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咒相思

第十一章 咒相思

起初,四周圍很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

不知道是誰在遠處點了一盞燈,她朝着唯一的光源走去,看到一扇輕掩的門扉。沒有莽撞地推開門,她縮著小腦袋,躲在門扇後方偷看着。

待眼睛適應那幽暗了,她才看清楚自己的所在。

啊,原來是王大夫的醫坊。

娘生病了,小舅舅還沒回家,爹帶娘來看大夫。

本來爹想將她留在鄰居大嬸那裏,可她硬抱着爹的腿,不肯獨自被留下。爹只好帶着她一起到醫坊來。

大夫幫娘診脈的時候,她在一旁乖乖地等著。再後來,有位大娘端了一碗甜湯給她吃,她吃着、吃着,不曉得為什麼覺得好睏,不小心就睡著了。

不知道是誰把她抱到一間小房間的床板上,她應該是睡了一陣子了。喝甜湯時,天還很亮的,而現在卻已烏漆抹黑了。

不知道娘的病好了沒?

早先出門時,娘還說等回家后,要烙胡餅給她吃。

她躲在門扇後頭,有些莫名的擔心及不安,不知道該不該走進那問點着燭火的房間里,叫娘回家。

想着想着,裏頭一個蓄著山羊鬍的老人家走了出來。是王大夫。

隨後,爹也出來了,她來不及躲起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躲。

爹看見了她,詫異道:「祝兒!」

她趕緊搖頭自清:「沒、祝兒沒有偷聽喔。」

爹斯文的臉當場透出無奈,蹲下身,伸臂抱起她。被爹抱在手臂上的感覺好神奇,彷佛她會飛。

她咯咯笑出聲,兩隻短短的手在空中胡亂揮動着,假裝自己是只小鳥。

爹將她抱離娘所在的房間,轉進後方的迥廊里。

想見娘、想吃娘做的胡餅,她張大着眼睛問爹:「娘睡了嗎?」

「娘睡了。噓,我們別吵她喔。」爹小聲地說。

「好,……」她眯起眼睛,小腦袋依偎在爹寬大的肩膀上,想了想,又喚道:「爹。」

「什麼事?祝兒。」爹回應道。

「娘親手烙的燒餅,是全長安,不,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爹小小愣了一下,而後笑了出來。「放心吧,祝兒。」怎會不了解自己的女兒呢。大掌輕輕托著女兒小小的背,安撫地說:「妳娘會長命百歲的。」

「啊……是啊,這是當然的嘍。」她鬆開不小心蜷起的拳頭,總算安心了。

再度錚開眼的時候,周遭十分幽暗,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

待雙眼適應了幽暗,看見房裏的擺設后,她鬆了口氣,發現不過是她自己的房間罷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摸黑下床,悄悄推開房門,想要找娘,卻在推開爹娘房門的前一刻,聽見某個人道:「她會死嗎?」

推門的手瞬間僵住。她躲在門框下,雙手掩住臉,耳朵卻清楚聽見另一個聲音說:「不會的,她會長命百歲。」

胸口突然傳來疼痛,這才發現是因為屏住了氣,太久沒有呼吸的關係。

她低低抽了一口氣。

認出了那是小舅舅的聲音。小舅舅說,娘會長命百歲。

他從沒說過謊。那麼他說的話,一定是真的。

娘沒事的……

儘管心底是這麼地想着,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腿卻沒有辦法挪動。

她想要進房間去抱一抱娘,卻只能腿軟地靠着房門滑坐在地。

然後,她聽見爹的聲音。

「這件事絕對不能讓祝兒知道。」

她趕緊掩住耳朵,焦慮地想着:怎麼辦?來不及了,她都已經知道了!

不知道打哪生來的力氣,她連爬帶滾地回自己房間,將房門落栓后,往床鋪一跳,環抱着自己縮在棉被裏。

這是惡夢吧,是惡夢吧。

不然娘怎麼可能不會長命百歲?

「祝兒,妳在這裏啊。」小舅舅如釋重負地說。

她穿着跟鄰居家交換來的衣服,很忙碌地整理著房間里的衣箱。

「咦!妳這衣服打哪來的?這是男孩子穿的吧?」

沒停下手裏的動作,將衣箱裏一件件女孩衣搬出來,她悶悶地說:

「是男孩子穿的啊。」

「呃……祝兒?」醫者納悶地看着年方五歲的小甥女,有點看不大懂她在做什麼。「妳要把那些衣服拿到哪裏去?」

「拿去給鄰居大嬸。」她回答說。

還是不大懂。「拿給鄰居做什麼呀?」都是些小姑娘穿的女孩衣。據他所知,鄰居家只有生養男孩啊,而且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穿着男孩衣裳的小姑娘終於搬出最後一件衣裳,抱着一大堆幾乎要淹沒她的衣服,有點嚴肅地問:「小舅舅,你看看我,穿男裝還算好看吧?」

醫者無法回答,因為小甥女抱着那堆衣服,根本看不見她身上穿了什麼衣服。他只好問:「妳穿男裝,跟妳現在抱着的那堆衣服,有什麼關連嗎?」

「當然……有啊。」她眷戀地看着手上有娘生前精繡的絲線花兒的花裳,很捨不得地道:「我一向就討厭穿裙子,以後我再不穿了。」

「呃?什麼?」不穿裙子,那要穿什麼?

「就穿我現在穿的啊。」拖着一大堆衣服往房外走去的同時,她告訴自己,她一定要長命百歲。不然、不然爹怎麼辦?

娘不在了,爹就只有她了。

她必須-

「呂祝晶!妳還不給我起來!」

突如其來的暴吼,嚇得她手上衣裳掉了滿地。

猛然轉看向吼聲的來源,一張與那狂怒吼聲極端不搭調的俊秀臉孔赫然映現眼前。好憤怒的一張臉!

可這張臉……為什麼佈滿淚痕?

滴在臉上的不明液體燙得她一顆心都快燒起來了。

下意識伸手去摸,卻不是摸著自己的臉,而是他的。

「怎麼了?你為什麼在哭,恭……彥?」

聽見朝思暮喚的回應,井上恭彥瞪大雙眼,漆黑的眸驀然滑下一行熱淚,因他俯視的姿態,一路滴在她乾澀的唇際。

「祝晶……妳醒了!」

她舔了舔唇,困惑地看着他憔悴的臉,啞聲道:「是鹹的。」恭彥的眼淚……

怎麼回事?她是在作夢嗎?

還來不及思考,她已經重回熟悉的懷中。

「對不起……我再也不讓妳受委屈了。」

像是開啟門扉的鑰匙,這句話。

然後,她慢慢想起……

原來她昏睡了半個多月。

醫坊的大夫說她怒極傷肝,濁氣傾泄不出,郁在心裏,才會鎮日恍惚。開了去瘀補心的葯,卻不見效果。

好不容易,終於清醒過來的呂祝晶半坐在床榻上,看着小春在她房裏忙來忙去。

小春一會兒端來溫熱的稀粥讓她暖胃,但一雙手很快地接過那碗粥,捧到她面前。

「讓我來。」恭彥喂她喝粥。「來,張嘴。」

祝晶溫,溫馴地照辦,一口口吞下半碗粥,直到吃不下為止。

見她進食,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朋友們擠在她的小房間門口?礙於女子閨房不便進入的關係,只能在她門口呼喊道:「祝晶小弟,妳可真嚇壞大夥兒了!」撥空來呂家探望結拜兄弟的劉次君聲音好宏亮。「下回妳若看誰不順眼,告訴大哥一聲,我替妳教訓來着便是!」

一旁的阿倍仲麻呂笑觀這名金吾衛道:「沒想到長安金吾衛可以動用私刑呢!這算不算執法犯法?」旬休的關係,在朝中為官的他一聽說祝晶醒了,帶着玄防為了替祝晶祈福而親自抄寫的經文,趕到呂家來。

劉次君咧嘴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仲滿大人。長安金吾衛要教訓人可不需要動用到私行,我們自有不二法門。」

吉備真備聞言,好奇地發問:「吉備願聞一言,能否賜教?」

「有時間聊天的話,能不能讓一讓路,幫我提熱水啊?」被擋在房門外的小春雙手勉強提着一大桶熱水,待要進房,兩隻圓圓眼瞪着這幾個光會說嘴的男人。

三個大男人面露慚愧,紛紛讓道左右。

距離小春最近的劉次君一手接過水桶,跟着小春跨進祝晶房裏,在小春的指示下,將熱水倒進一隻木盆;隨後又體貼地跟着小春去廚房提水,這回他兩手各提一桶水,一冷一熱,很快便將那隻淺口木盆裝到半滿。

「多謝大哥。請。」小春跟着祝晶的稱呼叫道,隨即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劉次君摸摸鼻子,走出房門。臨出門前,回頭瞥了一眼因為體虛而倚在井上恭彥肩上的小弟,笑了笑。「趕快把身子骨養好,天暖時,大哥帶妳去渭水泛舟。」

祝晶微笑。「好呀,我想去。」

等劉次君一走出房門,小春立即關上房間的門窗,準備扶著祝晶洗浴。

「讓我來。」恭彥扶著祝晶下床,慢慢地走到浴盆邊。

小春伸手向她的小公子胸前,正待解開祝晶衣襟。

恭彥又道:「讓我來。」

小春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恭彥意欲為祝晶寬衣,她趕緊伸手捏了恭彥一把。「這可不行讓你來!你也給我出去。」

若不是看他這一個月來不眠不休地陪在小公子身邊照顧她,怎麼勸都不肯離開,她才不准他這樣敗壞名聲地留在小公子房裏。

無法為祝晶再多做一些事情,恭彥一臉鬱悶地看着小春。

小春殘酷一笑。「出去吧。」幫小公子洗澡是她小春的權利,就連主子爺都不能跟她搶。

恭彥先扶著祝晶坐在浴盆邊,才起身離開。「我去外面等。」

待他一走,小春立即從背後抱住祝晶。

祝晶笑了笑。「愛撒嬌。」

「就是。」小春不敢抱得太緊,又不想放開;怕一放,就沒機會再這麼抱着她的小公子了。想到小公子差一點就去了鬼門關,她便驚慌失措,久久無法平復。

祝晶由著小春幫忙寬衣解帶,跨入浴盆,讓小丫頭替她擦背。

「爹呢?」怎麼都沒看到他?今兒個不是旬休嗎?

「主子爺一早就去寺院了。」

「去寺院做什麼?」爹平時不大燒香念佛的啊。雖然長安人崇佛崇道,但爹和小舅舅素來不怎麼虔誠信教。

「……」小春嘴上遲疑着,手卻迅速而靈巧地梳洗著祝晶一頭及肩的烏髮。

好像打從她有印象起,小公子就一直沒蓄過長發。

手中豐厚絲滑的觸感正適合留長發的……若能蓄成長發,挽成雅髻,再簪一朵牡丹……

「丫頭,爹去寺院做什麼?」

「……去還願。」小春頓了頓才道。

「還……什麼願?」

小春咬着唇。「就……大家喚妳不醒,怕妳再也醒不過來,醫方無效,主子爺拜遍了城裏每一座寺院和道觀,就連波斯人的祆祠都去了,只祈求妳平安,此後一輩子都吃齋。」

「……」祝晶頓時答不出話。

爹多愛吃紅燒肉的啊,要他往後都吃齋……她真不孝!居然讓老人家為她這樣擔憂。

感覺後頭替她擦背的手停了下來,隱約有啜泣聲。

祝晶伸手到自身腰后輕按住那隻微顫的手,柔聲道:「沒事,丫頭,我會長命百歲的。」

當年聽爹、聽小舅舅、甚至是聽娘這樣對她保證時,她總信以為真。

現在,輪到她得讓身邊的人如此相信了。

她是個多麼有福氣的人啊。

身邊有這麼多人為她牽掛着,此生願足矣。

井上恭彥才走出祝晶閨房,劉次君等人便拉着他往外頭走去。

「你現在決定怎麼做呢?」

在朝中已耳聞「護花郎」一事的阿倍仲麻呂,儘管也深為好友不平,但井上恭彥原先的考慮合情合理,他尊重當事者的決定。

一旁的吉備提醒道:「關試已過,吏部即將正式分派官職,倘若真放崔元善過了這一關,以後也就不用再提這件事了。」

大概知道整樁事情始末的劉次君也道:「說到底,還真讓你們見笑了。不過,盜詩赴考的事在大唐的科舉考試里,還真不是第一次呢。」

民間流傳的抄本《登科記》中,有一門類就是專記這類科場舞弊的。

類似的書籍,在書市裏都可以買得到。

所以說,劉次君下結論道:「要嘛,就當這件事是個笑話,一笑置之;要嘛,就是當面把人押過來,叫他道歉了事。總之,得要圖個心裏爽快才行。」

井上恭彥原想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打算追究。

但祝晶很在意這件事,他必須有所決定。

各自表明想法后,三個男人一齊看向井上恭彥,異口同聲道:「恭彥,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恭彥看着三人,微笑道:「那麼,陪我一起去打馬毬吧。」

三個男人一時間不禁面面相觀。打馬毬?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經過井上恭彥的解釋后,男人們躍躍欲試。

他們啊,可是長安城勇健的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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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花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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