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終於重逢

趙晞手裏提着一個籠子,籠子裏裝了一隻小松鼠,大約不習慣籠子,有些慌亂的上竄下跳,吱吱的叫着,看上去甚有幾分可憐。

「宛若,你瞧瞧這個好不好?剛才我來的路上,這小東西從樹上掉下來,正巧被我捉到,擱在初雲殿裏養著,你平日若煩了,逗弄逗弄它解解悶如何?」

宛若在如意的攙扶下,有些費力的站起來,雖是近八個月的身孕,她的肚子看起來也相當大,尤其她跟其他孕婦不同,除了肚子,四肢都跟過去一樣纖細,愈發顯得肚子大的離譜,不過雙生子,肚子大些也算正常。

宛若是在六個月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肚子裏有兩個孩子,想來若承安知道,還不定怎樣歡喜,只可惜如今兩人相隔千里,不能見面,亦不能互通訊息罷了。

有了前番的事兒,宛若審時度勢,從未在趙晞面前再提回南夏的事,由着他把自己送到這郊外的御苑行宮來,她相信趙晞不會傷害她,但她的孩子,卻不一定了。

尤其此時兩國正在打仗,說白了,自己肚子裏懷着的正是敵國皇嗣,便是趙晞不會如此卑鄙,以此為要挾,可當有一天,承安兵臨城下的時候,他會不會改變主意,宛若着實拿不準。

算上今天,趙晞已足足半月不來御苑,今兒突然出現,倒令宛若頗有些訝異,趙晞目光略過她的肚子,落在她臉上笑的很是燦爛,就像過去他們小時一樣,手裏的籠子提到宛若眼前,讓她瞧。

宛若伸手接過,把籠子放在一旁高一些的大石頭上,伸手把籠子門打開,小松鼠異常機靈的鑽出來,嗖一下就跑了個沒影兒,宛若道:「在籠子裏獃著有什麽趣,那及得在山林子裏自在。」

趙晞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一雙瀲灧的眸子定定望着她:「宛若,你這是在埋怨我嗎?」宛若端詳他半響忽而笑了:「你並未關着我,我埋怨你作甚?何必如此多心,倒沒意思起來。」

趙晞放開她:「宛若,我立你為後如何?」宛若唬了一跳,震驚的望着他……很快,宛若就知道,趙晞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真想這麽干。

柳彥玲闖進初雲殿的時候,宛若正在臨湖的水榭里餵魚,如意捧著魚餌,她捏起一些灑在水裏,那湖裏養著的錦鯉,便團團簇簇湊過來你爭我搶,紅紅白白映着岸邊的青荇草,很是漂亮,柳彥玲闖進來以後,倒是怔住了,為了宛若的肚子,正月十四見的時候,柳彥玲並不知道宛若有了身孕,趙晞把消息封的嚴嚴實實,宮裏宮外,凡是知道點底細的,皆閉口不言,免得招來殺身之禍,不知道的,也就更不會胡亂掃聽。

因此,突然見宛若如此大的肚子,柳彥玲不禁呆立在哪裏,好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禁凄涼的笑了笑:「即便你有了別人的孩子,他依然要立你為後,卻叫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做個在你之下的天子妾,宛若,你說他是不是瘋魔了?他怎能如此對我?怎能如此不顧惜北辰的江山?宛若,你就是個禍水,亂天下而至生靈塗炭的禍水……」

「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您快回去吧!皇上可下過旨意的,這初雲殿,不許後宮娘娘們涉足一步,您這樣闖進來,奴才們的腦袋可不牢靠了……」

宛若擺擺手:「你們下去吧,若皇上問罪,便說是我請貴妃娘娘進來說話的,與你們不相干。」那嬤嬤諾諾的應了聲,退到一邊。

柳彥玲忽而笑道:「你倒不怕他,也是,從小時起,你什麽時候怕過誰來着,就是我哥哥,便是沒有退親的事,你也是瞧不上的吧!宛若你好厲害,就憑你這樣平常的姿色,這樣的家世,卻能令兩個皇上都為你神魂顛倒,實在令佩服的五體投體,我認輸了,我鬥不過你,可宛若,你自己就不想想,即便趙晞是真心立你為後,可你肚子裏的孩子呢?現如今他在你肚子裏自然是安生的,等你生下來,你覺得,以趙晞的性情會容得下這孩子嗎?漫說你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親生骨肉,他何嘗有過半點憐惜……」

宛若目光閃了閃,揮揮手,斌退兩邊的宮人:「彥玲你到這裏來,想來不是就為了告知我。趙晞要立我為後,憑着你我一起長大的交情,也沒必要迂迴,直接說你的目的吧!」

柳彥玲頗有幾分複雜的望着她,好半響才低低道:「宛若你實在聰明,我是來放你走的,並不是為了爭風吃醋,而是為了我北辰的江山,趙晞便不顧惜,我卻不能不為我兒子打算,南夏的皇上說了,只要放你安然回返,就會考慮停戰和談……」

宛若不動聲色的盯着她,柳彥玲早已不是當初的純真少女,如今她心裏那點兒善意,估摸早就被這些年的不如意磨折的一絲不剩了,尤其對她。

宛若能清晰感覺到,柳彥玲心裏那種遮掩不住的嫉妒跟恨意,因此,即便她這個提議相當令宛若動心,也絕不敢信她。

柳彥玲卻是有備而來,彷彿知道她的想法一樣,拿出一封書信遞過來:「我知你不信我,這是睿親王的親筆手書……」

柳彥玲擅闖初雲殿,被趙晞勒令在後宮閉門思過,而宛若身邊的宮人,也重新換過了一撥來,宛若基本已經放棄跟趙晞講道理,趙晞執拗的程度,超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宛若時常想,大約是小時在山林的那場生死與共,令他跟她結下這場孽緣,他一廂情願的要立她為後,宛若就不得不想逃跑的招數了。

古代人最重視的東西便是名節,她以和慧公主的名義,在北辰皇宮中滯留,還勉強說得過去,若趙晞立她為後,那就真成了的醜事,記入史冊,以後她即便回到承安身邊,也會被言官詬病。

除了她,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她不得不為她的孩子的未來着想,她不允許有一點一滴的髒水潑濺到她的孩子身上,他們是她跟承安的孩子,該平安健康和樂幸福的長大。

以前考慮的並不周到,現在想來,南夏的皇嗣,生在北辰皇宮,真是頗不妥當的,八個月,她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改變這一切,而柳彥玲送來的契機,她不得不抓住。

「如意,我上次讓你找的東西可尋來了?」如意點點頭,小聲道:「娘娘不會真信了那柳彥玲吧!」宛若微微嘆口氣:「不過死馬當成活馬醫罷了,這裏頭有睿王,我倒覺得有幾分把握的,只是這初雲殿裏大大小小的奴才恐要連累了身家性命……」

主僕剛說兩句,就聽外面趙晞的聲音傳來:「怎的今兒燈熄的這樣早,時辰尚早呢,朕進去瞅瞅,可是身子不適了……」

如意急忙把床帳攏好,疾步轉過碧紗櫥行禮,趙晞掃了她一眼倒笑了:「我還道今兒怎歇的這樣早,原來是你主僕兩個,在裏頭悄悄說那體己話呢……」說着,便要進去,如意忙道:「並不曾說話兒,娘娘業已安置了,皇上若有事,明日來也好……」

趙晞眉頭臉色略沈,沈沈看了如意一眼道:「你倒是個別樣忠心的丫頭,只是莫忘了,你可是北辰的人,下去吧!朕進去瞧瞧,並不會吵到宛若。」

如意攔不住,哪裏肯回去,只在原地着急。趙晞走進去,撥開珠簾,便見裏面碧紗帳里背對他側卧著的宛若,背影看上去,彷彿睡穩了形容。

趙晞走過去輕輕攏起紗帳,坐在一邊,探頭瞧了瞧,合著眼,呼吸勻稱,竟是真睡著了,趙晞伸手略碰了碰她的臉,觸手滑膩,和着她香軟的呼吸,竟令趙晞有些心猿意馬……

掃過她隆起的肚子,目光一厲,還有一個月吧!等孩子生下來,他便昭告天下立她為後,誰反對也沒用,他等了這些年,盼了這些年,比起皇位,他更想要宛若:「宛若,你可知道我心裏多愛你,你不知道吧!若是知道,怎會如此對我冷淡疏離,你是個那麽善良,那麽聰慧的女子,你不愛我,我知道,可我篤定你會愛我的,那個南夏的皇帝有什麽好,哪及得上我們青梅竹馬的情份……」

微微嘆了口氣,沈默半響才又續道:「宛若,若是我拋下皇位,尋個深山之內的世外桃源,我們男耕女織的過上一輩子,你可願意?你定是不願意的吧!宛若,不如我們賭上一賭吧,看看南夏的皇上,究竟是為了你,還是為了這大好江山,這場南北之戰,也該結束了,這皇上我也當的膩煩了……」

趙晞又絮叨了半天才起身走了,宛若卻忽的睜開眼,雖然琢磨不透趙晞要幹嘛?可總有些心驚肉跳的。

翌日,京城便開始下起了暴雨,傾盆的暴雨連着下了一日夜,下的京城內外大小河流溝滿壕平,大雨衝垮了太廟東邊的一處圍牆,工部忙着修繕的時候,卻在牆根處發現了一塊刻字的殘碑,上面寫的什麽?外人不知,只聽說極為不詳。

欽天監以為這是上天警示,上奏讓趙晞在太廟裏齋戒十日,以求祖宗庇佑,宛若並不知道這是不是趙琅安排的,但她終究得了脫身的機會。

趙晞進太廟齋戒第五日晚間,宛若稱身上不適,不想人打擾,早早便睡下了,宛若一向不喜下人在身邊服侍,因此守夜的宮人都在外面廊下,吃了如意送過去的糕餅茶水,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宛若換了件嬤嬤的衣裳,外面用個挺大的斗篷裹住身子頭臉,主僕二人從初雲殿側門溜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倒是沒遇上巡視的禁衛,這御苑中,雖說住着宛若,趙晞卻是隔三差五才來,皇上不來,下面的禁衛門也就得空偷個懶,吃酒,賭錢,樂的自在,巡視的也不那樣勤了。

到了約定好的接應處,見到馬車跟前的人,宛若呆了一呆,皎潔的月色中趙琅輕輕一笑:「好久不見……」

有睿親王趙琅一路相護,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經出了京畿,出御苑行宮不遠,便和睿親王近身護衛會和,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奔冀州。

進了冀州地界的時候,天色已暗了下來,因怕宛若經不住顛簸,便在鎮子上的客棧落腳歇息,小鎮子不大,卻依山傍水的,風景甚好,平常估摸沒什麽客人落腳,客棧也不過是民居改建而成,一個個小院子,倒分外清凈。

到了晚間,日頭落下去,屋裏有些悶熱,院子裏卻甚為涼爽,小院不大,卻在一側搭了個葡萄架,時日尚早,還未結葡萄,卻爬了一架的藤蔓翠葉,月光透過翠葉灑下來,斑駁了一地清輝。

此時此景,宛若忽而想起一首詩來,便隨口念了出來:「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一個略低沈的聲音接道:「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宛若,恕我唐突,這實在不似你會讀的詩句。」

宛若回身,清輝外,趙琅一身白衣勝雪,卓然立在那裏,一剎那,竟有些令月光失色,宛若微楞了一下道:「我是個最尋常的小女人罷了,也會思念我的愛人。」「愛人?」趙琅挑挑眉,頗為意外她如此形容南夏的皇上,不是夫君,不是丈夫,不是皇上,而是愛人,如此新奇,卻有如此貼切。

直到此時此刻,趙琅才真的相信,不是勉強,宛若是真心歡喜南夏皇帝的:「他對你很好嗎?」宛若點點頭,趙琅沈默半響,忽然,西邊牆上破空而來的聲響,夾着凜冽殺氣,趙琅迅速拔劍躍過去,只聽嗖嗖噹噹,數聲想過,把宛若身前的羽箭擋了下來。

院外飛速進來侍衛,躍出牆頭追了過去,這樣的情形,宛若並不陌生,才走了一日,已遇上了數次,想要她性命的人,鍥而不捨且不止一撥,不大會兒功夫,追去的侍衛回來低聲在睿親王耳邊回報了什麽。

待侍衛出去了,宛若才道:「是南夏的人?」趙琅微怔了一下:「何以見得?」宛若道:「白日行山路的時候,從那叢林間射過來的冷箭,都對準了我的馬車,可想而知,是不敢把你怎樣的,想來必然是北辰的人,今夜的冷箭,卻對着你我而來,想要你我二人的性命,想來便不會是北辰的人。」

趙琅挑挑眉:「不是北辰的人,怎見得就是南夏的?即知你的身份,又怎敢痛下殺手?」宛若微微苦笑了一下:「在南夏,我這個敵國的公主,也不是人人都想我當皇后的,不滿我的人大有人在,平日尋不到機會,若此時將我射殺於路上,可以一併栽到北辰身上,豈不兩便。」

趙琅略沈吟半響道:「可是定南王戚忠?」宛若卻並未回答,而是道:「定南王於南夏有安國之功……」趙浪卻道:「功高震主卻不是好事,想來這次南夏帶兵的大元帥,選了旁人,也是這個原因了。」

宛若搖搖頭:「這些事,我不懂,也不問,故此也不清楚。」「你雖不懂不問,可知南夏的皇上卻已御駕親征而來?」宛若一愣:「你說什麽?」趙琅嘆息道:「南夏的皇上如今正在冀州督軍,這也是我非要把你送返的原因。」

宛若目光閃了閃道:「便是你將我送返,於如今戰局,恐怕也無濟於事。」趙琅道:「南北兵力懸殊,勝負早定,早在你和親之前,若是南夏繼續打過來,北辰早已抵擋不住,這也是早晚之事,如今我只希望這仗早早結束,也省得黎民百姓跟着受苦。」

宛若頗為意外的望着他,趙琅去忽然笑道:「你這樣看着我作甚?我這樣護着你,也是有私心的,我是想,你念著今日的一點人情,將來破城之日,能勸你的皇上,善待我北辰的黎民百姓,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清風朗月,宛若忽然覺得瞬間時光倒退了數年,彷彿此時還是那個隆冬的客棧,伴着一縷梅香,跟蘇澈侃侃而談的那位睿親王,溫潤如玉,憂國憂民,風華無雙。

翌日一早,宛若醒來的時候,身邊卻不見了如意,只留下了她平日戴在頭上的一支如意鑲八寶的金簪子,還是當初她剛服侍自己的時節,給她的,這些年,旁的物什卻不知道賞了多少,卻沒見她多稀罕,唯有這個簪子,卻日日戴在頭上,到了如今,顔色已早不如初時的好了。

宛若眼角有些濕潤,忽想起昨日晚間,她從睿親王那裏回來,便有些不對勁兒了,一整個晚上絮絮叨叨,叮囑她一些煩瑣事,當時並未理會,如今想來,卻才明白。

趙琅沈默半響道:「如意忠肝義膽是個好丫頭,昨個夜裏我思來想去,為保萬一,這個李代桃僵之計,倒是個好法子,你也不要過於擔憂,這不過是萬一,若是運氣好,到了冀州城,你們主僕便能相聚……」

宛若啞聲問:「還能相聚?」「當然。」趙琅點頭應諾,趙琅的保證卻並未安宛若的心,她總覺得跟如意昨日一別,便是永訣了。

趙琅帶着宛若取小路奔冀州,倒異常順利,至冀州城外三十里,遠遠便見前面旌旗招展獵獵飄揚,當前一騎白馬,急速而來,近了些,宛若才看清正是數月不見的承安。

宛若下了馬車,行動雖遲緩,卻盡量快步向前走去,趙琅卻愣愣望着前方,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竟是他,竟是他……」

宛若並未走幾步,承安已到跟前,翻身下馬,從上到下仔細端詳半響,忽而緊緊把她抱在懷裏:「我的若若,終是好好回到我身邊……」。

☆、執手白髮

御苑行宮裏發生了這麽大事兒,誰敢擔待,誰能擔待,即便皇上在太廟裏祭祖祈福,也得上報,不過中間卻讓貴妃娘娘給攔下了。

這位柳貴妃雖不大受寵,可生了皇上唯一的皇子,即使柳家如今大不如前,這地位尊榮還是擺在那裏,下面的人對柳彥玲頗多忌憚,再加上,既然她出面攔下這事,也算讓他們一衆奴才有了託辭,橫豎前面有這位主子擋着呢。

趙晞知道這事的時候,已是第二日一早,還是小春子聽着了信兒,唬了一跳,主子對蘇姑娘別管是非對錯,那就跟入了魔障一樣,甚至小春子私下裏都覺得,比起北辰的江山,主子更瞧重的還是蘇姑娘,這種想法看似荒唐,可就真真擺在哪兒,這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他家主子在情之一字上,這輩子估摸都看不開,參不透了。

小春子有時候想,說不準兩人是前世有什麽冤孽,今生來了結的,不然,何至於如此糾糾纏纏牽扯不斷,小春子雖然也覺得蘇姑娘這去了更好些,可對於柳貴妃那心思,還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雖然有一起長大的情份,可這些年早把舊年的情份磨折的一絲也不剩了,不僅情份沒了,以柳貴妃那小心眼,還生出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歹毒心腸來。

平日逮不著機會罷了,好容易有了這麽個空,她若是能消停,就不是她了,干係到蘇姑娘的性命,便是一等一的要緊事,比國家大事要緊的多,因此小春子匆忙就報給了皇上。

趙晞得了信兒,那還顧得什麽祈福,從太廟出來帶了御林軍,直接就追了下來,心裏說不上是恨還是怨,到底兒,宛若還是不樂意的,即便他拋卻了錦繡江山,她依舊不想呆在他身邊,一刻都不想。

他早該明白的,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在心裏存着點滴希望而已,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明白他的心,能看到他的情,可這一切都是奢望。

趙晞帶着人追到宛若的時候,宛若的馬車正疾馳在山道上,就這麽親眼看着,從那邊山坡深密的林間,伸出弓弩,嗖嗖嗖,數聲響過,幾十支羽箭同時射向奔跑的馬車,後面的侍衛檔了射向車廂的箭矢,前面的馬卻中了箭,長長嘶鳴一聲,發了狂性,四蹄如瘋了一般,直接衝下一邊的懸崖。/非常文學/

趙晞親眼看着這一幕的時候,頓時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彷彿此生所有,這一瞬間,盡數成空,空空落落,三魂七魄都就幾乎飛出體外,不知去往何處去了。

懸崖下是滔滔澗水,神仙下去都沒有絲毫生還的可能,更何況宛若如今已是八個多月的身孕。

正值盛夏暑氣蒸騰的時候,北辰皇宮卻籠罩在一片陰冷森然之中,森冷之外卻是一片哀嚎之聲,天子之怒,尋常人怎受的住,行宮中所有奴才皆殉葬,在懸崖底下,沿着澗水尋了三天三夜,連根兒頭髮絲都沒找到,回來只尋了姑娘平常最喜歡穿的衣裳。

皇上責令造辦處,一日之內雕了個跟真人一般無二的雕像,正兒八經的裝裹起來,停靈,出殯,以皇后之尊葬入帝陵,貴妃柳氏殺害皇后的忤逆大罪,賜鳩酒自盡。

趙晞頒了處置柳彥玲的聖旨之後,就坐在沐雪齋院子裏的梨樹下怔怔發獃,花期早過,月色下烏黑的枝椏翠葉間,可見懸著的一顆顆青梨子。

說來也奇怪,這沐雪齋的兩株梨花,每年是宮裏開的最好的,到了暮春時節,遠遠望去如堆雲積雪一般,白花花晶瑩的梨花簪滿枝椏,微風一過,彷彿初冬細雪飄下,一院子都是清甜的梨花香。

花開的雖好,結的果子卻又苦又澀,難以入口,不知怎生個緣故,此時此刻,趙晞卻恍然明白了,這沐雪齋本來就是宛若的地方,這梨樹正如他跟宛若情份一般,初始美好,結局苦澀,是早就註定了的。

趙晞一貫不信命,因記得宛若曾跟他說過,人定勝天,他便有了執念,她隨口一說的話,他卻記在心裏,這麽多年都不能忘。

趙琅邁進沐雪齋的時候,就看到趙晞彷彿渾身被抽走了魂魄一樣,坐在那裏,仰著頭呆呆傻傻的望着樹上的梨子,那模樣兒令人又酸又澀。

若說以前心裏還有不甘,在冀州城外見到承安開始,趙琅就覺得心中所有難遣的情懷,頃刻散了,散成了煙,隨着風飛的不知去向,若宛若和親的若是旁人,別說趙晞,就是趙琅心裏還會存着遺憾,遺憾有緣無分,可那個人卻是承安。

現在想來,從最開始的時候,無論他還是趙晞,就沒有一丁點機會,那是承安,也是南夏的皇上,更是未來的天下之主,而宛若早就是那個人的了。

趙琅覺得,或許從最早一開始那個人就算好了一切,一步一步,有運氣的成分在,但大多也是他步步為營的謀算,不管江山,還是愛情,註定他都是贏家。

趙琅是受衆大臣所託進來為貴妃說情的,雖然他也覺得柳彥玲之心太過陰毒,可她膝下畢竟還有個皇子,於情於理都不該死的。

趙琅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寬容,或許是因為知道宛若安然無恙,若掉落山崖的不是如意而是宛若,趙都拿不準自己還會不會進來說這個情。

進來了,看見趙晞這個樣兒,趙琅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沈默的站在那裏,好半響,趙晞忽然開口:

「皇叔,你第一次見到宛若是什麽時候?」

趙琅怔了怔道:「多年前,她七歲那年進京前,大雪阻於官驛,不止她,還有……」

趙琅頓了頓,沒再說下去,轉到了正事上:「貴妃雖有大錯,卻罪不至死,小皇子現在外面跪着,已跪了一天一夜……」

趙琅的話並沒說完,就被趙晞打斷,卻彷彿沒聽見趙琅後面的話一樣,輕輕的道:

「我第一次見到宛若是在宮裏,其實她長得真不多好看,論眉眼姿色,連我霜雲殿裏粗使的宮女都要比她強上一些,若是她跟旁的閨秀一樣,有個悶的無趣的性子,或許我連瞧她一眼都不會,可她偏偏那麽有趣,遠遠瞧著是平常了些,可你一旦近了,就會發現,她那麽不同,好玩的主意,有趣的玩意,機靈的性子,層出不窮,而且她那麽勇敢而聰慧,當初我們被綁架在地窖里,你都不知道,她多聰明,當時我就喜歡她了,這種喜歡隨着一日一日不斷加深,到了我們長大的時候,已經成了我畢生的堅持,如何能再丟開手去,可正是我害了她,若我早早放了她回去,即便她不在我身邊了,至少她亥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如今呢,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竟不知道去哪裏尋她……」

趙琅微微嘆口氣……「皇叔,坐在這裏,我才發現,失去了宛若,就算擁有所有,都不會令我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歡喜,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當我不得不放下的時候才明白,一切皆是虛妄,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我跟她不過是無緣罷了!」

「咚咚咚……」遠處的山寺中暮鼓的聲音響起,雖隔得很遠,卻彷彿一聲一聲都敲在趙晞的心中。

最終趙晞赦了柳彥玲的死罪,囚於冷宮,終身不得出冷宮半步,翌日,小春子發現,沐雪齋院子裏空無一人,本來坐在梨樹下的皇上,不知所蹤,那烏干枝頭掛着皇上的九龍金冠,石桌上是南北議和的詔書……

北辰昭武帝二年六月,武帝在藏月宮裏的沐雪齋冥想一夜,頓悟,留下議和詔書飄然遠去,睿親王趙琅領群臣秉承武帝詔書,與南夏議和。

南夏文帝三年,六月初十,南夏大軍進駐北辰京城,七月初八,南北正式統一,改國號為夏,南夏文帝稱夏文帝,論功請賞,安撫黎民,七月初十寅時,宛后順利分娩,産下龍鳳雙胎,帝大喜,賜名皇子慕容煬,公主慕容炎也承了火字旁,大赦天下。夏文帝六十一年春,宛后在未央宮逝,帝大悲,不食不寢,三日後薨。

夏文帝一生政治清明,南北統一后,不拘一格,任用賢能,興農商,免稅負,開創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盛世,而最令人們津津樂道的,還是他於宛后之間數十年如一日的恩愛,雖未廢後宮妃嬪制,偌大後宮卻始終只得皇后一人,膝下五子一女,皆系宛后一人所出,帝后之間若尋常百姓夫妻一般,執手白髮,伉儷情深。

正所謂,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至此留下一段亘古不絕的佳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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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宛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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