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莫愁宮」位於宮城南隅,富麗堂皇的宮殿以琉璃瓦和紫檜木建築而成,包圍在一片瑰麗的園景之中。

東邊有水塘環繞,接連亭閣的曲橋蜿蜒於水面,夏天開滿蓮花時走於其中,如詩如幻得像是凌波而行;西邊是艷麗芳香的牡丹園,裏頭栽種的全是尊貴稀有的品種。後宮里沒有任何一處及得上這裏的景緻,因為,皇帝最疼寵的樂平公主李潼就居住於此。

十六年前,受盡寵愛的貴妃在生下李潼不久即因病過世,皇帝將所有情感轉移到她身上,要她莫愁,要她永遠快樂平安,所賜予的宮殿及封號都透露出他對這個女兒的疼溺與重視。

有什麼稀奇的事物第一個就是派人送到「莫愁宮」,新羅所進貢的夜明珠擺放柜上取代了燈燭,突厥降服時所上呈的軟厚純白貂皮鋪在床榻,再過一陣等暑氣襲人,就會換上來自大食的珍貴玉墊保持沁涼,這等奢華連皇后都望塵莫及。

此時日陽自窗欞透進寢房,帶進滿室光明,李潼剛起榻,正由宮婢服侍梳妝。

她的容貌絕美,白裏透紅的肌膚襯著精緻媚艷的五官,黑亮如瀑的發披散肩頭,即使脂粉未施,非但沒有邋遢之感,反而增添了一股誘人的慵懶,只消朝她看上一眼,心神就會被完全攫走。

但隨侍在旁的八名宮婢卻對這樣的美貌不為所動,因為她們深知只要稍一失神所招來的後果有多嚴重,偌大的寢房靜悄一片,充滿了戰戰兢兢的緊繃感。

一名老婦站在一旁,視線在主子及宮婢之間來回,投向李潼時,眼中滿是呵護,在掃向宮婢時,卻銳利得像要將人刺穿。

後宮里,沒人不認識秦嬤嬤這號人物。她是已逝貴妃從娘家帶進宮的奶娘,名義上李潼是過給皇后扶養,實際上卻是由秦嬤嬤一手帶大。

由於秦嬤嬤忠心護主,皇帝也放心將李潼交給她,並念在對寵妃的舊情對她多所禮遇,雖不曾頒下任何賜封,但默允的地位與信任讓秦嬤嬤在後宮享有極大的權勢,就連其它嬪妃及公主見到她,也得低頭尊敬地喊聲秦嬤嬤。

被人服侍的李潼端坐着,隨着勻上了脂粉、長發梳成了髻,更是美得勾魂攝魄,不帶表情的麗容猶如一尊精雕細琢的玉人兒找不到瑕疵,然而愈臻完美的她,卻有種讓人難以親近的冷艷感。

但看在秦嬤嬤眼中,心裏只有滿滿的驕傲。她的好公主呀,在她的守護下出落成比牡丹還嬌艷的美人,矜貴高雅,其它那些胡野公主們哪裏比得上?

「會疼。」突然李潼顰眉低聲說了句。

輕柔的嗓音聽在眾人耳中成了轟然巨響,正為她插上翠羽簪的宮婢更是瞬間僵在原地,臉上血色盡失。

「這宮女手不巧。」秦嬤嬤笑道,一使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名呆立的宮婢拉了出去,同時另一名宮婢上前接手簪髻,一切都是如此地不著痕迹,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李潼沒再開口,就著鏡子審視妝扮,澄冷的瞳眸讀不出是挑剔或滿意,這樣的靜默反而讓守候在旁的宮婢們緊張得連呼吸都停了。

「可以了。」粉嫩的唇瓣吐出淡淡的三個字,一顆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總算定了下來。

負責服侍梳洗的宮婢們捧著器具恭敬退下,伺候用膳的數名宮婢隨即進入。

退出的宮婢們一到屋外,看到那個扎疼公主的同伴站在廊下直發抖,心裏十分同情,卻也都愛莫能助,只能謹守本分地在長廊上站成一列,靜候秦嬤嬤的吩咐。

過了一陣,秦嬤嬤走出,關上房門,來到廊階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哪只手拿簪,就把那隻手的指頭剁了。」她冷冷瞥了那名宮婢一眼,輕描淡寫的口吻像只是在下令抹去灰塵。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一聽到宣判,犯錯的宮婢還是嚇得當場軟跪在地。

「秦嬤嬤……請您幫我跟公主說情吧,別砍我的手,求求您……」她跪爬上前,捉住秦嬤嬤的裙擺哭了出來。

「你是想讓公主聽到哭鬧聲是不是?」秦嬤嬤沉下臉。

記起之前發生的事,那名宮婢頓時噤若寒蟬,臉色慘白地鬆了手。曾經有人在得知處罰后失了理智,在屋外哭喊求公主開恩,結果秦嬤嬤再度出房,當場從杖板二十成了打斷雙腿,足足在榻上躺了半年,直到現在還站不起來。

「帶下去。」秦嬤嬤丟下話,頭也不回地走進屋內。

「嗚……」宮婢趴伏在地,絕望卻不敢哭出聲響的抑壓哽咽讓人聞之鼻酸。

「至少你命還保著,以後不用再提心弔膽,值得了……」有人上前扶她,低聲安慰。

手足殘缺的人不可能再留下來服侍公主,其它人既為她難過,也有點感到羨慕。

伴君如伴虎,她們伴的卻是比君主更喜怒無常、比虎豹還要殘忍的樂平公主。她從不當面斥責人,一張美顏永遠都冷冷淡淡,事後透過秦嬤嬤所下的責罰卻是難以想像的狠毒。想到類似狀況不曉得何時會落到自己頭上,一個個都紅了眼眶。

「是啊,至少……至少我解脫了……帶我去服刑吧……」

挨罰的宮婢不知是平靜了,或是絕望了,嘴上應着話,眼神卻一片空洞。

聞言,在場的人不禁惻然。那她們呢?要到哪一天才能脫離這種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們都不敢再想,只能忍住悲傷,繼續留在「莫愁宮」里,過一天算一天。

***「楚將軍,恭喜恭喜,這場戰役能大獲全勝,都是您的功勞,輔國大將軍這封號是實至名歸呀!」

「就是啊,要不是您,哪有這種國泰民安的局面?」

退朝後的「太極殿」外,文武百官將一名卓爾男子團團圍住,一反方才早朝時的拘謹靜默,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靠了過來,道賀的聲浪此起彼落。

「各位言重了,能順利降服吐谷渾,全賴恩師統馭有方,晚輩不敢居功。」

被包圍的楚謀寸步難行,沒讓心頭的不耐浮現,陽剛性格的臉上勾揚微笑,一邊抱拳回禮,一邊不著痕迹地朝出口移動。

身為平定西北亂事的最大功臣,他早料到班師回朝後會有這等陣仗等着他,但自從進城就延續至今的恭賀還真是讓他有點吃不消。

面對熱情的百姓時,他樂於和他們一起分享殲滅外侮的喜悅,也可以一再地緩下前進的速度好滿足他們難得見到將軍的好奇,只是當對象換成這群同僚,那些隱藏於誇讚之後的詭譎心思可就讓他沒那麼有耐性了。

捍衛邊疆的他雖然有一半的時間不在朝廷,官場上的炎涼世態及人情冷暖卻早已看得透徹。在聖上宣佈將他從游騎將軍拔擢至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時,看到同僚一個個眼睛瞬間迸出光彩的情景,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楚將軍,以後還須仰賴您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呢!」

「不知楚將軍是否已有婚配?小女才貌雙全,溫柔婉約,待會兒我就派人送畫像到您府上,讓楚將軍您評鑒評鑒……」

「哎呀,徐老您家千金的年紀可能稍嫌大了點,小女才剛豆蔻之年,配楚將軍如此驍勇的英雄再適合不過了。」

果然,說沒幾句眾人的意圖馬上顯露出來,想藉機拉攏靠山的、獻上女兒攀親帶故的,全都毫不隱諱,一張張見獵心喜的嘴臉讓他見了便煩憎。

別出手,不能出手,他們不是敵人,要敬老尊賢,要和睦共事——楚謀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才能忍住殺出一條血路的衝動,即使如此,一股熊熊火氣還是直往上冒。

該死的!為了平亂他已經七個月沒踏進長安,一進京就趕赴早朝的他迄今連家門都還沒看到,若不是不想一回朝就太露鋒芒招人非議,他用得着浪費時間和他們虛與委蛇嗎?

想到以後可能每次早朝後都要來這麼一段,楚謀臉上的笑已快掛不住。誰來救救他?他不想再困在這裏聽這堆諛詞如潮的廢話了!

「請讓讓、請讓讓,給老夫和楚將軍一點時間私下聊聊吧。」上天彷佛聽見他的心聲,一道蒼老的聲音自人群外傳來。

眾人聞言回頭——有位面帶微笑的老人站在那兒,雖鬢髮華白,英姿颯颯的他卻絲毫不顯老態。

「大總管。」認出來人,眾人趕緊讓出一條路。

得救了。從聲音聽出對方身分,楚謀幾不可見地鬆了口氣,和老人對上視線,原本染著慍色的俊眸流露笑意。

「來吧。」老人轉身先行。在朝中頗具地位的他一開口沒人敢違逆,未達目的的朝臣們只能目送他們離開。

楚謀快步跟上,樂得把那群豺狼虎豹丟在身後。

「我曾孫女至今還待字閨中,楚將軍有沒有興趣考慮一下?」步行一陣,老人突然說道。

「恩師——」楚謀步子微頓,從齒縫迸出的尊敬稱謂裏帶着明顯的警告。他的個性和家裏狀況恩師李靖再清楚不過,居然還拿這事調侃他?

瞥見他的表情,李靖不禁哈哈大笑。這孩子就連被萬名敵軍包圍的危急時刻仍面不改色,冷靜地運用謀略率領有限兵力反敗為勝,沈穩的氣度連他這名沙場老將都自嘆弗如,難得有機會把他逼到這種境地,不好好享受一下怎成?

以為他會毫無招架之力任人捉弄嗎?楚謀暗哼,只須臾就恢復平靜自若。「吐谷渾剛滅,您『老人家』就開始覺得無聊了?」

「說我老?信不信我讓你三年都進不了長安城?」李靖威脅,布著皺紋的眼梢卻滿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任憑差遣。」楚謀戲謔應道,雖說得輕佻,但也是他心中最真摯的想法。

自從投身軍旅,全賴恩師的信任與重用他才能在諸多戰役中一展長才,這樣的知遇之恩,他此生無以為報,只要一句話,就算水深火熱他也義無反顧。

得此弟子,李靖感動得直想喟嘆。身為此次戰役的主帥,大家都誇說是他調兵遣將得宜才能贏得如此漂亮,但他很清楚若少了驍勇善戰的楚謀,恐怕戰事至今還在持續,稱他為最大功臣一點也不為過。

而負責善後的楚謀是最晚返京的將領,傑出優異的表現當然受到聖上矚目,一上早朝立刻獲得封號及賞賜,難得的是他並不因此心生傲慢,懂得感恩及自謙,和其它樂極忘形的將領差別立現。

能有如此優秀的人才可以接下守護疆土的傳承,他此生已足。

「皇上都親自下令要你留在長安,就算我想調也調不成。」不過男人不來那一套,說出口的依然是他們私底下亦師亦友的慣有嘲諷。

「我倒寧願回到邊疆戍守。」楚謀笑容微斂,無奈地嘆了口氣。

人人希冀的功名在他身上卻成了枷鎖,對一名習慣軍戎生活的武將而言,長安城裏的安穩祥和幾乎等同牢籠,尤其是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他只要一想到就頭痛。

他並不是沒有能力應付,但他寧可將這些心思用來對付外敵,而非只會爭權奪利的同僚。才回來第一天,他已經開始懷念馳騁沙場的日子,雙方一旦交鋒就是奮勇殺敵,哪裏需要顧慮這許多人情世故?

「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麼我都六十五歲了,還會自動請纓出征了吧?」李靖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突厥被我降服,吐谷渾現在也收並了,你就認命地乖乖待在長安吧!」

他怎麼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很像是在幸災樂禍?楚謀挑眉,唇角譏誚揚起。「至少我還能上教練場操兵,比起某些只能養尊處優、放任一身筋骨生鏽的人,我已經幸運太多。」

也罷,生活越安穩,越是代表國泰民安,他寧可放棄征戰的快感,也希望這樣的平靜能一直持續下去。那些豪氣干雲、那些自由奔放,就留待在教練場上再略加回味了。

被踩到痛處的李靖抽了口氣。皇上說體恤他德高年邵,連兵都不肯讓他練,害他悶死了,這小子明明知道,還故意說給他羨慕?他怒瞪楚謀,楚謀也氣定神閑地笑睨回來,一臉「是你先惹我」的表情。

沒關係,功成名就的苦果年輕人還有得見識呢!李靖眼中閃過詭譎的光芒,把話題帶開,兩人繼續邊走邊聊。

言談間,他們已出了宮城,一列官轎在外頭整齊排列等著接人。

楚謀跟隨李靖來到一頂轎前,雖然他們私下總以針鋒相對的言談為樂,但他從不曾忘記自己的本分,自然地掀起帷幔要送恩師上轎。

結果李靖卻站定步子,咧嘴笑望着他。

「如果恩師還想聊,我可以跟在……」楚謀並未多想,誰知話都還沒說完,就被人一把粗魯地推進轎里。

長年習武訓練出反擊的本能,楚謀掌力一運就要往後襲去,但下一瞬立即憶起對方的身分,力道硬生生地收回,頃刻間,動作敏捷的他還來得及迅速轉身,正好安穩地坐在轎椅上。

「這是你的,我的是那一頂。」看到他聞言怔愕的模樣,李靖覺得開心極了。「你忘了?剛剛才被封為輔國大將軍,怎麼可能連頂轎子都沒有?」

楚謀啞然。他還真忘了,也沒料到賞賜竟那麼快就安排妥當。乘轎是豪族高官或富貴人家才得以享有的尊榮,但對瀟灑成性的他而言,只覺避之唯恐不及。要他困在這個小木箱裏一路搖回去?倒不如殺了他還比較乾脆。

「沒關係,我騎馬就好。」他起身就要離轎。

年紀一把的李靖動作倒快得很,在他還來不及出轎前又把他推了回去。

「欸、欸,聖上的賞賜你敢推拒?」李靖只用一句話就堵住他的妄動,沒給他反駁的機會,立刻放下帷幔喝道:「起轎,給我安穩地把輔國大將軍送回府去!」

「是。」四名轎夫得令,整齊劃一地抬轎離地,口中喊著嘿咻、嘿咻快步奔離。

最後傳進的那句話帶着明顯嘲諷,楚謀不禁好氣又好笑。

「己所不欲」這四個字恩師沒聽過嗎?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寧可滿身沙塵、辛苦流血,也不願接受這種人人艷羨的排場,不幫他想辦法迴避也就算了,居然還扛出「違逆君意」壓他?他要是再敢棄轎而行就該死了。

楚謀試着平心靜氣接受這樣的安排,但文官坐來舒適的官轎對高大的他顯得局促不已,封閉的視野更是令人心浮氣躁,才坐一陣,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過了那麼久,應該快到了吧?他揭起後方小窗上的帘布,卻懊惱地發現他們竟連皇城都還沒離開。

可惡!依這種速度搞不好天黑他還回不了家。他擰起眉,屈得微酸的長腿不自覺伸出,踢到轎板傳來「砰」地好大一聲。

「將軍有何吩咐?」轎子立刻停了下來。

「……沒事。」忍住咆哮,楚謀悶悶吐出兩個字。

坐不慣轎子的人是他,受不了這種尊貴賞賜的人也是他,轎夫已經夠辛苦了,他憑什麼把氣出在他們身上?

轎子又開始維持一定的節奏擺動起來,楚謀被晃到頭暈,只好用想事情來轉移心思。

其實自此定居長安也有好處,因奔波征戰所延宕的大事早該做個解決,再拖下去,他都快成負心漢了。楚謀揚笑,憶起自己還困在這惱人的轎子裏,笑意瞬間僵在臉上。

要命,他不該想這件事的,越想越是歸心似箭。他再次掀起窗布——他們總算出了皇城,但距離他的目的地還是很遙不可及。

楚謀不耐地低嘖了聲,放手時不小心用力過猛,竟把窗布扯了下來,直覺補救卻又忘了轎子有多狹窄,手肘撞到轎身又是「砰」地一聲巨響。

「將軍?」轎夫們很伶俐,這次只是稍稍放緩速度,並沒完全停下。

「……沒事。」古銅色的臉龐染上暗澤,猶如困獸般的壓迫感讓他很想大吼。

這轎子紙糊的啊?隨便一扯就掉!他在心裏暗咒,忙了半天還是掛不回去,乾脆把那片布塞到屁股底下來個眼不見為凈。

他連敵境都單槍匹馬來去自如,為什麼要淪落到被一頂轎子困得如此狼狽的地步?他能忍到離開皇宮,已經算很給面子了!

抑壓不住的煩躁讓楚謀越想越火大,傲氣一起,揭起帷幔正想施展輕功躍離,前方不遠處的狀況卻頓住了他的舉動——有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地停在路旁,一個老婦人站在中間,疾聲厲色地指著跪在地上的八名轎夫痛罵,那股憤恨勁像是要將他們當場生吞活剝。

「……該死的東西!連檢查轎子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幸好小姐沒受傷,不然你們這些賤命賠得起嗎?還不馬上給我弄頂轎子出來?快呀!」

經過時,那些話清楚地飄進耳里,也看到後面那頂轎子的前桿斷了一根,楚謀隨即明白狀況。

「將軍有何吩咐?」注意到他掀起轎簾,細心的轎夫又問。

「沒……」他心念一動,又改口下令:「停轎。」

轎夫迅速靠邊停下,楚謀出轎,再次踩上地面的踏實感讓他心情大好,黑眸因笑而彎揚。

他繞過轎桿,一轉身,就看到停在前方那頂轎子的帷簾被掀起,然後是一張姣美清靈的臉龐出現在日陽底下。

彷佛是沒料到會有陌生男子闖入視線,正準備下轎的姑娘一看到他就怔住,澄澈的水眸一瞬也不瞬,愣了會兒才放下轎簾,遮掩了一切。

看來她就是那位老嫗口中的小姐了,想不到僕人氣勢如此強悍,主子卻是清雅得猶如空谷幽蘭。那強烈的差異讓楚謀閃過了這個念頭,想趕快把事情解決的他腳步未停,依然朝老婦走去。

站在轎子後頭的老婦不知道主子曾試着下轎,她只看到有個男人朝他們接近,立刻扔下那群轎夫,捍衛似地將他擋了下來。

「幹什麼的?」老婦插腰喝斥,直射向他的眼神冷刺又輕蔑。

這老嫗不僅對下人頤指氣使,連面對外人都如此無禮!滿腔的好心情被瞬間破壞,楚謀很想掉頭就走,但看到那八名跪在地上的轎夫,再想到身後那一頂他欲棄之而後快的轎子,只好捺下怒意。

「諸位好像遇到麻煩,若不嫌棄,這頂轎子先借你們用。」他這是在幫人,可不是不知好歹拂逆聖上的美意。想到可以名正言順地棄轎而行,笑容再次浮現。

「你有什麼計謀?」老婦不僅沒欣然接受,瞪他的目光反而更加狠厲。

楚謀勾揚的唇角僵住。從老婦的衣着氣勢和坐得起轎子的狀況可以看出她們非富即貴,但這種眼高於頂的傲慢姿態實在讓人無法苟同。他不求對方感激涕零,至少神色緩和一點不為過吧?

「在下只是剛好路過,對你和坐在轎內的人一無所知,哪來計謀可言?」他耐著性子解釋。

僕人這麼囂張,主子就不會管教一下嗎?想起剛剛驚鴻一瞥的麗容,楚謀暗嘆口氣。那麼秀氣的小姐遇上這種惡仆八成也是被吃得死死的,更何況從那位姑娘的裝扮看得出她尚未出閣,有他這個陌生男人在場,她不出轎的原因他大概可以理解。

「誰知道你圖的是什麼?搞不好你是想乘機將人擄走,不然哪有人會無緣無故把轎子借人?」老婦人還是不相信,尖銳的言詞毫不留情。

他就會!楚謀火大了,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總算是念在她一把年紀,才有辦法抑下怒氣繼續和她說理。「在下真的只是想幫忙——」

專註和老婦對話的楚謀並不知道轎里的人正揭起窗布一角看着他們,更不曉得她就是微服出宮的樂平公主。

李潼準備前往佛寺參拜,為了安全及方便,她和秦嬤嬤換過服飾及稱謂,剛出宮沒多久,一個猝不及防的震動差點將她摔出轎外,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轎桿斷了。

秦嬤嬤扶她到另一頂完好的轎子坐下,見她沒受傷,交代她千萬別出轎后,就開始罵起轎夫。

或許是她可能受傷的意外讓嬤嬤氣壞了,這還是嬤嬤第一次在她面前罵人。坐在轎里聽了一會兒,李潼微微蹙眉,心裏猶豫着要不要制止。

她不該露臉,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她想起每次出宮嬤嬤都會叮嚀的話,但那些越罵越凶的狠厲言詞讓她沒辦法再繼續置若罔聞。

只是跟嬤嬤說一下就立刻回來,應該沒關係……她抿了抿唇,把臉上的躊躇全都抹去,掀起帷幔準備下轎。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竟會在下一瞬墜進一雙蘊滿笑意的黑眸里。

那片幽邃將她完全包圍,像一汪危險深潭,卻又充滿誘人的溫暖。李潼不知道自己怔愣多久,只知道回神時他已離她更近了些,她心一慌,趕緊放下轎簾。

他看到她了嗎?他想做什麼?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能緊睇著那張隔絕一切的轎簾,彷佛它下一刻就會被人用力掀開,直至他和秦嬤嬤對話的聲音傳來,忐忑急跳的心才稍稍緩和了下來。

隔着轎板,秦嬤嬤音調高尖的字句一清二楚,但他說了什麼卻聽不真切,只有那沈穩醇厚的嗓音,像連綿輕柔的鼓聲一下又一下敲擊在心坎上,如此好聽。

她試着回憶方才看到的面容,但除了那雙眼,其餘全是模糊的輪廓,她突然很想再一次看清楚他的樣子。

心念甫動,她的身體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轉身揭起窗布往外看去——最先映進眼帘的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和矮小的秦嬤嬤站在一起,更顯出他的昂藏。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他身上的緋色朝服,但她從沒看過他。

他不像文官,也不見一般武將常有的粗野狂妄,即使稜角分明的輪廓剛硬得有如刀鑿,將他自信及堅毅性格完全表露無遺,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強悍的壓迫感,而是一種使人心悅誠服的懾人氣魄。

雖然他現在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忍着怒氣,但那和狂霸外形截然不同的耐心反而更加引人心折,彷佛在無言宣告他的力量只會用來保護,永遠都不用擔心會受到他的傷害。

李潼別不開視線。她見過比他更魁梧、更孔武有力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他的存在感,像所有的日芒都凝聚在他身上,如此耀眼燦爛。

她只能怔怔地一直看着他,毫無防備地任由他的形影烙進心坎。

「您也不用問我姓名,用完就讓轎夫自行離開,連要還人情都找不到對象,您還有什麼好顧慮的?」而轎外,楚謀已經瀕臨爆發邊緣,恨不得將眼前的老婦人一把抓起直接扔進轎子裏。

留下轎子離開,就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糾扯半晌依然僵在這兒?楚謀咬牙,手緊握成拳。忍住,這是個隨便摔一跤就有可能摔斷腿的老人家,忍——秦嬤嬤斜眼睇他,才剛受封的他仍穿着五品官職的緋色朝服,看在她眼裏簡直比路邊的野草還卑賤。雖然公主是微服出宮,但誰曉得這個小官是不是得到密報想來討好?她才不讓這種人有機會攀龍附鳳!

她乾脆來個相應不理,轉向轎夫們喝道:「等了那麼久,轎子呢?再不馬上把轎子弄出來,你們就全都死定了!」

這老婦怎麼如此無理取鬧?楚謀沉下臉,俊眸因不悅而眯起。不知道對方真實身分的他以為她只是在虛言恫嚇,但看到那群轎夫被嚇到冷汗直流的模樣,殘存的耐性被毀得蕩然無存。

「再拖下去,對你和你家主人有什麼好處?」他已不想再刻意斂下氣勢,完全褪去笑意的嚴峻臉龐瞬間散發出鷙冷魄力。「一句話,要?或不要?」

秦嬤嬤被震懾住,縱橫皇宮的她難得有說不出話的時候。好半晌才憶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怔愣轉為憤怒。只不過是個小官,竟敢這樣對她撂話?不要命了他!

「你……」她指着他就要開罵。

「既然如此,在下告辭。」楚謀冷聲截斷她的話,轉身朝官轎走去。他已經仁至義盡,既然對方如此冥頑不靈,他也不想再多費唇舌。

沒料到他說走就走,秦嬤嬤緊張了。若等轎夫回宮換轎至少也要半個時辰,這裏畢竟不是守備森嚴的皇宮,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她又不放心讓公主獨自乘轎先行,除了接受這人的轎子沒其它更好的辦法。

「等等,轎子留着!」怕他真把轎子坐走,秦嬤嬤急喊。

早接受不就得了?楚謀無聲低咒,怒這些白白浪費的時間。

「別說我是誰。」懶得再和這種人多打交道,他對轎夫低聲叮嚀了句,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其實他不用吩咐,因為對在宮中享盡權勢的秦嬤嬤而言,就算佔了別人的東西也覺得是理所當然,更沒將這種穿着緋色朝服的小官放在心上,她只顧著上前安撫主子,連謝也沒謝一句。

「您等得悶了吧?沒事了,我會要他們加快速度的。」探進轎內的老臉笑得慈祥和藹,和痛罵轎夫的狠戾面孔判若兩人。

「嗯。」李潼點頭,轎簾放下后,方才迅速抑下的迷離又浮現在那張不見情緒的淡漠麗容上。

他離開了……她看着帷幔上的花紋,出現眼前的卻是他剛剛大步離開的背影。她不曾在父皇舉辦的宴會中看過他,這表示他官職小到無法與宴,以後應該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誰……李潼輕咬下唇,不明白心頭那抹有些悸動又有些失落的感覺是什麼。

「你們回去換轎子到佛寺接我們,你們四個抬穩點,別以為我不是你們主子就可以隨便,給我跟在這頂轎子後頭好好走——」

轎外秦嬤嬤重新編派的斥喝聲她沒聽進去,太習慣被人打理大小事的她也沒想到可以藉著這頂轎子找到一些線索,所有心思全被一抹高大的身影佔據。

她不懂這就是心動,更不懂因一面之緣而胸口微微揪疼的感覺就叫失落,只是靜靜地把這段插曲收藏於心,連自幼看她長大的秦嬤嬤也沒察覺。

***而此時,楚謀正用最快的速度奔至一條衚衕中,毫不遲疑地推開其中一戶門扉,大步邁進。

「穎兒!」

一名坐在廊前綉著絹帕的姑娘聽到聲音,驚喜站起,看到他偉岸的身影矗立前方,眼眶瞬間紅了。「表哥……」

楚謀微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回來了,你不用再等了,咱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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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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