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費亦樊過世后六年三個月。

李若薇吹掉蠟燭上的最後一點火苗。二十六歲了,她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小女生,雖然她仍然美麗,眉毛仍然活潑調皮,但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

麵包店裏的客人來來去去,知道她單身的男人,都表露出追求意思,但她始終沒有拿下手指間的結婚戒指。

麵包店是她自己開的,已經開業四年,生意相當不錯,每天的營業時間未結束,架子上的麵包便都銷售一空,其中最有名的是他們的愛情麵包,在情人節、聖誕節,這種麵包還要推出預購,否則當天上門,包準買不到。

很奇怪吧,是酸酸甜甜的麵包口感太誘人,還是現代人對愛情的嚮往比以前更深?

麵包店在第二年有了分店,因為生意太好,加上她看好早餐市場,營業時間從早上九點提前到六點,賣麵包之餘,也賣豆漿咖啡和飲料,方便許多上班上課的人們作選擇。

沒想到一推出,造成轟動,師傅的工作量倍增,不得不擴建中央廚房、聘請新員工,她的入門師傅常誇獎她是烘焙界的奇迹。

奇迹嗎?不知道。她只是一心一意想做出老公愛吃的麵包,只是在創造新口味時,會想起老公臉上的寵愛笑容,真要說奇迹的話,那麼,她的愛情才是奇迹。

她現在的身價已然不同,年收入超過七百萬,三家分店,手下有七十幾個員工。最近常有人找上她想談加盟,但她沒興趣,因為她不想讓經營剝奪太多時間,她比較喜歡待在廚房裏。

她是個聽話老婆,所以她去過德國,住過幻想中的古老城堡,只可惜沒到那間鬧鬼餐廳一游。她本打算如果成行的話,想去拜託餐廳里的鬼,幫她看看她最心愛的男人還有沒有守護在她身邊?

她也去過法國,LV大樓很引人注意;羅浮宮的下午茶貴得要命,最重要的是,賣的麵包沒有她做的好;她去過澳洲,騎馬很臭,袋鼠多到睾丸可以拿來做福氣袋,而無尾熊的毛髮沒有想像中柔軟;她去過埃及,金字塔很美,尼羅河很美,法老王坐的三角帆船啊,有她浪漫的想像情節,只是她沒有在那裏找到她的曼菲士,沒有穿越到另一個時間空間,再次遇見她的愛人。

她知道自己的愛人在哪裏,他在英國,在那個她始終提不起勇氣前往的國度里,但她已經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的女人已經儲備了足夠勇氣。

「生日快樂!」左勵強說。

她回過神,獃獃的看着眼前男人。他對她很好,教她做麵包、教她經營麵包店,他常待在她身邊,聽她叨念心愛的老公,他是個無懈可擊的好男人,可惜——始終走不進她心裏。

她很清楚問題在哪裏,他也知道她的心擺不進一段新戀情,所以好朋友是兩個人唯一可以接受的關係。

「小姐,你很不禮貌耶!別人替你慶生,你竟然從頭到尾在發獃。」

她抱歉微笑,「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的話,幹嗎要有警察。」他瞪她。

嘆氣,六年了,他看着她長大、蛻變,看着她從小女生變成大女人,這一路上的轉變他全看在眼裏,但他也看見,她不變的愛情。

好固執的女生,這樣的她,怎麼能夠尋得幸福?

「對不起沒用的話,幹嗎要發明這個辭彙?」她反駁。

「你很愛爭辯哦。」

「我本來是不愛的。」

後來發現鬥嘴可以斗出一段真愛,可以斗出無數美麗回憶,慢慢的,她成了嘴巴不饒人的壞女生。

「知道、知道,都是費亦樊的影響,你得付我醫藥費。」他沒好氣瞅她一眼。

「為什麼?」

「因為我聽費亦樊三個字聽到耳朵長繭。」他切一塊蛋糕遞給她。

李若薇拿起叉子那刻,想到丈夫幫她買的蛋糕,想到他的禮物和她的激情回禮,忍不住臉紅心跳。

「停!不準再想他。」左勵強把叉了拿到她面前,作勢要戳上她的蛋糕。「壞習慣。」

「我又怎麼了?」她無奈問。

「光看你的臉就知道你在思春。好了,說重點,你找我做什麼?」

那天是她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才說:「反正你生日快到了,就約在那一天吧。」

他買蛋糕卻不買禮物,因為她說,自從二十歲以後,她再也不收任何生日禮物。

「聽說你和合伙人鬧翻了?」她淺笑問。

「不會吧,這種事竟然傳到你那裏?太可怕了,業界還真小。」

「我聽你的合伙人說的。」

那年,左勵強是她的師父,而他的合伙人是她的老闆,三個人一起經營那間店,和樂融融。

「臭小Y,連吵架也要跟你報告,我要去把他的頭扭下來。」

「不要怪他,這幾年你到處參加比賽,常常把店丟給小Y一個人看。」

「那些麵包師傅都是我一手訓練的。」他的功勞也很大好不好?

「小Y知道,他也明白當年的辛勞,只不過……」

「只不過他娶老婆了,他老婆嫌我不學無術、坐領乾薪,嫌我一天待在店裏的時間不超過三小時。」他無奈說。男人啊,一娶老婆就被牽着鼻子走,半點主見都沒有。

「他和他老婆一天工作時間加起來超過二十小時,而你連三小時都不到,發你薪水之餘,還要和你對分紅利,誰聽了都覺得不公平。」她不偏不倚,正直而誠摯。

「短視,我賣的是創意,他們怎麼知道,那個創意必須先在我腦袋裏醞釀幾個小時?你都不知道那個傢伙口氣有多差。」

「可我聽說,你的口氣也不怎麼樣。」

「夠客氣了,要不是他老婆懷孕,怕她動胎氣,我還想把小Y抓起來,狠狠揍一頓。」

她雙手合掌,支在下巴中央,看着他掄起拳頭在空中比劃,忍不住好笑,明明是個溫柔的大男生,偏偏愛裝腔作勢,假裝自己很兇狠。

「你看什麼看,那個眼光很礙眼耶。」

「師傅,請問您幾歲了?」她搖頭。

「三十二歲。」

「三十二歲還這麼小孩子氣,我怎麼能放心把店交給你?」她忍不住嘆氣。

「什麼意思?」

「來當我的合伙人吧,我把麵包店的股份分給你三成。」

「什麼?」他喜出望外,才想着和小Y鬧翻,要到外面找工作的說。這個徒弟教得好,不枉費他的一番苦心。

「別太早高興,我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他急問。

「把你的學妹露露小姐帶來,當我們的營業部主任。」

她痛恨那些行銷宣傳的工作,也不喜歡經營管理,至於她的眼光……也說不上精準。這些年能一路平安走到今天,店還越開越大間,只有一個原因——她的老公和財神爺暗中有掛勾。

至於,當時擴大經營早餐這塊,是露露小姐的提議,她還好心地提供企劃案,因此她於她有恩。

「為什麼?」想到那個愛管人的學妹,他頭痛得很。

「因為她有經營長才。如果不是她,我的早餐生意不會好到讓人眼紅。」

明眼人都知道露露小姐喜歡左勵強,只有他遲鈍到令人髮指,她想,如果能因此將兩人拉在一塊,何嘗不是好事?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讓我當你的合伙人?」

「因為你很擅長做麵包。訓練麵包師傅是你的專長,有你的技術再加上露露小姐的經營,一定可以讓我的麵包店更具竟爭力。」

「問題是你做的好好的,幹嗎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哪有人會說自己是石頭?李若薇失笑。

「第一,你和露露小姐不是石頭,而是我最好的助手。第二,我要去英國,我只買了去程的機票,沒有買回程票,我不知道會去多久。」

聽她這麼說,他一曬。「終於下定決心要面對了?」

「對,要面對。」

「真的能找到你母親嗎?」

「我有住址。」

「你不會打撓人家的家庭吧?」

「如果她很幸福的話,我不會;如果她不幸、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回台灣。」為父親照顧心愛的女人,這是她的本份。

「除了這個以外……」他幾次張口,卻猶豫着該不該把話吞回去。

她知道他想問什麼。

「對,我會去找亦樊的墳墓。我還要跟他的家人打交道,請求他們,等我死後,讓我葬在他的身旁。」

「你什麼都不曉得,地址、電話……了不起有一支早已經停用的電話號碼,你怎麼能找得到他?」

「他說他會在墳邊種很多很多的薔薇,我會走遍倫敦附近的墓園,把亦樊找出來。再不行的話,我就登報紙,尋找他的堂弟,讓他助我一臂這力。總之,我一定要找到他。」

「難怪你不買回程機票,也許你會在那裏待很多年,對不對?」

「對,所以麵包店必須拜託你們。」

「如果你找到了,會不會就此死心,重新經營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一向經營得很好,至於亦樊……不管他在不在,有他,我的心才能跳動、才有感覺、我永遠不會對他死心。」

「你很笨耶,人不要執著於過去,要試着開創未來。」

「這兩者並不相違背。我的未來在麵包店,我的愛情在過去,不管是過去或未來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好啦好啦,不是說亦樊的名字快讓你的耳朵長繭,你還偏愛挑他說。不談這個,你儘快去找露露小姐,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加入,我也給她三成股份。希望你們能在這星期之內決定,決定好了,我們儘快辦理交接事宜,因為我的起程日期定在月底。」

簡單利落的把話交代清楚,她必須儘快處理好台灣的部份,未來,她不曉得自己會在英國待多久。總之,她這回要完成所有心愿。

***

她終於來到英國,來到這個想了多年的夢想國度。伸展雙臂,她深深的吸一口英國的空氣。

左勵強和露露小姐接手麵包坊,她相信,有這兩位能幹的股東做後盾,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該做的事情完成。

英國對她很友善,她來這裏的兩日都是晴天。前天下飛機,她找到飯店睡到天黑,夜裏起來吃點東西,又回到床上繼續睡。

疲憊,並不光因為搭飛機,也因為過去六年。

那六年,她用忙碌假裝自己不害怕孤獨,用微笑欺騙自己生活比想像中容易;她對所有人都釋放善意,對所有人溫柔甜蜜,用臉上不滅的笑意昭告天下,她過得很愜意。

這麼做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有某個男人的快樂與她緊緊相系。

工作累人偽裝累人,欺騙更讓人累上加累,這麼累的生活過去六年,她真需要一場大睡眠。

說也奇怪,在家裏那張舒適溫暖的大床上,她經常輾轉難眠,沒想到竟會在異鄉找到一個讓她安心入睡的地方——是不是因為,這裏是她的婆家?

婆家?很有意思的兩個字,她從沒拜訪過自己的公公婆婆,從沒對他們噓寒問暖、承歡膝下,她真是不盡責的媳婦。

昨天,她精神飽滿,搭着地鐵暢遊倫敦,還按照地址找到母親的家,她在那個大房了外面,來來回回走過好幾個圈,然後決定打道回府,今日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后,再去見那位素未謀面的「母親」。

來英國之前,李若薇才發現有件事不對勁,她居然丟掉父親留給自己的住址。她回想好久,想不出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把它弄丟,只記得她曾把那張地址秀給老公看,問過他那裏離倫敦遠不遠、搭地鐵到不到得了?

幸好那個地址,她背得比國歌還要熟,否則她就無法完成爸爸的遺願了。

叫一部計程車,她在心裏計劃,造訪過母親之後,如果她過得很快樂,她便不再出現;如果她不快樂,想跟隨着她一起生活,那麼她會給母親那十二封信,並且把她帶走,租一間房子,兩人同住,直到她找至亦樊的墳墓為止。

她充滿信心,相信自己可以找到那個種滿薔薇的墓園、可以說服亦樊的家人,讓她未來能夠靜靜的躺在他身邊——幾年的成功經驗,讓她有了女強人的堅毅特質。

從計程車下來,她站在那幢大莊園前面,對自己自信一笑,伸手,按下電鈴。

她用流利的英文向對方說明自己的來意,五分鐘后,一名身穿白色襯衫、黑背心的男人出來,領她進屋。

這是個非常美麗的莊園,三排房子矗立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屋後有一大片茂密森林,屋前的幾棵蘋果樹上,掛着鮮艷欲滴的紅蘋果,左手邊有一個造型特殊的花房,花房外面種了許多紅的黃的粉的花朵,右手邊有池塘,上面是一座美麗的希臘女神雕像。

她跟隨隨男人的腳步,從小徑往房子方向走,不覺得害怕,因為她相信老公正在身邊陪她。

進屋,迎接她的,不是想像中的中年女性,而是一個稍稍發福的褐發男人,他很高,臉上掛着淡淡微笑,身上穿着一套昂貴的手工西裝。

她喜歡他,因為他有一雙和老公相似的藍眼睛,只要朝人微微一笑,所有人都會接收到他的溫柔善意。

現在,他對她微笑了。

點點頭,她客氣道:「您好,我是李若薇。」

聽見她的名字,中年男子稍稍發怔,回過神后,表情興奮。

「李小姐,你好。」他紳士地和她握握手,目光在她身上再三流連,「請坐。」

「謝謝。」她坐定,對方沖着她直笑,若不是他的笑容太溫暖,她也許就嚇得拔腿逃跑。「不好意思,我找……」

「我知道,你要找我內人,剛剛門房已經通報過。」

說完,他又審視起她,讓她覺得不對勁,她想開口,他卻早她一步問問題。

「李小姐,你來自台灣對不對?」

「是。」

「我可以冒昧請教,你找內人有什麼事嗎?」

她考慮半晌,最後在他和藹的笑容里投降,她不說謊。「我的父親是夫人的朋友,他臨終前,有點東西想托我交給她,前幾年礙於經濟問題,沒辦法親身前來,今日成行,希望能夠見她一面。」

「所以你真的是那個小薔薇。」他臉上流露出欣慰笑容。

什麼?李若薇心裏敲起一聲警鐘。他知道她?怎麼可能?!

「對不起,你來晚了,我妻子在兩年前因為一場車禍去世。」

他每句話都讓她震撼不已,紛亂的心、紛亂的思緒,紛亂得讓她無從理解他的話語。

意思是……她來晚了?到頭來,她竟然晚了一步……是她的猶豫不決造成的嗎?爸爸的遺願被她的猶豫不破壞了,怎麼辦?下一步她該怎麼辦?她傻在當下,獃滯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包包上,那裏面有爸爸的信啊。

見她滿臉的懊惱悔恨,男人坐近,傾身拍拍她的手背,柔聲問:「你要送的東西是十二封信嗎?如果是的話,你放心,在她去世前已經有人念給她聽了。」

「我不懂什麼意思?」她懵了。

從「小薔薇」開始,他說的每句話都不在她的預料中,她的腦袋混沌,做不出正確反應。

「我想,我應該從頭說給你聽,你才會了解來龍去脈。」

她點頭,百分百同意。

他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拿起桌上的咖啡輕啜一口,示意她照做,她也拿起杯子,咖啡是好的,但她無心品嘗。

他開口,故事起頭,「我愛我的妻子,不顧家族反對硬是娶她進門。我是個伯爵,英國雖然已經脫離帝制,但這個爵位仍然代表了一些尊貴與不能放棄的信念,你可以想像,如果不是非常愛,我不會為了她對搞整個家族。

「但婚後,我們過得並沒有預想中幸福,她是個有點控制欲的女人,再加上離鄉背井嫁到這個陌生國度,更沒有安全感,所以希望所有的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下。

也許是我不願被控制的脾氣,也許是文化背景相差太大,我們的爭執一天比一天加劇。為了氣她,和我有關的緋聞一個個出現,我並不真正愛那些女人,但和她們在一起,讓我有鬆綁的快感。

我們夫妻間的磨擦因而越來越嚴重,在一次大吵之後,她回到台灣,整整住了一年。那時,如果我肯問問她,或許就會明白,她回台灣並不全然因為生氣,而是她唯一的親人——外婆生病了。

我故意不理不問,偏執認定那是她企圖控制我的方式,沒想到在那一年裏,她認識你父親。回國后,她對於我流連花叢視而不見、徹底死心,把所有的力氣全用在兒子身上,後來兒子也受不了,選擇到美國念書,畢業后,寧願到台灣工作,也不願意回到英國。」

「然後呢?」隱約的,她嗅到一絲線索,卻又模糊不清、抓不到線頭。

「他生病了,不得不回英國求醫,那是場很嚇人的疾病,差點兒奪走他的性命。因為他的病,我和妻子必須攜手同心,把兒子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我們一起禱告,我們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終於,兒子戰勝病魔恢復健康,出院后,他成了我們之間最好的潤滑劑,後來那幾年,我和妻子變成好朋友,我們又可以心平氣和坐下來聊天,又可以談論過去、談著孩子成長中的點點滴滴。

知道嗎?在教育孩子上面,我們有很大的分歧,我認為自由成長是教養孩子最好的方式,而她卻從小逼孩子學中文、英文,逼孩子學鋼琴、鍛煉體能,她是朋友眼中最討厭的『中國媽媽』,為了這個,我們經常吵架。

可是那麼多年過去,朋友的小孩有的連大學都畢不了業,我的兒子鋼琴才藝樣樣行,還拿了哈佛的畢業證書。這段時間,許多人都想高薪聘他去工作,我卻利用當父親的優勢,硬把他留在家族企業里。

我的兒子相當優秀,當年嘲笑我老婆是『中國媽媽』的人,再也笑不出來,還有許多年輕媽媽來向我內人討教,如何教出一個哈佛兒子。總之,過去幾年大概是我們家庭平和、幸福的一段日子。

但對愛情……我的妻子說,她再也不相信這回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想留在自己的家鄉,再也不傻傻的以『愛情』為名,來到這個對她惡意的國家。我讓她對愛情徹底喪失信心。

兩年前,她出車禍,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清醒了,但她奇迹似的醒來,醫生說那個叫迴光返照,兒子徵得我的同意后,在她病榻邊念了那十二封信,就是你想交給她的那十二封信。

聽完信,她哭了。再辛苦、再磨難的日子,她都咬牙撐過去,驕傲得不讓眼淚墜下,可那十二封信讓她心酸落淚……病榻上,她勉強開口對我說:『我相信愛情了,我不再恨你,我原諒你。』她竟然原諒我了?我以為她會帶着對我的恨離開,可她不但原諒我的不忠,還謝謝我曾經愛過她。

我沒有因為妻子的外遇而生氣,因為我對她做的不僅僅是一場外遇而已;相反的,我很高興,我在她心底打的那個死結,你的父親幫她解開。那個男人寧願自己辛酸,也不願意出現打撓我們的家庭,那個男人在她死前,解除她所有遺憾。我不埋怨,我想對他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

他吸氣,彷彿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但他的大石頭移位,移到李若薇心中,激起波濤洶湧。

那個生重病、念哈佛的優秀兒子,那個有強烈控制欲的母親和流連花叢的風流父親,病床邊的十二封信、那段屬於台灣的外遇……她恍然大悟。

爸爸的信被亦樊動過了啊,應該是拿去影印吧?難怪她老覺得信的次序不對勁,她一向很小心謹慎的按照父親寫的順序一封封排得整整齊齊……那麼住址也是他拿走的嘍?他不希望她到英國、不希望揭開這段外遇往事——

所以他沒死,因為他戰勝病魔,成了父母親這間的潤滑劑。

所以他沒失憶,不然怎能在兩年前找出那十二封信,讓母親臨終前再度相信愛情?

所以自從他看過她的秘密之後,便計劃着離開她;所以老公、老婆只是虛話,知道她是母親外遇的女兒后,他便過不了心底那一關。

難怪她問「如果你喜歡我,卻沒辦法和我一起生活,你會主動告訴我嗎」,他卻回答「不會,我會隨便編一個故事唬弄你」。

他早有預謀,是嗎?

他為什麼不講實話、為什麼不和她好好談,她真的不是不講理的女人。如果他告訴她,「對不起,為了我的父親、母親和家庭,我沒辦法和你繼續下去。」她真的可以諒解。

可是……他選擇欺騙!

李若薇冷笑,她竟然日日夜夜想念他,後悔自己沒有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相陪;她竟然一分一秒都放不下他,怕他在另一個世界裏孤獨寂寞;她竟然為了他的快樂逼迫自己偽裝快樂;她竟然為了他創造愛情麵包……

愛情麵包,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嗎?哈、哈哈,好大的笑話,笑死她了,她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麼好笑?!

她點頭。太好了,她到英國的目的在短短一個早上例完成,她不必租房子、不必尋找一個種滿薔薇的假墓園,不必想着要怎麼說服很愛控制人的婆婆,讓自己死後能夠進入他們的家族墓園,甚至不必想得太久遠,想到英國開麵包店,隨時隨地照顧他的親人。

好,太好了,這種結局更棒。

長痛不如短痛,以後她再也不必把他擔在心上,以後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哭就哭、想痛就痛,想任性地把自己關起來就關起來,再也不管他會不會因此而傷懷。這樣……最好!

心像被利爪狠狠地抓撓著、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痛著,她緊緊扭著自己的裙擺,死咬住下唇。

起身、朝對方一鞠躬。「伯父,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

「回去?不要不要,再留一下,一起吃個飯吧。」兒子……馬上就要回來,他下意識的看向大門。

「不必了,謝謝伯父。」

再點一次頭,她要離開這裏,立刻離開!

她匆匆起身,在他下一次慰留之前離開大屋。她走得飛快,彷彿身後有誰在追趕,如果她的身上綁一條繩子,或許就可以飛起來。

一部黑色平治車從她身邊經過,她連看都不看,低着頭猛往前沖。

李若薇憋著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能分心,生怕分心淚水就滑下來。她不要在這裏丟臉、不要在這裏示弱,六年,李若薇早就成了女強人。

「若薇!」

那個夢裏想過千百次的熟悉聲音拉住她的腳步,可只短暫停留三秒鐘,她就作出決定。

不理、不聽、不甩!她繼續往前走。

下意識喊出她的名字那刻,費亦樊就後悔了,他不應該認她的。

但話已出口,而那個停頓腳步顯示她已經認出自己。

她受委屈了嗎?爸爸給她難堪了?即便他偷走她的地址,她還是一路找到英國來?

顧不得後悔,他立即下車、往前飛奔,追着她的背影,一面跑,一面喊小薔薇。

聽見他的腳步接近,李若薇跑更快,好像身後追來的是妖魔鬼怪。沒錯,他就是妖魔鬼怪,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對她溫柔到極致的老公。

憋緊的淚水衝破堤防,他的呼喚讓她失控。

他憑什麼叫她、憑什麼喊她小薔薇?那個喊她小薔薇的男人死了、死透了,他不會出現在這裏,再不會用那樣溫柔的聲音叫人!

終於,費亦樊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臂膀,「老婆!」

老婆?他喊她老婆?多諷刺啊,是他決定不要她的,憑什麼又在這裏演好丈夫?

她站定身,倔傲的抬起下巴,視線對上他的眼。

「先生,你認錯人了吧,誰是你老婆?」

「對不起,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狠狠一句話丟出去,她怒瞪他,狠狠喘息,握緊拳頭,想朝那張帥臉捶過去,想把他推倒在地,恨恨地在他身上留下幾個腳印,她想要咬他、扯他,把他弄得體無完膚,想要——

她想做的事很多,就是沒想到要在他面前掉淚,可到頭來,就是做了最不想做的事。

嘴唇抖著、抖著,抖出第一句破碎哭聲,然後再也控制不住,她放聲大哭,掄起拳頭捶打他的胸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無厘頭大喊一陣后,她扯下手指頭上的婚戒,朝他扔去。

「不准你追我、不准你跟我、不准你再出現在我面前!」

李若薇不給他機會說話,轉身,跑出他的家。

他看着她的背影,再望向摔在腳邊的戒指,彎下腰撿起。

六年了,她仍然戴着它,戴着他們曾經結過婚的印記?

說不清楚胸口那個是感動還是酸楚,他以為她放下了,以為她開始過着新生活,沒想到……她始終沒放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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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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