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走進暫居的禪房,紅蛟歡喜的心情立刻減半,裡頭陳設簡單古樸,可以說是簡陋不堪,根本無法和方才布置雅緻的精舍相比。

拉長著臉,他難掩失望的瞪向桌上食物,百般無聊地戳著碗內的蘿蔔乾,等到玩膩了,再放入嘴裡嚼呀嚼,吞下肚后,雙手一攤,伏身把臉緊緊貼在桌案上,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兩碗清粥、一盤椒鹽花生和一疊腌漬蘿蔔,翻遍了整桌菜肴,就是不見丁點兒肉味。

走了這麼老長一段路,挨了這麼多時日,一路上風吹日晒也就罷,現在連填飽肚子都沒能如願,早知道找個什麼有緣人這樣辛苦,寧可多花些功夫精神慢慢修鍊,時間久了,他再不濟多少也有點成就,總好過在這兒受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苦。

可是仔細想想,辛苦一趟把人給找著了,拆骨入腹后就能多上百年道行,有現成的便宜可揀,做什麼辛苦修行?

一回憶起那段深山修鍊的辰光,紅蛟不禁渾身打顫。胡亂想著,碗里的清粥小菜已經一掃而空,他支著下巴,眼珠子滴溜溜地隨著空中飛舞的蒼蠅轉動,渾忘了身後有人,忽然把舌一吐,總算有個活物解解肚裡的饞蟲。

「紅蛟?」

聽得這聲輕喚,他轉過臉來,卻見無塵兩眼睜得奇大,完全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剛剛吃了什麼?」

「就這些呀!」紅蛟指著桌上的碗盤,「你不是也吃了,幹嘛還來問我?」

聞言,無塵只拿著眼怔怔地看,沉吟好一會兒,這才用只自己聽得見的音量喃道:「興許是我錯眼了……」然後又是一句阿彌陀佛,轉臉徑自清修去了。

紅蛟茫然不解,將小凳子拉至他的跟前,拿手推推他,「喂!你別老念什麼經的,我聽得都煩,不如陪我說說活,解解悶嘛!」

瞧他紋絲不動,全然沒有搭理的意思,紅蛟隨即挨到身上去,習慣性地拿臉磨蹭,使出與生俱來的「看家絕活」——把人緊纏著,氣虛地道:

「要不你去和外面的人說說,多送來幾盤雞鴨魚什麼的只要是肉就好,這些日子吃的全是菜呀包子的,一點味也沒有,害得我整日沒精沒神,走路越發沒勁了。」

「……這兒是尼庵,怎會有葷食?」聽他說的有趣,無塵不由得一笑,隨即笑容盡斂,改以平靜的態度,懇切地說:「佛門中人,必得守三皈五戒。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此外則是,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淫、四戒貪酒、五戒妄語……何況上天有好生之德,殺生是結怨作孽的事,小公子若是戒除葷食改為茹素,亦能多積陰德修修來生。」

哈,一條蛇能有什麼來生?他既躲過天命一關,活了兩百多年,自是超脫輪迴了,還修什麼來生咧。

自討沒趣地離開他的身畔,紅蛟往後一倒,兩手攤放,徑自躺在榻上,挑眉睨眼,大力拍拍自個兒的肚皮,「我才不管什麼殺生作孽,我只曉得我肚子餓得很,想吃肉!」

依舊是紈絝的潑皮口吻,無塵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他本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少爺,又是這樣的人才,家人必是萬分寵溺,再者晃眼看去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尚小,性情難免執拗任性,好在是個絕頂聰明的模樣,只要適時給予指導,哪怕他不放在心上,日子久了多少能起些作用。

思及此,無塵便要再以言規勸,哪裡知道話末說出口,紅蛟彷彿猜到他的心思,雙手捂住耳朵,竟開始撒潑起來。

「別別!你啥都甭說,我曉得你肯定又要拿那一套阿什麼佛的來唬我,殺生就殺生,下地獄就下地獄,哪怕隨手一揮,拍落了只蚊子,腳踏地面,偏踩著了蟲蛇鼠蟻,我就不信誰沒殺生過。」橫眼一瞪,他翹起了嘴,吵吵嚷嚷:「我素日吃肉是吃慣的了,你不讓我吃,等於拆掉我的命一樣,而且我不是什麼佛門中人,才懶的守什麼規矩哩!」

一番瞎話說得胡鬧,卻有幾分道理。

拿他沒奈何,無塵探手往袖裡一掏,解開油紙包,將身上唯一僅剩的大餅遞了出去。

「眼前沒處找肉,只有一塊餅,你將就些湊合著吃吧。」

紅蛟急忙搶在手裡,張嘴咬下,立刻露出嫌惡不滿的表情。

「……是啥東西呀?難吃死了!根本不是肉嘛。沒滋沒味,又硬的像塊石頭,真難吃……你們都是吃這種東西過活的。」他一口一抱怨,不用三兩下即啃得乾乾淨淨,接著牛飲似的喝乾一碗溫涼的茶,打了個咯,抹抹嘴后,又伸出手來討。「還有沒有?我餓了。」

無塵搖搖頭,兩手一攤,示意真的沒半點東西了,他這才噘著嘴,不情不願地爬到自個兒的床榻,面里背外,片刻過去,再也聽不得任何聲息。

料想他是睡了,無塵立身把燈芯捻熄,花些時間誦畢入寺以來從不間斷的晚課,坐了一會兒禪,已是起更時候。

夜深人靜,視界一片烏黑,無塵忽想起方才一路走來所見的各式景象以及那素衣女子媚眼含笑的模樣,不覺疑雲乍起。

尚且不論荒山之中怎會有如此精緻的尼庵,若然是清規甚嚴的庵子,豈准夜半留客?

莫非眼下身處之地,正是所謂的「花庵」?

心潮起伏,他越發坐立不安了。

倘或真是如此,那是對神佛極大的褻瀆啊!此地豈是久留之所……但,倘若不是呢?匆匆告別,實是對不起師太的一番好意,而無端按了個這麼的誤會,更是大大不敬。

轉眼落在窗外天際,月華如水,春風輕拂,他頓覺一身涼爽,想不過再幾個時辰,一早即刻離開,但凡修行之人,一切隨遇而安,只要時時保持正念的覺知,動止語默,內心保持清凈光明,不被邪魔侵擾,是否身處花庵,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於是他定心坐禪,閉目假寐,不知消磨多少辰光,忽聞得一陣幽香,還來不及辨識,卻聽屋上隱約傳來響音,不像是風吹瓦片,倒像是有東丙盤踞上頭。

遲疑半晌,無塵方要起身看個究竟,未走至門前,突然一片白茫茫的濃霧狂襲而來,只覺渾身飄浮晃蕩不定,十分睏倦疲憊,不知不覺闔上沉甸甸的眼皮,隨之不省人事。

褪去白霧,是一片漆黑的房間。

夜間寒氣清冷襲人,隨著一吸一吐,體內的血像是凍成了霜,紅蛟不覺地蜷曲身子,越縮越緊,接著兩腿化成細長的尾,由下往上,緩緩起了變化,最後一動也不動的盤卷在床席上方。

仿是氣力用盡,變回原形的他靜了一會兒,隨即昂首吐信,慢悠悠地滑到對邊去。

他歪歪倒倒的爬行,彷彿六神無主,更像是吃酒酣醉,費了好半天功夫,終於溜到榻上,低伏席面,繞行許久還是遍尋不著那近來已成習慣的左處,便停止不動,打算湊合著睡。

哪裡知道不管他怎麼東翻西滾,依然沒辦法入眠,身下又冷又硬,一點也不像先前的那樣溫暖……他驀地驚醒過來,瞪著銅鈴大的蛇眼,這才發現應該在榻上的無塵不見了!

滿屋子烏漆抹黑的,冷冷清清,沒了人影,只有未散盡的氣味。

「無塵?」叫喚一聲,紅蛟連忙變回人身,往裡往外都尋了個遍,還是沒找著,轉臉見到擺放一角的書架經論,說明無塵並非是趁月黑風高時離開,也擺明了他的失蹤,應該是突發意外。

百思不得其解,紅蛟叉腰立定站在房中央,眉頭擰了個大結。「大半夜的,他會跑去哪兒溜達?」

納悶之際,他呶鼻一嗅,一股熟悉的香氣襲入鼻間,傾頭想了想……哎呀!這不正是早先在院子里惹他噴嚏連連的味兒么?

循味找去,出了禪房,離了院落,紅蚊突然停住腳步,站定抬眼一看,眼前是一大片山湖水景;就在他剛要踏山前腳的同時,耳邊傳來一陣陣啪啦啪啦的水聲,再傾身仔細分辨,宛似是發自湖畔的聲音。

提起一個心,不知怎的胸口鼓脹的厲害,他躡手躡腳的越走越近,撥開草叢,自縫隙小看見赤條條的女體在湖邊洗浴玩耍,身後卻冒出一條長尾不斷拍打水面,片片水花盡落,側過身來,顯現的是一張美艷絕倫的臉孔。

好哇,竟然是她!

真是千思萬想也始料不及,原來那庵里的當家師太是族中同類,莫怪一身的妖媚艷態,先前他不時嗅到的濃厚香氣肯定是為了掩蓋皮鱗上的腥氣饞液才沾在身上的,他倒真讓這種小把戲給騙了。

謎底一揭,紅蛟委實氣不過,登地跳出草叢,一個勁地飛奔上前,手指著人,大聲嚷道:「王八蛇妖!你把無塵藏哪兒去了?」

蛇妖回身一望,認出是跟在無塵身旁的小公子,當下收回尾巴,化成一雙修長玉腿,隨意套上一件灰綢袍子,也不掛個肚兜,就這樣半敞半裸地來到他的跟前。

「小公子,半夜不睡上這兒來做什麼?敢情是想來干那偷香竊玉的勾當,好偷得一夜風流?」媚眼一拋,半啟朱唇:「你要不嫌棄,姐姐我倒盡可陪你玩玩,包你銷魂快活。」

她伸手輕昵地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唬得紅蛟立時朝後退了幾大步,滿臉飛紅,只拿著一雙氣極噴火的眸子緊緊瞪著她不放。

那蛇妖見他反應生澀,定是個未沾春色的雛兒,不由得心生歡喜,更欲逗弄一番,便趨身走近,一把將他拉了過來緊緊摟住,拿他的腦袋深埋在自個兒那兩團澎鼓鼓的胸脯里,伸出岔邊的舌頭往他臉上又親又舔,嘴裡不斷叫著:「哎呀,我的心肝,咱試過這麼多男人,從沒像你一樣細皮嫩肉的,要姐姐陪你玩兒,你也得讓姐姐快活才是。」

好不易找到紅潤的唇辦,她趁機挺嘴覆了上去,無奈他硬是死閉了嘴歪讓她把舌給伸進去,幾番試不得,她索性拿手往胯下探去。

幸虧紅蛟反應奇快,迅速箝住她喉頭兩側,反身一轉,使出一招常自為得意的「神龍擺尾」,趁此從她的懷抱掙脫。

蛇妖瞧見他身後搖擺不定的長尾,恍然明白,不禁咬牙恨道:「切,原來是同類,你不招呼一聲,害得老娘白費好大的勁,還以為今兒多了頓夜宵,看來只有拿那和尚勉強湊合湊合了。」

啥?「不行!你不能把無塵給吃了!」

「笑話!老娘為啥不能吃?想這和尚生得一臉白凈,肯定肉質鮮美,一看就知是上等貨,既然落在我手裡了,豈有不吃的道理!」她撫著自個兒瘦伶伶的臉蛋,頻轉秋波,作出無限風情。

「聽聞吃了唐僧肉可長生不老,增加千年功力,可恨我來得不巧,現雖沒了唐僧,可吃和尚肉,也該是同樣的道理,不得長生不老,好歹能夠滋補養顏,憑我這花容月貌,風流體態,不信哪個男人禁得住,哪怕是六根清靜的和尚,且讓我態意逗弄得他淫性大發,同我苟合雲雨一番,自有他受得了。」

「甭說廢話,快把無塵還來,你愛吃誰便抓誰吃去,我才懶得管那麼多!」

「唷,真是奇了,這和尚是你什麼人?由得你牽腸掛肚的。」她歪著頭,臉上凈是調侃的意味。

聽得這一問,紅蛟頓時語塞,渾不知該作何回答。他和無塵僅是萍水相逢,無干無系的,一路走來,充其量不過拿來做路上解悶之用,可現會兒他被抓了,眼看就要落入蛇妖腹中,本不關己事,要殺要剮都隨她的便去,而如今自個兒卻為此氣成這般,又是為何?

「管是和尚,還是牛鼻子老道,待我吸盡他的元陽,那身臭皮囊我不要也罷,到時隨你弄去。」目光掃過他的臉,蛇妖掩嘴矯笑幾聲。故意慢轉柳腰,輕移蓮步地住他臉上吹出一口白霧。「可我有個條件,你得同姐姐我樂一樂,我高興了,這才給你。」

「呸!」紅蛟朝她啐了一口。「我要個死人做什麼?無塵是我的,你休想動他!」

只覺這話說得好笑,蛇妖吃吃笑出聲,乜斜著眼問:「好大的口氣,怎麼他偏是你的?」

「他他……他……」被逼得無可奈何,紅蛟只得隨口撒一句:「他是我的有緣人,怎麼不是我的?!」

想不到是這樣的一句話!蛇妖一愣,隨即捧腹大笑,笑得滿頭珠花亂顫,不可遏抑。

瞧她笑得如此誇張,紅蚊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懊惱,稍嫌稚嫩的臉上陣青陣白,又窘義惱地喝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說謊不打草稿。」蛇妖嫣然一笑,眉睫亂閃,移步把唇湊到他的耳邊上去,軟語呢喃道:「若他真是你的有緣人,怕不是馬上給吃了,還留在身畔做什麼?」

攢緊眉尖,紅蛟左思右想,久久得不到個能教人信服的答覆,便惱羞成怒了。

「你少管,我自我的道理!」

說罷,他暗運了丹田一股妖氣,照她身上吐去。

那蛇妖一時不備,不防他有這麼一招,「唉喲」一聲便跌落在地,毒氣所觸之處全成了腐蝕爛肉,痛得她滿地打滾,臉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最為得意的容貌被毀,蛇妖氣得狂性大發,化作數丈長的巨蟒,揚起長尾直往他腰間一纏。

紅蛟見狀,靈巧地往旁一閃,連滾帶爬地滾個好幾圈,抬眼上瞅,卻見血盆大口在身後奮起直追,便縱身伏到樹上去,屏氣凝神地等著。

豈料過了好些時候,始終不見大蛇蹤跡,他感到奇怪,卻不敢貿然下去,可一想到無塵還落在那蛇妖的手裡,這一耽擱,等他趕到時,怕人真成了白骨一堆。

難辨心底何種滋味,紅蛟惴惴不安地左右顧盼,依然不聞半點聲息,遂提起膽子一躍而下,穩住雙腿后便立馬趕回湖邊。

他三腳並兩步地跑跑跑,一氣衝到湖岸,已然不見蛇妖的影子,但剛剛的那塊地方卻無端多了一灘黑水。

沒多餘的心思想其他的事,他急忙左右張望,還猶自喘個不停吋,轉眼一瞥,湖中央似乎有個東西載浮載沉,眼看就要滅了頂。

定睛一瞧,紅蚊簡直傻了,趕忙投身湖中,奮力甩尾。

「無塵——」

他一面叫一面劃開兩手,使勁游到無塵的身旁,鉤住脖梗,終於連拖帶拉的把人給推上岸,顧不得驚魂未定,立即低身伏在無塵的胸膛,將頭緊緊貼住聆聽心跳。

好在,噗通噗通地。紅蛟不覺鬆了口氣,頓時全身像是被人抽去氣力般,宛如成了一塊軟蛇皮就這樣癱在無塵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無塵幽幽轉醒,只覺胸口上沉甸甸的,似有重物結實地壓在自個兒身上,教人動彈不得。

睜開了眼,便見一個黑壓壓的頭倒在胸前,傾身看清,不由得呆住了,目光落於紅蛟酣夢正甜的臉上,卷長羽睫緊覆,髮絲盡濕,尚有未乾的水滴順延額際滑至人中,落人微張的小嘴裡。

無塵始終只是拿眼望著他的臉發怔,良久嘆了一口氣一嘆聲未息,紅蚊驚喜地抬起頭,靈活的眼珠在無塵臉上繞得一繞,像是鑒定完畢,這才展顏笑道:「幸好幸好,我還以為你要好久才會醒過來呢!」隨即拿手在他前額用力一拍,擺出一副神氣的模樣,「你呀你,差點讓妖怪給吃了曉不曉得?要不是我,你哪有命活到現在啊。」

「妖怪?」

「是呀!是只大蛇妖。」紅蛟重重地點頭,抬手比劃來比劃去,口沫橫飛的淡起方才情景,真是驚心動魄、千鈞一髮,說到興頭上自然不免加油添醋一番,最後甚至索性當場表演起來。

「你不知道,當吋那蛇妖把尾一拋,虧我閃得快,才沒教它給纏住,然後我接著使出幾招絕技,趁它暈頭轉向時使勁朝它腦門一敲,那蛇頭砰地爆開了!頓時滿地血漿,我走近一瞧,大蛇已倒在地上化成一灘黑水了。」他朝前一指,「喏,你瞧,那就是了。」

昂首看去。前方果然有一灘如墨黑般的水窪。無塵報以感激的微笑,「多謝搭救。」

「噯,沒什麼了不起的。」紅蛟揮揮手,面上表示不甚在意,嘴上卻不忘邀功地說:「若非我一進屋子就覺得古怪,假意睡著,立馬追了出來,一眼視破那尼姑的真身,再與她大戰三百回合,說不定你早屍骨無存了。」

不過他還是想不明白,那蛇妖分明要吃人,怎麼偏把人丟在湖裡淹?

好在他眼尖,或許也是無塵命不該絕,及時把人撈了起來,否則枉死城裡恐怕得多上一條孤魂了,況且……聽那蛇妖說從前吃唐僧肉可長生不老,那吃了和尚肉不知能否增加百年修行?

覷眼偷偷看去,淡淡的月光映亮了他的側臉,眸中沉靜如昔,縱使剛經歷一場生死大劫,眉宇之間依舊不見半絲懼意。

此等從容不迫的神態義讓紅蛟忍不住好奇了,白玉京曾說但凡人見了精怪,管是善是惡,莫不嚇得雞飛狗跳,猶如老鼠遇著貓似的,都要鬼哭狼嚎磕頭求饒方始得過,可跟前的人卻彷彿沒事人般,與他一齊趕路進京,一塊同榻而眠,依舊是氣定神閑的模樣,好似從沒直讓他驚慌失措的時候。

因此,越發激起紅蛟追根究底的執拗,當下湊過臉去問:「無塵,你怕的是什麼?」沒多想,他伸指對著自己再問:「如果我也是蛇妖,你怕不怕?」

忽聽得這話,無塵不免愕然,隨即笑笑地說:「無論你是蛇妖抑或是人,皆是萬物蒼生,貧僧何懼之有?」

「但……我是蛇精耶!興許哪日我肚子餓了,說不得就拿你來果腹。」雖然他不至於到飢不擇食的地步,隨便吃人是有礙修行的作為,但事無絕對,總是難說。「就算這樣,你也不怕么?」

「若真如此、亦是天命使然,世間萬物有生便有死,生老病死乃必經之途,苦樂隨緣、得失隨緣,貧僧自是無所畏懼。」十指合攏,無塵依然微笑以對。

啥?又在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了,就偏不信找不山一樣能教他嚇得屁滾尿流的東西來。紅蛟鼓起腮幫子,憤然再問:「你真不怕?」

見他搖頭,紅蛟當場搖身一變,化成一條赤紅大蟒,長尾擺甩,由下往上把他纏個死緊,抬起一雙得意的綠眸,正等著瞧他驚慌失措的模樣。

他刻意學著方才的蛇妖張開血盆大口,呼呼地直朝無塵臉上噴氣,作勢要咬去,無塵卻閉上雙目,不討饒、不驚懼,面容寧靜恬淡,和善的像廟裡供奉的神佛。

毫不氣餒,紅蛟伸出毒牙,連連哈氣,頻把濕熱的毒霧吐至臉龐,舌蕊一吐一縮,舔得他滿臉腥臭黏液,方始住門。

眼看毒牙逼近,只差使力一咬,便能教人橫屍當場,哪知無塵依舊不動如山,真如他的法號——天地萬物皆不動於心,無塵無念。

誘迫不成,紅蛟白鼻間哼出一氣,氣憤難平地把人放開,隨即又變回成翩翩公子模樣,手叉著腰,繃緊了臉,一開口便嘩啦啦地連串罵:「獃子!大蠢蛋!你怎麼逃也不逃?我要吃你了耶!難不成你真的連命也不要了?」

「阿彌陀佛。」無塵睜眼含笑,輕聲問道:「紅蛟,你可知道牛為何只吃草,不食肉?」

這又關他逃不逃命什麼事?

「誰管牛吃肉還吃草!我是問你怎麼不……」

「許久以前,牛是吃肉不吃草,只因有一回……」無塵不著痕迹地打斷他的話,將佛經上的故事娓娓道來,「那牛見觀音大士甘願自毀其身飽它飢腸,以救日後遭它所害的眾生,遂而感動落淚,牛即在屍身前立誓,從今爾後,牛輩子孫一概不食肉。改食草,以報菩薩恩德。」

他抿唇一笑。「這便是貧僧不懼不躲的原因。貧僧甘心為你所食,飽你肚皮,也不願你傷害他人,況且妖精食人,是作孽為禍的事,若然你吃了貧僧即能悔改向善,不亦是好事一樁。」

紅蛟聞言,不禁撇嘴冷笑:「你也太看得起人類了!人吃萬物,就是天經地義,殺生造孽又如何,還不是再世為人;而咱們妖精吃人,就是造孽為禍,是永世洗脫不清的血債,咱們吃人同你們人類一般都是殺生作孽的事,為何偏是咱們吃人不對?」他斜睨著眼,氣勢凌人。」你倒講個理由給我聽聽。」

此話一出,無塵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了,換了不知該如何作答的神情。他心想,佛典經論中,皆道勸人為善,度六欲、絕七情,當五蘊皆空,自是度一切苦厄,也就功德圓滿了。

之所以勸誡世人切忌葷食,乃本著我佛慈悲,蒼生有靈,不可妄為殘害,人是如此,妖更是如此,可人殺生食肉,放下屠刀即能立地成佛,然……妖呢?

越深一處去想,他越是迷惑,遍尋腦中所見所聞,僅在於「因果報應」四字上,頭,造什麼因,得什麼果,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妖精食人,自為天理所不容,可天又為何特別對人寬容?

自人寺以來,吃齋念佛,早晚誦經修業,皆按循佛典經義,從不敢半絲懈怠。若提到「悟道」二字,似有非有,可眼下紅蛟一言竟如當頭棒喝,或許他說得不錯,同樣是殺生作孽,便該是相同果報,入輪迴、墮六道,嘗盡眾生之苦。

聞所未聞的事一旦浮上心頭,是擺也擺不開的了。無塵攢緊眉尖,思潮起伏,忘了修行之法應是「無執」,可他已在無意識間落入「我執」的窠臼中,渾然不覺。

「你再想下去天也亮了。」隨口說說罷了,幹嘛這麼認真?紅蛟手撫肚子,換上愁眉苦臉,哀哀地說:「無塵,你有沒有什麼能吃的東西?」

經他一提醒,無塵回過神,像是想起了何事,猛地抬眼對上他的目光,說得有些遲疑:「看來……咱們還是得回去一趟。」

「上哪兒?」以為是要去找吃的,紅蛟兩眼發亮,很起勁地問道。

無塵知他是會錯意了,略帶歉疚地答道:「鏡花庵。」

紅蛟聞言一聽,霎時小臉一垮,顯出十分不願的表情來,沉默許久,支支吾吾的,這才小小聲地開口:「不回去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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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玉京伴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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