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段毓華從睡夢中睜開眼。

窗外傳來細微聲響,有什麼飄灑在緊閉的紙糊窗戶上。

他知道那是雨,細細綿綿地毫無間斷下了一整夜,也只有這種時候那個該死的過去才會變成夢,一遍又一遍在他腦海重複,如同蟻咬蟲叮,狠狠折磨着他。

雖然那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甚至連當時救他一命的壯丁是何種模樣,爹又是以什麼樣的表情、語氣表露擔憂,統統隨着時間如水流淌,沖洗淡忘,只是……

「呀,老段,你家大公子不會泅游?」

「哈哈哈,怎麼會,我家阿旺五歲就學會泅水了,現在跳進水裏就像尾魚,游得可好看了……」

他不知當時那些人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思,還是純粹沒反應過來,抑或是根本就沒打算出手相救,由始至終看他一人在那演猴戲,拿他玩笑取樂,他只記得那些圍觀嘲弄就像一把利刃,用力戳刺他的自尊。

他忘不了,也不會忘,平生第一次險些跨過鬼門關的門檻,第一次狼狽至此、顏面掃地。

最最無法饒恕的要數那個奪他指環、害他險些丟掉性命,最後卻落荒而逃的始作俑者。

「大公子?」

有人在外面輕敲兩下房門,打斷他的思緒,把他從十一年前那場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拉了回來。

「進來。」

「大公子,你還未更衣?」護衛蒼嵐推門進屋,瞥見那件規規整整掛在衣架上的大紅蟒袍,一如昨夜,未曾被移動分毫,他露出滿臉的不可思議。

再看床上男子,氣定神閒地坐起身,連看也不看那件喜慶味滿滿的紅袍一眼,逕自摸來身旁一套摺疊整齊的玄色衣衫,慢條斯理地穿上。

「那種衣服,別奢望我這輩子會願意穿第二次。」語氣帶了幾分嘲諷與不屑,他是青羽城最大珠寶商段家的大公子,他為迎親而來。

身為段家長子,所娶進門的夫人必須講求門當戶對,碰巧他的妻是百翎城有名的玉石商白氏之女。

段家與白家一直有生意上的往來,兩家又是世交,乍看之下這場婚姻當真門當戶對得毫無破綻,唯有他知道這場婚事背後到底有多滑稽可笑,因為那個要嫁他為妻的女人正是當年害他落水,險些丟掉性命也丟掉面子的臭丫頭。

最初他不知道白家小姐是誰,要不是爹多次出言強迫,他甚至不願意打開那捲畫像,對畫中之人意思意思地投以青睞,結果僅只一眼就看得他滿眼火光,甚至有名為忿恨的情緒要將胸腔炸裂開來,失手把畫卷掐成粉末。

這些年他太忙,忙到懶得再回憶當年那個可恨的丫頭長得是圓是扁,俗話說好男不與女斗,比起段家商鋪賣出的金銀首飾換來的銀錢,她連路邊的一粒沙石都不是。

偏偏在當年做出那樣人神共憤的事情以後,她居然還有臉說喜歡他、想要嫁給他?她臉上到底刷了多厚的粉才能像城牆一樣厚顏無恥?

他本來無心娶妻,既然她自己送上門來,正好拿她堵住爹娘三天兩頭叨唸他趕緊成家的連珠炮攻擊,況且他也想看看那女人費盡心機想要成為他段家大公子的妻,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

「大公子打算用這樣的裝束前去迎親?」

「有何不可?」

「大大不可。」蒼嵐眸光閃爍了一下,「要裝樣子也要裝得像一些,才不至於失了體面。」主子做事他無權置喙,只是關係到兩家面子和交情,更何況段毓華承諾在先,會將親事辦得風光體面,青羽、百翎二城各拜一次高堂,然而他此時才出爾反爾,會不會太……

「去跟白家說,此時正逢梅雨時節,避免路上多生枝節,能快一刻便是一刻,以防誤了五日後的吉時,百翎城這場交拜禮儀便省了吧。」

青羽、百翎二城間的路程最快也得花上三日,更別提拖着長長的迎親隊伍。

段毓華的說辭冠冕堂皇,卻掩飾不了心底只想快快了事的焦躁、敷衍。

「屬下馬上去辦。」

房門謹慎閉闔,卻隔絕不了連日降雨所帶來的潮濕煩悶。

深刻黑眸掉轉專註的視線,落在架上那件紅得足以刺傷雙目的吉服之上,涼薄的唇微微上揚,扯出參雜隱隱猙獰的冷冷嘲笑。

「姊姊,妳真的要嫁給那、那個人嗎?」

「怎麼了?」

銅鏡中一遠一近,映有幾乎完全相同的兩張臉,遠的那張有着些許蒼白,欲言又止,用雪白的齒極力咬止唇上的顫意;近的那張妝容精緻,為原先白凈清秀的容顏添上奪目眩人的嬌美,雙頰兩朵淡淡撲描的粉雲,分不清到底是面脂所致還是出自即將嫁與良人的喜悅。

「我覺得『那個人』不適合姊姊。」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姊姊值得更好的。

「娘也覺得大公子與妳性格不合。」替大女兒梳着一頭及腰長髮的白夫人忍不住白了鏡中的小女兒一眼,糾正她的說辭,「當初妳爹替妳說的,與段家三公子那門親事不是很好嗎?」

出於女人的小心眼,也出於為人娘親的直覺,不論今天一早段毓華有沒有派人來,藉故取消百翎城這場交拜儀禮,她怎麼也無法想像溫順乖巧的大女兒和冷酷陰鷙的段毓華能編織出幸福美滿的婚姻。

反之,段家三公子溫文守禮的模樣向來在熟人之間提起,口碑甚好,白夫人起先也十分希望他能成為他們白家的女婿。

「娘、雅薇,讓妳們勞心了,但是我想嫁的、想要與其執手一生的人是段大公子,況且段大公子也親口承諾了這門親事,不是嗎?」鏡前一身紅衣嬌艷的少女,白水心靦腆一笑,出言表明心意,同時安撫娘親與妹妹。

「妳這孩子,無論何時總是優先為別人考慮,娘就是怕妳嫁去段家以後會吃虧呀……」白夫人對鏡睨了大女兒一眼,語氣不含責備,只有無盡的憐愛與擔憂。

這門親事裏頭還另有隱情,關係着白家的存亡,只是見白水心滿心歡喜,她和白老爺在最初沒有提及,現在也只能堅持不說,「罷了,段大公子當初也應承得爽快,娘相信妳的選擇是對的,娘出去看看他們準備得如何,雅薇,妳再陪陪妳姊姊吧。」

白雅薇點點頭,在白夫人離去后躊躇片刻,隨即小心翼翼地問:「姊姊,為什麼妳這麼執著於那個人呢?」

「妳還記得十二歲那年,我去廟裏上香回來,途中馬匹突然發狂亂闖,毀掉半條百翎城大街,又連車帶人險些害我墜崖身亡的事嗎?」

得到妹妹的點頭肯定,白水心才緩緩道出柔柔摟抱在心湖底下許久的心事,「那時段大公子碰巧在百翎城,是他出手救了我。」只是她還來不及從車裏出來親自向他道謝,他就轉身離去,那個遠走的背影卻被她偷偷藏匿,深深刻畫在心上好久好久。

「英雄救美呀……」白雅薇終於知道姊姊對那個如同惡鬼、土匪般的男人的愛戀從何而來,「姊姊,妳有沒有想過他根本沒有妳想像中的高尚情操?別人對他的評價一直不太好欸。」

段毓華經商手腕強悍,喜怒無常、陰狠狡詐,有多少經商多年的老狐狸都曾栽在他手裏過,特別是對付那些不怕死、敢冒出來跟他作對的傢伙,下手更是不留半點情面,非搞垮對方到家破人亡不可。

還有當年在聞人山莊曾圍觀他落水一幕,非但不出手相救反而譏諷嘲笑的傢伙們,全部都在他十八歲接掌段家家業的那年,從此在商場上消聲滅跡。

唯一有跡可循的,是某個據說泅水靈活似魚的商家,因揹負龐大的家族債務被段毓華丟到南海,天天下海採珍珠。

在商場上,他段毓華就是皇帝,是搶金搶銀都無法報官控告,讓他入獄吃牢飯的惡霸、土匪。

「雅薇,他畢竟是個商人。」白水心明白白雅薇想要表達之事,卻不明瞭她的另一個心思。

「姊、姊姊……我們可以不說那個人的事嗎?」不只聽見任何一條關於段毓華的傳聞,這些年來,就連提起他的名字,白雅薇也會瑟瑟發抖。

因為她碰巧、正好、不太巧是當年因一時貪玩,在聞人山莊害段毓華落水出醜,那個罪惡滔天、十惡不赦的傢伙。

只不過白雅薇很篤定段毓華已經徹底把她忘得一乾二凈,否則他也不會對這門親事點頭點得那麼乾脆,畢竟她跟白水心可是孿生姊妹呀。

「好呀。」她馬上就要嫁到別城,離開這個生長十六年的地方,離開她至親至愛的家人,她也想要與妹妹重溫那些歡笑哭鬧的孩童時光。

只是她真正的心緒仍緊緊縈繞在那個面容俊朗,穿着蟒袍玉帶,騎着駿馬,踏着雨後第一縷鑽出厚重雲層的暖陽微光,前來迎接她的男人身上……

天沒有如白水心所想的散盡烏雲,能抬頭一看便是一片晴空萬里,甚至到段毓華前來迎親的那一刻,雨勢反而有加劇的趨向。

白水心由媒婆揹著出來,腳不沾地,陪嫁丫鬟杏兒將一把塗油的通紅喜慶紙傘高舉在她頭頂,以防雨滴濡濕她一身華貴絕倫的精美嫁裳。

雨滴隔着耐實傘面在頭頂滴答滴答響個不停,打亂了白水心的心律,也掩蓋住行人想要湊熱鬧,卻無奈尋地方躲雨疾走的腳步聲。

當有着修長五指的大掌伸到她面前,她毫不遲疑地把手交到他掌心,任由他攙扶自己上了花……不,是馬車,為了趕上五天後的吉時,段毓華撤走礙事的花轎,改用氣派華美的馬車。

緊握她的大掌擁有足以安撫她的溫度,卻缺少該有的愛戀,當玄色衣袍的一角映入視線只能被迫向下的眼帘,一股動搖重重撞擊白水心因大雨而變得極不安定的心。

他沒有穿吉服!白水心錯愕抬頭,頭上紅綢蓋頭遮蔽她的視線,她甚至看不清眼前之人的容顏,為什麼?還是說,前來迎親之人根本不是段毓華?

不,不可能,若真如此,爹娘不會沉默不語,而且她確實聽見了段毓華的聲音。

「走吧。」跟白家二老恭敬作揖,說完體面話,他給她簡短兩字,不包含半分感情。

喜帕之下,那張精美花顏堆積惶恐無措,張了張唇脂妝點的小巧菱唇,心中疑惑未來得及脫口,只吸進一口雨中涼息,背部遭到沉重施壓,她被巧妙地推進馬車,然後車門關上,隔絕一切。

這……是怎麼一回事?白水心艱難地想要從腦中理出井然有序的所以然來,卻始終疑惑,只理出滿腦雜亂。

「大少夫人,屬下是大公子的護衛蒼嵐。」車馬行駛出一段路,有人策馬靠近,在窗邊對她低語,「大公子已另行吩咐人將白老爺、白夫人一路護送至青羽城參加交拜之禮,他們隨後便到,請毋須擔心。」

聽聞對方是毓華的護衛,她有那麼片刻微微一怔,「我明白了,謝謝你。」

這種事為何不是由段毓華來說?為何扶她上車之前,將是她夫婿之人卻沒有盡到責任,說出這番話安慰她?他的行為表現得太公事公辦,她甚至懷疑他是否有心想要娶妻。

縱使白水心懷着滿腹疑惑不安,馬車仍是載着她,隨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在前往青羽城的路途上。

隨着一聲馬的嘶叫與車身重重的顛簸,外頭傳來人聲吵雜。

「大公子,車輪陷進泥濘裏出不來。」

「把這兩匹馬也用上,無論都要將載着新娘的馬車救出來。」

「雨勢過大,繼續留在此地恐有染上風寒之嫌,屬下記得前方不遠處的村落有客棧能投宿,大公子請先移步那處吧。」

「也好……妳下來。」

最後那句是對白水心所說,靠在馬車旁,離得極近,教人無法忽視。

「好。」白水心壓下心頭那陣莫名喜悅鑽出馬車,她真是個笨蛋,一個人在那裏歡喜什麼,就因為段毓華沒把她一個人留下來,而要是帶她一同前往客棧,所以逕自想要為他尋覓並不是因為不在乎這場迎親才不穿吉服的理由?

「把妳頭上那玩意給我摘下來。」

「什麼?」白水心愣愣抬首,隔着帕子,視線依然模糊不清,她還是看不清他,卻聽出那句話不蘊含感情的話裏夾帶幾分不耐。

「蓋頭和鳳冠摘下來,頭上頂着那種東西妳要怎麼走路?」段毓華為自己的說辭感到震驚,他竟然在為她擔心鳳冠太重,會不會壓壞那具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身子,蓋頭會不會妨礙她走路的視線?

「不行。」她有她的堅持。

「妳是想讓路過的村人以為,這下着雨的大陰天演的是哪齣狐狸娶親還是冥婚陰配?」

「你……」這男人嘴巴真壞,白水心烏黑眼瞳瞪成圓,瞪不穿覆頭紅綢,只死死盯着眼前男人的模糊輪廓,「這塊紅綢蓋頭必須要在洞房之夜由新郎來揭。」試問世上有哪個出嫁的女子會是自己掀蓋頭的?

「妳是鐵了心要頂着那塊玩意跟我大眼瞪小眼,一路瞪到青羽城?」有本事她連吃飯、洗澡、睡覺都矇著它,他跟她一間房,看得可清了。

「我不揭。」她咬着牙,堅持自己所堅持的。

「我揭總行了吧。」

「不……」她說了是洞房之夜,洞、房、之、夜,他真的有聽清楚嗎?

事實上段毓華沒有,她伸手想要搶救那塊喜帕,仍是慢了一步。

以灰濛濛的雨景作為襯托,段毓華揚著陰陰沉沉笑意的俊臉,和著漫天灑下紛紛揚揚的雨絲在瞬間變得清晰,霸道且強硬地滿滿填塞她烏亮的瞳心。

「這裏……不是新房……」這未免來得太突然,在今天之前她所記得的一直都只有他的聲音和背影,當他不再是她的幻想,以最真實的面貌出現在她眼前,她卻感到不知所措,慌亂得雙頰猶如火燒,急着想逃。

「橫豎妳都要跟我成親。」相比於她,段毓華倒顯得神態自若。

他沒有移開視線,將她的窘態一一看在眼裏,他的目光也不為那張被精心妝點過的秀美面容而變得貪婪或流露讚許,僅僅只是認真端詳,確認眼前這張容顏,雙頰的圓潤隨着成長消失,變成小巧的瓜子臉,雙眸恬靜如一彎默默容許月影映入的清泉,將調皮靈動取而代之,這張臉確實是記憶中那一張臉沒有錯。

「我還沒有嫁給你。」白水心秀眉微蹙表現不悅,他的語氣讓她感覺她已是他的所有物。

「馬上就是了。」他太篤定她沒勇氣因他的態度和脾氣而轉身靠自己的雙腿走回百翎城,「走。」摘下她頭上那頂出自段家萬珠坊匠師之手,以無數珍珠寶石鑲飾出華貴艷麗,重量卻足以嚇死人的鳳冠丟到一旁丫鬟手上,段毓華拉着白水心邁開步伐。

他沒有那麼多閒情能花在她身上,商鋪裏還有許許多多的事等着他回去解決,他必須要求自己做每一件事都爭分奪秒。

「呀!」那聲驚呼和手上不尋常的驀然一沉成功讓他回首,也引出他的煩躁不快。

「妳是怎麼走路的?」被他拉得穩妥,竟還能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起來,別在這裏淋雨。」她若染病,到頭來麻煩的人還是他,這句話跟聊表關懷完全是南轅北轍,沒有一點關係。

由始至終白水心聽不出他的心情好壞,猜不透他的意欲為何,唯一能做的就是照他所說去做才不會犯錯,她無言,想要向他借力站起,可腳上才用力,身子就屈軟回地上,發出一聲將哭不哭的柔弱痛叫。

段毓華感到額際神經劇烈抽搐著,疼痛至極,很好,她扭傷了腳,就在他攀山涉水前來迎接她的第一天,這該死的雨天,還有這個跟當年一樣沒有半點長進的該死的女人都讓他無比惱火。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任由那股冰涼流竄四肢百骸直達肺腑,企圖藉以壓抑蒸騰的怒氣,然後他飛快彎身將她攔腰抱起。

「呀!」

「別叫,別再給我添麻煩。」

淡漠且沒有絲毫波瀾的話語比起冰冷雨絲更能使人瞬間凍結,白水心捂住嘴,靠在他懷裏噤了聲。

他走得很快,頃刻就跟身後的人拉開大段距離,沒因懷裏抱着一人,腳步就變得蹣跚,她抬頭看着他線條剛硬的下顎出神,心思千迴百轉着,完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恍惚間舉袖替他擦去打落在飛揚劍眉,眼見即將滑進睫間妨礙視線的雨滴。

「我會看不見路。」

「對不起。」白水心尷尬收回手。

雨還在飄,她驚訝發現只有極少的雨點打落在她身上,因為他抱着她,把她緊緊壓埋在他的胸懷,替她擋去泰半。

段毓華這個人到底是用什麼心態看待她和這場婚事的,她一直無法穿透濛濛雨勢將其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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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婚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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