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車子又搖搖晃晃的行了一段距離,邢傲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一路上我和段風雲都沒有說話,就這麼沉默著。

不知過了多久,段風雲摟着我的手忽然緊了,「司徒靜顏,我好像被你騙了。」

我仍沒有看他,只是懶懶得開了口,「所謂兵不厭詐,你自己不敢賭而已,怪得了誰?」

我無所謂的態度顯然又在段風雲的意料之外,頓了頓,才聽見他繼續說,「可你現在還在我手上。」

「那又如何?」

「真有意思,聽說你怕邢傲,但你好像並不怕我?」

我冷哼了一聲,「你頂多傷我的身,邢傲卻是傷我的心,如何可比?更何況,我現在雖在你手上——」這才轉過頭來,微微揚起了嘴角,「也只是現在而已。」

話一出口,就見段風雲神色一變,卻不是為了我的話,而是我們乘着的馬車,竟在此時停了下來,車夫的聲音隨即響起:「兩位大俠有何貴幹?」

「留下車中之人,你們可以走了。」

「車上是我家主人和夫人,兩位大俠找他們有何事?」

「哼!廢話少說,誰不知道你們擒了龍帝的心頭肉。我兄弟今天不想殺人,識相的把人留下,還可以留你們一條生路。」

段風雲看着我,我無奈的沖他笑笑,「似乎是來找我的。」

他悶哼一聲道,「來得倒也夠快。」

這些人,看樣子只知道我在這裏,卻不知道擒了我在這裏的都是些什麼人。我心裏覺得好笑,「你說,要是他們知道截的是碎夢樓樓主的馬車,會作何感想?」

沒有得到回答,外面已沒了交談聲,只聽一聲呼嘯,噌噌的金屬交接之聲頓起。

段風雲凝神聽了一陣,忽然大手一揮,鏘的一聲,一把大刀橫在我面前,上面赫然架著一把吳王鈎!

吳王鈎當然是從車簾之外伸進來的,車簾仍攔著,看不到出鈎之人。

被段風雲大刀一阻,吳王鈎似乎沒有絲毫的意外,順勢一翻,就想把大刀格開。段風雲也毫不示弱,大刀緊跟着翻轉纏鬥,硬是將吳王鈎阻於車門之處,再進不得半分。

橫刀立馬段風雲,刀法本該是大開大合,如今他人坐在狹小的車廂之內,一手還摟着我,自是不好施展。幾招下來,吳王鈎走勢甚是靈巧,大刀雖暫時佔了上風。情況卻不容樂觀——段風雲的刀已完全被纏住,此刻任一個地方再插進一個敵手來,他必無暇應對。

饒是如此,段風雲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懼意,反而越來越悠閑,彷彿只是尋常的比武切磋,漸漸入了狀態一般。只是他摟着我的手,已開始漸漸發熱。

不多時,段風雲突然長嘯起來,大刀一架,摟着我一躍而起。

隨着段風雲的長嘯,車廂四壁應聲四分五裂,我們毫無阻攔的衝到了半空中。

他這一舉動,該是車外之人始料未及的;而我此刻的舉動,更是段風雲始料未及的——

就在我們剛剛躍出車廂之時,我出手一掌打在段風雲的胸膛之上。

我一掌打出,一直從容應敵的段風雲,這才真正變了臉色。

我的內功修為只算得下等,此刻段風雲又是運足了功力,我這一掌打在他身上,自是傷不了他分毫。讓他變了臉色的是兩件事:

其一、他一直以為聞了迷魂引我便全身無力,卻料不到我竟能出掌打他;

其二、他此刻運足了功力,全身被真氣所罩,我這一掌不僅傷不了他,反而得他真氣反撲,一下子就把我從他懷裏震了出去。

一瞬間我只覺得全身如同被千斤重鎚錘過一般。果然好內力!我一邊嘆,腳下也沒有閑着,借力一下子行遠了。

段風雲大驚,就要來尋我,卻被一個手持吳王鈎的黑影纏住。我心中暗喜,時機、力道我都有小心思量過,加上我有意造出的姿勢,看在別人眼裏就像是被段風雲拋出去了一般。那人果然上當,只是纏住段風雲,沒有來追我。匆匆瞟了一眼,正是昨晚在酒樓之中一黑一白兩個年輕人之一。

既是如此,與那車夫糾纏之人想必就是那個白衣青年了?

看來那天在座的,都不是泛泛之輩啊!正想着,我不由得停了下來,以我的腳力,身後的人已沒了蹤影,望着面前的人我只能苦笑。

此刻是在荒郊野外,本就人煙稀少。站在我面前的,也不過兩個人而已。

一個老婦,一個小孩。

我苦笑着望着他們,「你們不會是剛好路過吧?」

這兩個人的面貌,一段時間之內我是忘不了的,昨晚要不是這個小孩突然衝出來,我也不會在那酒館之內跟那幫人糾纏那麼久。

孩子眼睛亮亮的,笑嘻嘻的望着我,老婦摟着孩子,聽不清楚似的偏了偏頭,慢吞吞的回答:「司徒公子,我家夫人請你回去。」

「你家夫人?」

「赤夫人。」

赤夫人——邢傲的親生父親被稱為赤帝——青帝的丈夫被稱為赤帝——

赤夫人指的就是青帝了?

呵呵,想想我的出逃還真是有夠失敗啊!竟然什麼人都遇上了!

仔細一想似乎又不奇怪:雲楊應該一開始就發現了我,所以我一出龍壇就被碎夢樓的人盯上了,會碰上段風雲也不奇怪;至於那些什麼劍雨門,一黑一白兩兄弟,龍壇樹大招風,這樣的人應該隨處可見,不管我走到哪總會碰上一兩個;而青帝的手下——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這次是那個孩子甜甜一笑,「我們青部本來就是負責打探消息的,眼線遍佈天下,更何況是龍壇眼皮子底下,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不過剛好撞上了我們兩個而已。」

「也就是說,不撞上你們,也一定會撞上青帝手下其它什麼人?」

「那是當然。」

我仰天長嘆,然後問:「要是我不回去呢?」

話一出口,孩子的臉就紅了,竟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為什麼不回去呢?回去不好嗎?我家小主人何處不好呢?」

老婦的反應似乎要慢一些,等到孩子話說完了,才跟着變了臉色,也是漲紅了臉,卻像是個被不孝子孫氣壞的長輩,伸出手顫顫巍巍的指着我,「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這樣如何對得起我家小主人……你……你……」

「不聽話!不聽話!」老婦人一叫,跺跺腳竟一下子向我沖了過來。

我只是看着她,等她靠近了,腳下一劃,身如鴻毛一下子飄了出去。

手臂處一陣刺痛傳來,我心一驚:明明早已避開,竟還是被傷到了?

還來不及檢查傷口,老婦又靠了過來。我這次避得更快,走出幾步,腿上又是一陣刺痛傳來。

該死,我甚至沒有看到她出手!是暗器?

老婦停了下來,「司徒公子,當日水帝在世之時,我家夫人已命人專門研究用以克制行雲流水的武器;你今日若不肯束手就擒,就休怪老朽不客氣了!」

專以克制行雲流水?我望了望她,隨即說,「……你犯了個錯誤……」說着,我又開始動,老婦人跟着便趕了上來。

我見她動了,微微一笑,忽然轉向迎着她的方向向她猛衝了過去。只見老婦人臉上突現了恐懼的神色,似乎想躲,又不敢躲,只是轉眼間,我已從她身側掠了過去。

轉過身,老婦恨恨的瞪着我,左臂衣衫破開,現了兩道血痕。

「……你不該告訴我這是專門用以克制行雲流水的武器。」我搖搖頭,接着說。

行雲流水講究的是順風而動,對方追上來時或是兵器擊來時,總會帶着風勢,行雲流水便可利用這風勢避開。所以敵人越是追得緊,攻擊來得越是兇猛,我反而更是容易逃脫。針對行雲流水這一特點,剛剛她所用的其實不過是極細的絲弦,無聲無息,順風貼了上來而已。

所以我一向她反衝過去,風勢一轉,被傷到的就反而是她了。

「你怎麼就確信是這樣的武器?」老婦人瞪着我問。

聳聳肩,我說,「我不確信,只是賭了一把而已。」

老婦人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像我是個怪物。

啪啪啪啪——那小孩看着,笑嘻嘻的拍起手來。「司徒公子好厲害,難怪我家小主人喜歡的緊。不過公子也犯了個錯誤……」

他掰掰手,活動了一下筋骨,又沖我咧開嘴露出一個純真的笑臉,「你不該逼我出手。她出手,你還有活路,若是我出手,」他臉上浮現了狠意,「你便只有死路可走了。」

他出手時,我就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了。

那老婦用的,不過是絲弦;這小孩用的,竟是一張巨大的網!

網又和絲弦不同,風會加快它的速度,卻不會那麼容易改變它的方向,使用者掌握起來更方便。我望着那張大網罩下來,開始考慮我是該逃跑讓網落得更快還是該做自投羅網的傻事?

想歸想,我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大網罩下來的那一刻,我的面前颳起了一陣狂風。

頃刻之間我的面前飛沙走石,除了一片濛濛的塵土什麼也看不清楚,狂風過了,只見那老婦又蜷縮起來,緊緊的摟住了孩子。孩子臉上身上多了很多縱橫交錯的傷口,眼神終於驚慌起來。

「我們可以走嗎?」孩子小心翼翼的問,滿身的傷口配上他驚慌的表情顯得甚是可憐。

他問的不是我,而是這場中突然多出來的人,一個握著把大刀的人。

「你不打算跟我搶了?」段風雲有些好笑的問。

孩子縮在老婦懷裏,怯生生得開了口,「技不如人,不敢。我們可以走嗎?」

段風雲接下來的話讓我很有噴血的衝動,他說,「可以啊,記着回家要做個乖乖的小孩,不可以隨便打架哦。」

孩子乖乖的點點頭,再不看我一眼,跟着老婦便走遠了。

段風雲笑着目送他們離去,這才轉向我,戲謔的問,「夫人有沒有受傷?」

我順着他的話答道:「有,傷筋斷骨的,你不過來幫我看看?」

段風雲做出吃驚的表情,抬腳便要靠近,剛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夫人啊,我突然想起來你的行雲流水是別人追的越急,你跑得就越快。你是不是打算等我一過去,就跑了?」

我只能望着他苦笑,又聽見他繼續說,「你夠厲害!我們這麼多人想抓你,結果被你挨個利用過來,耍得我們團團轉,你自己倒走得清閑!」他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你其實根本沒有中紅塵醉,是不是?」

「是。」

「這麼說那晚你是故意被雲揚給擒住的?」

「沒錯。」

「也就是說,你其實只是想利用我帶你出城?」

「其實見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雲揚是何身份,我只是見他那天反應,知道他不是龍壇的人,才決定冒冒險的。」我望着段風雲,有些感激的說,「結果我運氣還算不錯。」

「哼!夫人你夠頑皮,連為夫都被你當笨蛋一樣給耍了!」

「呃,其實你還不算太笨。」我說的是實話,段風雲算得上是厲害的角色了。

段風雲似乎也不是很生氣,只是望着我頗有深意的笑,「司徒靜顏,我好像有點明白邢傲那小子為何這麼迷你了。」

不,我和邢傲的事,你們這些人根本不會明白!

沒有解釋的慾望,我斂住了笑,淡淡的說,「你不過來,打算怎麼抓我呢?」

「誰說我一定要過去才能抓到你?」段風雲說着,開始緩緩轉動手中的大刀。

我凝神注意着他的每一個動作。打算先打傷我么?只要你刀勢一到,我照樣可以逃脫。

段風雲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慢慢蓄著勢,忽然大喝,猛地揮刀——

他的刀竟不是砍向我,而是砍、向、地、下!竟是砍向地下!

我知道他的意圖了!心裏猛地一驚,我連忙向一邊避開,果然,一股渾厚的刀勢從地底一下子噴發出來!

若我躲避不及必被震至重傷!

可怕!段風雲竟可靠地底來傳遞刀勢?這人太厲害,我得趕快逃走。

頃刻之間,段風雲又大喝了幾聲,連接着砍下第二刀,第三刀……

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被破土而出的刀勢給擋回來,最可怕的是,他的內力竟雄厚至此,可以讓刀勢短時間內在空間停留!

一道,又一道,我的活動空間越來越小,只覺得一道道無形的牆將我包圍起來。

無處可逃了,只要再來一刀,我必會被他傷到!

我乾脆不躲了,回過頭來望着他。

你真要傷我?

你明知我無法運功抵擋,你真要如此傷我?

他也望着我,面帶微笑,毫不留情的開始揮最後一刀。

不愧為一方霸主,做事夠決絕。

我平靜的看着他揮那一刀,最後關頭,沒想到變數又生——

他那一刀猛地向後揮了去!

那裏不知何時,冒了個人出來,一個拎了個酒壺,蓬鬆著頭髮,衣眼破破爛爛,走起路來顛三倒四的醉漢。

段風雲忽然一刀便向他揮了過去。

橫刀立馬段風雲,一刀過去,只見暴風驟起,卷著砂石揚著塵土,向那一人猛地卷了過去。

那人彷彿仍沒有清醒過來,只是歪歪斜斜的走着,直到颶風近了,才抬起朦朧的嘴眼望了望,伸手隨意的撫了撫。

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沒有血肉模糊的場面,那可怕的刀勢,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了蹤影。

段風雲終於板起了臉,「賜教!」

那人瘋瘋癲癲得笑了,「賜教?什麼賜教?賜什麼教?呵呵,呵呵,賜酒好不好,賜酒……」

段風雲神色更加嚴肅,「有形化無形,大無相訣?你是何人?」

「何人?何人……我是何人?呵呵,我忘了,我忘了……」醉漢抬眼望了望段風雲。

段風雲恭恭敬敬的鞠起手,「在下碎夢樓段風雲,請教前輩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尊姓大名……我忘了,我不記得了。不過別人都喜歡叫我地藏王菩薩,嘻嘻。」

那人名一報,段風雲神色大變,扭過頭難以置信的望了望我,又轉向那人。我只是沒有表情的看着他們。

「呵呵,是這樣。」段風雲很快冷靜下來,「既是這樣,那段某今天先行告退了。」說着,又轉向我,露出他一貫的笑容,「夫人,改天為夫再登門拜訪。告辭。」

段風雲一走,這荒郊野外只剩了我和那突然出現的醉漢。我怔怔的望着那人,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抬起頭,望着我呵呵的笑了,「二弟,幾日不見,不認得大哥了嗎?」

「我……」

「二弟呀……自家兄弟,如何不信;如何不信,自家兄弟!」

這前半句,是告訴我他們相信我,後半句,是在責怪我竟不相信他們了。

「大哥!」我一時百感交集,滿肚子的話,竟不知該從何說起,「……啊,習習,習習他……」

「唉,」他搖搖頭,「二弟,你受苦了,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

幾日之後,我在某個小客棧中,見到了葉。

「邢傲那孩子啊,這次連我都被騙住了。靜顏,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沒中紅塵醉的?」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只是賭了一把而已。他和我一樣在那個小院中長大,師傅的事他也是看在眼裏的。我賭他下不了手這樣對我。」

那日我聞了迷魂引,又無法動彈,便以為自己是真的中了紅塵醉,卻忘了一般的麻藥同樣能使人全身癱軟。

真要給我下紅塵醉,邢傲其實是下不了手的,但不這樣做,他又怕留不住我,只得設計騙了所有人,讓我不敢逃跑。

「他曾經說過不會那樣對我,說過要我相信他……」回憶起他那時的話,我不由笑了,心中卻是無比的酸楚。

「靜顏……我這次來,其實是他要我帶東西給你。」葉說着,從懷中掏出兩件東西來擺在桌上,一對湛藍的環兒。

我脫口而出,「夜嵐!夜嵐!他……」難以置信的看看葉,他竟還給我了?把我的夜嵐還給我了?「葉,那日出城之時,他認出我來了,是不是?」

「靜顏,你心裏清楚的。」

回想起那日邢傲遠遠的呼號,他認出來了,他是真的認出來了!

「呵呵,他竟然真的能看着我走?」

「靜顏,那天你一出城,他便回龍壇召集了白部的弓箭手,大家整整齊齊的站在那,看他像頭困獸一樣跺來跺去,連我都急的不行,可是直到太陽落了,他才發了命令,讓大家散去了。後來他跟我說,你不需要他保護的。」

我望着葉,說不出話來。

要做這樣的事,做這樣的決定,對他來說有多麼困難,恐怕只有我心裏清楚。

忽然覺得,我對那孩子很殘忍,真得很殘忍。

葉看着我,和藹的笑笑,「靜顏,你們這些孩子,我們這老骨頭不懂,真的不懂。」說着,又抬起頭看了看我那坐在窗外喝酒的大哥,「幸好……」

「是啊,幸好……幸好……」幸好還沒有走上絕路,幸好還有這幫信任我的兄弟,幸好還有機會,幸好……「幸好……葉,幸好……」幸好他終於狠下心放了手,幸好……我想笑,淚卻一下子涌了出來。

習習還沒有找到,那為了我被邢傲硬生生斬斷了手臂的習習……

我和邢傲,不知是否還有機會,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走到一起……

***

「葉……我還是放他走了……」孩子站在窗邊,習慣性的咬起了嘴唇,「我……我想賭一把,賭賭看能不能留住他的心……我……」孩子猶豫着,輕聲問,「葉,他會不會回來?」

不等回答,他又用力咬咬嘴唇,堅決的說:「三年,我就給他三年時間。三年他還不回來,我就是把整個江湖掀了也要找他出來!抓他回我身邊,再不准他離我半步!」

一聲長長的雞啼,太陽冉冉的升了。

——待續——

★欲知邢傲與靜顏何去何從,敬請期待第二部——斷章·碧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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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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