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你是故意這麼說,看我反應如何嗎?」馬廷亨轉身來到面朝前庭的窗戶,見到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石板路上,然後寧真上了他的車。

「我為什麼需要這麼做呢?」關上車門時,方寧真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不說了,廷亨,明天見。」

通話結束了,馬廷亨將手機放下。又站了一會,他才回過身,沙發旁的宇霏正用一種可疑的眼神打量著自己。

她喔了很久,左手在胸前抱著右手肘,食指在唇上輕點。「剛剛那兩個字……是哪兩個字來著?」她沒細聽他們兩人的對話,但從他剛才笑得愉快過頭的表情,她看得出他其實很不爽。

「找死。」馬廷亨斜睨她一眼,從椅背勾起西裝外套,甩至肩上。「走吧,去吃飯。」

「……所以現在我是替代方案嗎?」約不到方總來約她,也不先問問她有沒有其他安排……吳宇霏看著時間,才五點半就下班去吃飯,是想引人非議嗎?

「單品手握壽司重新開張了,不想來就別來。」馬廷亨拉開門,逕自步出。

吳宇霏眨眨眼,在開放辦公室眾目暌暌之下,很不要臉地跟在他身後,溜班吃好料去了。

【第三章】

……這種感覺……有點陌生。

悶悶的、脹脹的,不大舒服。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頭疼嗎?

自小,身邊人都說他是天生的樂天派,不是沒遇過難關,但總相信冷靜從容才是解決事情的最佳策略;生病感冒,他最先吃的是頭痛葯,以保持腦袋清晰,對抗病菌。

因此,這從眉心深深深處冒出來的擾人感覺,已經大久沒有經歷過。

長長的皮製躺椅里,馬廷亨單手手背靠上了前額,緊閉著眼,盼能有一刻入睡。

四周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一盞昏黃小燈在遠處自放光明,空氣間瀰漫一股松木香,背景音樂……聽完了一輪孟德爾頌的仲夏夜之夢,停了好一會,又播起莫札特的第四十四號交響曲。

他不是古典樂愛好者,並不特別有研究,不過據他看了五年心理醫生的粗淺了解,前者治失眠,後者治憂鬱。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手背稍稍下移,蓋到了眼皮上,阻去本就微弱的光,讓自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一向是個很好睡的人,不認床,燈再高、四周再嘈雜、工作再煩擾,他照樣能呼呼大睡。

可眼下,一片黑暗中,思緒卻清明。

一幕幕近日與往日的片段有如散亂的眧片,壓在最上頭的畫面,是五年前賽車場上灑出的血花……那場車禍,帶走他那才剛踏上國際賽車舞台的雙胞胎兄弟廷烽,同一時間,也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們兄弟長得一模一樣,很多時候連父母都無法自信地分辦。廷烽和他也樂在其中,經常假扮彼此,買一樣的衣服、鞋子,剪一樣的髮型,開同一輛車,說對方會說出的話語,以捉弄人為樂,他就是廷烽,廷烽就是另一個自己。

都說人是孤獨來到世上,他卻是一直到廷烽在醫院急診室咽下最後一口氣,才懂了一個圓硬是被利刃劃開、剝奪了半圓是何種感受。

鮮紅的記憶里,賽車場上散了一地殘骸,周國是不真實的白煙、火光……觀眾席的家人、朋友尖叫看,當所有人彈起身,恨不得能跨過圍欄奔向被甩至賽道中央的廷烽,他的左腿卻劇烈疼痛起來,根本無法動彈。

挽著他來到醫院的是寧真。急診室外,爸爸抱著媽媽,吳伯父抱著宇霏……從沒有太堅定的宗教信仰,但那一刻,他們全都祈禱著。急救過後,廷烽走了;廷烽有多處致命重傷,其中一處是左大腿骨折造成主動脈破裂,而後出現出血性休克。

醫師宣布死亡時間時,他也因左腿劇痛差點暈厥而被注射了鎮定劑;還沒完全回過神,宇霏投進他懷裡嘶吼著,像是要把來不及對廷烽述說的愛與怨與恨發泄在他身上。

失去廷烽的那一日起,很多人在他眼中找尋的,不僅僅是他,還有廷烽的影子。

左手撫上微微發痛的左腿,馬廷亨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

花了五年的時間習慣廷烽不在,也習慣背負已逝兄弟的影子生活是什麼滋味;他能睡得安穩,其實多虧了一雙溫暖的手,以及包容一切的擁抱。

如今,卻阻止不了她有計劃性的疏遠。

還不及將遮擋在雙眼上的手移開,感覺大燈已被打開,室內瞬間明亮。

推門而入、沒預警地拍開燈的是心理咨商師齊蔚然。暼著躺椅上脫得只剩白色內衣背心與淺灰四角內褲的病患兼好友,竟然自備小枕頭與圍肚毛毯……他掃向掛在一要衣帽架上的西裝、整齊放在一邊的鞋祙。閉了閉眼,深深深呼吸一口氣,他道:「起來。」

「時間到了嗎?」馬廷亨喔了聲,瞄著桌上的計時時鐘「還有十分鐘呀,想騙病患的錢嗎?只聽過吸血律師沒聽過吸血心理醫師,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良心了。」

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好友伸了個懶腰,接著立起身著裝,嘴上一刻也閑不下來似地連珠炮發話。齊蔚然掏掏耳朵,吹吹小指,緩步至他的專用位子坐下,道:「第一,我不需要多費心力騙你的錢,這五年來的咨商時間,你都只在這睡大頭覺,沒有一個病人比你的錢更好賺的了。第二,我提早十分鐘叫你起床,是因為你有黑眼圈,而身為你的醫生兼好友,我很關心你全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外表長相」

「……我有黑眼圈又怎樣?」套好了褲子穿襯衫,馬廷亨由下往上扣著扣子,有些不明白蔚然想說的是什麼。現代人生活緊張、工作忙碌,誰沒有化過最天然的熊貓妝?

「你每次來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叫都叫不醒,可見是個易入睡的人,平時也睡得很好。而現在有了黑眼圈,想必是有事讓你睡不著。」齊蔚然看著那人模人樣、身材頎長結實的好友著裝,搖搖頭。每次見廷亨,都覺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幾個字是為他存在。停頓了會,不聞廷亨接話,他又補充道:「而且應該失眠好一陣子了。」

他是典型的天塌下來當棉被蓋,就算世界末日在明天,也要睡得充足,滿懷精神來迎接才是……沒回應那話,馬廷亨打著呵欠,繫上領帶,見蔚然對自己招招手,乖乖地來到咨商專用座位上,喝了口他遞上來的熱咖啡。才一口,便忍不住漏出嫌惡的表情,啐道:「什麼爛東西!」

「說話小心點,這個品牌的三合一咖啡,也是你們捷思的客戶。」齊蔚然真的很懷念當他還單純只是自己病患的日子。「再說,你那是什麼表情?公關界的貴公子,你不是對自己沒有破綻的笑容最引以為傲了嗎?」

「我沒跟你說過嗎?現在是花邊新聞織不完的花花公子了。」馬廷亨將咖啡杯推到一邊,揉揉被那合成味道摧殘的鼻子,順便很貼心地提供自身最新稱號。見蔚然一臉不以為然,好像隨時能向大眾揭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提醒著:「齊醫師,你是心理醫生,我是病人,我在這診間對你說的任何話都是個人私隱,受到法律保護的。」

齊蔚然批著他的病歷,下巴抬了抬,手中筆指向時鐘。「還有三分鐘。」

「然後呢?」衣服也穿好了,小枕頭、毛毯也收進袋子里了,馬廷亨挑挑眉,不知道自己還漏了什麼。

眼前只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患,不是挑站醫者心的馬廷亨。齊蔚然平心靜氣地說道:「你有心事,所以失眼。你有三分鐘可以告訴我,最近發生什麼轉變可能導致你情緒不安;或者,你可以選擇繼續跟我閑扯淡,然後今晚回去繼續數羊到天亮。」他們兩個星期才見一次面,所以他只能推斷在上回他們見面之後,廷亨發生了一些事。

廷亨是他見過能將自身生活打理得極好的病患之一,雖然有過親密家人驟然離世的創傷,但不會像一般人將自己困在事件當中,而是積極地經營當下的生活。五年前意外剛發生時,他來到診所也是花大半的時間在睡覺,如今事過境迀,會令得他連日失眠,會是什麼事?寧真知道嗎?

「寧真搬出我們的愛的小窩,已經十天了。」蔚然的關心,馬廷亨看在眼裡。他並不擅長回應朋友的關心,但不希望蔚然為了這件事去找寧真。他明白好友是個專業的心理醫師,咨商時與朋友間的對話,分界在哪,他不會不知道,但仍不願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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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子方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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