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老饕餐廳

第6節 老饕餐廳

那天晚上,在第五大道的"老饕餐廳"吃完那頓孤獨凄涼的"大餐"后,我仔細數了數手中的鈔票,估算了一下所有值錢的東西,總共不過五十美元。儘管我也說過,我並不真的擔憂自己的未來,但當時還是忍不住有些恐慌,畢竟在短時間內我肯定無法找到工作。其實,我根本不必擔心,因為幾天後,我就會收到一筆意外之財,它可以幫我暫渡難關--至少能維持一段時間的生活。有些不可思議的是,我這次被幸運之神撞個正著,以及許多年後我又一次被幸運之神抓住,都非常離奇古怪,而且都與美國黑奴有某種關係。這件事與我即將在布魯克林開始的生活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因為它太不同尋常,我覺得應該講一講。

這事主要與我的曾祖父有關。當祖母告訴我那些關於黑奴的事時,她已是一個年近九十的乾癟的小老太婆。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和舊時南方有如此密切的關係,我的那些並不遙遠的祖先們就是擁有黑奴的主人。我的祖母出生於1848年。十三歲那年,她就有了兩個黑人女僕,年齡只比她小一點兒。在整個南北戰爭時期,儘管林肯總統簽署了黑奴解放令,可她們一直像親人一樣留在她的身邊,直到戰爭結束。我說"親人"絲毫沒有諷刺之意,因為我敢肯定她確實很愛她們。當她回憶德露茜亞和拉茜達(這是她們倆的名字)時,那蒼老的聲音里充滿深情。她告訴我,這兩個小女孩對她是"多麼多麼地好"。在內戰時那些艱難的歲月里,她又是怎樣到處尋找羊毛為她們織襪子。這是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波福特縣,祖母在那兒度過了她的一生。我記憶中的她也是從那裡開始的。在我三十多年的歲月里,我和父親在每年的復活節和感恩節都去看她。我們開車從弗吉尼亞的家中出發,穿過沼澤平原上一望無際的花生地、煙葉地和棉花地,以及黑奴破舊的小木屋,來到死氣沉沉的帕利柯河邊小鎮。我們總是用最動聽最溫柔的話祝福老祖母。自從那次中風后,她就幾乎全身癱瘓了。我二十三歲時,就是在她的床邊,我第一次聽到德露茜亞和拉茜達的故事,還有露營晚會、打火雞比賽、縫紉會,在帕利柯河上的划船比賽,以及內戰前其他的歡樂。她的聲音里充滿甜蜜與歡快。她雖然很虛弱,卻喋喋不休地一直敘說著,直到昏昏睡去。

然而,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祖母從未對我和父親說起過另外一個黑奴男孩。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阿提斯特。跟德露茜亞和拉茜達一樣,他也是她父親"送"給她的,但不久就賣掉了。她隻字不提的原因是,這個男孩有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世。不久之後,這從兩封有關的信中得到了證實。我曾祖父把男孩賣掉后,預感到戰爭即將來臨,便把這筆錢換成聯邦金幣,裝進陶制瓦罐中埋在後花園裡的一棵杜鵑樹下。這當然是對北方佬的一種防範措施。他們確實在戰爭將要結束的前一個月來到這裡,房前屋後到處是踢踢踏踏的馬靴聲和閃亮的軍刀。他們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又在祖母驚恐的目光中把花園徹底搜查了一遍,但什麼也沒有找到。我有時仍能回憶起祖母對那次事件的清晰詳細的描述:"那些威猛的男人衝進我們的家。他們只是奉命來搜查我們的房子,但他們實在缺乏教養。我敢肯定他們是俄亥俄人。他們甚至把火腿從窗口扔出去。"當曾祖父從戰場上回到家時,失去了一條腿,膝蓋骨被打得粉碎;還瞎了一隻眼,是被彈片炸傷的。這都是在卡舍斯維爾戰鬥中受的傷。他把金幣從地里挖出來,在重新安置好新家后,把它們藏進地窖里的儲物架的一個隱蔽的格子中。

這寶藏完全有可能就這樣永遠隱藏下去,永不為人所知。因為,它不同於報上常常刊登的那些工人們用鐵鍬挖出了大捆美鈔或成堆的西班牙金幣的傳奇故事。這筆錢好像命中注定要石沉大海了。在上個世紀末的一次打賭中,我的曾祖父死於一次意外事故。他的遺囑沒有提及這筆錢。大概是因為他把所有遺產傳給他的女兒時,這些金幣自然也在其中。當四十年後她去世時,在遺囑中居然提到了這筆錢,還特別提到由她眾多的孫子來分享它。但由於年事已高,她在蒼老糊塗之餘,居然忘了說出金幣的埋藏地點,而是把藏錢的格子和她在銀行的保險箱混在了一起。這當然讓這份特殊遺產無法執行。大約有七年多的時間,沒人知道它們在哪兒。還是我的父親--她六個孩子中惟一的兒子,在白蟻、蜘蛛、老鼠聚集的一個長滿菌霉的陰暗角落裡發現了這個寶藏。在整個一生中,他都虔誠地、孜孜不倦地探尋著家族及家族世系的歷史。他把閱讀瀏覽那些早已過世的表親們的通信當作一種極大的樂趣,像一個著了魔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學究,對著滿滿一抽屜偶然發現的羅伯特與伊麗莎白o勃朗寧的不為人知的秘密情書而興奮異常。他一封封地閱讀著他母親那些褪色的信,突然發現其中一封不僅詳細描述了藏寶地點,而且還詳述了賣黑奴男孩的經過。當我正準備搬離大學生俱樂部時,我收到了一封信,是父親從弗吉尼亞寫來的。他在信中把我們那南方家族裡幾代人身上發生的故事都告訴了我,並且用現代人的眼光對幾件大事做出了評價。

最親愛的兒子:你二十六號的信已收到。從信中得知你現已失業。斯汀戈,對這一消息我覺得很遺憾,因為這會使你的經濟緊張一些,而我卻不能幫你什麼。我早已被你那兩個姑媽帶來的無休止的麻煩與債務搞得焦頭爛額。她們住在北卡羅來那州,過早衰老,生活無靠,怪可憐的。但是,我想過幾個月這種狀況會有所好轉。我可能還會為實現你的作家夢助一臂之力。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我認為你離開麥克格雷公司是件好事。這家公司缺乏人情味已是路人皆知。它不過是那些商業巨騙們的宣傳喉舌,這些騙子騙取美國人民的錢財已有幾百年了。自從你曾祖父從戰場上回到家后,他已是跛著一條腿、瞎了一隻眼的殘廢。他和他兒子--我的父親想合夥搞一家小型煙草加工廠,結果被那些該死的"強盜們"逐出了這個圈子。他們的夢想就這樣破滅在華盛頓o達可和他兒子巴克o達可的手裡。從此以後,我對隨意踐踏弱小群體的可惡的壟斷資本深惡痛絕。(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諷刺,因為你是在這樣一個用"達可"們的錢修建的學校里完成了學業,儘管這不是你的錯。)

你一定還記得弗蘭克o霍布斯,他和我一起在造船廠干過多年。在很多方面,他都稱得上是一個身體結實、心地善良的好人。他出生在南安普頓的一塊花生地里。但是你也許還記得,他的信念非常偏激,還經常口出狂言。因此,我們並不經常討論理想或政治這一類的話題。最近,在納粹德國的諸多恐怖暴行被揭露出來之後,我發現他居然是一個反猶分子。他堅持認為,是那些猶太金融家們掌握控制了世界的財富。對此我當然嗤之以鼻,因為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荒唐愚昧的觀點。即使我承認羅斯齊爾德和沃伯戈是猶太人的姓氏,我也會告訴他,貪婪不是某個種族而是全人類的偏好。我會在這些名字旁邊打上鉤,如卡內基,洛克菲勒,弗里克,梅隆,哈里曼,亨廷頓,惠特利,達可,等等等等,我會告訴他這些無休無止甚至令人噁心的名字。但這對他沒什麼用,他會馬上把怒氣發泄到另外一些更容易對付的人身上,比如說"弗吉尼亞的黑鬼"。這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現在我們很少談起這類話題,因為我已經五十九歲了,已不能再和別人打架了。不過兒子,如果黑人真是他所常說的那種"下等人"的話,不管是什麼人吧,那只是因為他們的確受到歧視,被我們剝奪了做人的資格,他展現給世界的面孔只能是一張卑賤的下等人的面孔。但這種情形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地球上並沒有一種力量能讓不管什麼膚色的人永遠過著貧窮、悲慘的生活,無論是在城裡還是在鄉村。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黑奴能否得到完全的解放。對此我也並不樂觀。但你們這代人一定能看到這一天。我願以任何東西為代價,讓我能活下去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那時哈里.伯德就可以看見黑皮膚的男人和女人們不再坐在汽車尾部,而是和白人一樣,在弗吉尼亞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乘車遊覽。為此,我情願被人忿恨地稱作"親黑派",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地裡都這樣叫我,包括弗蘭克o霍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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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菲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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