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海

寂靜海

「你喜歡海嗎?」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笑着問我這句話的那個瞬間——笑着,面對着漆黑夜裏寂靜到幾乎死去的黑色大海,連星星也沒有的悲哀里,這個瘋狂愛着浪的男人,問我:「你喜歡海嗎?」

我是筱井一郎,本名宮本道吾,連高中也沒上完的六本木小混混,十九歲就開始踏入俱樂部先生這一行,從此過起了光輝亮麗花天酒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

二十歲那年,我轉到了新宿最大的俱樂部NAST。

二十歲那年,我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

微笑着跟我第一個打招呼的男人有着亞麻色微長而乾爽的髮絲,身材有點纖細,不過立即泛出給人以好感的乾淨笑容:「我是清水一學。」他身後伸出一個應該擁有高大身材的男人的寬肩膀和爽朗面孔,立刻插上一句:「本店NO.2。」

於是微笑着的人立刻好象有點狼狽:「千堂先生!」

轉過頭來,那雙纖細而冷靜的棕色眼仁帶着笑和善意:「他是千堂道吾。」

——嗯?為了這種巧合而笑了,分別叫了他們前輩,一邊在腦子裏嘀咕:不知道「千堂道吾」是他的本名還是……

他們兩個都坐在吧枱邊,一邊聊天一邊擦酒杯、煙灰缸——本來是新人小弟才幹的活。我也坐到了旁邊去幫忙。順便和他們聊一聊,大致了解一下這個店的情況,為自己的立足積累點消息。

一個腳步聲不急不緩走了過來,清水前輩似乎是條件反射地捧起一隻新擦乾淨的煙灰缸,那個走來的人直接將煙頭按熄在裏面……

「長谷川先生,早上好。」清水前輩和千堂前輩都招呼道,站了起來,清水前輩將他的外衣接了過來,全心全意地望着他,微笑着:「長谷川先生,又來新人了。」

那是個,漆黑髮絲漆黑眼眸,表情冷淡甚至可以算高傲的男人。

好象要商量什麼,他們兩個坐到座位上去說話了。

清水前輩的表情更專註。不過他時不時低頭沉思,然後再抬起頭答出一句話的樣子,透出一種給人印象完全不同的精幹氣息來……

真是卧虎藏龍啊……

不愧是新宿第一的NAST。

那麼,在這邊的這個男人的業績不知道怎樣呢?

回頭,千堂道吾這個人也在和我一起望着那邊兩個人……

有點專註有點困惑,甚至還有點苦笑的樣子,還有不過希望依稀的朦朧……他展顏一笑,亮亮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告訴我:

「那就是我們的NO.1,長谷川政人。」

他們三個人,就是這個店裏排名前三的紅牌。

冷傲的長谷川政人,獨特的霸氣或者說那種冷冷的吸引力,他的客人多是超級有錢或者有勢的夫人。個性穩健而具冷漠中的領導力,無論什麼時候在店裏說話都是擲地有聲的舉足輕重。而他這個人居然連客人的丈夫都很欣賞這件事,就是件駭人聽聞的異數啊……

而微笑的清水一學就更獨特,他的客人群固定為新宿的洋妞——他一口流利的英語,行事作風也全盤美化,客人數量不算最多不過收入的全是高價位的美金。

至於千堂道吾,大學游泳健將出身,受傷退學后加入這一行,爽朗大方熱情的風格,迷倒了從高中女生到四十貴婦的客人群。

這家店最大的特點,其實呆了幾周后就看得出來了:這家店裏幾乎所有的先生都是聽命於長谷川先生的。其次是那個說話溫和但凡事剛強的清水一學非常得人緣。

第一個月,第二個月下來,我的業績不是特別出色……強手實在是太多了……

炙熱的傍晚,信步走向店裏的路上,迎面而來的是,清爽亞麻西裝的清水前輩和牛仔褲打扮的千堂前輩:「今天停業。」

千堂前輩笑着:「一起去哪裏坐坐吧?」

東京灣人不多的咖啡座,海浪滾滾翻卷上來的都是人……溫和開口的人是聲音和語言同樣溫柔卻堅定的清水前輩,話也,驚人:

「長谷川先生自己開了家店,我和千堂都會過去。千堂很好看你,所以想聽聽你的意思。」

海浪好大,人好多,千堂前輩的眼睛望着清水一學而不是我,我在想這不是個困難的選擇,於是我回答了「好。」……只記得海好嘈雜人好洶湧……

我們的新店就叫:彩斗,AYATO。

拉過來了NAST幾乎所有當紅的先生。

開張時的花籃從店裏一直堆到了門廳、走廊。

清水一學的笑容更加絢爛,更加滿足。

而長谷川政人只有在凝視着清水的時候,會浮出放心的微笑。

每當我在看着他們的時候,

總能發現,那個和我一樣凝視着他們的人,千堂道吾。

「千堂道吾,是我的本名啊!」搖晃着的眼神,歪斜了的視線,就差沒掉下口水來……這,難道就是號稱「千杯不醉」的人嗎?原來醉起來比一般人還要恐怖這麼多倍啊?!

二年過去了,彩斗已經開了一家分店,清水一學前輩已經是店長了。而我的業績也一直保持在前幾名,他們說,我的風格越來越象千堂前輩了……可是我的前輩,說了叫我陪他喝酒,卻在我面前醉得一塌糊塗……

有很多事情是感覺,而不是用眼睛看用耳朵聽。

比如現在這個爛醉在我面前的人為什麼醉,我大概,也是知道一點兩點的。

清水前輩的眼裏只有長谷川先生。

千堂前輩凝視的人自始至終是那個根本沒有回頭看過他的清水一學。

而我自己呢?

我……

「你喜歡海嗎?」他在問我,在海的風裏,永遠也不回頭地,望着那片寂靜的海,黑夜裏的幾乎死亡的悲哀寂靜之海……

然後他倒了下去。我只有扶住了他,回答了他的話:

「我喜歡,千堂前輩……」

——醉過而紅了的眼,會把這些所有都當成一場夢而已吧?

為什麼對一個人的喜歡,會讓人難過地想哭?

為什麼對一個人的喜歡,已經不能用別的方式表達?

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

想要你的吻想要貼近你的心臟……

抱歉我不是你想擁有的人,

可是我只是,只是,只是,這樣自私地喜歡着你而已……

其實我們直接的肉體接觸並沒有發生,而我實際也不至於象現在這樣,上演着下三濫的肥皂劇劇情:睡在一起,佯裝都是他的錯,床第間全是淫靡的氣味……

說什麼話能打擊他,又能清楚明了地表明我的心呢?

欺騙女人的話千千萬萬,可是自己居然說出了最笨的那一句,也許是最真的那一句:

「我喜歡前輩……」

奇異的沉默之後,他冷靜理智的聲音開始闡述某些事情不過是場誤會……於是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空洞地和他的聲音交錯在一起:是的,誤會什麼的我們還是忘記了好……冷靜理智客觀,達成共識。不過是場可怕的誤會。

然後,空氣中只剩下我難聽的嗚咽與失聲而泣的醜態……

寂寞的,空泛的,一個人的空間里,醜態百出。

我很不甘,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麼不甘。但是我卻怨不了清水前輩——他想必戀地比我更苦澀呵?迅速萎縮下去的的光芒,頹廢又抑鬱的眼神讓人不敢凝視,我也一樣,千堂前輩馬上就要辭職離開了……

無論看他和男或與女在一起,嫉妒這頭猛獅就會將我的心撕碎,然後一隻名為「自嘲」的惡靈再將碎片一片片拼起:你算他的什麼?!

其實上天有時候很捉弄。雖然並不在一個店裏,不止一次,我們卻相遇在不同的情人酒店裏。

相隔並不遙遠,可是自尊迫使自己笑出來。

噴涌而上的,無限的酸楚這種東西,

是對他的愛,還是無聊的自怨自哀?

我不知道……

孤獨的路上,零星的星,黑夜裏寂靜到想哭的海。

千堂前輩要走了,歡送的聚會我轉了一圈就走了,因為我的客人還在等我……

清水店長住院了,我協助年紀最大的間宮管理那幾周的雜務……

世界流動,終將,悲傷會流轉而去。

一切的眼淚,也將歸入到這樣的,死一樣的寂靜的海里吧?

那天帶了一個客人回我的公寓,本來是要留她過夜的,公司的一通急電,她跳進浴室十分鐘就光鮮亮麗地走出來,非要懶得動的我送她出門上車。

夜很黑,沒有風,灼燒的眼神,漆黑的夜裏沸騰而起的悲傷……

我毫無回應的能力,喪失了語言表達的能力,然後,這個守在我門外的男人幾步就走了過來,幾乎是憤怒著,炙燒過來的軀體……僅僅是,一個真心相投的擁抱。

失聲而泣……

貪婪廝磨的唇,我們都,喪失理性,已經不知道在哪裏了,這裏是黑夜,只有寂靜的海回蕩在四周……

「我只是,過來跟你道別……抱歉……」縮回去的手縮回去的眼神,縮回去的感覺……那個人又一次,一點也不象他的道著歉,道著那個他XX的我死也不想聽的歉!

「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剛剛自己怎麼了?……」停了一下,他沒有看着我:「清水他和長谷川在一起了……」

哦?是嗎?

「所以你要逃到沖繩去?所以過來跟我這個傻瓜道個別?」又一次的「誤會」嗎?我對於你來說,只不過是個「誤會」……全身在海的環繞下冷顫了起來……

「我不要聽……不想聽……你滾……滾!」

其實滾的是我。

其實落荒而逃的是我。

其實悲傷地要死是我,其實哭了整夜是我,其實,敗得一塌塗地的人,是我。

沖繩的浪原來一點也不寂靜,巨大地驚人。

同樣的寂靜的黑夜,一點也不寂靜的海。

說什麼好?還是什麼也不用說就可以了?

我刻骨銘心愛着的人,就在這裏。

而我,也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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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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