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羅雲端高舉的拳硬生生因她的瞪視而凍結,被那雙被怒火燒得晶亮的眸子震懾住。過去幾年,他只見過清揚對父母的百般依順與遇事時的沉着堅毅,血洗七重門事件后她變得更沉靜自卑,眼中總是死氣沉沉、了無生氣,合該是個好控制的傀儡娃娃……眼前可是他所認識的清揚?他認不出了。

「住、住手……」李護容趴在地上奮力蠕動靠近被揍到只剩半條命的孫諒,審視着那慘不忍睹的傷勢,面上浮起少見的火氣。怒目掃過尚定在原地的羅雲端,他道:「羅少爺未免太過沒耐心,眼前所見皆為四小姐下的咒,是幻象,自有破解之法。」

「你說什麼?」聞言,羅雲端才終於不看清揚,轉而望向李護容,示意左右下屬將之扶起。

李護容穴道未解,全身僵硬無比,加上孫諒負傷較想像中嚴重許多,令他眼神顯得陰冷。「羅少爺最好記住了,護容說會領路,自當領你等一行入陵,可若有人再動手傷……小諒分毫,莫說你將小諒與單小姐當護容的面剝了皮拆了骨,我也絕不會再幫上半分。護容不與陰晴不定之人打交道!」

羅雲端睨著說出這話的李護容,深吸了口氣平復胸中被挑起的怒火,拉下臉道:「方才是我一時衝動,滿意了?」

他領的羅家、吳家青年都是誓死效忠,而他也在心中起誓定要將兄弟們全都平安帶回,他背負着兩家最後的期許,責任重大,就怕踏錯一步,自然不易信人。

此時,孫諒被帶到了身邊,李護容見他尚能自行站立,雖是滿臉的血,所幸意識還算清醒,才道:「此處面向陵寢,只是四小姐落了咒在溪中,這頭望不穿。若要入陵,只需搭橋渡溪,不碰溪水即可。」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羅雲端皺着眉,放眼望去,前方除了荒草仍是荒草……比起行大路至天漠石壁與山莊護衛廝殺,架橋渡溪自是容易許多,然而若這李護容所說只是為了引鱉入瓮,若荒草間藏了殺手,準備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他與兄弟們豈不是去送死?

「哼!」孫諒覷了眼護容的沉默,隨即呸一聲將口中瘀血吐到羅雲端腳邊,不屑道:「你等現在還有什麼選擇?若是怕了,那麼快快夾着尾巴滾回歸鴻去;若有幾分膽識,便要放手一搏!不過……哼哼,我話先說在前頭,若你等想入陵,還有許多用得上我三人之處哪……」

「少貧嘴!」一旁聽了許久的萃兒明白羅大哥內心可能有的掙扎,一把抓過這個雷聲大雨點小的貪生怕死之徒,順手拉了條麻繩將那三人綁到一同,定定道:「羅大哥,萃兒與兄弟們今日寧死也絕不空手而回。」她明白羅大哥不會可惜自身性命,他怕的是害了這些兄弟們。

「對!」幾名兄弟異口同聲說着:「寧死也絕不空手而回!」

羅雲端與萃兒對望一陣,心定下不少,抿唇點了頭。他回身令數人至林中砍樹為橋,又將眾人分為三批前進,由他帶着幾名身手較好的兄弟為先鋒,萃兒押三人在中,餘下的墊后。

當幾個漢子抬了樹橋入荒草,羅雲端命眾人壓低身子藏於草間,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小心翼翼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怕的是真有山莊護衛突擊。戰戰兢兢走過百步距離,一切寧靜,兄弟們在溪邊搭了橋;羅雲端斬了將三人綑在一起的麻繩,推了穴道已解、但仍受綁的李護容在前,自己則扣著清揚、孫諒跟在後渡橋。

萃兒與兄弟們在這頭,睜眼看着他四人先行,起初並無異狀,然而奇事在他等踏上另一頭岸邊時發生了;那兒像有一片平時見不著的霧氣,當四人魚貫行去,就如走入霧中,接着霧鎖雲埋,人影消失了。

眨眼再看去,一望無際的荒草隨風起浪。

羅雲端以為自己走入了夢境。

分明前一刻眼前還是無盡的荒草,瞬間,眼前出現一條寬敞道路,兩方巨大精雕的華表、石像林立,路有坡度,如今他所站之處看不見盡頭領向何處。

見不著,可心跳不定,既不安又興奮之情溢於表。

李護容靜靜立在前方,單清揚也靜靜立在一旁,面紗下她輕咬着唇,柳眉凝著。此道通陵道,陵道通地宮……她不禁向身邊的孫諒看去。

孫諒一路挨的拳頭沒少過,俊顏這兒腫一塊那兒青一塊,眉尾、嘴角滲著血;他回望單小姐,被腫肉推擠而眯成線的黑眸一眨也不眨地,似是無聲回應着她沒說出口的疑問……接下來呢?

從孫諒眼中讀不出太多,單清揚撇開眼,藏於身後被綁的雙手以極小的動作掙着、磨著;無論接下來該怎麼着,被俘被綁都絕非好事。

羅雲端太震驚於身後咒術與眼前所見,不會注意到清揚的小動作,驀地,身後一陣騷動,他回過頭。

「殺……」那是萃兒又急又怒的吼聲,她領着兄弟們從另一頭殺過了橋,然而一踏上岸這頭,全都傻愣住了。後面還有幾人沒注意到前頭人忽然停步,直直撞上,差點摔入溪中,幸有身邊兄涕拉了一把。

「羅……大哥……」萃兒握在手中的爪鈎緩緩放低至身側,不敢置信於此刻經歷。

十多名羅、吳兩家的兄弟也紛紛放下手中武器,不住回身看來時路,又回頭看前路。兩家也算武林名門,所傳武術心法屬各家正統,行走江湖有

歷,總不將些江湖術士看在眼裏,然置身當中的現下又不得不信,他們的閱曆始終有限,這世上仍有太多言語難以解釋之事。

「走吧。」再不發話,怕眾人真能對幾塊大石一直發傻下去,李護容平聲說着:「羅少爺可以信我了吧?此道甚長,直入陵寢,然而要穿過洞、越闕台、入墓室,仍有多道關卡,羅少爺可否為我等鬆綁?」

漸漸從驚詫中回復過來,羅雲端回道:「我信你會領我等入陵,卻不會蠹到為一個武功高強的守陵人鬆綁。」

說到底,他多少抱着懷疑。萃兒說這二人是洪家二少、三少自小使喚的護衛,那麼他們是忠僕還是奴才?領的是活路還是死路?他肩負兩家十數條人命,須得步步為營。

羅雲端領眾人再次啟程,無暇再去驚嘆那一座座巨大的石像,爬上了坡又下坡,那時已能遠遠見到陵寢入口。

走在中間的單清揚後面有萃兒跟着,只能乖乖跟着隊伍向前走,幾次抬頭望着兩方石像,陷入沉思。事情發展至此,究竟是三爺的意思,還是二爺的指示?以她對護容及孫諒的了解,或者該說她對洪家上下、對守陵人的理解,該是以死相守,同歸於盡的剛烈。

護容會因孫諒的傷惱怒而後妥協,確是在料想之外,當下她只能猜是三

爺命他護自己人周全,或是護容急中生智;可如今他們一行越了溪、破了咒,單清揚真迷惑了。倘若哪刻護容、孫諒二人不再言聽計從,逼得羅雲端痛下殺手,那自己又該怎麼做?她該寧死不屈,不落二爺話柄、不再次背叛三爺?

單清揚一步步走在入陵的道路上,該是憂心脫身之法,又或墓里的機關,可內心裏的想法卻愈加清楚明白地攤開,她忐忑的不是會否成為帶領賊人盜墓的幫凶,也不是自身的安危……反反覆覆、左思右想,她只想知道三爺做何打算。

為何?

……在這緊要關頭,她不去思考應對之策,執著於三爺的想法又是為何?

「停!」

前方的高呼打斷了單清揚思緒,眾人聞聲停步;他們走了很久,但沒人回頭看來時路。前方一道高聳寬闊的石門擋住去路,門上一道石鎖分明亦是石刻,羅雲端與幾個兄弟在門前繞了幾轉,仍瞧不出端倪。

「此門與天漠石壁上的門極為相似,那奴才肯定會開。」萃兒揚聲說着,拉過孫諒,將他推向前。「說!此門可有什麼機關?」

羅雲端讓開了路,跟在萃兒身邊來到門前,怎麼看,都是石門上雕出的粗糙鎖頭。「可又是咒?」

「不是。」後頸被萃兒捏著,孫諒嘖了聲,照實道:「還請萃兒姑娘先將我鬆綁,我好給各位開門。」

羅雲端思考一陣,心道這奴才武功極差,除了會耍嘴皮子什麼也不會,應當無妨,才正要開口,萃兒搶道:

「你用說的吧我照着做便成。」

「……」都說女人多變,看來是真。這幾日於庄中,萃兒每每看見自己總會有些害羞臉紅,是多麼可人的姑娘家,轉瞬間,她瞪人兇狠,言語間不留餘地,真要為她的羅大哥痛下殺手怕是眼也不會眨一下的……沉默了會,孫諒道:「也罷,萃兒姑娘,我說了你便照做吧。首先取短劍於左手,右手將劍出鞘……」

「哪一把?」萃兒腰間一把單清揚的玉奶劍,另一把是從孫諒那兒奪來的珊瑚短劍,於是她問著。

轉轉眼,孫諒道:「當用玉祀劍。」

聞言,萃兒揚了揚嘴角,偏是將珊瑚短劍抽出,出了鞘,露出暗色的鋒利劍身。

見狀,孫諒眼中暗了幾分。給賊人拿住成了人質不說,二爺的劍被奪,還被外人出了鞘,這會兒還得以此劍開墓門,他真是寧可方才被羅雲端揍暈了揍死了,也不願事後被二爺整得生不如死。

「然後?」萃兒問著。

深吸了口氣,孫諒閉上早已被眼周腫肉推得眯起的雙眼。「開墓門,須得誠心祈福,方能避開機關,保住自身平安入墓室。先在心中默念禱辭:主人呀,吾今冒犯,叨擾玄宮,此罪自當日後地府贖,破一門,賠一指,損一牆,賠一臂,踏闕台,賠腿一雙……」

前一刻還說着話,后一刻他語調平平地吟唱起來,也不管萃兒有沒有一句句跟上。

平時孫諒說起話來眉飛色舞,如今喃唱有如夜裏低語,聲音清冷沒一絲起伏,唱的卻是血債血償的字句。萃兒跟着吟唱,一字不差,有如迴音;眾人聽着,不自覺由腳底發毛,一路顫進心裏。

禱唱完,孫諒緩緩睜眼。萃兒、羅雲端望着他,眼底的興奮之情已消失,想是被他一番吟唱喚起了敬畏之心……他心下一笑,略過護容與單小姐

投來的視線,只道:「開陵門以血債償,如此應可避開墓中機關,一路暢行。現下當將劍還鞘,緊貼石門,以劍為匙橫插入鎖中,自可開啟墓門。」

萃兒站在門前,分明怎麼也看不出何處能容此劍,卻只能照做。正當她滿臉疑惑將劍橫置推入,竟從石鎖中推出了本是密合於內的石塊;當石塊落地,劍身已沒入鎖中,接着只聞「喀」一聲,厚重巨大的石門應聲而開,卻只開至一人能通過的寬度,無論再怎麼也推不開了。

當所有人進入陵墓,萃兒以火石燃起了火把,幾名兄弟上前,也燃起數支火把;羅雲端則吩咐兩名兄弟守在石門入口,以防門被關上,阻了退路。

眾人繼續向前行,身後的光越來越遠,墓道崎嶇蜿蜒,不久后他們便彎進了一條上坡窄道。當壓后的最後一人轉彎上坡,他沒來得及見到遠處距離墓門十步之遙的石壁,掀成了石門,阻去了墓門邊大呼回頭的兩名兄弟。墓道又恢復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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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耳討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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