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這是太公的......這是太婆的......啊,媽媽,太婆的媽媽叫什麼呢?」

「傻瓜!沒讀過書吧!連這個都不知道!太婆的媽媽當然叫太太婆。」徐祖亭十二歲的孫子凱凱仰起下巴,很不屑地對比自己小三歲的表弟陽陽說。

陽陽抿著嘴嘟噥著說:「為什麼叫太太婆?為什麼不叫太婆婆?」

凱凱一時失語,推開弟弟,用大人的口吻說:「自己一邊玩去,慢慢想。」

陽陽沒有反擊哥哥,自得其樂地翻開一個又一個裝錫箔的紅紙袋,一字一頓地讀上面寫着的故世的人的名字。他慢慢念道:「童--悅--達--之--祖--父」他抬起頭看看哥哥,見他正專心地看着高速公路兩旁的景緻,又轉向自己的母親,發現她已經在空氣沉悶的車廂中睡着,於是拉着徐美珍的袖子問:「二舅婆,童悅達之祖父是我們家什麼人啊?」

「小孩子別多問了......」徐美珍心神不定地把紙袋塞到大塑膠袋的最下面,順手塞給他一個橘子,「吃橘子吧。不要在路上念死人的名字。他們會一路跟着你,甩也甩不掉。」坐在她身旁的徐美英將憂慮的目光投向姐姐美珍。美珍微嘆了一聲,雙手合十默念「南無阿彌佛」。美英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朝車窗后瞄了一眼。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着凍雨,小顆的冰珠打在車窗玻璃上,又很快彈落地面,被後來車輛的輪胎輾碎,化成污濁的冰水流淌在高速公路單調的瀝青路面上。

開往鄉下祖墳的麵包車坐得很擠:徐美珍和徐美英姐妹,徐祖亭夫婦,他的兒子徐兵和女兒徐敏以及他們各自的三口之家,美英的還在上學的女兒,還有美珍和美英隔夜準備好的大堆的食物和祭品。徐兵只比徐秋華小半歲,和父親長得活脫似像(滬語:非常相像),正在後座上和妹夫聊著足球彩票的內幕交易。美珍沒有生育,對孩子卻比誰都有耐心。但是今天從凌晨一出門開始她就始終陷於焦慮之中。

在家裏的時候她好幾次對長兄徐祖亭提起徐秋華的事情。徐祖亭長得跟父親徐長海非常像,上了年紀以後方正的臉形外也像父親一樣掛上了兩團鬆弛的肥肉。

「他很不對勁。」美珍說,「人呆篤篤的,看東西飄,眼神不在一條線上。」

徐祖亭完全不以為然:「他可能是開始老花了,該配眼鏡了吧?」

「眼睛老花?老花的人很多,沒見什麼人會突然變得呆篤篤的。他那樣子,整天就像隔夜沒睡醒一樣,萎頭萎腦的。」

「嗨!這個你也要擔心?他呀,準是白相(滬語,玩)得太累了。他不是整天跳跳舞唱唱歌的么?一直白相也要累的。」

美珍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他以前也是跳舞唱歌的,可以前沒見他這樣啊。」

徐祖亭不耐煩地說:「人要上年紀的么!他都四十多了,不是小青年了,精神當然也就沒有以前好啦。還有,聽說他現在在跳高級的舞了。」

美珍徹底弄糊塗了:「什麼叫高級的舞?」

這下徐祖亭也說不明白了:「就是......就是很多人在一起跳的,一群女人跑過來跑過去,嚕嚕在她們中間。」

美珍迷惑地說:「我搞不懂。」

徐祖亭咧嘴笑道:「我也不懂。那東西誰能懂?」

「那你怎麼知道的?」

「也不是我特意去打聽的。我有個麻將搭子,住在里小劇場那邊的弄堂里。我最近幾次去他家,路過小劇場排練的地方,在窗外順便看幾眼,正好看到嚕嚕也在排練的人當中。開始我還不敢相信呢。喲,那個管他們排練的女人真兇呀!」徐祖亭繪聲繪色地講著,美珍眉間的愁雲越來越濃。徐祖亭接着講道:「可是她再凶,人家那些正式的演員都是老油條了,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只有嚕嚕一個人拚命地在賣命。這麼冷的天滿頭大汗。他自己要『作'自己,我們拿他也沒有辦法的呀。」

美珍惴惴不安地說:「也許是他和那個人之間有什麼事情。」徐祖亭拍摸著自己渾圓的肚子,煩躁地說:「別提那種事情!那種事情別人更沒法知道了。要不是媽媽當時看不慣和他交往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讓他早點結婚生小孩,就什麼事情都沒了。人吶,不結婚就是要出怪。」

美珍聽他的話刺耳,臉上就有點掛不住。徐祖亭知道話說得過頭,只好耐著性子說:「別為他擔心啦!他都是這個年紀的人了,還能像個孩子一樣整天靠你去為他操心嗎?他也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他和那個人在一起不是過得也挺樂惠嗎?我看你啊,別整天瞎操心別人啦,自己保養保養身體算啦。」

美英見美珍被他搶白一通,憋了一股子氣,想上車后再和哥哥理論一番。但美珍阻止了美英。她不想在小輩和外甥女婿面前談論徐秋華的事情。

車輪滾滾,雨聲撲朔。車上的人漸漸沉入夢鄉。見旁人沒注意,美珍悄聲對美英說:「我昨天夢見媽媽了。」

美英吃了一驚:「是嗎?我也夢見了。」

美珍不安地說:「她對你說什麼了?」

「她什麼也沒說。穿着大襟的布衣服,站在兩幢房子當中。」

「什麼房子?鄉下的老房子?」

「不是,是洋房。」

美珍的臉上更添幾份不安:「她從來沒有住過洋房呀?」

「我也覺得奇怪。」美英說,「我沒聽見她說什麼,但是我覺得她是想進去,但不能進去。你夢裏媽媽說了什麼嗎?」

美珍憂慮地絞著棉外套的拉鏈,說:「我夢見她對我哭,說隔壁老頭子很兇,老是罵她,和她吵。我看她穿着打扮像是還可以,但是臉上很悲苦。我夢裏頭就在想,隔壁戴家和金家都沒有老頭子,什麼老頭子會對她凶呢?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這是在做夢,然後就醒了。你說會不會是骨灰塔里葬在她旁邊的恰好是個老頭子,要欺負她?我記得她右邊是爺爺奶奶和爸爸,都是自己人。你還記得她左邊那個穴位是什麼人嗎?是不是個老頭子?」

「不是的。」美英肯定地說,「也是個老太。上下也沒有老頭。去年我還留意過。我拜自己家的祖宗的時候還特意心裏默念,讓他們鄰居幾個好好相互照應。肯定是沒有老頭。」

美珍喃喃地重複著:「洋房......老頭......」她嘴唇蠕動的幅度越來越小,最後定在齒尖,微微顫抖。

美英看了姐姐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氣,裹緊了自己的棉外套,失聲說:「不會吧?怎麼可能?童家......那老爺爺......」

美珍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不能說!不能講到他。我們還在路上呢。他會跟過來......」

美英會意噤聲,低頭看着窗外飛速掠后的柏油路面。

到達陵園,徐家的老老少少在存放家裏老人的骨灰的塔陵里祭拜過,按照故鄉的習俗,拿了黃酒和鞭炮到陵園空地上,灑了一圈酒,然後在這個圈子裏擺好了鞭炮。孩子們興奮地搶著去點,彷彿提前進入過年狀態。女眷們集中在焚燒錫箔的鐵桶邊,念念有詞地投下一個又一個用墨筆寫着先人名號的大紅紙袋。

徐美珍特意在其它人走開后,把最後一個紙袋投入快要熄滅的餘燼中,美英用手套扇着火,嘴裏哼唱般反覆地念:「童家爺爺......菩薩保佑你呀!我們來給你上供啦......別纏着我家小弟呀。」美珍輕聲念著:「童家爺爺......我家小弟進了你家門,我們是一家人啦......保佑保佑我家小弟吧......小弟不懂事情不知道孝敬你,這件事情由我們來吧......你別擔心沒有子孫身後寂寞......今後徐家祖宗有的,不會少了你一份的呀......這些錢你拿去用吧......想要什麼就託夢來吧......保佑他們兩個平平安安身體健康,保佑保佑吧......」

暗紅色的火舌慢慢從灰燼中竄起,一點一點吞噬了紅色紙袋,散落的錫箔在烈焰中捲曲碎裂化為黃色粉末,然後火焰又慢慢匍匐下去,隱身在灰燼中。美珍的嘴唇一直不停地蠕動着,但聲音很小,即使近在身邊的美英也聽不清。美英靠近她輕聲問:「你說他收得到嗎?你只寫了他孫子的名字和他老人家的稱呼,沒寫他的名字。會不會被野鬼拿了去?」

「他肯定記得自己孫子的名字的。他看到了肯定會來收的。」美珍平靜了許多,聲音逐漸恢復平緩,卻又猶豫地說:「可是,不管怎麼說,童家畢竟是絕後了呢。我們再怎麼祭拜他,對他來說還是外人。」

「那還能怎麼辦?」美英說,「總比不拜他好吧?」

「他收到錫箔就會放過嚕嚕嗎?」

美英回頭看着美珍說:「憑什麼他非要和嚕嚕過不去?先不說嚕嚕和小童是誰找上誰......就算是嚕嚕先找小童的,小童也可以自己管自己結婚生兒子,不理嚕嚕就是了。是小童他自己不想結婚。童家絕後,責任在他自己。」

美珍阻止了妹妹的怨言:「在這地方,可別說這種話。我們家人這樣想,但人家總覺得自己的孫子好,人家可不會像我們這麼去想。還有一件事,童家爺爺過世的時候......誰知道呢!唉!要是搞清楚那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心就不會老是這麼懸著了。」

提到那件事情,兩人不約而同地低聲念起佛號。燒熱的錫箔灰在熱氣中騰起幾個旋,很快被細細的冷雨浸濕,落進結著冰的泥水坑。兩個女人一高一低地念著,重複著歌詞疊句般抑揚的祈禱聲,和著塔陵旁喇叭里播放的般若波羅密經的梵唱,隨着冬至的寒風送向阡陌交通的光禿禿的田野。

氣象預報里的最低溫度才剛到零度,但自從天氣變冷以來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太陽露過臉。濕冷的空氣鑽進從頭到腳的每一條縫隙,凝固在那裏,冰得人手腳僵硬。即使拚命活動一陣,身上有了點熱汗,那點熱氣也很快消失無跡,只剩下黏濕的汗水,同空氣中的濕氣一起重新把人凍得更加僵硬。

童悅達覺得剛睡下沒多久,被子裏便鑽進一股冷氣。然後是徐秋華起床的窸窸窣窣聲。他揉揉發脹的頭,勉強撐開眼皮,眯着眼睛看了幾秒鐘,才看清鬧鐘指著七點多。

「嚕嚕......」他迷迷糊糊地問,「又這麼早去?你才睡了四個鐘頭。這麼下去你身體要吃不消的。」

徐秋華溫和地說:「我排練完會回來睡午覺。你再睡一會兒吧。」

童悅達從被子裏伸手拉住了徐秋華的手腕:「早上這麼冷,其它人都遲到,就你一個人到了有什麼用?還不如陪我再睡一個鐘頭。」

徐秋華的聲音立刻下降了二十度:「你什麼意思?你來看過了?來了怎麼不打招呼?」

童悅達老實說:「是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還告訴你什麼?」

「呃......有十幾個女演員,幾個男演員......昨天和前天你們都在練一個場景,那些男演員應該抱着你的腿把你托起來,不過排練不太順利,大家都很累。大概就是這點。」

「你讓人監視我?是誰?萱萱?」

「這不能說是監視吧?我怕你太累,或者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又怕排練的地方多數是女孩子,不許外面的男人隨便進去!」

徐秋華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的腿是我自己的腿,誰托它和你沒關係,懂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呵呵,是我早上起不來,所以......」

徐秋華甩開童悅達的手,不聽他緩和氣氛的辯解,幾步衝進洗手間,「砰」地關上門。

童悅達在被子裏狠狠地揪住自己的頭髮,直到疼痛超過了他大叫「我這傻瓜」的衝動。他放下手,看着天花板愣了一陣,急忙起身穿上衣褲。他匆匆拉開洗手間的門,徐秋華正準備出來。兩人碰個臉對臉。徐秋華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彷彿這灰色的冬天。

「怎麼?」他一揚眉毛,「今天總算早起,要親自去監視我了?」

「我怎麼會......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童悅達說,「我是要問你,你今天還會和我一起去麥德龍買東西嗎?」童悅達有一張麥德龍超市的會員卡。他每月固定時間和徐秋華一起去採購給飯店和家裏用的雜貨,這個習慣已經維持了好幾年了。

「我要去排練。」

「排練回來呢?」

「我想一個人歇一會兒。」

「哦......」

徐秋華避開童悅達,靈巧地在他身體和門之間的空隙里游移。

「我是童悅達。」

「啊!老闆!」武志幾乎是在一秒鐘內達到了清醒狀態。

「你今天有空嗎?」

「要我做什麼?」

「我要去買點東西。你來幫忙搬一下東西好嗎?」

「呵呵,我最喜歡買東西!當然好啦!我到哪裏來找你?」

聽到男孩的爽朗的笑聲,童悅達腦海中不知不覺地掠過一縷燦爛的陽光。他用力眨了眨眼,目光在屋裏四下尋找着地圖:「你那裏能坐到地鐵......啊!」

「什麼?怎麼了?」

「沒什麼。」童悅達的目光剛才正巧掃到徐秋華留在床頭柜上的手機。他撿起手機寒進自己口袋,告訴電話里的武志讓他在離麥德龍最近的地鐵站等。

他放下電話,再次抬頭望向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從灰色的天空裏斷斷續續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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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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