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兩星期之後,亞穆還在想那一天一夜的事情。

毫無疑問的,黎柔已經相信他不會在床上傷害她。然而,正如她所說,性愛並非一切。她身受其害地學到,婚姻里很多事都會傷到對方。她的謹慎委實無可厚非,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得到她全部的信任。畢竟得到信任之前,通常要先全心信任對方,但是他還沒有準備好。他也有一個無法用理智趕走的恐懼:說出真相,會失去她。

他站在蘭福特家擁擠的舞廳角落,看着艾凡瑞與未婚妻跳舞,想像大維以為失去所愛的那幾月,應該很難過吧。現在,他受的苦全部得到回報了。亞穆為他高興,可是看着他們讓他痛苦,他羨慕艾凡瑞可以公然擁著心愛的人。

「真希望我們可以跳舞,」他喃喃低語。「我們好幾個月沒有一起跳華爾滋了。」

「晚上回家后我們在畫室里跳個夠。」她說。

回家,那若是真的家該有多好。他希望他們可以一起醒來,然後一起吃早餐。他憎恨必須在黎明之前離開,尤其露莎向他報告,黎柔總是被噩夢驚醒。她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沒法在她身邊。

「我倒覺得你應該立刻入睡,」他說。「你最近休息不夠,露莎說你尖叫着醒來。」

「我沒有尖叫,而且每個人難免會作噩夢。都是這種懸疑不決讓人焦慮。我們的五個主嫌犯都沒有嫌疑,我雖然很高興,只是,現在兇手變成沒有臉的魔鬼。我需要一個真人的臉,可是我找不到。」

他知道她在逃避,沒再進一步逼問。她絕不肯討論她的夢,這或許是因為她寧可中槍也不願承認害怕。雖然最近毫無進展,但她不要他有不讓她繼續的理由。

蘭福特來訪后,亞穆和黎柔重新檢討畢樊世的朋友名單好幾次,沒有一個激起他們的興趣。他們每天至少出席一個社交場合,聽了很多也說很多,弄得頭都快昏了。然後,他們湊在一起討論,依然一無所獲。

他們試過先做愛再工作,再試着反過來。然後是工作——做愛——工作,然後做愛——工作——做愛,還是無效。他們的智力就像紡車沒有毛線,空轉着。

他也曾想,他們是否在浪費時間,但他還不準備放棄。竟然有人比他聰明,這口氣他就是吞不下。他工作這麼久,不曾有任何獵物長久逃過他的追捕。無論如何,他認為這次也不是獵物比他聰明的問題。

問題在於,這個案子從一開始,他就不夠冷靜有效。他知道原因,因為原因就站在他的身邊。除非他們之間的事情定下來,他不可能做好這件事或其他事。

他看見她的眼光從一個各人掃向另一個客人。

「我無法相信沒有任何人觸動我的直覺,」她說。「上流社會的人幾乎都來了,可是沒有一張臉讓我有感覺。」

她轉向他。「我甚至懷疑,我們執著於那五個人,是不是因為我們多少感覺到他們最後會沒有嫌疑。你難道不覺得即使環境、個性、方法都不符合,我們仍然堅持是他們其中之一,有點怪異嗎?」

「今晚就暫時別想了,你會頭痛的。」他說。「慶祝訂婚是歡樂的場面。他們是非常相配的一對,將來會很快樂。伍小姐懂得欣賞艾凡瑞的優點,他對她也一樣。雙方的個性又能互補。不過,其實你早在我說他愛她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不是嗎?」

她賞他一個微笑。「要不是那樣,我就不會責怪可憐的菲娜了。」她說。

「可憐的菲娜」現在正被圍在一小群仰慕者之間,她排開他們向她和亞穆走來。

「算一算至少有六、七顆心被你踩碎在地上了。」亞穆在她走近時說。

「他們很快就會復原,」她說。「他們一發現黎柔已經心有所屬之後,注意力就全轉到我身上,我相信很快又會轉到別人身上。」

「我看薩羅比的心意應該很堅定。」亞穆說。

黎柔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你的觀察力真好,艾司蒙。」她說。

「別討人厭,」她的朋友說。「薩羅比很聒噪,而且抱定單身主義。何況我認識他,我看,啊,從嬰兒時期就認識了。他幾乎等於另一個兄弟。」

亞穆給他的夥伴一個眼色。「夫人,你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做媒了,」他說。「難道你希望你的技巧因為疏於練習而生鏽?」

「當然不希望。」

「黎柔,你不可以——」

「當然可以。何況這是我欠你的,菲娜。」

黎柔只需看向薩羅比,接觸到他的視線。然後,她拿起扇子點一下。

想起在巴黎的某個夜晚,凱洛夫人也以同樣的方式召喚他,亞穆看見薩羅比以跟他當時一樣的、毫不猶豫的姿態過來。從薩羅比專註的眼神看來,這男人同樣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看來,凱洛夫人自由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我真抱歉,必須麻煩你,」黎柔對薩羅比說。「我跟艾司蒙說起你在地中海賽船的事。是雷克弗跟我說的,他說過程非常的快,但我不記得究竟是幾天?」

「天啊,陳年舊事。」菲娜低聲埋怨。

「的確,十年前的事了,」薩羅比說。「我年輕時的傻事之一。一個月或六個星期,我只記得,以分毫之差贏了雷克弗,並發現倫敦冷得像地獄。」

「我記得你大部分時間都是喝醉的,醉鄉時間容易過嘛。」菲娜嘲弄的說。

「那些都過去了,」他說。「菲娜,你不可以用我年少氣盛時的胡鬧責備我,當年的你也不是禮儀的模範。你在蘭蒂這個年齡時——」

「提起女人的年齡是非常不禮貌的。」她用力扇著扇子。

「哎,你又沒有那麼老,還稱不上破舊。」他說。

菲娜轉向亞穆。「看吧,艾司蒙,英國紳士的風度蕩然無存了。我發誓,等蘭蒂一結婚,我要立刻搭第一艘船到法國去。」

「這就是你會做的事,」薩羅比說。「一頭沖向即將發生革命的國家。」

「暴動絕對嚇不了她,」黎柔說。「只會讓她更興奮。」

「什麼暴動。」凱洛夫人埋怨道。「黎柔.你怎麼可以站到他那邊?你明知道不會有立即的危險,不然賀德魯不會把他的客戶留在那邊。」

「賀德魯跟這有什麼關係?」薩羅比說。「難道他在我沒注意的時候當上了駐法大使?」

「他在政治高層有些朋友,」菲娜說。「如果有危險,他會知道,而且會把住在那邊的英國人都叫回來。你說對不對,黎柔?誰會比你更了解賀德魯。」

「那是真的,」黎柔說。「他會完成他的責任,照顧好他負責的每一個人。」

「而且把他們的每件事都打點得妥妥貼貼,」凱洛夫人說。「每個i的點都點了,每個t的橫線也都畫上。」

「精確與精準,高明的律師必備的條件。」亞穆低聲說。

「大家都知道賀德魯是怎樣的人,」凱洛夫人說。「即使是你。所以,薩羅比,像個男子漢,乖乖認錯吧。」

「我可以做得更好,」他的黑眼閃閃發亮。「我可以替你省下搭乘那些髒兮兮渡船的麻煩,用我的遊艇送你去。」

扇子越扇越快。「真的?喝醉的或清醒的?」

「我將需要所有的智力跟你拚斗,」他說。「當然是清醒的。但是你要喝得怎樣醉都可以,親愛的。」

☆☆☆

不久,薩羅比擁著菲娜跳舞去了。黎柔沒有看着他們,她看着亞穆。她不要想她正在想的事,當然更不想說。然而,讓她不悅的是,她根本不必說。亞穆的藍眼中已出現掠食動物的閃光,她第一次看見這眼光是在巴黎。

「每個i的點都點了,每個t的橫線也都畫上。」他的話證實了她的恐懼。「打點得妥妥貼貼,一切整整齊齊。」

「這不一樣。」她說。

「你說你回去的時候,家裏非常整齊。我檢查過卧室,連梳妝台上的東西都像軍人一樣排得整整齊齊。艾凡瑞有這種習慣,但只在他心煩的時候,他會把東西排得非常整齊,藉以整理思緒。」

「他沒有動機。」但是直覺告訴她,他們很快會找到。

「個性對了,」他說。「精準的法律頭腦。冷靜快速的注意到細節,並轉成對自己有利。他也懂得機密,這是高級律師的基本條件,畢竟家族秘密都在他手上。」

「他不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他已經去了多佛,正搭第一班船去加萊,所以才沒有接到我的信。」

「你若真的相信,就不會這樣不安,」他輕聲說。「但是你的想法跳得跟我一樣快,因為路線很清楚。其他的問題都自動讓路了。我們花功夫排除其他人的嫌疑是有道理的,他們讓真的嫌犯凸顯出來。當然,我們先要查不在場證明。」

「不,」她說。「我不能阻止你調查,可是我不要幫忙。這件事沒有『我們』,我不要跟它有任何關係。」

他站近一步。「黎柔,你曾相信我會善待你的朋友,這件事當然也可以相信我。」

她搖頭。「我沒有虧欠我的朋友,可是我虧欠德魯太多。我不要——」她的喉嚨收緊,眼睛刺痛,再說一個字可能就會哭出來。

「黎柔,看着我,」他溫柔的催促。「聽我說。」

她沒辦法,也不敢,擔心隨時會失態。她以儘力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悄悄離開房間。她必須獨處片刻,才能重新恢復正常。

眼淚使她看不清楚,但她總算來到最近的門。她出門,進入走廊再走向另一條走廊,完全不知道方向,但也毫不在乎。她只想要片刻的私隱。

「黎柔。」

他焦急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不要管我,讓我靜一下。只要一分鐘,她告訴自己。眼前出現一道樓梯,她匆匆往上走到轉角的平台。

「黎柔,不要這樣。」

她停下並轉身,這時有個男僕出現在走廊,亞穆走過去跟他說話。她看見燈光在他的金髮上閃光,聽見友善溫和的低語……清柔流暢如絲。她的耳中出現奇怪的共鳴,一些色彩快速閃過。

她在最近的階梯沉坐下來,抱着頭深呼吸。暈眩的感覺迅速過去,但是冰冷的懼意卻留了下來。她在剛才的一瞬間品嘗到噩夢成真的經驗,但又不完全一樣。走廊不一樣,而且現在只有一個而非兩個人跟他在一起,而且這一個是英國人,夢中是個外國人。

她幾乎沒有察覺到靠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夫人。」

一隻手蓋在她交疊的雙手上,他的手。

她抬頭,亞穆蹲在她面前,男僕站在他身後。

「你不舒服。」亞穆說。

因為男僕在場,所以她點頭。

亞穆雙手抱起她,在男僕的引領下往樓上走。

男僕帶他們來到一間小小的起居室,亞穆輕輕將她放在躺椅上,男僕則去倒水。黎柔乖乖喝着水,男僕又與亞穆輕聲商量着什麼后離去。

「我已讓人叫馬車過來,並請一名女僕陪你回家。」亞穆來到她身邊說。

她困惑地抬起頭。「你不陪我回去?」

「我今晚造成的傷害已經太多。」他的聲音稍嫌嚴厲。「我害你哭着離開舞廳,你差一點哭倒在樓梯上,我不應該再繼續製造醜聞。我還是留下來替你說些掩飾的借口,告訴你的朋友:豐盛的晚餐、太多的香檳和擁擠的舞會使你不太舒服。同時祈禱你不是因為懷孕而鬧情緒。」

他轉身,手指扒過頭髮。「黎柔,如果你是,千萬要告訴我。」

「我是什麼?」暈頭轉向的她說。「你該不會——」她振作起來,想在混亂的情緒中找出理智。「我只是心情不好,」她的口氣穩定了些。「不想在別人的面前失態。我很抱歉讓你如此懊惱。我保證絕對沒有懷孕,那不可能。」

他嘆口氣,走回她身邊。「你一跑開,我心裏就出現很多可怕的事,」他說。「我很抱歉,我的心。我最近實在太大意,許多方面都不夠周到。」

「可怕的事,」她說。「你的心裏。」

他的眼睛像一片凄涼的荒原。「你是我心愛的人(Youaredeartome.)。」

她知道某件事情不對了,但,什麼事?應是比擔心她的懷孕,及賀德魯或許有嫌疑更嚴重的事。而且,不管是什麼,可能將是她承擔不起的。她的世界似乎開始崩塌。如果連賀德魯都是假的,還有什麼會是真的?

她所剩下的將只有眼前這個男人,她全心全意深愛的男人。求求你,她的內心默默懇求,求求你千萬不要是假的,至少留點東西給我吧。

她聽見腳步聲靠近。「今晚不要躲開,」她輕聲說。「我需要你,請你儘快過來。」

☆☆☆

他在幾個小時之後抵達。

她已換上睡衣,靠在床邊疊起的枕頭上畫着素描,專心到在他進入卧室后好幾分鐘才抬起頭。

亞穆想要知道她反應快速的頭腦正專註於何事,但他更想讓折磨着他的難題儘早解決。「我有件事必須告訴你。」他說。

「我想要解釋一件事。」她同時開口。

「黎柔。」

「我需要你幫忙,」她說。「求求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好害怕讓你失望。」

他良心上的那把刀刺得更深。「黎柔,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我了解,」她說。「你只想解決事情,不想傷害任何人。我知道你跟我一樣希望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壞人,一個我們可以唾棄、願意加以處罰的壞人。問題是,樊世太過恐怖,沒有人可以比他更壞,所以,我們的願望將不會實現,我們找來找去都是我們關心與同情的人。我很清楚你不願意傷害德魯,即使兇手就是他。我愛你,我想當你的夥伴,我願意跟着你到天涯海角。可是——」

「我並沒有要求這些事,」他說。「我沒有權利要求任何事。」

「有,你有權利要求我。我只是想要你了解。」她拍拍床墊。

「黎柔,在你說任何事之前,我必須——」

「我知道,」她說。「你要做很可怕的告解。」

他的心怦怦跳。「是的。」

「你會讓我心碎嗎?」她的眼睛太亮。「依你看,我會碎成千萬片嗎?這次不知誰會把我撿起來,幫助我拼湊回去?德魯的問題就在這裏,你知道,我變得太過依賴他。每次碰上困難,我就去找他,而他總可以幫我把每件事都弄好。我年輕的時候,他就開始幫我,教我要怎樣堅強、盡全力做到最好。現在,我卻必須把他當成一個冷血的兇手,而且越來越沒辦法不那樣想。」

她揉着太陽穴。「真希望你早就在這裏,我的一些想法越來越可怕,近乎歇斯底里。我像要昏倒,耳朵嗡嗡響。我上一次這樣是爸爸被殺那一晚,而我爸爸的一切都是假的。現在,更混亂了,什麼都混在一起。爸爸和樊世,昏暗的走廊,我一直夢到它,」她的口氣急促。「今晚我就覺得自己像在作夢。我看見你轉頭對那個男僕說話,我突然好害怕。走廊和僕人都不一樣,但我替你害怕的感覺卻是一樣的。只是,這一次我並沒有醒來,因為我不是在作夢。」

他走到床邊,拿起她的素描。本子上是草稿,但他認出默罕及雷多,也猜得出兩人之間那模糊的影像。那是從上往下看的視角……一如她十年前的角度。

「這是你的夢,」他的內心冰冷糾結。「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光線都一樣,」她說。「來自敞開的書房。相同的兩個人,你站在兩人之間。」

他在床上坐下。「我的確在那兩人之間。」他看着本子。「十年前,在威尼斯的一座大房子。雷多告訴我,樓上有個女孩。」他緊縮的喉嚨好不容易地說出來。「我懶得看,以為是一個小孩。」

他周遭的空氣,充滿惡兆地悸動着。

「你?」她的聲音低沉而嚴厲。「那是你?」

他點頭。

「你騙人,你是假的——你這混帳東西。」

他感覺到動作、也聽見空氣的變化,但是晚了一秒鐘移動。物件擊中他的頭,他往前跌到地上。世界在轉瞬間墜入黑暗,他的頭似被鐵鎚打到,呼呼地震動起來。他盲目地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卻只聽到身邊有重物落地。

現場一片騷亂,驚叫聲、腳步聲,但是他都弄不清楚。他把所有的意志力用於抵抗黑暗,不讓自己失去意識。他努力要跪起來的時候,門被打開。

「先生!」

「夫人!」

他勉力抬起頭,試圖看清楚。床頭幾倒在他身邊……還有嘉伯和露莎。

他終於找到聲音,用法文說:「沒——事,你們——走開」

「把他帶走!」黎柔叫道。「不然我會殺了他!要他——走開——」其餘都是哭聲。

露莎把丈夫拉出來,關上門。

一片寂靜中,只有黎柔的哭聲。

亞穆的眼睛也像要煮沸,他轉向她。她坐在床邊,臉埋在雙手中。

他無法請求那不可能給出的原諒,他無法為不可原諒的事道歉。他所能給的只有他虛假的、破碎的心中,唯一真純的事物。

「我的愛,」他用法文無助地說。「我愛你,黎柔。」

☆☆☆

她傷心欲絕的望着他。她不想要了解,不想再面對他或任何事、任何人。

爸爸、樊世、德魯。

還有這個人,這個她把一切:名譽、自尊、信任都交給他的這個美好的、不可能的人。她毫無保留,身體、心靈,全部給了他,如此歡欣的給了他。

他也讓她很快樂,她的心提醒她。

他也付出了。

他畢竟只是凡人。她從他眼中看見他受到的傷害,她的心同時提醒她,那個可怕的告解是他自動承認的。

「你是我僅有的,」她發着抖說。「我只有你了。求求你給我一點什麼解釋,我愛你。你曾讓我那麼快樂,我希望我們可以公平的彼此對待。」她伸出手。

他瞪着她的手看了許久,表情深不可解。最後,他把手放進她的手中,她握住它,身體滑到地板上。

「我知道我老早就應該告訴你,可是我好害怕,」他看着他們相握的手。「你是我最心愛的人,失去你我會無法承受。但,今晚,是現況讓我無法承受。我無法承受無法安慰你、無法送你回家、無法在你因噩夢而害怕時安慰你。我竟然無法照顧我的女人,只因為你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力勸你嫁給我,我甚至不能正式求婚,只能半真半假、開玩笑的說,你對我有多麼重要,因為我還沒有一顆乾淨的心,說任何勸誘的話都是可恥的。」

「那你的心現在乾淨了嗎?」她問道。「這其間還有沒有別的事?那天晚上,在威尼斯,你只是跟你的僕人去找我爸爸?」

「我的過去還有很多事,」他說。「去找你父親,並不是最嚴重的。我還傷害過別人,但是那些債,我在很久之前都還清了。即使是對你的國家,我也做出了補償,我替貴國國王服務已經十年。」他抬起頭,眼神幽暗。「可是,對你,我卻從未有所補償。我所做的,甚至只更增加我的罪。」

十年,她想着,為另一個國家處理最複雜、最敏感的事務和問題,面對最卑鄙、最低下的壞人。凡是英王陛下認為太困難、太骯髒、太噁心的事都塞進亞穆那雙優雅的手中。

「如果國王陸下對你的服務都能感到滿意,」她小心地說。「那我也應該滿意了,即使——即使你殺了我父親,你似乎也付出代價了。」

「我沒有殺你父親,請你務必相信我。」

「我相信你,」她說。「但是,我……想知道經過。」

「那不會很愉快。」他說。

「我從不期待那會很愉快。」

他的表情稍微放鬆,改成盤腿而坐,準備細說從頭。

一開始,他向她父親的合夥人購買偷來的武器,這個合夥人的姓名,亞穆認為他沒有權利透露。他說出他的革命因為所託非人,以及他本人迷上傑森的女兒而失敗。接着,阿里巴夏找人對他下毒,而因為他的兩名僕人十分機警,巴夏並未得逞,而後他去威尼斯找白樵納,逼他說出合夥人的姓名。亞穆承認他利用他並沒有看見的黎柔加速她父親的坦白,以及他讓人給她服下鴉片。

他又說他不顧僕人的反對,兼程趕到英國,同他認為背叛他的所有人報仇:匿名的軍火商、愛玫的情人伊甸山伯爵,當然還有愛玫本人。他說出那場血淋淋的槍戰,後來愛玫怎樣救了他,以及他用珠寶償付自己的罪行。

他說他被放逐到新威爾斯,他們遇到船難,他救了船主和看守他的人,而後他遇到昆丁,後者認為他若能為大英帝國工作,應該會比被監禁在鳥不生蛋的殖民地更有用處。他說完了,低下頭,好像準備承受另一次攻擊。

「看來一八一九是你生命中最多事的一年,」她說。「難怪,這麼重的打擊都沒法把你打昏。事情這麼多,你不可能還記得白樵納的女兒。」

「但我記得,」他嚴肅的說。「你一說出你父親的名字我立刻想起來。只是,即使當時,我也很困惑。當你告訴找,畢樊世在怎樣的情況下帶你離開,我便知道他偷走了你的童貞。你也因此嫁給他時,我羞愧到想要死去。因為我,你受了十年的折磨。」

她不悅地抬起頭。「我沒有受折磨,不準把我變成可悲的受害者。我承認,樊世或許是一隻可惡又可憎的豬——」

「可憎?他在外面胡作非為,卻連在床上滿足你的補償都做不到。他酗酒、吸毒、敲詐、勒索、背叛……」

「他使我成為藝術家,」她用力的說。「他至少懂得尊敬我這一點。他看出我的天分,送我去學校。他讓我的第一個師傅願意收一名女學生,我的第一個顧客也是他介紹的,而且他忍受因此產生的不便,容許我有事業、有野心。他或許破壞了別人的生活,但是他並沒有毀掉我的。我是我父親的女兒,我也是有仇必報的人。不久前,我才差點用暖床熨斗把你打昏,不是嗎?我向你保證,男人被我的脾氣所害,這絕對不是第一次。我不准你再同情我,或為我難過。」

她用力把手抽回去,猛地站起來,在壁爐前面怒氣沖沖地走來走去。

「同情,」她喃喃自語。「你說你愛我,原來只是同情,以及想要補償我的莫名其妙的心理。別人或許可以不知道,你應該是什麼都知道的:我的缺點,我毫無女性美的一面。我在你面前毫無秘密,結果,我在你眼中只是個可憐的小受害者。」

「黎柔。」

「都是那該受詛咒的男性優越感,」她繼續發怒。「邢夫人說得沒錯,只因為你們自以為體力比較好,就自認為是造物主。」

「黎柔。」

「因為你們不敢承認需要我們。連亞當都需要某個人,這是可以確定的。他一個人絕對沒有勇氣去吃那個蘋果,夏娃真應該自己整個吃掉,任由他無知地在伊甸園遊盪,跟四周的獃子一樣笨。那白痴連自己沒有穿衣服都不知道。是誰縫了樹葉給他遮羞的?當然不是他自己縫的。他根本——」

門砰然發出聲音。她轉過去,他不見了。

她跑過去,拉開門,卻迎面撞上他的身體。他用力抓住她。

「我的確比你強壯,」他說。「我的頭也比較硬,但我不是獃子。我做錯了一件事,我很抱歉。我無意要侮辱你,我知道你堅強、勇敢又危險,我就是因為這些而愛你,還有你魔鬼般的頭腦、熱情的心,當然還有你美麗的身體。好啦,我的母老虎,我們可不可以講和了?」

☆☆☆

亞穆醒來的時候,軟玉溫香的女性臀部壓着他的胯間。他的手臂滑到她豐滿的胸前,半夢半醒地進行早晨的做愛。

早晨?

他的眼睛猛然睜開,面對一室的陽光。他壓下心中的慌亂,想要掙脫她的懷抱,可是她轉過身來,喃喃低語着把臉埋入他的頸窩。

於是,他只能白痴般地歡喜著,撫着她的背想他們多麼契合,以及擁著心愛的女人在陽光中醒來是多麼甜美的經驗。

她在他的愛撫下扭動着,抬起臉睡眼惺松的問:「什麼事那樣好笑?」

「我感覺到快樂,」他說。「像個笨蛋,但是很快樂。」

她終於眨眨眼睛,注意到了。「我的天,早上了。」

「是啊。」

「而你還在這裏。」

「所以我才說我笨嘛,我睡著了。」

她扮個鬼臉。「都怪我打了你。」

「不,是我的良心。這麼多星期的罪惡感,使我焦慮和筋疲力竭。你掃去了所有的激動與煩亂,我因此得到純真嬰兒那般的睡眠。」

「哎,我知道這有點邪惡和危險,但是我很高興你睡得很好。」她揉弄着他生出鬍渣的下頜。

「如果我們結婚就不會邪惡和危險了,」他說。「你願意跟我結婚嗎,黎柔?」

她捂住他的嘴。「我會假裝沒有聽到。我希望我們真正乾淨的開始,雙方都乾淨的。你似乎弄錯了一些事,我昨晚也沒把事情說清楚,這對你不公平——」她深吸一口氣。「我不能生育。我試過,我找過醫生,吃過許多葯和各種飲食,細節就不必說了。可是,我不能生育。」她放下捂着他的手。

他望入她焦急的雙眼。「如果你想要孩子,無父無母、需人照顧的孤兒多得是,你要幾個都可以。但是,你若不要,我們兩人就是一個家。你願意跟我結婚嗎,黎柔?」

「孤兒?你真的願意接受領養的孩子?」

「領養孩子也有很多優點,如果他們不爭氣,可以怪到他們的生身父母頭上,而且年齡性別都可以任由我們搭配。我們也可以收留流浪兒,尼克就是街上的流浪兒,但是我這個單身漢帶他,一點問題都沒有。我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經快成年,當然,這樣要打他屁股會比較困難。你願意跟我結婚嗎,黎柔?」

她擁抱他。「我願意,噢,我願意。你真是最特別的人。」

「那當然,我是一個王子。」

「連內心都是最高貴的。」

他笑起來。「我的內心其實很壞,這是個大問題。但是,只有你看得到我的內心。別人都只看到我的族譜就夠了,他們也沒錯,為了符合我的爵銜,我也是非常努力的。」

她往後退。「努力?你是說你的爵銜是合法的?」

「我的爵銜是查理國王親自授與的。」

「但你並不是狄亞歷。」

「根據法國的法律,我是。」

依他解釋,尋找狄家最後的繼承人是他最早的任務之一,他終於在西印度群島找到皮耶,並打算綁架他送回法國。

「他非常生氣,」亞穆說。「他已經跟當地一個女人在一起生了六、七個孩子,衷心喜歡西印度群島的生活。他討厭法國社會,尤其討厭波旁王室。折衝之間,我們採取了聰明的作法。我需要一個身份,而他不要他的身分。這其中的巧合,讓我迷信的天性相信這是天公做美。我合法的接收了皮耶的爵銜,查理國王很高興地正式授爵予我,多了一個忠誠的支持者;在此同時,我那把我當奴隸使喚的英國上司也很高興。」

她大笑。「原來你是真正的艾司蒙伯爵。」

「而你將成為我的伯爵夫人。」

「多麼荒謬,我變成了貴族。」

「一點也不荒謬,你的傲慢從來不輸貴族。」他繞着她的頭髮玩。「你不討厭吧?」

「我會儘力不要太傲慢,」她說。「私下裏,我仍然要叫你亞穆。如果公開場合說溜嘴,我會解釋那是昵稱。」

「你可以隨時寵溺我。」他把她的手往下拉。「讓我幫你多找幾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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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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