔優勢。她還認為有愛的寂寞,是一種心靈上的充實。」

庄帛宣無法認同這個論調。「你覺得這是對的嗎?」

「我不覺得。那是作者的個人看法,我認為,女主角可以找到別的男人,選擇『愛和專註』,不必非要將就只給得起她『等待和寂寞』的男人。」

他百分百同意,該放下就得放下,執著於當下,苦自己,無人受益。「以前我曾經讀過一句話。」

「哪句?」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只要相逢就夠嗎?不夠,人心貪,今天滿足於相逢,明天便希望能更進一步,這是人性,誰都躲不了。」

「沒錯,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是廣告商拿來騙人的假話。擁有了,便會希望天長地久,除非哪天膩了厭了,你也會希望那個放棄天長地久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對方。」

「假使你喜歡的男人有了專屬女人,你會直接放棄他?」

姜穗青點頭,半分不遲疑。

「不管再喜歡都一樣?」

她加了力氣,再點頭。

「說不定你不搶走他,也會有別的女人把他從元配身邊搶走。」

「可搶走他的絕對不是我。」

「因為你不願意選擇愛和寂寞?」話到這裡,他認為她是個害怕寂寞的女性,直到她下一句推翻他的認定。

「這是原因之一。」

「那原因二呢?」

「如果我的愛情背後,必須附帶著別的女人的心酸,這種愛太殘忍。我是唯美主義者,我不要愛情里有太多淚水,不管是我的,或是其他女人的。」

「你可以對別人的心酸視而不見。」就像綺綺對他做的。

姜穗青笑著搖頭。「小時候老師教那麼多東西,我記住得不多,但有一句話,我不會忘記。」

「哪一句?」

「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你是個好學生。」而且是個高道德標準、肯替他人著想的好孩子。

「每次成績都低空飛過的才不是好學生。」她又嘲弄自己的腦袋。

「如果我是老師,你會是我心目中最優秀的學生。」

睇望著他,她希望有朝一日,成為他心目中最優秀的女人。

幾天後,她又偷偷問穗勍,「你覺得庄帛宣會不會愛上我?」

穗勍給的答案和之前一模一樣,這回他甚至用煽情口吻來做加強。

他是這樣說的,「天空不會愛上陸地,因為它們之間的距離有十萬八千里;夏蟲不會愛上冬雪,因為季節的交替讓它們不可能出現可能性;沙漠不會愛上大海,因為它們的交融機率等於零。」

她悶悶嘟嘴,問:「你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她覺得自己被嚴重嘲笑。

穗勍揚起下巴說:「因為你只看羅曼史小說,我不這樣講的話,你無法理解我的正確意思。」

她果然被嘲笑。

然後,她再度加強「姜穗青和庄帛宣不可能」觀念;再然後,她認份地扮演他的知心朋友;又然後,她把幻想丟進太平洋,時刻提醒自己,朋友是兩人之間最優的距離。

直到那天,他生病。

庄帛宣得了重感冒,第一個發現的人是她。

鑰匙是她在當肇事者時,硬要來的,之後,不想還也不肯還,她要自由進出他的家門。

她到他家裡時,他剛吃完成藥睡著,身子還有一點發燒。

睡超過四個鐘頭后,她喊他起床喝稀飯、吃藥,看他嘴唇發白,她憂心忡忡,緊鎖的眉頭,鎖住滿眼的憂愁,她問:「哪裡不舒服嗎?」

他捶捶太陽穴,回答,「頭痛。」

姜穗青從包包掏出一盒巧克力打開,拿出一顆,遞到他眼前,「吃一顆好不好?吃完巧克力就不痛。」

庄帛宣本想回答:我不是生理痛!但想了想,接過巧克力,接受她的好心,他吞下,但巧克力的藥效不如她預期的好。

非刻意,但看著他虛弱模樣,她就是會掉下眼淚,而且越是用力阻止,淚水越是唱反調。

她用力吸鼻水,說:「還是很痛嗎?我陪你去看醫師好不好?吃成藥很危險,聽說有人會吃出腎臟病。」

她的擔憂讓他動容,她竟為自己……這麼緊張?

小時候,總是為他生病而擔憂的母親不在了;前些日子,會因為他生病、不能陪她出門而發脾氣的綺綺也不在了。

他以為自己生病再不會影響任何人,沒想到,穗青因他頭痛而落淚。

「你為什麼哭?」他用手指為她拭去淚水,心底的感動再增加兩分。

「我怕你死掉。」她有個很好的國中同學就是發燒啊,醫師說只是感冒,開了葯,燒退了又燒,兩個星期以後變成肺炎,就死翹翹……嗚!她不要他死掉。

庄帛宣笑了。「我不會死掉,至少也要吃完你的巧克力以後再死。」

「你不要開玩笑,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小毛病,事實上不是這樣。」

「別擔心,我確定這是小感冒。」

「真的嗎?」

「你看我,吃完巧克力,頭就不痛了。」他說謊,但發現自己的謊言能夠逗出她安心,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

「不痛就好,我就說吧,巧克力很好用。」她的聲音仍然哽咽不已。

「你習慣用巧克力來解決疼痛問題?」他問。

「對,不管哪裡痛,只要含一顆巧克力,就不會那麼痛了。」

「這麼好打發?往後不管誰傷了你的心,只要送你一盒巧克力,就能夠順利解決?」他玩笑說道。

姜穗青也玩笑回答,「對啊,我就是這麼容易解決的女生,想追我嗎?放馬過來。」

她不過是隨口說笑,沒有意思要挑釁他——「想追我,放馬過來」的意思。

但往往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像前幾日她送他上學那段對話一樣,她的話再度勾起他的心思,庄帛宣直覺回答,「是你說的,我要放馬過去嘍。」

聽見他的話,姜穗青定身,像被哪個武林高手給點了穴。

她雙眼直視他,臉上表情說不出話來,她一眨不眨,許久許久以後,才聽見他輕聲一問:「你不願意嗎?」

「你……是不是發燒……頭昏、意識不清醒?」她一句話,卡了好幾段。

他搖頭,態度鄭重。「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會不會你的病好……就後悔了?」

「放心,這種事不會發生。你只要告訴我,願不願意讓我追就好。」

這下子,她不只是被定身,而是要癱瘓了。

整整三分鐘,姜穗青用力消化庄帛宣給的訊息,終於順利消化吸收之後,她奮力跳起,大聲叫,「我願意、我願意,一千個願意、一百個願意,請你不要後悔,我很樂意當你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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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光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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