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益州雲南無風無浪,生活平淡如水。若說過去還覺得此地與世無爭,此刻倒覺得它有些閉塞了。身處他鄉,凡事都要自給自足。

村內有所學堂,董賢上午來教書,下午則慣例前去瀾滄江邊,遙望來往船隻。報信驛使將近四個月沒來了,心神也越漸不安,莫非是長安出了什麼變故?不會不會,以劉欣的作為,怎會有巨大變故?心中反覆掙扎,董賢早忘記還站在講台上。底下孩子鬧成一片,若在過去,他定會嚴加管教一番,但今天格外提不起興緻,乾脆早早散了課。

下課後,他依舊是走去江邊。勁風掠面,江濤拍岸,心境也漸漸平穩。不過這又能如何?到了無人之際,自己又會失魂落魄,宛若行屍走肉。心裏正在不住嘆息,忽見一艘官船駛來。

董賢頓覺渾身乏力,只因那艘官船從桅到篷皆佈滿黑布白紗,遠遠望去,猶如一座靈堂。戰戰兢兢地等到官船靠岸,下船官員身着的孝衣,更讓董賢呼吸逆流。周邊百姓都已看出是朝中有了喪事,紛紛上前詢問。連當朝官員都要戴孝,那定是極為重要之人。心猛地絞痛起來,董賢怔在原地,不敢去問。

終於,驛使的一句話如晴天霹靂般橫劈而來——「漢哀帝劉欣已於去年駕崩。」

眼前霎時灰暗起來,所有的景象、聲音頃刻隔絕,雙腿像被灌了鉛一樣難以移動。董賢踉蹌著扶住一根石柱,臉色蒼白得驚人。

不知如何走回了家,如何躺到了床上。醒來時,只見芷薇坐在床邊抹淚,案上一燈如豆,物影忽短忽長,此刻看來,分外凄涼。

並非天下有情人都與董賢、劉欣那般有緣無分。這七年間,齊木事事關心芷薇,兩人漸漸互生愛慕,終於修成正果,結為連理,現在的芷薇已經有孕在身。

「你終於醒了?齊木在外打聽消息,讓我先來照顧你。」芷薇說着又哽咽起來。

董賢心頭一涼,望向窗外:「他……是不是死了?」雖是輕輕一句,卻包含無盡心酸。

芷薇一聽,潸然落淚:「外頭說,殿下半年前就過世了,是在漢高祖廟失火遇難。現在的皇上是趙皇后的兒子劉衍,由王莽親手扶持。」

半年前?難怪驛使這麼久沒來報信,原來已經改換新主……

榻上的人沒說話,瞳中透出的感傷卻讓人心痛欲碎。

芷薇忙說:「殿下絕頂聰明,不會輕易被奸人所害。」

「但若不是輕易,而是謀畫已久、無懈可擊的陰謀呢?」董賢輕問。

他極為了解王莽的為人,不達目的,勢不干休,這些年應該又醞釀了無數詭計。心中頃刻填滿後悔,嫂娘安息雲南后,他應及時回長安,與劉欣並肩作戰才是。他不在時,劉欣是否難以應付,最終落入王莽手裏?

細看董賢,才發現他清瘦得近乎憔悴。

芷薇知他傷心欲絕,勸道:「說不定這是殿下的計劃,讓王莽以為他死了,然後反過來,將他一舉殲滅。」

「嗯。」董賢無力應着。只是,如果劉欣活着,為何沒來找他?

神志變得模糊起來,又聽芷薇嘆道:「你還想着殿下,是嗎?」

「嗯。」他當然在想,時時刻刻、日日夜夜都在想。

「後悔這些年光待在雲南,沒回京城找殿下嗎?」

「嗯。」如果可以重來,他定會回到長安,伴在劉欣左右。

「你們兩個還是這樣倔強!從前在御陽宮,殿下逼你去找玉佩,大家就全站在雨里耗著。等你昏睡后,他又去招太醫,接着一個人關在房裏不出來,後悔得不得了。」

董賢伸手撫摸頂上的發冠,裏面束著當年劉欣逼自己找的半塊玉佩。原來他曾為那件事耿耿於懷。眼角忽覺濕潤,視線也隨之模糊不清。

「芷薇,你懷有身孕,別待得太晚,快些回去吧。」董賢側身,輕道。

芷薇低聲安慰幾句,見他疲憊不堪,便關上窗戶,這才小聲離去。

***

清晨,雞未報曉,幾道微弱陽光透過竹葉隱隱露來。

今早有一班前往中原的船,一旦錯過,就須再候半個月。董賢的竹閣空剩一房凄涼,它的主人要回長安,一時半刻也不能等。

雖不知回去后,要往哪裏,要向誰打聽,但董賢還是毅然決定要回去。一雙深眸在眼前閃過,十指修長有力,臉龐俊朗英俊,笑時帶點邪氣……

那傻瓜怎可不等他?

久別中原,再度踏上時已是物是人非。連續行了兩個月的水路,董賢馬不停蹄,改走陸路,馬兒都受不了了,先後死了兩匹。這個人瘋了啊!他必須拚命跑,不知疲憊。

小半個中原被董賢在半個月間橫越。

長安,心念嚮往的長安,終於到了眼前,他現處之地與京城相隔一水,小鎮的河邊設有一處渡口,渡過渭河就到長安。

董賢到達渡口時,已值深夜。他走到河邊掬水洗漱,雙唇已龜裂流血,餐風飲露,一臉疲憊。親吻指間的,是渭河的水,他腦海浮現的,是當年與劉欣一同赴王政君之約,夜遊渭河,彼此雖知此行兇險,卻依然鎮定自若、談笑風生。

忽聞背後有人叫喚,董賢想回頭,卻栽了下去,這半個月如同趕掉了他半生的精力。他太累了,已經暈了過去。醒來時,人躺在輕軟的棉被內,董賢猝然坐起,入目是一間客房,四周無人。他無暇多慮,披上衣袍迅速離開。

下樓時,發現此地真是一家客棧,董賢沒向小二打聽是誰救了自己,此時他已是亡命之身,不想再牽連他人。

出客棧,沒走幾步,精緻耳垂突然顫動。街上行人如織,董賢目不斜視,仍能察覺左右傳來的簌簌腳步,行動之快,竟可與他持平。

沒想到未到長安,已遇這等高手。

董賢一扔行囊,仰天道:「不知閣下幾位為何要跟蹤我?」

聞言,空中齊齊躍下四人,穩穩落地,站在最前方的正是齊木。他走上前來,拱手道:「董大人,殿下有令,要我等守護左右,不讓你踏入京師。」

「他何時下得令?」

「七年前。」

「你們都是大內侍衛?」

齊木恭敬道:「我原就生在雲南,世代效忠益州郡王。其餘三人均來自大內,殿下在大人未趕到前,已吩咐我們在雲南等候。」

原來,劉欣非但算準自己會去雲南,還早安排下人手。這些人在村中同起同居,絲毫不露馬腳。

愛恨,情不自禁地在心中糾纏,董賢問:「你們可有確切消息,劉欣是不是死了?」

齊木一行人並未回答,他們的任務只是暗中保護董賢,所有之事也是聽驛使前來傳報。

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齊木在雲南長大,並不知曉劉欣與董賢的糾葛,后聽芷薇從頭講起,這才明白過來。

他從腳邊撿起一隻被捆綁的灰鴿,開口道:「這是探子飛書給王莽的信鴿,大人應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

如同被困五指山,董賢深知,踏上中原后不久,他就又回到了王莽的監視中。此人手下的探子,絕不會僅用一隻信鴿,自己的行蹤已經被暴露。

就算如此,也別無退路,董賢自通道:「你們個個武藝非凡,真要動手攔我,我絕走不到這裏。」

那四人一路小心尾隨,見董賢瘋狂趕路,幾乎將性命豁出,不禁感動。

齊木嘆氣:「董大哥,殿下說你善知人意,果真不假,要不是你暈倒,我們本想一直護你找到殿下為止。不如今日,我們一起喝幾杯,明兒一同上路。」

聽他這話倒有幾分遺言味道,董賢輕笑:「我一人去即可,你記得照顧好芷薇。」

入夜。董賢答應飲酒,五人便一同回了客棧。房內焚香,濃烈到近乎悲愴,甘醇美酒卻如白水般無味。

董賢就有這千杯不醉的本領,席間,他盡情談笑,肩頸二脈早已一片潮熱,所有下肚的酒精都已化作蒸汽,從中揮散。

天際泛紅,一夜飛逝。

齊木舉杯道:「董大哥,飲完這杯我們就走。」

董賢起身相迎,將杯靠去:「我自知這一路,各位暗中幫我不少,董賢在此謝過……」還未說完,他突然擲杯而去,擊中齊木一肩,直封穴道。

見狀,另三人即刻想動,董賢搶先一步掀動几案,飛轉而去,將三人撞翻在地。他出手把握分寸,趁人還未爬起,先行走至房門口。

「知曉各位為留住在下,於酒里下了葯。但長安,我非去不可,得罪之處還請見諒。」剛要跨出門檻,不料身子忽地一顫,眼前景緻也晃動起來。

董賢大驚,此感正是中迷藥之象,想他步步小心,入口的酒都已逼出,又怎會如此?

「大哥睿智機敏,區區藥酒怎留得住你。」齊木不能動,只張口:「你警惕性甚高,就算飲下酒也會設法逼出。大哥真正忽視的,另有他物。」

眼睫沉重起來,濃烈幽香撲鼻而來。董賢霎時明白,真正含迷藥的並非水酒,而是熏香!出乎他的意料,酒中含的恰是清醒藥劑,齊木等人飲下后,正解了熏香迷藥。

此計用得堪稱精妙,將自己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想必又曾受過劉欣指點。身上力氣漸被抽走,董賢苦笑,像在問那久未謀面之人:「何必如此?」

眼前一黑,他跌入了沉寂中。

***

這日,小鎮的墓山上又立起一座新墳,碑上赫然刻有「董賢」二字。四名侍者站在墳前,齊木於中央低頭垂淚。

鎮上只要是曾為死者診治過的大夫,無不哀嘆,那是一個勝過天仙的美人啊!就這樣靜卧榻上,沒了呼吸,無人願信他死了,而他確實停了心跳。

兩日後,土墳被朝廷侍衛包圍,隻手遮天,雖為大司馬,實權卻位超三公的王莽總算來了。這些年,他布下無數密探尋找董賢下落,均無結果。

原來鴛鴦是射雙不射單的,劉欣一死,董賢果真重現中原。

雙鬢微白,並不影響王莽的清秀外貌。他下轎,走去董賢的碑前觀望許久,突然瘋狂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董卿,你和劉欣也有今天?」王莽撐著石碑問,他有些歇斯底里,突然轉身命令侍從:「快把這墳挖開,我要親眼看看他死了沒有!」

大家皆知王莽脾氣古怪,疑心甚重。但開棺掘墳事關重大,底下嘩然,片刻又靜,侍從磨蹭著揮鋤刨土。

棺木重見天日,撬開棺蓋,王莽居高臨下,於內沉睡的正是董賢。

七年了,他亦變了,越加清瘦、成熟了,只可惜現已成了一具遺體。王莽伸手到他鼻下候了許久,感覺沒有氣息后,才收手。周圍人皆不懂他此舉,對董賢、劉欣的警惕,王莽已到了個極端的地步。

接到密報的時間,不足二十天。這二十天內,董賢就這般從天而降,飛速穿過數個州郡,最終葬在與長安一水之隔的小鎮上。

鎮里為他看過病的大夫,都被抓來跪在一邊,王莽問:「他是因何而死?」

一個大夫顫抖答道:「小人到時,他已經脈盡斷,尚存一息。是因耗費真氣,過度疲勞所致。」

「誰與他在一起?」

「回王爺,是幾個年輕人。」

王莽面露諷刺神情:「我忘了董卿生前最大本事就是引誘別人,有一兩個幫忙料理後事的知己,絕不困難。」

冷笑掛在王莽嘴角。傾國傾城的董賢、睿智善戰的董賢、助劉欣敗他的董賢終究死了;為報母恩屈膝於他,為應真愛背叛於他,此人一生最大的致命傷就是過於重情。

怨恨齊籠心頭,王莽眼神凌厲,突然道:「這董賢就是漢哀帝的男寵!他生前禍亂內宮,大攪朝政,怎可安然入土?來人,將他扔去山林曝屍!」

解開的壽衣下,是一具修長身體。王莽親眼看着侍衛將董賢的遺體運走,他凄厲大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出賣他的人、違抗他的人,全死在自己前頭。放眼神州,誰還是他的對手?

***

夜,並不寧靜。身處荒山,隨時能聽見怪鳥低鳴。黑影一閃,齊木飛躍在棵棵灌木間,他眼見樹下倒了一人,頓時大喜。

齊木躍下,忙把帶來的衣物幫那人穿上,又從懷裏取出一瓶藥丸,喂他服下。久久,那人咳嗽一聲。

月光瀉下,灑在他青絲長發上,如浴牛乳。近看那人,美得不可方物,恰是已死去的董賢!青蔥長指顫動一下,董賢漸啟雙睫,緩緩坐起。

「董大哥,你總算醒了。」

齊木咧開一抹苦笑,「委屈你了,躺在這荒山野外。」

董賢手捂胸口,對齊木所說的話,沒有半分印象。他的記憶滯留在齊木一行人為保他不入險境,設計讓他吸入迷藥。此刻,董賢僅聽對方一言,就如對弈時預計后局般,將所有場面在腦中陸續拼湊出。

「王莽找到了我?」董賢問。齊木點頭:「過幾日,天下人都會知道,前朝叱吒風雲的董賢已經過逝。」

董賢目光閃爍,又問齊木:「你們一路不現身,就為讓我更惹王莽密探的注意,讓他們知道董賢還活着,再設法讓我佯死,矇混耳目?」

齊木搔搔頭,像在對董賢表示歉意:「先前給董大哥服下的是鳳凰草,這是我祖上珍藏之物,世間鮮有人知。它於內可護心脈,外表卻呈經脈盡斷狀,服用之人將停止心跳、呼吸,與死者無異。此葯集施解於一身,想要清醒,只要再服一瓶即可。」

如此兇險境地,皆是不可以而為之。董賢並不怪他,向四周一望,喃道:「莫非王莽見人死了,還不解恨,把我扔來這荒山喂狼?」

齊木將他扶起說:「王莽眼線雖多,但並沒查出大哥從何而來。最危險之地亦最安全,待風聲一過,我們立刻潛回雲南。」

事已至此,董賢心涼了,他道:「你先帶我離開這裏,我想好好休息。」

齊木連聲說好,在前領路。董賢於後尾隨,只覺有些可笑。命運弄人,世上現已無董賢此人,那他又是誰呢?劉欣不讓他踏上長安之土,就算那裏掀起狂瀾巨浪,還是要將他困在雲南那塊安全孤島,獨品心碎。這與死,又有何等分別?

未出山林,前方的齊木突然轉身:「董大哥,看來你已經想通了。」

董賢看他:「此言何解?」

「如果你沒死心,一心想殺入長安找殿下,剛剛那段路,你就會藉機逃走。以你的武功,我獨自一人絕對攔不了你。」

話音一落,叢林中迅速閃出三個人影,正是那三名大內侍衛。

四人會合,齊木道:「現今,我等已無能再顧殿下生死,只可謹遵殿下之令。請董大哥切勿渡河,休養后隨我們回去吧。」

董賢走向四人,輕道:「我會隨你們走……」軟鞭快話語一步飛抽而出,內力散至鞭身,剎那間就把四人統統震開。

「齊木,你敬我如兄長,董賢此生難忘,但我決定之事,從來無可更改。先前不逃,是想引出另外三位。」董賢摸着手裏的軟鞭。好久不曾用它了,今日一戰看來在所難免,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要渡河去長安。

「大人好不容易虎開脫險,千萬不要再以身犯險啊。」四人趕忙爬起,在後勸道。如同沒聽見他們說的話,董賢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身後「乒乓」作響,總算拿出兵器了,用的原來是剋星,九節鞭。董賢驀然回首:「這鞭子也是劉欣讓你們選用的?」

四人迅速於四方站定,齊木道:「殿下只說你擅用一條軟鞭,可敵刀劍。與柔對陣,最佳兵器就是以鞭制鞭。望大哥見諒,我們絕不會傷害到你。」

董賢一笑,即刻飛身躍起,底下四人隨之跟去,四條鐵鞭忽地向他腰上纏來。未到腰際,空中又掠過一條軟鞭,橫空而出,一下子將四條九節鞭死死纏住。雖是針鋒相對,但四人還是對董賢欽佩得五體投地。

想不到他如此瘦弱一個人,竟有這般豐厚的內力,近身拉扯,力量竟與四人持平!雙腳陷入地面,拖出極深的痕迹。董賢見那四人鍥而不捨,笑道:「你們預備一路把我拉回雲南?」

他一說完,猛然收手,抽回軟鞭。齊木等人因慣性向前猛衝,見董賢縱身躍進林海,立刻急追。雙方相隔一排青竹,五條鞭子於其間相互纏繞,一路飛去,竟將一排青竹攔腰削斷。董賢忽然用力一扯,站在最前方的齊木急速向內側跌去,眼看他的咽喉就快撞在鋒利的竹尖上,董賢回身一掌,將他推開。為救齊木,董賢躍到了竹外。齊木顧不上其他,一揮手,四人一擁而上,齊齊揮鞭栓住董賢的腰際。

董賢凝神一聚,旋身而轉,威力之大,居然硬把鐵鞭從四人手裏拽了出來。他飛轉半空,內力強大猶如一陣旋風,頃刻間,四條九節鞭紛紛落地,已成了三十六段。不等四人回過神,肩部大穴已全被封住。

董賢穩穩落地,突然咳出一口血,他自知並非鳳凰草的藥效所致,而是這一路的身心煎熬,已到達了一個極限。

解藥,天下只有一人才有,那便是劉欣。

見他吐血,齊木等人大驚,董賢拱手道:「得罪了,各位的穴道,兩個時辰後會自行解開。」

不顧四人怎樣勸說,他舉步離開。

勁風呼嘯,董賢要去之處,根本無人可攔。七年前如此,七年後,亦如此。

來到碼頭時,正趕上那條前往長安的渡船起航。按理說,小鎮與長安只隔一條渭河,片刻即到,可渭河沿岸共有數個小村小縣,渡船要一一接應,清早起航,須正午才到。

這是一艘較大的渡船,船上多半是前去京城做買賣的商賈。董賢站在桅杆前眺望,河床像覆了一層輕紗,縹縹緲緲,如夢如幻。

渭河之景,他再熟悉不過,在這河上,他曾與劉欣共歷生死。

在外吹了冷風,董賢微感涼意,便走進內艙。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前,喝了幾口熱茶,身體總算暖和起來。

波濤搖晃漸小,一壺茶也快飲完,只聽船主在外高喊:「靠碼頭了!要添置物品的,快些下船購置。」

艙內的人跑了大半,董賢一心只想快些趕到京城,對其他事都沒了興趣,仍然坐在原位,沒有動彈。一炷香后,人們陸續回艙,卻比原來多上了一倍,董賢極厭人多聲響,獨自靠在窗邊,不與別人搭話。

船主不久入艙解釋,說是一條從長安起航的兄弟船,出了毛病,停靠在此,須半日才能修復。船方只好請求他們的船,先將自己的船客載去起始的小鎮,然後再出發。

這個提議遭到不少原船船客的反感,其中包括董賢。他這一路歷經艱辛,一刻半會兒也不想再等。好不容易熬過兩個時辰,竟又要返回小鎮。

心裏雖是這麼抱怨,但他卻沒開口。自從得到劉欣駕崩的消息后,董賢近乎萬念俱灰,前去長安,更多是聽天由命,隨緣而行。

艙內吵鬧不已,最終得出結論,還是先把另一船人送回起始點,再重新上路。原船船客喋喋不休地發牢騷,董賢只覺太陽穴脹得厲害,以手托腮,昏昏睡去。

半睡半醒間,忽覺有人坐在身邊,輕擁著自己的身子,就如過去被某人常擁在懷裏的感覺,霸道而又溫柔。靠外的臉頰被一對唇覆上,細細親吻,帶着憐惜與灼熱,彷彿無數個夜晚,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吻一樣。

往事飛掠過眼底。董賢極想睜眼,卻累得抬不動眼瞼。

如同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他閉着雙目,猛然側身抱住身旁的人。

「不要走!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此言吐出,歷經千難萬險,要讓一個堅毅之人說出這句話,要付多少心酸苦痛?

船艙急劇晃動起來,一雙有力臂膀緊緊扣住自己,只聽一個久違的聲音說道:「我不會走的。」

董賢揚起唇角,將頭深深陷在他的頸窩處,雙手越發用力地抱緊對方。下一刻,他神色猝變,一下子睜開眼睛,用力將所擁之人推開。眼裏的盛怒在觸上那張俊朗的臉后,化作難以置信,隨之擴散到整個心靈。

「劉欣?」董賢痴痴喊道。

長眉、挺鼻,散發着高深氣息的深邃瞳眸,有些憔悴,卻依然玉樹臨風、氣宇軒昂。頎長身材,雖是百姓衣着,卻掩不了高貴氣質,無懈可擊、鬼斧神工的俊朗樣貌。

董賢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四目相對,只覺隔了百世,天旋地轉。

反倒是另一人鎮定自若,調笑道:「許久不見,你樣子未變,怎麼這性格倒變了,竟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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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說竹佳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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