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三十一

勝利號暫油船塢期間,我們遠離了城市,兩三天以來,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子的借口。

然而在船塢獃著也很無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湧上船來,他們像法國兵工廠的工人一樣,隨身帶着放在籃子和葫蘆里的午餐。但總有一種賣苦力的可憐人的味道,到處鑽營打聽和阿諛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倉庫里的耗子。他們先是悄沒聲兒地溜進來,慢慢往裏滲透,不一會兒就發現到處是他們的人了。在船的龍骨下面,在貨艙的艙底,在升降口裏面,他們鋸呀,敲呀地修補著。

在這暴突在岩石和茂密的綠叢之外的地方,天氣熱得無以復加。

在兩點鐘的烈日之下,我們遇上了更加離奇、更加悅目的入侵:即金龜子和蝴蝶的進犯。

好些罕見的蝴蝶,如扇面上畫的一樣,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們撲來,它們是那麼輕盈,似乎那微微顫動的大翅膀整個連在一起,根本沒有身體一樣。

伊弗瞧着它們,十分吃驚。

「啊!」他帶着孩童的神情說,「我剛才看見一個這麼大的,一個這麼大的……它讓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一隻蝙蝠要和我過不去。」

一個信號員逮住了一隻十分特別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來,夾在他的信號冊里,好讓它變干,就像人們夾花一樣。

另一名水手由此經過,用他的軍用飯盒捧著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種滑稽的眼光瞧著蝴蝶說:

「你把它給我倒不賴,瞧……我會把它燒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從昨天起,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颱風過境或即將過境)。我們夜裏作好了戰鬥準備,固定頂桅,放低橫桁,採取了所有對付大風浪的預防措施。蝴蝶不再來了,但一切都在我們頭上搖晃、扭動。在群山的懸崖峭壁之上,樹木折斷,草兒倒伏在地,模樣好不凄慘。凌厲的狂風夾帶着呼嘯,使它們備受蹂躪。雨中,樹枝、竹葉、泥土,也一齊落到我們身上。

在這滿是可愛的小物件的國度,這種暴風雨顯得極不協調,似乎它用力太過,聲音也太大了。

臨近傍晚的時候,大塊的烏雲滾動得飛快,以致下雨的時間變得短了,說下就下,轉眼就停。於是我想去我們上頭的山裏,在濕漉漉的碧樹叢中散散步,山茶樹叢和竹林之間,有一條小徑直通山巔。

……為了避開一場大雨,我躲進一座古廟的院子。古廟荒無人跡,湮沒在半山腰一片枝葉闊大的百年老樹林中,沿着花崗岩石階拾級而上,穿過古怪的牌樓——和克爾特人的巨石遺跡一樣已經剝蝕了——便到了。院子裏也已雜樹更生,一片濃綠,光線暗淡,一陣暴雨落下來,還夾帶着樹葉和拔起的苔蘚。一些花崗石怪物,以我們從未見過的姿勢坐在各個角落,扮著像在獰笑似的鬼臉。他們的形象顯示出某些無以名狀的奧秘,在這風的哀號和烏雲及枝葉覆蓋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慄。

當初設計這些廟宇的人們,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樣,他們到處建造這種寺廟,讓它們充斥全國,連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時以後,就在這刮颱風的一天的黃昏,仍在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來到一些酷似橡樹的樹下,它們被風吹彎了腰,樹下的草叢則波動起伏,東倒西歪……在那兒,我突然清晰地憶起了林中大風給我的第一個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聖東日的利摩瓦茲樹林①,我童年時代的一個三月里。

①聖東日,法國西部地區,夏朗德省沿海一帶。利摩瓦茲樹林是作者一個友人家裏的產業。

風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鄉間第一次親眼看見颳風。如梭的歲月飛逝而去,從那以後,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日漸消亡了……

我太經常地憶起童年,的確,我總在反覆講童年的事。我彷彿只有那個年代的印象和感受。那時我所看到或聽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着無限幽深、無比奧妙的內涵,如同情景的復甦,如同對已往生活的召喚,抑或如同對來世生活的預感、在夢想之鄉中對未來生活形態的揣測,再就是對各種奇迹的期待;人世與生活都將為我保留它們,等我長大成人以後再出現。好吧,我已經長大了,然而我一路上從所有這些模模糊糊隱約可見的事物中卻一無所獲。相反,我周圍的一切漸漸越縮越小,越來越暗淡,記憶變模糊了,遠景慢慢閉合,只見前面一片昏黑。我永遠回歸為塵上的時刻不久就會到來,我將離去,卻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時代所有這些奇迹的神秘來由。我將懷着惋惜之情離去,惋惜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地方是我所尋找的歸宿,什麼樣的人是我強烈渴望且永遠擁抱的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筆尖飽蘸中國墨汁,氣概不凡地在一張漂亮的和紙上畫了兩隻可愛的仙鶴,並以最殷勤的態度送給我作紀念。它們就掛在那兒,在我船上的艙房裏,我一瞧見它們,就想起糖先生提筆作畫時那副揮灑自如的樣子。

糖先生調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寶。它用整塊的玉,刻成一個小池子,邊緣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態,上面還有一隻小小的蛤蟆媽媽,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彷彿要跳進糖先生蓄有幾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內洗澡。這隻蛤蟆媽媽有四個同樣用玉雕成的蛤蟆孩子,一個爬在它頭上,其他三個鑽在它肚皮下面嬉戲。

糖先生一生中畫過許許多多仙鶴,他的確擅長表現這種成雙作對的禽鳥,要是可以這樣表現的話。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瀟灑的方式闡發這一主題:先畫兩隻鳥喙,再畫四隻腳爪,然後是鳥背、羽毛。他一隻手姿勢優美地握着筆,啪,啪,啪,熟練地塗上十幾下,好啦!而且總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說,——除此他就沒別的話好說了——這份才能從前給糖先生幫了大忙。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麼說呢……誰能料到,眼前這樣一位如此虔誠,如此莊重,眉毛剃得如此一絲不苟的老太太……總之梅子太太,似乎從前接待過許多先生,一些總是單獨來訪的先生,這事頗費思索……每當梅子太太忙於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出現一位新來者,她那機敏的丈夫為了讓他等候,為了在候見廳里纏住他,留住他,會立即為他畫幾隻姿態各異的仙鶴……

這就是為什麼在長崎,某個年齡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擁有兩三幅這種小小的、體現著糖先生的優異才能和個性特徵的繪畫的緣故。

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約晚上六點鐘,正當我值班的時候,勝利號擺脫它那凹陷在山間的牢獄,開出了船塢。輪機轟隆隆一響,我們就駛進了停泊場,回到修善寺山腳下我們的老位置。雨過風息,萬里無雲。颱風清掃過的天空格外澄澈純凈,透明到可以看清遠處我們從未看見過的極細微處,似乎連漂游在空中的輕霧也被颶風一併捲走了,到處只剩下深邃、明凈的真空。大雨過後,樹林和山巒益發綠得如春天般輝煌、鮮潤,好比一幅新洗過的油畫,其色調因水的光澤而變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來一直縮著不露面,此刻都駛向海面,海灣里遍佈它們的白帆,好像海鳥集體遷移,舉族齊飛。

晚上八點鐘,機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條舢板,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帶回我的家。

陸地上,有一股儒濕的乾草香。皎潔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們直接上山去找菊子,我把她扔下這麼久,幾乎有點內疚,但沒有表露出來。

抬眼看去,我遠遠認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棲在山上。它做着門窗,燈火輝煌,她們正在彈琴。我甚至瞥見我那菩薩的金色腦袋,夾在他那兩益長明吊燈灼灼發光的小火苗中間。接着,菊子也出現了,在陽台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麗的雞冠形髮髻,長長的下垂的寬袖,她憑倚陽台,像是在等待我們。

我進門的時候,她有點猶豫地過來抱吻我,但溫柔可愛,阿雪則奔放得多,她伸出雙臂把我緊緊摟住。

我重新見到這個我幾乎已忘掉其存在的小屋,並沒有感到不快,我驚訝地發現它還屬於我。菊子在我們的花瓶里插上了美麗的鮮花,好像為了慶祝節日,她把髮型梳得更大了,還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點燃了我們的燈。她從陽台上已經看見勝利號開出,希望我們能很快回來,準備工作結束后,為了等待的時候不覺無聊,她和阿雪一道練習結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計完全相反,她既沒有提問也沒有責備。

「我們懂,」她說,「那麼可怕的天氣,得乘舢板在停泊場橫渡那麼長的距離……」

她微笑着,像一個心滿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認她可愛是很困難的。

於是,我宣佈馬上去長崎遊逛,我們要帶上阿雪、菊子的兩個表妹——她們正好在,還有其他的鄰居小姑娘,只要她們樂意,就一道去。我們要買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種各樣的點心,我們要痛痛快快樂一樂。

「我們來得真湊巧,」她們高興得跳起來,說道,「我們來得正是時候!跳龜寺正好有夜間朝聖!全城的人都會去的。所有結了婚的夥伴剛才都已一同出發,X.、Y.、Z.、都姬、風鈴草和長壽花那一大幫,還有那位長腳朋友。她們倆,可憐的菊子和可憐的阿雪,前一陣一直悶悶不樂地呆在家裏,因為我們不在,也因為梅子太太吃了晚飯就頭暈和昏厥……」

阿妹們趕快梳妝打扮。菊子已經準備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換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色的,又求我為她系好美麗的黑色夾桔黃色緞子腰帶上鼓起的結,在她的頭髮上,高高地插著一支銀色絨球。我們點燃小棍頂端的燈籠,糖先生為他的女兒向我們表示感謝,沒完沒了的感謝一直把我們送出門,在門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們高高興興地離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裏是一派節日的活躍景象、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涌過,像一股歡樂的、緩緩流動、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統統流往同一個方向,一個唯一的目的地。人群中發出一種巨大但卻輕微的嗡嗡聲,蓋過了歡笑和低聲交換的寒暄聲。到處都是燈籠……我一生中,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五顏六色、這麼複雜、又這麼奇形怪狀的燈籠。

我們隨着人群,彷彿隨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卷著走。一群群各種年齡的婦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別是許許多多阿妹,都在頭髮上插了鮮花,或者像阿雪那樣,插上銀色的絨球。那些不夠端正但卻可愛的小臉,像初生的小貓一樣細眯眯的小眼,圓而蒼白的臉頰,有點鬆弛地垂在半張著的嘴唇邊。然而,由於她們的稚氣和笑容,這些日本小女人還是挺可愛的。至於男的,有許多人戴上了圓頂帽,為的是給本民族的長袍增添點豪華氣派,且使這些快活的五類更像馬戲團的猴子。他們手持樹枝,有時乾脆是小灌木,上面各色各樣千奇百怪的燈籠——有的像蟲,有的像鳥——和枝葉夾纏在一起。

我們愈向寺廟的方向行進,街道變得愈加擁擠,愈加喧鬧。現在,沿着房屋支起了無窮無盡的貨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車的面具,最多的一種畫着慘白、狡猾的怪臉,齜牙咧嘴地扯著死人的笑容,還有一雙直挺挺的大耳朵和獻給穀神的白狐的那種尖牙齒。其他面具,有的象徵神明,有的象徵鬼怪,全都是青灰臉色,肌肉痙攣,面目猙獰,還有着真正的毛髮。任何人,甚至孩子都買了這些嚇人的面具戴在臉上。人們還賣各種樂器,有許多聲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晚的喇叭特別大,至少有兩米長,吹出的聲音不再像從未聽過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雞群中聽見了嚇唬人的咯咯聲。

在這個民族的宗教娛樂中,我們不可能進入這些充滿奧秘的事物的深層,我們沒法說清玩笑到哪兒結束,驚嚇打哪兒開始,所有這些傳統和習俗積澱在日本人頭腦里的東西,其源頭對我們而言完全神秘莫測,連最古老的書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解釋。因為我們和這些人太不一樣了,我們在他們的快樂和歡笑聲中走過,卻不怎麼理解;他們所樂的往往與我們的正相反……

我們繼續跟着人群走,兩個兩個地拉着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兩個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們照看下,走在我們前面。

沿着通往寺廟的街道,有錢人在他們屋子裏放着一列列插著花的花瓶。這個國家的所有住房都有廠棚的格局,它們那種類似貨攤和講台的門面很適於展示精美的物品:人們把門窗全部敞開,裏面卻張起帷幕把居室深處遮得嚴嚴實實。這些通常是白色的帘子前面和離經過的人群稍後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著展品,讓吊燈照得明晃晃的。花束里幾乎沒有花,只有葉子,有的柔弱、罕見,是十分稀有的品種;其他的似乎是故意從最普通的植物中選擇的,卻佈置得別具匠心,使之高雅脫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葉,一些摞起的大捲心菜,在一些絕妙的瓶瓶罐罐里,擺出非常優美的造型。所有的花瓶都是銅製的,可是,人的想像力千變萬化,其構圖也層出不窮,有的造型複雜、屈曲彎扭,其他大部分卻輕巧、簡單,但簡單得那麼講究,以致在我們看來,像是從未見過的新發現,好像一切現成的概念都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個拐彎處,我們幸運地遇上了勝利號的幾對已婚夥伴——長壽花、都姬、風鈴草們!你們好哇!阿妹們彼此行禮,相互表達重新會面的快樂,然後,結成一大幫,跟着不斷擴充的人群,繼續向寺廟走去。

街道順着一道斜坡上升(因為寺廟總是建在高處),隨着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燈和服裝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象,即霧氣朦朧的、發藍的遠景:整個長崎,連同它那些佛寺、山巒和鋪滿月光的平靜的海水,和我們同時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這景象卻是突然在周道出現,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圍下,全部近景中都閃動着紅色的燈火和五顏六色的小旗。

我們無疑已走近了,因為這兒有佛地的巨型花崗石建築:階梯、牌樓、怪獸等。我們幾乎是被與我們一道上來的信徒們的洪流推著走,此時也就由不得我們不去爬那一長串台階。

我們到達了寺廟的大院。

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後的,也是最令人驚嘆的一幅圖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的遠方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參天大樹、祝過聖的大喬林像穹頂一樣伸展着它們黑色的枝條。

我們全都坐下了,和我們的小阿妹們一起坐在院子裏一家臨時茶舍的飾有花環的帳篷下。我們置身於大階梯高處的一片平台上,人群還在繼續沿着階梯往上涌。我們在一座牌樓底下,它以巨獸般的粗笨僵硬,龐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們同時又在一隻怪獸腳下,它向我們俯下那石頭巨眼的目光、那不懷好意的鬼臉和笑容。

在這節日夢境般的背景上,牌樓和怪獸是近景中的兩大主體;它們以有點令人目眩的大膽,凸現在整個藍灰色的遠景、空氣與太虛之上;它們後面,長崎垂直地展示開來,在透射著無數彩色燈光的黑暗中,給描繪得不甚清晰;然後是群山在佈滿星斗的天幕上勾畫出它們犬牙交錯的輪廓:重重疊疊藍青色的遠山、層層折折半透明的峰巒。停泊場也顯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蒼白,像雲中的一片湖,只能從月光的反射,依稀分辨出哪兒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塊銀色的枱布般閃閃發光。

我們周圍老有玻璃長喇叭的咯咯聲。一群群彬彬有禮而又無所事事的人,如走馬燈中的影子一樣往來穿梭;一群群稚氣的細眼阿妹,她們毫無意義的微笑是那麼純真,梳得光溜溜的漂亮髮髻上,插著銀色的假花;其丑無比的男人們,用小棍的頂端挑着鳥、蟲和偶像形狀的燈籠,來回閑逛。

在我們後面,廟門大開,燈火輝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圖騰所駐足的金光閃閃的佛堂里,和尚們排成長列一動不動地坐着。人群帶着嬉笑和祈禱的嗡嗡聲,緊緊擠在和尚們周圍,大把地扔出捐款;伴着連續不斷的聲響,金屬鑄幣滾落在地上,預先為和尚們圍起來的地方,大量的錢幣堆積起來,好像下了一場銀和銅的滂沱大雨,把白席全都遮沒了。

我們在那兒,在這個慶典中,十分的不自在,一邊瞧一邊笑——既然必須笑,一邊用還沒掌握好的語言說些莫名其妙、幼稚無知的話。不知受到什麼干擾,我們甚至什麼都聽不見。在我們的帳篷底下,實在太熱了,雖說夜裏還起了點風,我們在小杯子裏吃一種奇特的小冰糕,類似加香料的冰霜,或者說雪裏有一種花的味道。我們的阿妹們要了些攙冰雹的甜豆,一些真正的冰雹,就像三月里一場雹於過後人們拾起的一樣。

咕!……咕!……咕!玻璃喇叭慢慢吹着,聲音似乎很響,但卻顯得費勁,而且像是悶在水裏。到處響着木鈴和木魚硬綳綳的聲音。我們感到自己也被裹進這股巨大的、無法解釋的歡樂的熱潮,這裏面夾雜着——我們甚至無法估計在多大程度上——某種神秘的東西,說不上是怎麼一種既幼稚又陰森可怕的東西。這些偶像散佈了一種宗教恐懼,從我們背後殿堂里混成一片的祈禱聲,尤其是從那用徐漆的木頭做成的白狐腦袋,——它不時遮住由此經過的那些人類的面孔,從那些森森然的慘白面具……我們能體會到這一點……

寺廟的花園和附屬建築內,有無數街頭藝人在賣藝,他們用長竿挑起的黑色條幅上寫着白字,像靈台前的布幡一樣迎風飄蕩。等我們的阿妹們祈禱完畢,扔下她們的捐款后,我們便結隊去這些地方。

在廟會的一座木棚內,一個男人獨自出場,平躺在一張桌子上。從他肚子上突然冒出一些幾乎與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全都戴着可怕的歪歪斜斜的面具。它們說話,做動作,然後像裏面空無所有的布片一般坍倒,突然又呼地一下重新站起,好像有一個機關操縱着變化,一會兒換服裝,一會兒換面孔,在連續不斷的癲狂中奔來跑去。在一定的時候,甚至同時有三、四個出場:這便是那位躺倒的人的四肢,他的兩條腿向上舉起,他的兩條胳臂,各穿一件袍子,假髮頂在面具上。演的是這些假人手持大刀相互廝殺的場面。

其中一個老婦人的形象尤其令人毛骨悚然,每逢她那有着死屍般的笑容的扁平腦袋出現,燈光就暗下來,樂隊的音樂就變成一種陰慘慘的笛子的嗚唱聲,伴以木琴那種令人想起骨頭相撞的震音。顯然,這個人物在劇中扮演一種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她想必是個貪得無厭、專門作惡的老吸血鬼。她最嚇人的一點,是她的影子,這影子總是按要求清晰地投射在一塊白色屏幕上。一種無法解釋的方法,使這影子所有的動作連續不斷,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樣,這影子,是一隻狼。在一定的時候,老婦人轉過身,露出她那扁鼻子的側面,接過人們遞給她的一碗飯,於是,屏幕上便讓人看見拉長了的狼的側影,兩隻豎起的耳朵、它的獸嘴、嘴唇、牙齒、伸出的舌頭。樂隊壓低了聲音,吱吱嘎嘎、哼哼卿卿、抖抖索索,接着,爆出一聲凄厲的喊叫,活像貓頭鷹齊鳴,此刻老婦人在吃飯,狼的影子也在吃,下巴活動着、啃嚙著另一個影子……很容易認出來,那是小孩的一隻胳膊。

接着我們去看日本的大蠑螈——這是日本國的一種稀有動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則見所未見,原來是一大團冰涼的物體,動作遲緩且無精打采,像是洪水時期以前的一種試產品,一直被遺忘在這群島的水下。

然後,是大象表演,把我們的阿妹們嚇壞了,再后是雜技演員表演平衡技巧和動物展覽……

我們回到修善寺家中時,已是凌晨一點鐘了。

我們首先安排伊弗在他的紙板小房間睡下,他在那兒已經住過一夜。然後,經過一絲不苟的準備,抽過了小煙斗,在盒子邊緣嘭!嘭!嘭!嘭!敲過以後,我們自己也睡下了。

只聽伊弗邊睡覺邊折騰起來,他不斷翻身,在壁板上踢了好幾腳,發出可怕的響聲。

他怎麼啦!……我想,他是夢見了那個有着狼影的老婦人。菊子滿臉驚詫地坐起來傾聽……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明白了是什麼東西讓他不得安生。

「卡(蚊子)!」她說。

為了更好地讓我聽懂她說的是什麼動物,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胳臂上用力扎了一下,一面以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模仿被刺痛的人的鬼臉……

「啊!但是,我覺得這種誇張的模仿是多餘的,菊子,我知道『卡』這個詞,我完全懂,我向你保證……」

她那麼古怪,那麼快地呼起了嘴,以致,儘管我心裏一點不生氣,明天我還是要板起面孔,這是肯定的。

瞧,我們必須起身救援伊弗,他不能老這樣敲得鳴鳴響。走,帶上一盞燈,瞧瞧他怎麼啦,遇上什麼事啦。

果然,正是那些蚊子,它們成群地圍着他飛,房子裏和花園裏的所有蚊子,都聚在這兒嗡嗡作響。菊子氣壞了,用手中的燈火燒死了好幾隻,又指著其他的對我說:「畸!」牆壁的白紙上,到處都停著蚊子。

由於白天的疲勞,他一直睡着,但睡得極不安穩,這是可以理解的。菊子搖醒他,為了把他帶到我們那邊,帶到我們的藍色蚊帳下。

他任人擺佈,客氣了幾句以後,便站起身來,像個沒睡醒的大孩子似的跟着我們走。我沒什麼可暉唆的,總之,在這三個人的宿地,這麼小的床,得三個人分享,我們得按日本人平日的習慣穿着衣服睡覺。旅行的時候,在鐵路上,最值得稱道的太太們不都是這樣躺在隨便什麼先生旁邊,而沒有任何邪念么?

只是為了觀察,為了看一看,我把菊子枕脖頸的小木架放在了紗羅帳子當中,在我們的兩個枕頭之間。

於是她,非常嚴肅,一聲不響,像是糾正我一時疏忽犯下的禮儀錯誤,拿起她的木架,放在我的蛇皮枕頭的位置上,這樣我就在當中把他們隔開了。的確,這樣比較合適。噢!這當然很好,菊子是個舉止端方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在七點鐘的陽光下,我們踏着灑滿露水的小徑回船,正好和一群六歲至八歲,極有趣的上學的小阿妹同路。

蟬兒們,不用說,正在我們周圍施展峻亮的歌喉。山中芳香撲鼻,空氣那麼清新,陽光那麼明媚,身穿長袍、流着漂亮發警的小女孩是那麼純真,這些花草又是那麼鮮艷,我們就在這播滿露珠的草地上走着……鄉間的早晨和人類生命的早晨,永遠是那麼美,即使是在日本……

何況我承認日本小孩子的較力,其中有一些確實非常可愛。但他們的就力怎明失得那麼快,轉眼就變成那副老氣橫秋的怪相、滿臉堆笑的醜臉和猴子般狡黠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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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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