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谷間忽然起風,輕柔、舒暢,浮於兩人間。

「你寫給我的口訣,練到最後幾重,所有功力自會突飛猛進。」

董賢這次真的動了氣,站起身平視劉欣:「不是說有半個月嗎?你這麼快就忍不住要來揭穿我身分?」

料定是劉欣暗中搗鬼,砍斷了草壩繩索,使自己手足無措。原以為他任性有度,看來還是太過高估,先前若不是自己跑得快,那一瀑布的水橫衝而下,早就將身分暴露。

劉欣看董賢渾身盡濕,忙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董賢拍掉他的手說:「用不着欣殿下親自動手。」說完,自行解開外袍。

見他一臉怒容,劉欣覺得有些好笑:「你用迷藥迷暈我,不辭而別,我還沒有怪你,你倒先怒在我前頭了?」

說起迷藥,董賢更覺氣不打一處出。雖然當日自己成功離開,事後才知,原來劉欣通曉全局,只是裝糊塗,依舊和他纏綿一番,現在他還反咬一口,簡直得了便宜又賣乖!

「半個月還沒到,我不想見你。」幾天的思念被他的調皮、狡詐弄得一絲不剩,董賢背過身,冷冷說道。

「你真不想見我?」帶着笑意的聲音從後傳來。

聽對方不說話,劉欣道:「我是跟着你才跟到這裏,現在離開怕是忘了下山的路,能否勞駕老師帶我下山?」

董賢實在難以再忍,轉身道:「又想耍什麼花招?你上回帶我來華山,駕輕就熟,這會兒怎麼就變得不認識路了。」

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推託,劉欣又笑:「你真是健忘,上回我們去的是玉女峰,這次是朝陽峰,怎麼會相同?」

董賢一言不發。劉欣彎下腰側看他,低聲問:「是誰把我的老師惹得這樣生氣?老師向來性情溫和,從不喜形於色,誰這麼厲害,把你的臉都氣紫了?」

「在下才疏學淺,教不出像閣下這樣心深似海、不知輕重、面目可憎的學生。」董賢一口氣將劉欣貶得一文不值。

劉欣搖頭嘆氣:「既然你這麼不想見我,那我只好告辭了。」

「請便,不送。」

深山老林中,兩人客套的對話如陌生人臨別時所說。

董賢誓不回頭,耳朵卻不由自主地尾隨劉欣的腳步,漸漸遠離。突然間,腳步聲赫然消失,董賢靜心去聽,只聽「轟」的一聲,像是有人從山體滑下。

身體不由自主地猛烈顫抖。朝陽峰潮濕地滑,外加前不久剛下大雪,積雪未化,莫非劉欣失足跌下?

心裏這樣一想,立即緊張萬分,董賢趕緊回頭尋覓劉欣蹤影,地上的腳印果真在一處懸崖邊猝然中止。心頭突覺撕裂般的疼痛,董賢連忙按住胸口。

他向崖底張望,懸崖雖高,但崖壁上長滿勁松,那瘋子輕功不凡,應當不會一命嗚呼。

董賢從懷裏取出擅用的軟鞭,「刷」地纏上崖下一棵勁松,準備下去尋找。

「你在幹什麼?這麼高跳下去,可是會出人命的。」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董賢大驚,忙轉身,與劉欣抱了個滿懷。

「你!」董賢不知是怒是喜,猛地向劉欣身上打去:「你有病嗎?怎麼頑劣成這樣?」

劉欣一臉無辜,摟緊董賢道:「你不是要采草藥嗎?我看到一塊石頭下面有,就把它搬開扔下去,誰知過來時,就看到你要跳崖。」

董賢在劉欣懷裏,狠狠打他幾下,突然掙脫他的手,蹲坐在地,埋下頭去不言不語。劉欣暗笑,也蹲下身:「你不想見我,方才為何這樣緊張?」

他說了幾句,董賢都不回話,劉欣伸手去掬他的臉,不料手指一觸,竟是冰涼液體。劉欣一怔,忙道:「你哭了?對不起,我剛才是和你鬧着玩,況且你也騙過我……」

好說歹說,說了一大堆,董賢就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劉欣本是逗他,不料竟弄得難以收拾,最後不得不大罵自己。罵着罵着,底下的人總算有些反應,董賢輕顫身體,抬頭問:「你罵完了?」

劉欣一楞,面前的亮目晶瑩剔透,不帶一點紅腫,絲毫沒有哭過的痕迹。難得佔了上風,董賢一撩耳畔濕潤的長發:「不過是濕發上落下幾滴水珠,怎麼有人笨到以為是眼淚?」

這次完全受他擺佈,劉欣望了董賢片刻,突然笑道:「是我糊塗了,你這麼堅不可摧,怎麼可能輕易彈淚?」

董賢得意一笑,看了劉欣一眼。幾天不見,他看似憔悴不少,深邃依舊的雙目裏布了血絲。「你為何一臉疲憊,這幾天都沒睡嗎?」

劉欣搖頭調侃:「床太寬,一個人睡不着。」

雙頰應言發熱,董賢道:「那不如鋸掉半邊,免得你胡思亂想。」

劉欣低笑不語。這七天間,他頻繁出入未央宮。王政君大喪已過,朝廷已深入細查龍船覆滅一事,幸得劉驁信任自己,才讓他插手。現今,一切不利於董賢的疑點,都已被一一化解。

劉欣伸手,沿着董賢的臉頰輕輕撫摸,最後一點薄唇:「我放你十天去探望嫂娘,現在只剩三天,可有收穫?」

董賢沒去避他的手,輕聲說:「王莽為人狡猾。我還是不知靈芝放在哪裏,一旦找到,我就帶嫂娘回御陽宮。」

「你要我做庇護傘?」

「你不願意?」

直截了當的反問,換來劉欣眼裏一縷溫柔。他笑道:「只怕到時,你嫂娘過不慣這宮廷生活。」

一聽此言,董賢心頭微漾,側身眺望華山雪景。蒼茫一片,冰雪之國,白得令人心碎。劉欣沉聲問:「你確認王莽沒識破你的身分?」

「只要你不插手,再瞞他三天應當不成問題。」

劉欣一摟董賢的腰,貼着他的耳畔道:「他行事向來詭異,不可掉以輕心。三天內如無意外,你定要回御陽宮,若見不到你,就是有了麻煩,我便親自前去。那時我會帶齊人馬,王莽深明輕重緩急,也不會與我正面交鋒。」

身體貼合得沒有絲毫縫隙,董賢深吁一口氣。他想告訴劉欣:嫂娘的身子已經很不好,與她在一起,或許出不了一年半載,自己絕非只想利用劉欣權勢,等嫂娘走了,他可協助他治理朝政,並肩作戰,共度歡愉……而此刻,靠在這寬闊肩膀上,太多話想說,卻一句也涌不上來。劉欣將先前惡作劇時采來的草藥,塞進董賢手裏:「既然你一心盡孝,我就儘力成全你。記住我先前說的話。」

董賢點頭,靠着劉欣,閉上眼瞼。兩人就在這空曠山腰相擁許久,安靜溫馨,靜到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呼吸。久久,董賢道:「我已沒了妝容,得先回王莽府重化,不能與他們一起回去。今天不少僕役上山,你快走吧。」

劉欣抿唇,忽然碰了碰董賢的發冠:「那半塊玉佩,你可要保存好。」

聽這語氣又鬆散起來,董賢一推他,自行飛速下山。飛躍無數樹榦,枝間積雪卻只有少許落下。董賢猶如展翼鴻鵠,片刻就已飛到山腳。第二次回王府時,已是傍晚。第一次潛回時,上山採藥的僕役們還未歸來。回到廂房,迅速易完容后,董賢又如雲雀般飛離。守衛森嚴的王府,他卻來去自如。

一直候到夕陽西下,眼看外出的人已回府一個多時辰,他才重新現身。剛一入府,管家就迎了上來。董賢忙陪上笑臉道:「朝陽峰路雜,一不小心迷了路。找不到大夥,我就獨自採藥,直到現在才回來。」

不料管家毫無怒色,反而客氣道:「回來就好,王爺在房裏喚你,你快去一趟。」

一聽王莽召喚,董賢立即機警起來,試探道:「王爺找我何事?不會因為我晚歸,要責罰我吧?」

「哪裏哪裏!王爺今天從外歸來,春風得意,急着說要見你,定是有什麼賞賜。」

管家說着拉拉董賢,「要是得了王爺器重,往後可不要忘了我啊。」

董賢笑着說好,呼吸卻已急促。容不得他遲疑,剛一說完,就被帶去了王莽的廂房。說是召喚自己,房裏卻沒一個人,管家殷勤地說去請,讓他先稍候片刻。

王莽的廂房自有王莽的味道。此人不信天神,世上唯他獨尊,牆上掛的都是自寫書法。董賢走去書架前撥看,架上除了朝廷公文,少有他人所著的書籍。一卷《呂氏春秋》夾雜其中,格外醒目。此書精髓便在讚賞「不拘泥於世襲傳位,賢者為王」的思想。

董賢苦笑,心道:真是什麼樣的人,愛看什麼樣的書。井井有條的廂房內掛有一簾水晶珠,隨風動蕩,珠璣相碰時,如風鈴般叮噹作響。這簾水晶珠做工精巧,顆顆晶亮透明,聚光反射,讓人看不到裏面的情景,實為一面別緻屏風。

奇怪王莽何時變得如此有雅興,過去來時,也未見這簾水晶珠。雖不能說格格不入,卻也顯得怪異。董賢剛欲前去細看,廂門忽被打開,王莽微笑而入:「讓你久等了。」

董賢拱手說:「曲青不敢。不知王爺急召我來,有什麼事吩咐?」

王莽微挑唇角,望着董賢許久,忽然道:「府里逃走幾個下人,過去與你一同幹活,今天抓了回來,想請你辨認辨認。」

看董賢臉色微變,王莽一揚手指,門外立刻走入幾個侍衛,將三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扔到地上。

董賢定睛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腳下遍體鱗傷的三人正是如假包換的曲青,以及他的妻兒。他的孩兒不足三歲,倒在地上,身體痙攣,胸口已是一片艷紅,仍在不住咳喘。每咳一口,嘴角都逸出一抹血絲。想到當日找到曲家,曲青的幼子已身患重病。唯一的頂樑柱若去王府幫傭,每月送回的家用,根本不夠家裏的婦孺生活、治病。這家人忠厚本分,董賢支付重金,讓他們外出尋醫,剩下的錢也足夠買地自耕。本以為他們已遠離長安,找得樂土,不料還是難逃魔爪。

「這家人狡猾得很,不是我從宮裏調來侍衛,封路搜查,只怕要讓他們逃了。」王莽突然抓起地上的小孩,嘆道:「他們三個嘴緊得要命,任我怎麼拷問,就是不肯開口。本來好好的,到我府上做僕役,為什麼要逃呢?欺騙本王,是要償命的,你們不知道嗎?」

幼小的身軀不住顫抖,王莽臉色驟變,猛然將他重重摔下。小孩頭先着地,一片血漬猝然盛開,開在董賢自責的良知中。不等他有所反應,幾支長戟已刺進地上婦人的胸膛,她掙扎著伸出手,顫抖著伸向不遠處孩子的方向,最終垂落而下。

眼看妻兒盡喪,真正的曲青語不成調地大哭大叫。他四肢已被束縛,身上衣服殘破不堪,眼眶像要被瞪裂般死死盯住王莽,連爬帶滾地向他挪去。

「不要!」董賢大叫一聲,卻為時已晚。

王莽向侍衛一揚下巴,長戟入體的聲音,刺耳異常,如同迅速撕裂開董賢的心。可憐曲氏一家三口都已成了亡魂,屍體迅速被拖走,血跡也被清理。

董賢僵著身子,渾身血液如同停滯。他側看王莽,殺人不眨眼,依舊神清氣爽。

「你在自己房裏殺人,就不怕冤魂不散,夜裏睡不着嗎?」

王莽哈哈大笑:「你還不了解我的為人?我從來不懼鬼神,倒是曲青你膽色過人,看着活人被殺,還能穩穩站住。」

他直視而來,「不該再叫你曲青了,害死他們的人並非我,而是你。我的董卿果真厲害,三番五次被你戲弄,我還被蒙在鼓裏。」

王莽說完,抄起案上一杯涼茶向董賢臉上潑去。

迎面一杯水,將臉上的偽裝統統卸下,傾城之貌令王莽滿意一笑。

見王莽要扣上自己的臉頰,董賢一把握住他的手。兩人腕力相當,僵持許久,手的位置仍沒變化。董賢與他對視,亮目像要蹦出火花,不料王莽突然鬆手,改換腰間,用力一帶,將董賢帶到面前。

「沒想到被廢了武功,你的腕力倒一點不減。」一口咬住那對薄唇,不含輕柔,卻似蹂躪。

「唔……」下唇被人咬破,鐵鏽味頃刻灌入口中,董賢緊緊皺眉,唇角已有鮮血溢出。自知難以逃脫,他閉上雙目,一言不發。

王莽一拭嘴角,侃侃道:「怎麼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過去不是千嬌百媚的嗎?」

董賢突然睜眼:「要論風騷,不及某人。」

王莽眼神一聚,正反手狠狠打了董賢兩巴掌。他低着嗓子問:「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會識破你的身分?瀑布草壩的繩索是我命人砍斷的,要不我怎麼敢確認在這山裏還要與劉欣卿卿我我的人,就是你呢?」

震撼從心底傳來,董賢後悔錯怪劉欣。原來,王莽早已對他起疑,以採藥為名,設下陷阱,藉機引水試探。

王莽拉近董賢,眼裏盛滿可怕的笑意:「看你渾身上下全是劉欣的氣息,他待你不薄吧?也難怪,卿本佳人碰上熱血少年多半猶如乾柴烈火。就不知,要沒了這張漂亮的臉,我那侄兒還會不會鍾情於你?」

下巴被人捏得作痛不已,董賢勉強發出聲音:「你睿智英俊,只可惜妒心太重。你若實在羨妒我這張臉,就請自便。」

啪!又是一掌,搧中的是董賢的胸口,着實將他摑出幾丈遠,猛撞到牆上。

胸口火辣辣的灼痛,五臟像被震碎,董賢倚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不住喘息。

「這樣就想逃過一劫未免太容易。」王莽眼中折射寒光,「我還沒好好問你,劉欣身上還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現今唯一王莽不知的,就是劉欣的太子身分。王政君已被剷除,他原以為皇侄可以一個個慢慢解決,待到劉驁駕崩,就可高枕無憂。倘若王莽現在得知劉欣已是太子,必會先下手為強,周密策畫如何加害他。

董賢捂著胸口,不說話。

「我救你兄嫂一命,助你躋身朝政,你居然不念恩情,倒戈相向?」

「不敢忘記你對我嫂娘的恩情,可我原就不願涉足朝廷。為與你裏應外合,我已為你賣命多年,應當已經還清了。」

「還清了?」

王莽走來,蹲下身,猛扯開董賢的衣襟。一陣寒意即刻籠遍全身,白晰胸膛上的掌印赫然清晰。

「我對你沒興趣。」冰冷的聲音在邊上響起,王莽划著晶瑩胴體:「不過我手下的人就不同了。董賢傾國傾城,放眼整座長安城,多少人趨之若鶩,不如讓他們好好品嘗。」

除了供出有關劉欣之事,董賢已沒有利用價值。見他眼神決絕,王莽不禁咬牙。「對了,你沒見過這簾水晶珠吧?」

邪笑再度浮上,王莽指向身後的珠簾說:「我特意花高價請人打造,這簾水晶珠最大好處就在於它雖透明,卻看不透。」

說着,王莽走去,「刷」一聲掀開珠簾。珠簾被掀開,裏面坐的人赫然顯身─在珠簾後面的是董玉蘭與芷薇。身心頃刻間重挫,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董賢的心,像被猛捶一下,手指深深陷入衣襬處,幾乎要將衣料撕碎。心痛伴隨不安,如毒液疏散般導入每一根血管,他拉上被扯開的衣襟,望了嫂娘一眼,已是心如刀割。董賢努力回想先前發生的一切,推斷嫂娘知道了多少,可任他絞盡腦汁,仍是空白一片,除了心痛還是心痛。

嫂娘,你可知你的賢兒早就清白不再,協助王莽,做了無數無恥之事……

房裏突然靜得嚇人,唯有芷薇忍耐不住,捂面抽噎。擔憂迅速戰勝無地自容,董賢掙扎著站起身,想要走去。劉欣說過的話,霎時在耳邊迴響:若你嫂娘知道,她的命是你用這些為代價換來的,她絕不會在這世上多偷生一天。

珠簾后的董玉蘭一臉憂傷,幾顆淚珠已悄然落下。先前發生的一切,雖然零碎,但她已能拼湊出頭尾。這個傻孩子,為了延緩她的毒發時間,竟受了這麼多苦……既然董賢苦苦相瞞,董玉蘭本想不作聲,要是讓他知道,必會痛不欲生。

不過王莽沒給他們這個機會。珠簾掀開的一剎那,破碎的,又豈止董賢一人的心?王莽開口:「董夫人,您剛才也已聽到。於公於私,我對你們都照顧萬分,現是董大人背叛在先,實在令我心寒。」

「你,無恥!」芷薇眼裏噙滿淚水,剛欲上前,忽被身邊的董玉蘭用手攔住。

施恩仁慈的表象下,原來是顆溢滿污血的狼子野心。殺人如麻,冷血無情。今日的話只有此處四人聽見,董玉蘭深明其中利害關係。這些年來,自己居然是個活生生的餌,逼得賢兒為她付出艱辛無數。一陣劇痛湧上胸口,董玉蘭低首劇咳,竟吐出一口暗血來。

「嫂娘!」董賢大驚,急忙上前去扶。

董玉蘭一握他的手,抬頭對王莽說:「王爺想知道的事,不如讓我來問。賢兒自小由我帶大,我問他,他必定會說。」

「董夫人果然識時務。」王莽親自打開廂門,「那就多勞煩夫人了。我與董大人認識多年,真要用那聽了就能掉下一層皮的刑罰逼他說,我還有些下不了手呢。您好好勸他,再若不行,就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董賢與芷薇扶著董玉蘭向外走去,聽到王莽此言,三人不禁一陣戰慄。

回到董玉蘭住的雅閣,芷薇趕緊汲來熱水,倒入藥酒,準備為董賢敷開胸口青紫的掌印。不敢把傷暴露在嫂娘面前,董賢執意不肯熱敷。

「芷薇,讓我來吧,你去廚房看看,今天讓他們多燒幾道菜。」董玉蘭幽幽道。

芷薇哽咽著離開。

董賢坐在床沿輕道:「嫂娘……」

「躺下,把衣服解開,嫂娘幫你上藥。」

「嫂娘……」

「解開!」

董賢的眼神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他不敢反駁董玉蘭,就如做錯事的孩子,面對嚴母時那樣惶恐、不安。解開衣襟,胸膛上的掌印清晰可見,董賢側過臉,怕看到董玉蘭難受的樣子。

慈母的手,帶着溫熱撫上作痛的胸口。董賢咬牙,再痛也不露一點聲音。頰上忽被淋到幾顆液體,董賢知道嫂娘潸然落淚,忙坐起身,拉住董玉蘭道:「嫂娘,是我不好。」

「告訴嫂娘,王莽逼你做了哪些事?」

董賢低頭不語。

「跪下!」嫂娘的聲音雖輕卻是不容置疑。

董賢抿唇跪地,追憶起小時候,當他犯了錯誤時,嫂娘也會讓他跪下。

「事到如今,你還要瞞着嫂娘嗎……」話未說完,董玉蘭又咳嗽起來。

「嫂娘。」董賢挽住她的手。即使有靈芝控制毒性,嫂娘的身子還是不行了,方才在王莽房間,她吐出的一口血已呈暗紅色。內心掙扎不已,望着董玉蘭急切的目光,董賢無所遁形,低聲說:「王莽令我潛入各州藩王處,打探他們在當地擁兵擁田的數量,回京后,再以『圈地隱兵』之罪參奏皇上。」

「表面看似削藩平亂,實質上是集他人之力,擴充自己陣容。這幾年,他削藩卓有成效,外戚勢力已變成他一人的中央集權。」董賢刻意往大套路講,迴避開自己如何探得擁兵擁田數字。這其中所受的凌辱,遭受的玩弄,都不能向嫂娘道出。

董玉蘭嘆氣問:「他派你去欣殿下身邊,是否有意要將他絆倒?」

「這正是他最初的計劃。」

「聽聞劉欣還未冊封,就已入住歷代太子所住的御陽宮。莫非……」

不能大聲張揚,董賢只好略略點頭。

董玉蘭身子一顫,忙問:「王莽專除劉氏族人,用意是要謀朝篡位?」

「他早已對大漢王位虎視眈眈,處心積慮就是為等有朝一日,可以改朝換代。」

嫂娘久久沒有說話,董賢不安地抬起頭,不料迎面就吃了一巴掌。這一掌,搧得很輕,嫂娘從沒用力打過他。

可卻讓董賢落下淚來,一顆一顆,沿頰滑下,像個孩子般不住抽噎。他哭,不是因為嫂娘打了他,而是因為董玉蘭早已淚眼模糊。她哽咽道:「你可還記得,你兄長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什麼?」

年幼時的記憶如烙印般,清晰不褪。

在雲陽的家破敗不堪,兄長過世前夕,正逢連夜暴雨,身負重病的大哥叮囑妻子一定要照顧好小弟。雙十之年就已守寡,身邊還帶個孩子,想要改嫁,已是痴人說夢。董玉蘭毫無怨言,承諾一定將他養大成人。

「我撫養你,是應亡夫生前之願。在家中,就以夫君為尊;為臣者,當以國家社稷為重。嫂娘尚懂這常規倫理,你自小聰明伶俐,飽讀詩書,為何還會受小人要脅,跳下這萬丈深淵?」

董賢凝視嫂娘,默不作聲。

王莽若勝,大漢覆滅。試問幾代前朝之臣不以慘淡收場?

王莽若敗,那自己也將難逃牽連,千夫所指,五馬分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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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說竹佳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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