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雨過天青。

一夜豪雨後,天空是幾近萬里無雲的晴朗,清晨的地面是遍地泥濘,極不好走。雖然一不喜歡走在這種路上,此刻顧不了那麼多。

提起包袱,蘇寶岩幾乎算是落荒而逃地逃離他居住了十餘年的家。

沒想過會是在這種情形下離開。本來計算著沒事兒想家時還可以回來瞧瞧,這下可好,短時間內絕不敢回來了……

本以為會懷抱濃濃的思鄉情緒,和上對外頭多彩多姿世界的嚮往,帶著滿懷期待的亢奮和淡淡離愁,暫別這個十餘年從來未曾離開過的地方。

怎麼也想不到會落到這步田地……昨晚的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記憶中影像無法連貫,也許是因為燭火閃爍不定,映入眼裡的畫面會有中斷。不過,薄酒入喉,以小腹為中心延展開來的暖意熱潮,倒是清清楚楚的記得。

握住那雙在年幼時總護著他的手,心裡頭的震撼怎麼都難忘。

這個人,長他兩三歲,自小就嘴巴壞常愛取笑他、愛鬧他,每次父親酒後發脾氣打他時,為他擋著的也是這個人。

隨著年歲增長,身材高了、長壯了,在這人面前仍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也許,是平雨待他的態度使然;也許是,自己也總不自覺的依賴。但不管什麼理由,終非長久之道。就算再親的兄弟也都得各自成家立業,沒有誰能夠永遠去依靠誰;所以決意出走,離開所能依賴的一切,學著自己獨當一面,憑著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面對所有風雨。

雖然如此,對那從小就護衛著他的身影,他還沒有想過會有與之平起平坐、甚至超越的一天,無論在哪一方面。

雖然知道自己身高高過他了、體格也較他來得壯碩,力氣比他大上許多;畢竟,筆桿兒的重量和大刀的重量差很多——從來沒想過可以這麼輕而易舉的壓制他所有反抗。

沒有想過,自己的手掌已經大到可以環握他的手腕、或者,該說是從來沒有想過他的手腕會這麼細?那曾為自己擋下多少責罰的手,曾多少次在年幼時為自己拭淚的手,原來竟是這麼細的一雙手?唔……雖然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還是知道自己應該算蠻……粗暴的?像頭野獸撲食獵物似的,差點沒用撕咬的罷了。

忘了真切該怎麼形容那時的感覺,也忘了是什麼理由會想咬他,總不成是因為扒開衣裳后,瞧見一身細皮嫩肉活像白斬雞似的,所以餓了想吃吧?

然後啃啃咬咬到讓他忍無可忍,終於暴出一句:「做什麼啦!餓了飯菜在桌上啦!別咬我……唔……」嫌吵,便學著過去偶然間偷瞧見人堵嘴的方式,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吵嚷、也許真該是獸性大發吧。

有生以來第二次看見他掉眼淚,雖然有點難過、有點捨不得,沒動過停止的念頭。只是由著他哭到哭不出聲,不停地發抖;貪戀他身體內部的溫暖柔軟而再度推進時,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度泛濫於水跡未乾的面頰上。

直到第二天早上清醒后,才抱著頭懊悔;甚至不敢看平雨給折騰到多凄慘,只想到他一定會很生氣、不會原諒自己。

平雨生起氣來很恐怖的……所以,匆匆提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很沒骨氣的落荒而逃,避風頭去……這,真是個不好的開始。

俗話說得好,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那麼不好的開始呢?這時候,寶岩難得聰明的不去想這個問題。

就先避避風頭,出去磨練磨練,等他氣消了再回來道歉吧……

***

空山新雨後,林間充斥著水氣。

這樣的空氣,照理來說不應有血腥味,但寶岩偏生就是聞到了。

不像是野獸的血味——至少,不是他所碰過的獸類。那味道讓他硬生生自午後甜睡中驚醒,不假思索自棲身避雨的樹洞里跳出來。

離鄉后,一時心裡也沒個底要上哪兒去;朝東走了幾天,還沒離開山區。

這天,碰上午後陣雨,就近找了個樹洞窩著躲雨。看看雨勢似乎短時間內不會停,便打個盹兒、等雨停再走。沒料到會被血腥硬生生鬧腥。

鼻翼略略抽動,仔細確認不是自己聞錯;側耳凝細聽,遠方似乎隱有金鐵交鳴之聲。什麼情況?該不會……

尋著味道,拎起包袱,朝來源奔去。

鐵鏽味說濃不濃,說淡不淡。地面上躺了三五個人,也不知還有氣兒沒有;幾輛鏢車有的翻倒了有的橫著、鏢橫七豎八,七八個人正拿著亮晃晃的刀劍,你來我往的捉對廝殺。寶岩愣愣地傻在當場,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平雨說過,人不可貌,長得兇惡的人不見得就是壞人,長得看起來溫和無害、一副正人君子樣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好人;該幫誰好?

服飾較為整齊統一的一方,看來似乎落在下風,但那也不代表他們一定是被欺負的人,畢竟也不是沒看過那種欺負人反倒踢到鐵板的……!不管怎麼說,殺人就是不好!

眼見一個滿臉大鬍子的漢子被殺傷倒地,與其對手的那人,正打算補上一刀了結他的性命,寶岩立時隨手撿了塊石子擲出,同時縱身加入戰局。

給那石子正中刀鋒,虎口一震,鋼刀幾乎要脫手;一看之下乖乖不得了,精鋼鍛的刀上竟崩了好大一個口子。抬頭大喝:「哪來不開眼的兔崽子?膽敢管老子閑事。「

寶岩則沒空搭理他,「大叔你沒事兒了吧?「慌慌張張地將人攙起半坐著,緊張問道。

「哎……輕點……「似乎是不小心碰著了大鬍子的傷口,通得他呲牙咧嘴。」照你這麼粗魯的攙法,沒事依然會變有事……「

「啊?」還有心情笑,那應該是沒什麼大礙吧……「對不起。」

「我說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小心背後!」還么來得及嘮叨完,便發現了寶岩身後的危機。原來之前刀式被寶岩擲出的石子阻攔的漢子,回過來見慣用的罵對方不予理睬,便起刀再度劈來。

「難怪平雨說外頭的人陰險……」寶岩慢聲嘀咕著,手腳倒是不慢。

立時鬆手、低頭避過刀鋒、旋身順手一拳打在那漢子腹上。那漢子順著寶岩是力方向直直飛出去,讓寶岩瞧得一時傻眼。「糟糕……一時忘了控制,出手太重了點……」

那大鬍子也呆了,沒想到這麼一個看來乳臭未乾的小夥子,動作竟快到這種地步、力道也驚人。似乎還來不及眨眼呢,人便已被打飛出去。這年輕人是啥來歷啊?

「平雨會生氣的……啊,不對,平雨不會知道……」抱著頭,就地蹲下來喃喃自語,一臉苦惱的模樣。「可是平雨說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遲早他會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怎麼知道他動作那麼慢,不經打……那話是怎麼的?唔,情有可原?」

「小夥子你在啰嗦啥呀?架還沒打完,你窩在那邊做什麼?孵小雞不成?」大鬍子畢竟見多識廣,很快便回過來:回頭見那群賊子聽見同夥慘叫便加緊了手上攻勢,造成自己同伴險象壞生,連忙大聲呼喚寶嚴協助。

「啊、我……」寶岩茫然抬起頭、有些不知所措,見人落入險境時是反映迅速的衝上前去。「住手啊……」邊嚷著,邊一腳踢飛某個人的刀。

險險側身避過一刀,順便一肘子在來人腹上狠狠一撞,劫匪們見情況不對,立時舍下年輕鏢師迎戰寶岩。「哪來的毛頭小鬼?」刀如虹,聲似洪鐘。一劈一掃,虎虎生風。

「我有名有姓,不叫小鬼。」說歸說,閃歸閃,邊說話邊打架其實是很容易變成滿嘴風沙。一個分神,臂上險些給划道口子。

「哪來這麼多廢話!」

「這哪裡是廢話……」

「大叔……這些人該怎麼處置?」幫著眾人初步處理一下傷口后,蹲在被密密實實捆成跟粽子沒兩樣的匪徒身旁瞧了半晌,寶岩回首向著那滿面鬍子的漢子問道。

「什麼大叔!」大鬍子正清查鏢車是否有損,乍聽這種稱呼著實愣了愣。「格老子地把我叫那麼老乾嘛?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頭兒,這你也不能怪人家呀;誰叫你老是不肯刮鬍子,也難怪人家會把你當成老頭子嘛。」一旁的年輕鏢師,雖臂上腿上傷了幾道,精神倒還不錯。見狀,幫腔著打趣道。

「什麼話,」皺起濃眉、睨視年輕鏢師一眼,「那麼老子當初錯把『秋塘月』這個名字當成女娃兒,也不能怪我嘛。」

秋塘月聞言臉色微紅,抗議道:「頭兒你真不夠意思,老拿這我改變不了的事實來取笑我。況且這根本是兩回事,怎能混為一談?」

「怎麼說個兩回事?還不都一樣。」微挑眉,聳聳肩滿不在乎的道:「都是認錯了嘛。」

「話不是這麼說。雖然你一臉大鬍子看起來是老了些,但你也確實長人家個十來歲,叫你聲大叔,也不過分啊。」

「總比你不過晚我幾年出娘胎,還常給人家當成斷奶沒多久的小毛頭好吧?」說罷,還不忘撇撇嘴,擺出一副不屑的模樣。

「你……」秋塘月的臉又紅了幾分,正似秋海棠。

「好了好了別鬥了,也不怕給人笑話。」趙淮濟幫著整理鏢旗,聽著兩人鬥嘴終於忍不住插口道:「小塘,別跟頭兒一般計較,他自個兒的名字也沒多有男子氣概;留鬍子更是因為他那張臉早些年常給人當成小姑娘,比你還慘哪。你就當可憐他,別跟他計較。」

「哦?頭兒的名字?」眼睛眨巴眨巴、滴溜溜地轉了轉,「沒提我還沒想到,進鏢局這麼多年只知道頭兒姓狄,倒沒聽說過頭兒叫啥名字。」被轉移了注意力,秋塘月看來十分興緻勃勃地追問道:「趙三哥,快說來聽聽吧。」

「我……」大鬍子翻了個白眼,「老趙,咱們哥兒們這麼多年,你怎麼掀我的底啊?真不夠義氣。」

「我只不過是聽著你提小塘的名字像女娃兒,不禁想起幾年前曾有人寫情書給狄大小姐狄蘊華的事而已……」

「老趙,你今天吃錯藥了是不?」

「沒啊,除非你在給我的飯菜里下了葯。」聳肩、攤手,一臉無辜。「只不過是剛好聯想到而已。」

「咦?狄大小姐?」秋塘月眨眨眼睛,「那是誰?頭兒的姐妹嗎?」看看大鬍子,再看看趙淮濟;前者一臉無辜直翻白眼,後者則一副不干我事的樣。「難不成……那是指頭兒?」

趙淮濟咧嘴一笑,「我可什麼都沒說喲。」

「哎,原來頭兒有這麼慘痛的過去啊……」秋塘月邊點頭,「那的確是比我慘上許多。頭兒,同情你。」

「夠了……通通給我閉嘴。」狄華擺擺手,一副快受不了的樣子。「說點正經的,別再瞎扯這些有的沒有的。老趙,這群人……你覺得要怎麼處置?」

趙淮濟微揚眉,沒再追究狄蘊華太過拙劣生硬的轉移話題技巧。「這些人啊……」撥開散落在額前的發,略作思索。「手法下流又出手這麼狠,送官府吧。居然還用上迷藥……若不是這位小兄弟出手幫忙,弟兄們只怕會死傷慘重,咱們就也不用跟他客氣了。」

「正好和我的打算差不多,」狄蘊華微微一笑,「那就這麼決定吧。」話鋒一轉,向寶岩說道:「對了,小兄弟,直到現在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呀?」

「……我,」蹲在地上雙肘擱在膝上、單手托腮,聽他們談話正聽得有趣的寶岩,對於話題焦點突然轉到自己身上,稍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姓蘇,蘇寶岩。「

「你是打蜀中出來的吧,要往哪兒去?「趙淮濟瞄了眼寶岩的服飾裝扮、順著狄蘊華的話頭問道,細長的眼微眯。

「我……要往……「寶岩遲疑了一下,沒立刻答。

「怎麼?不方便嗎?「似乎是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和藹可親些,趙淮濟努力微笑,細長的眼再這麼一笑便給眯成一線,看起來平添幾分危險的味道。

狄蘊華一拍額,「老趙,就不是我愛說你,你難道忘了自個笑起來是什麼樣嗎?活像要把小孩誘拐去賣的人口販子。教人家怎麼放心說啊?「

趙淮濟冷眼睨狄蘊華一眼,「狄大小姐,安靜點沒人會當你啞巴。」

「哇哇……你……」

「狄大哥,我不是不放心啦。」寶岩連忙解釋道:「只是我自己也還沒決定好要到哪去,才會說不下去。趙大哥看起來人很好,不會像人口販子啊。」

「這才像句人話嘛……」

趙淮濟邊嘀咕邊整理好鏢旗,走到寶岩身邊跟著蹲下,拍拍他的肩膀道:「既然你還沒決定好去處,不如就跟咱們一道走吧。到咱們鏢局裡住幾天,讓咱們好好答謝答謝你。」看寶岩似乎有些躊躇,很快便接著道:「你幫咱們這個大忙,若不好好答謝你、儘儘地主之誼,出去咱們可是會被人恥笑的;你就別客氣了。」

「我……唔……好吧,那我就不客氣打擾了。」主意打定,寶岩笑得極其燦爛。接著像想到什麼似的,話鋒陡然一轉,「對了,趙大哥,你方才說……這群賊子出手如此兇殘,所以直接送官;難道如果他們不是那麼狠,就放任他們去嗎?」

「這嘛……」

趙淮濟以指代梳將散落覆蓋住額頭的發向上扒梳,淺淺一笑道:「走鏢這回事嘛,除了講究實力外,最主要還是靠人脈。今日我留人三分餘地,來日人給我幾分薄面。況且……」頓了頓,微笑變得有些凝重,目光飄向遠方。「這時代……做賊做強盜的常常十之八九不得已,大家也都是要討生活……」

寶岩點點頭,似懂非懂。趙淮濟微笑里的凝重,讓他不禁想起平雨。能夠獨力撐起一片天的人,是不是笑容里都會帶點凝重?無法擺脫的包袱、無法明言的陰鬱……

***

日薄西山頭,燕歸檐下窩。

踩著被斜陽拉得長長的影子,平雨提著滿滿一藍青菜,行色匆匆的趕回家。

「平雨!這麼急著上哪去啊?」

「啊?」猛然停步回頭望,是住村口的張大嬸。「天色晚了,我得趕在石頭回家前做好飯等他啊。不小心在唐娃那兒待得太久……啊、不多說了,我得快些回去,大嬸再見。」話落,沒留意到張大嬸錯愕的獃滯表情,急匆匆的快步離開。

「……等石頭回家?石頭不是離家出走好一陣子了嗎?」

倉促趕回家,打開門、衝進廚房放下菜藍,平雨熟練地捲起袖子準備生火做飯,不經意瞥見手臂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紅痕,動作停頓下來。

對了……他走了……

這麼趕著做飯,是要做給誰吃?一種帶點酸澀的感覺悄悄籠罩過來,握著自己的手腕發獃。都這麼多天了,痕迹還沒完全淡去;都這麼多天了,他還沒習慣。

一個人的生活。以及獨處時就會悄悄包圍過來的酸澀心情。不能說很難過,只是,不喜歡吧……?不怎麼嚴重,逃避不了。

從來不知道這間房子這麼大,大到不管走到哪裡都很空曠。

平雨,我回來了,興高采烈的撞開門,總是忘了控制力道,因而製造出轟然巨響,讓那扇木門看起來搖搖欲墜。「今天的收穫不錯呢,你看。」

「好啦好啦,跟你講過多少次了,開門時輕點嘛。就算手上提滿東西沒辦法開門也可以叫我幫你開啊,老是這樣撞,哪天把門撞壞了看該怎麼辦。」

「啊……對不起嘛。」放下手裡提的野味、藥草等雜物,搔搔頭,略帶懊惱的表情當孩子氣。「我總是記不得……」

無聲嘆口氣,拍拍他的額頭「……這次算了,下次要記得啊。」或許和一個溺愛孩子的父親很像,犯下過錯無傷大雅也就一再原諒。「今天帶了什麼回來?」

「啊,對了,這個這個,你看,」表情的轉變相當迅速,倒出藤藍里的草藥。我花了不少力氣才採到的呢……

他像個急著獻寶的孩子,讓平雨看他努力一天得來的成果,所以總是等不及慢慢開門而乾脆順著沖回家的勢子一舉撞開。

總是、總是啊……聽得慣了,如今卻再也聽不見他吵嚷的聲音,空蕩蕩的房子,霎時安靜不少,靜得……喲點恐怖。

「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呢?喃喃自語,說出口的話得不到響應顯得屋子更加空洞。然而不敢想,也不願想的是,他究竟回不回得來……

***

京城。繁華吵嚷,不管在哪一個朝代,都是京城所擁有的特色。

城裡最熱鬧的,要算是西街;在西街上,有一家頗有名氣的鏢局——「飛虎鏢局」。

說自其創建以來,幾乎從未失過鏢。除了因為總鏢頭面子大之外,更有傳言說不知何故,凡是有想找飛虎鏢局麻煩的,都會莫名其妙出意外;但就表面上看來,似乎都與飛虎鏢局本身無關。曾有人想找出暗地裡為飛虎鏢局護盤的勢力是哪一方,卻總是不知所終。

線索斷失的地方千奇百怪,並且不曾重複,教人要查也不知從何查起。

與西街對稱的東街,雖然不像西街那般繁華,卻也是許多商家匯聚的地方,京城裡最出名的綉庄「千紅庄」便是位於東街中段最熱鬧的區域。

千紅庄的綉工號稱是天下第一,出產的貨品自然是一等一的。龍飛、鳳舞、飛禽走獸、花草樹木,不管綉什麼,都栩栩如生。

然而千紅莊裡最好的貨品,卻並非出自莊裡的綉娘之手,而是位於東城門附近一條不起眼懂得巷子里,一間不怎麼引人注意的綉庄——「染坊」。

花香,隨風飄送。窗前人斜倚窗欄,半斂眼帘,道不盡風情萬種,人比花嬌。

似最純凈、不沾人事的少女,也似歷遍風霜的婦人。眉目間有如含滿無盡慈悲、垂簾蒼生苦痛,又像帶著濃濃冷冽無情、殺人不眨眼的殘酷。

藍穹靖,「染坊」的當家,自個兒本身的女紅雖稱不上頂級,手下卻有兩個一等一的綉娘,這是較為人所知的;然其並不只有一種身份,則罕有人知。

「……大致上,外頭最近比較值得注意的事就是這些了。至於城裡……」戚霜白邊翻著手裡的備忘小冊子邊報告著,「這兩天沒什麼特別的大事。不是拉人家做壽就是兩家結親,也有幾個出門去做生意的、或家裡娃娃出了些有的沒的狀況……」聳聳肩。「這兩天,都是這些瑣事。對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翻過幾頁,「西街的飛虎鏢局,去年八月出發的那趙鏢已經回城,還帶個陌生的小夥子回來。似乎是路上遇著厲害的賊子時,突然出現幫了他們一好艘,據說來自蜀中……不過消息還沒驗證過,無法確定可信度多高。」

「哦?蜀中啊……」溫婉嗓音低柔,抬手輕撫上好羊脂白玉一般溫潤無暇的額、若有所思沉吟。「好遠的地方哪。他來京城的目的?」

「據他自個兒說是在家鄉待久悶著了,出來闖蕩闖蕩,真正目的仍需觀察。」

「嗯……那就繼續觀察吧。」水色薄紗口微笑。「橫豎最近沒什麼大事,就當打發時間吧。哪,還有些什麼事?」似不經意的目光飄向窗外,停在一朵黃花上。

「還有……」霜白偏著頭想了想。「太原瘋海鈞遭到滅門、一家三十七口無一生還的消息已經在江湖中傳開來了;煌哥哥他們傳消息回來,約莫下一次月圓之時便會回來。」

「噢……」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盤算些什麼。「我知道了。報告了這麼久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溫柔語調、似關心的言辭,也像是不容反抗的命令。

「是。」戚霜白躬身行禮后,退了出去。

***

飛虎鏢局。午後,寶岩在空曠的院落里,徑自練著拳。

「蘇兄弟!」趙淮濟自屋內走出,邊走向寶岩邊交換著他。

收了勢,寶岩才回過身向趙淮濟笑道:「趙大哥。」

「哎,叫什麼趙大哥,不是早跟你說過叫我老趙便成了」邊不是很認真的抱怨嘀咕著,邊伸手搭向寶岩肩膀。「你來到京城也好一陣子了,過得還習慣嗎?」

「嗯。」點頭微笑,「鏢局裡的大家人都很好,過得很習慣。」撇去不時會想念起留在故鄉的那個人之外,對京城的一切都適應良好。

「習慣就好。哎……」拍拍寶岩的肩膀,略作思索后開口說道:「有沒有意思在咱們這兒待下來?總鏢頭昨兒說起,差我來問問你。」

「我?」先是微微一愣,然後遲疑地說道:「這……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

「哪兒的話。」用力一拍寶岩的背,「覺得麻煩的話就不會問你要不要留下來了,咱們總鏢頭精明得很,可從來不是那種會自找麻煩的人。」

「啊……」給這麼一拍,笑開來。「那我就先說謝謝羅,來日還有勞趙大哥多照顧。」

「我去你的混小子,跟你說過幾次還改不過來。」聞言,眉一皺,敲敲寶岩的腦袋嘀咕:「真不好意思跟著頭兒叫我老趙的話,叫我趙三也成啊。」

寶岩摸著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瞧著那副帶點傻氣的老實模樣,本就只是純嘀咕的趙淮濟也發不起脾氣。卻,還是有些想捉弄人。「記性不好的孩子,該罰、該罰。哪……就罰你今天一天跟著我走,晚上一道去春風樓?」繞過背部在肩上的手腕回扣,形成鎖寶岩頸部的姿態。笑,仍盈彌面。

「春風樓?」寶岩一臉茫然,「那是什麼地方?」

「跟我去就知道啦。」趙淮濟拖著寶岩往外走,「保證你大開眼界。」

***

樓名春風,進出此樓的人,也多半是滿面春風

春風樓,在京城裡與千紅庄齊名,位於西街中段,最繁華的區域。

千紅庄出名的是織物、綉工,春風樓出名的是什麼呢?春風樓,憑的就是這「春風」二字——樓中美人一笑,總教人如沐春風。

華燈初上,春風樓前比白天要熱鬧許多。

趙淮濟與蘇寶岩一踏進春風樓,便覺香風撲面,一位身著紫紗袍的麗人立時蓮步輕移、迎上前來招呼。

「趙爺——你可終於來了。蓮兒盼著你出現,可盼到幾乎要望穿秋水哪。」聲音雖甜不伲,香氣雖濃郁卻不嗆人。

「有事兒忙去了嘛,我也沒辦法啊。」

趙淮濟已司空見慣,毫不在意的攤手聳肩,「再說,我這不就來了嗎?說想我,蓮兒這會兒人在哪兒呢?」

麗人抬袖掩口輕笑,「蓮兒一聽說您來了,便立刻回房補妝去了呢。瞧她對趙爺多痴心啊,可受不得在你面前有一絲不體面哪。」

「我對她也不差啊,手邊的事兒閑下來就趕緊過來找她,對她還不好嗎?」趙淮濟擺出一臉無辜的神情。

「好不好都是你在說的,我這局外人能插口什麼?」半真半假的略帶嗔怪,以指減拈著紗巾輕拂趙淮濟的手臂,「不說這些了。蓮兒要補妝,得一會兒才出來,趙爺先到廳里坐坐吧。來得可真湊巧,姑娘們正要開始唱曲兒呢。」眼波流轉,似乎這才注意到寶岩的存在。「這位公子……該如何稱呼?頭一次來吧?眼生得緊。」

「我這兄弟姓蘇。年紀還輕、閱歷淺,就有勞你多照顧了。但,可請千萬手下留情、給我個面子,別嚇壞他了。」邊說著,邊向麗人拱手。「蘇兄弟,這位是檀梓,春風樓艷名遠播的美人。

檀梓柳眉一挑,甩著紗斤笑罵道:「什麼時候趙爺學會這種說話方式?教奴家不禁要為蓮兒的將來擔心啊。乍聽之下像是在贊奴家,仔細想起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能進得春風樓哪個不是美人?艷名遠的是春風樓的美人,可不是我檀梓。「轉而向寶岩道:「蘇公子,千萬別學這種壞榜樣啊。「

「冤枉啊,我可是真心意的稱讚你呢。」趙淮濟再次聳肩攤手,「你太多心了,要注意喔,想太多會老得快。」

「去。」揮舞紗巾,紅唇微噘嗔道:「就會咒人。」驟然話鋒一轉,「不多扯了,姑娘方才已經進去準備,算算時間約莫要開始唱了;想聽曲兒就快進去吧。」

趙淮濟爽朗一笑,「那我就先進去聽曲了,待會兒見。」拖著猶自怔愣尚未反應過來的寶岩徑自往內間走去,不曾看見,檀梓在背過身後,眼底閃過一抹難以言的深沉光彩。

一同聽曲的人相當多,多到趙淮濟與寶岩進廳后,只能挨著角落坐著,沒法兒挑揀多好的位置。才剛坐定,一聲象徵起始的琴鳴然響起,肅靜所有人的竊竊私語,也引起自進廳以來一直好奇地動張西望的寶岩注意,將視線移至眾人前方的一簾紗幕。

紗幕很薄,隱約可見紗幕後纖影晃動。隨著似水波搖蕩的飄渺琴音,一名少女緩緩掀起紗簾,飄然步出。似被貶下凡間的仙子,清靈出塵的歌聲里,淡淡哀愁。

跟從琴音高低起伏,時而似春雪初融細流涓涓,時而慷慨激昂似驚濤拍岸,時而又如霜倒雨劍凜冽逼人,又或者溫泉水般溫暖柔和。

寶岩沒去細聽少女的歌在唱些什麼,只是聽著旋律突然想起那個以雨為名的人。

離家好久了,不知道他過得好嗎?還不能回去、還不能回去,還有好多好多的事不懂,還只不過離家幾個月而已,才不過幾個月沒見到他而已……還撐得下去、還撐得下去,雖很想見他,但如果現在回去就前功盡棄了,還不能回去!

***

同樣的夜,在蜀中這無名的小村落里,帶著幾分蕭瑟。

窗外微雨飄零,自窗縫透進的風來都含著幾許涼意。施平雨躺平在床上,翻來覆去硬是睡不著。是,太冷了嗎?

翻身坐起,棉被團團捲起,將略嫌細瘦的病骨包裹得密密實實,卻沒有辦法多添幾許暖意。棉被不過是隔絕了溫度、阻止熱力流失,無法讓一個缺乏熱度的身體得到溫暖。

雨勢漸大。

夾雜著電閃雷鳴,很像數月前那個夜晚。滿室漆黑,獃獃圓睜著雙眼也不知焦點該落在何方。淅瀝瀝的雨聲,說不出的寂寥。

「我不生氣了,你趕快回來好不好?」聲音低低的,箱對自己說話,理所當然沒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漸趨密集的雨聲和悶沉雷鳴。

「人一時間回不來的話,至少、至少也捎封信給我啊……」語聲越來越低,就不知道是想不到能再說些什麼?或者是,千言萬語都要說,卻苦無對象傾訴。

水滴打在被上,悶然一響;平雨困惑地自被窩伸出手,思索著:漏雨了嗎?

伸著手等了半天,沒接到半滴水,倒是一低頭,便又聽見一聲悶響。有所瞭然,縮手摸摸自己的臉,喃喃自語:「果然是漏雨了……可這不像屋頂可以補啊……」這樣的缺口,並不是他自己一個人就可以補得起來的。

跟著窗外雨滴降下,水珠的滾落頻率也高了:不似窗外的雨聲是漸漸,只是濕了一片……

***

「蘇兄弟?」趙淮濟說著,邊伸手推推寶岩的肩膀,「你怎麼了蘇兄弟?」

「啊……」恍然回過神,琴與歌都已經停歇,那位不太像凡間人的少女早已消失蹤影,人群也開始四散。「曲兒唱完啦?」

「唱完好一會兒了,就你在發獃沒發覺。怎麼?在想些什麼?」

搔搔頭,「……想起一個故鄉里的人……」

「故鄉人?」趙淮濟笑得有點賊,手臂勒向寶岩頸脖。「兒時玩伴、心上人?」

「唔……算是兒時玩伴吧……」垂首,若有所思,想著平雨和自己的關係,不該只是單純說成兒時玩伴而已呵?但要多說什麼,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看著寶岩的神情,似有瞭然。眉一挑,調笑道:「不單隻是兒時玩伴吧!瞧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在想心上人。走走走,去喝個小酒解悶兒,蓮兒不知道準備好沒有……」

「咦?」寶岩茫然抬頭,「我們聽曲兒也聽了好一段時間吧?姑娘家補妝需要補那麼久啊?」一臉獃滯,看得趙淮濟直笑。

「一般來說是不需要啦。」笑了一陣子之後,好不容易勉強止住,「不過檀梓說蓮兒要補妝,意思是她屋裡有別的客人,不方便出來見我。直說嘛,怕惹得我心裡不愉快,所以就說要補妝羅。」

「咦……?這樣啊……」偏著頭喃喃自語,「好複雜。」

「你啊?剛從蜀中出來,還很多事沒見識過。」頭靠著寶岩的頭,親親熱熱地一副好哥倆的模樣。」江湖上很多時候,簡單幾句話,話里玄機可多得很,「

「嗯……「越來越能理解,當初平雨反對的理由。

依舊無悔,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路。選擇了不想再總是只能依賴,總是被當個孩子,就必須承受大人要承受的東西。

「啐……別這種表情嘛,開心點,嗯?」看不下去寶岩有點憂鬱的表情,拖著他就往廳外走。「檀梓是出了名的風趣,今兒就請她為你解解悶好了。」

***

次日。

睜開眼,滿目朦朧似幻似真的紫。紫紗幕簾、紫色窗紗,垂下的流蘇也是紫色的。

鏡台前,身著紫紗衣,端坐梳妝的女子,有點陌生、有點眼熟。蘇寶岩坐起身,撫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混沌不清的腦袋仍無法理清現下的狀況。「唔……」

「醒了?」女子回過頭,細緻精巧的五官是昨夜初識,叫什麼名兒來著……檀梓?但見她優雅的站起身,端過擱在桌上的白瓷碗,「剛好趁熱喝下吧,頭就不會那麼疼了。」

「啊,謝謝。」連忙接過碗,就口飲下。

檀梓笑吟吟地望著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平雨是誰?」

「唔!咳咳……」正專心喝醒酒茶,冷不防因為這一句突然冒出來的話岔氣嗆著。

檀梓伸手輕撫他的背脊,「小心小心,喝慢點兒,沒人跟你搶。」故作無辜的調笑,粉飾純屬蓄意的惡作劇。纖纖素手、柔嫩的觸感毫無隔閡的貼上裸背,讓寶岩這才發現自己竟沒穿衣服。

好容易順過氣,「你……你怎麼會知道平雨?」他可記得他連對趙大哥都沒提過呢?

「昨兒個……蘇公子喝醉了酒,在奴家耳邊嘟嘟囔囔的就是低聲嚷著這個名字,不知道也很難啊。」毫不在意的笑著,讓寶岩漲紅了臉。

「哦、我……我還說了些什麼嗎?」不敢再看檀梓,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昨夜溫軟的觸感似乎仍有些許殘留。

甜甜的脂粉浸透嗅覺,和記憶中的氣味其實是大不同的,卻不知怎的會搞混?該說是醉酒後模糊了辨別的能耐、還是太想他?最清楚的記憶還是頓在那一張哭泣的臉,是捨不得、是心痛,是明知道不應該還持續。

「惹得心上人哭,不太好喔。」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拋出這麼一句。

「我、我……」支支吾吾了好半晌,答不出半句話。

說平雨算是心上人?好象可以這麼說又好象不太對。但無論如何弄哭平雨都是他的不對、都是他的不好,所以也沒什麼可以辯解,只能漲紅一張臉,好半天說不出話。

睨視寶岩片刻,檀梓突然「哧」一聲笑了出來。「哪,不鬧你了,你這人還真是老實得可以,再玩下去真像我在欺負你。」

看寶岩的摸樣依舊呆楞,檀梓抬袖掩口輕笑、舉手投降。「好吧、好吧,就當奴家敗給你。哎,我說呢,哭沒有關係,因為哭的理由有時候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是太高興了,不必太在意。」

「可是……」懺悔似的低下頭,「他不像是太高興了所以哭啊……一直叫痛……」聲音漸低,末了像突然發到自己講得太多、舉手捂嘴,卻已經來不及。

偷眼瞄向檀梓,只見她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眉目神情儘是促狹。「一般說來……第一次會哭是正常的,不過會一直叫痛嘛……」頓住不語,放線釣語。

魚兒很快的上鉤,忍不住順口問了下去:「怎麼樣?」

檀梓故作無奈、兩手一攤,「就是你太粗魯羅。」

寶被戳中致命傷,立時縮成一團,苦著一張臉,什麼辯解都說不出口。

他也知道他很粗魯啊,只不過就是、就是……就是那個時候,沒有心思想到這些嘛……「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當然,很清楚這不是一句「不是故意」就可以帶過的問題,可是他現在自覺還沒有那個能耐去承擔平雨可能會有的怒氣。

胡亂討論著奇怪的話題。也許並不是很適合的,但就是不自覺的說下去。和平雨之間的一切,思思念念、欲訴無人聞。想他、想他,不能回去,也還不應該回去。

和趙淮濟並肩出了春風樓,不經意一抬眼便瞥見一個萬分熟悉的身影自春風樓對面的店前走過。「平雨?」驚呼出聲,隨後快步追了上去。

春風樓位於西街最熱鬧的區段,人來人往、如潮洶湧自是難免。

很努力想要靠近那名少年的寶岩,被人群拖慢了速度。自身後望去、感覺好相似,無法確認方才匆匆一瞥望見的側影究竟只是看錯眼?還是……

少年移動得很快、好幾次都差點跟丟;人群如潮,怎麼也無法追得近些,連追過好幾條街,單薄身影猶在遙遙彼方。直到遠離了市集,寶岩才能夠以較快的速度移動靠近,卻在轉過街角后、失去了少年的蹤影。

茫然若失。呆立原地,像所有氣力突然被抽空。

理智上知道、那應該不是平雨,平雨不太可能追著出來;就算追著來了、以平雨的腳程,沒可能那麼快到得了京城。再者,就算一切因素都不考慮好了,平雨的身體不是很好,通常不會走那麼快。

還是抱著萬一的想法。如果、如果那是平雨……?

現在,想這些也都沒用了,人影已不見。或許,只是一時閃神看錯了吧?只不過是一個,同樣骨架單薄的人。

「蘇兄弟,怎麼了?」趙淮濟好不容易鑽過重重人牆,晃到寶岩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問道。「是看見什麼人了嗎?」

「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搖搖頭笑答:「沒什麼,大概是看錯了。」

「嗯?」趙淮濟微挑眉,似乎對這回答不太滿意。

寶岩只是笑,不再作任何回答。

待寶岩與趙淮濟並肩走遠之後,一名少年自僻巷裡走出——正是方才寶岩追丟的那名少年。若有所思的望了寶岩的背影一眼,轉身往反方向行去。

***

「被人跟蹤?」藍穹婧微揚眉,凝神沉思。

「嗯,眼力不錯,在西街人那麼多的地方,居然甩不脫。不過,隱藏自己行跡的功夫倒差得很,或者,他根本不怕我發現。」少年的聲音很溫柔,柔似水。

「……在哪兒發現被跟上?」

「春風樓附近。」

「嗯……」沉吟片刻,「先去忙你的吧。我再問問看檀梓,那邊有什麼消息沒有。」

「是。」少年輕輕點個頭,慢步走了出去。在出房門時,一名少女擦肩而過。安靜無聲,淡淡一笑為禮。少女亦應以一笑,笑容卻略嫌太僵硬了點。

藍穹婧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只是淡淡問道:「庭秀,什麼事嗎?」

「她們回來了,雖然受點輕傷、任務圓滿達成。檀梓姐託了口信回來。」望向藍穹婧的眼神中,傾慕之情難以自抑。

「我知道了。」斂下眼帘,似在盤算什麼思索了一會兒,睜眼望向庭秀,「辛苦你了,謝謝。我待會兒過去看看她們。」

「哪裡……」略略暗淡的眼,因為穹婧的生疏有禮。

總是這樣的,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隔天涯海角之遙,總是待在、身旁的人所無法捉摸的地方……

***

年關將至。自有記憶以來,最寂寞的一個年。

施平雨七早八早將屋裡打掃得一塵不染,要準備做年菜時卻坐桌前愣愣發獃。思念是寂寞根源、回憶是讓人心痛的東西。那是,誰說過的話?

沉溺,浸在憂傷里,直到滅頂。

做飯不知道要做給誰吃、一個人吃的飯菜量好難控制,這樣的年,真難過。呆愣愣望向遙遠彼方,想著那個笨石頭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麼?吃得飽嗎、穿得暖嗎?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常會覺得好寂寞?

扣門聲輕響。喚回遠遊的心神,讓平雨險些跳起來。門聲未停,伴隨著唐娃的聲音持續傳入。「平雨?平雨你在家嗎?」

「來了來了!」邊應著邊匆匆站起身前去開門,開門第一件事是對唐娃抱怨,「叫那麼急幹什麼,有什麼急事嗎?」

「哎、我怕你已經開始生火了嘛……」

「怎麼?到底是什麼事?」

「我是想說……過年嘛,總是要熱熱鬧鬧才象樣;可是我家老頭那個悶葫蘆,跟他說個十句話都不見得有一句回答,有點氣氛都沒有。想問看看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跟咱們一起過年?好歹添點人氣。」

「嗯?」愣了愣,反射性問出口:「可是你們往年不都這麼過嗎?」比起唐娃,唐老爹是沉默寡言了點。可也沒到那麼誇張的地步吧?

「……那個、那個今年,我家老頭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比往年要安靜好多,悶得我快受不了了。就當我拜託你,今年過來我家一道過年好不好?」

「啊?」眨眨眼,突然想明白唐娃這麼做的理由,看唐娃裝得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也有些感動。「快別這麼說,我去就是了。」

或許是因為愧疚,唐娃自從寶岩離開后便常來找他。唐娃很活潑,有點迷糊而常鬧消化,認真說起來當初拿錯葯給他其實也可以算是個笑話,不過後果慘痛了點而已。

多虧有唐娃,讓他的生活添加不少趣味。否則,一個人的日子,會更加難捱吧?

天空,悄悄飄下了雪。

***

相同的雪,亦飄落在遙遠的京城。

酒酐耳熱后的寂靜,份外有種凈空感受;像繁華落盡后,殘存某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東西。聽得見,雪飄落的聲音,以及似自遠方傳來、家家戶戶的吵嚷熱鬧。

一時興起,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冰晶人掌很快就被體溫融化成水。靜靜看著雪花飄落於掌心,然後因手掌的溫熱而融化,漸漸聚得多了、雪水自掌緣悄悄溢出。

雪和雨,原是相同的東西。

想起,那個以雨為名的人相當怕冷。或許就因為雨怕冷,所以不是雪吧?偏著頭想了半晌,忽爾失笑——為自己無稽的想法。

水,哪知冷熱呢?

縮回手掌,抱膝而坐,靜細雪飄零。想象著,他現在就在身旁。

「我管你是不是因為練武而身體比較健壯,好漢也怕病來磨,你就給我乖乖多穿幾件衣裳,別冷著了!萬一病了那才多麻煩呢。」

平雨不過大自己三歲,論年紀應該算是哥哥。

可是平日的相處情形,他不但如父、有時甚至如母,一般的啰嗦、細心呵護。有時候不免會想,那麼單薄的肩膀哪來的氣力扛起生活的重擔?

此刻的心情,與其說是鄉愁倒不如說是想他。

不知道他過得還好嗎?相隔遙遠,漫長的距離、漫長的思念,像一片片飄落的雪花,慢慢堆積出厚的蒼白。

冬夜,猶望不見盡頭。

***

衣煌不太喜歡蒼白的顏色,所以也不太喜歡下雪。

早早就關上窗戶,如墨窗紗讓外頭光亮透不進半分,沒點燈、任房裡一片漆黑,像是這麼做可以讓心情平靜一點。

「白,」總給他一種哀傷的印象。

記得年幼時父親總是被滿目的雪白擁抱,冰冷淡漠的蒼白禁止他靠近自己的父親;到最後,父親過世時他都無法守在身旁、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看著,看著那白掠奪、吞沒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然後接著吞沒他的所有。

然而雖然說是不喜歡,卻也還沒到討厭的地步。他的感情一向不夠濃烈,那種東西,不值得他浪費自己為數已不多的情感。

突然想起不久前那個跟蹤過自己的人。坊主不知道怎麼探來的消息,得知那個人的名字叫蘇寶岩,會跟蹤他的原因是:他長得很像蘇寶岩家鄉里的一個人。

相似會是巧合嗎?很小、很小的時候聽父親偶然提過,父親有個雙生哥哥。如果伯父有子女,會相貌肖似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吧?

啞然失笑。

想這做什麼呢?是或不是,都沒有意義。蜀中是個很安靜的區域,蘇寶岩的家鄉是個很樸實的地方,在那裡生活的人們,離現在的他很遙遠。

不只是路上的遙遠而已,那裡的生活和名義上的綉莊裡工作,實則為染坊殺手的他,八竿子不著關係。

血緣應是斬不斷的牽繫,但時光與際遇的分隔是比什麼都要鋒銳的利器。縱然百川匯水而成汪洋,海咸河淡卻是不變的定理,流著相同的血又代表什麼?

窗外雪花仍舊飄飛,春暖花開像遙不可及的虛幻夢影。

當然也有人對雪沒有什麼特殊感覺,一身淡藍儒衫,佇立絕崖之上,居高眺望遠方燈光通明。

從數年前開始,每一次年關將至時,藍穹婧總會換下一身緊復衫裙、暫停手邊所有事物,抽空到這絕崖之上遠望。雖然外罩一件斗篷、穿著仍嫌太單薄,卻不畏風雪。

此時如有他人看見,也許會誤以為是妖魔精怪、或者仙人降凡,又或者是一縷飄渺無依的孤魂。不似紅塵中人,美貌絕然、氣質超然,唯眼底那一絲絲的迷惘帶了點味。

然而會迷惘的不只是人。

就算出了那份迷惘,也無法證明這具有人形的存在必然是人。

風雪漫天。敏銳聽覺卻仍察知呼嘯的風聲中,遠遠傳來衣裙飄動的音息。回身注視,半晌后眼界中出現一個纖弱身影。

待吳庭秀走近,淡淡笑道:「你怎麼來了?」

「我……」千言萬語欲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藍穹婧以動作打斷。

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回去吧。」動作溫柔、音色溫柔、語調也是溫柔的,卻沒候她響應,徑自朝下山方向行去。或許是天氣太冷,導致沾染在斗篷上的味道嗅起來也是冰冷,缺乏活人應有的溫暖。

淚水滾落凝並,恰似珠鏈斷線。

天寒地凍夜露重,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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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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