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韋平。」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見到韋平,帶着一個小一點的男孩跑了過來,「上山,一起走吧。」

「添福添壽你們也來啦。」韋平見是同學,很自然就跟那對徐姓兄弟聊了起來。

清明一過,翠茶的產季就算結束了,但梅子的產季才剛開始。韋平他們的工作倒也不難,就是將梅樹上個頭較小的青梅摘下。這動作是為了讓大顆的梅子在盛產的時候有較好的品項,稱之為疏梅。

疏梅不能用竹竿敲,只能用手采,有些稍高一點的地方只能爬上去,因此體重輕手腳又靈敏的少年很受僱主歡迎。

幾人走到一半,經過一條小溪。

韋平無意間往下一看,只見岸邊四名婦女帶着五六個女娃兒正在漂洗青梅。韋平一眼就認出了玉環,腳步不覺緩了下來。

正巧不巧,玉環剛好抬手擦額,也見到了幾尺外的韋平。兩人四目相交,各自心裏都是一跳。

「韋平你待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走。」徐添福走了幾步發覺聊天的對象突然沒了,又跑回來喊他。

「好,我們走吧。」韋平趕緊轉過頭不敢再看,與徐家兄弟快步上山,腦海里不覺浮出不久前私塾先生才教過的一句話——男女七歲分席而坐。

其實鄉下地方男女之防不算太嚴重,但在人前表現得過於親近也不是什麼好事,特別是他與玉環正是尷尬的年紀,要讓有心人見着了,終究對玉環的閨譽不好。

玉環今年十一了,再過兩三年便會開始有人上門說親,正是半點閑話都讓人說不得的時候。

「喂,你剛才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徐添福也沒什麼惡意,只是隨口提起。

「沒什麼,我只是好奇她們為什麼要洗梅子?這樣不會容易壞嗎?」韋平壓着心底的悸動,假裝平靜地道。

雖然產梅的季節才剛開始,就已經有貨商來買梅子。那些被疏下來的梅子被裝在半個人高的竹簍子裏,一船一船地載走。

梅子重量沉,買梅子的貨商一般人手都會不足,需要腳夫就直接在碼頭邊雇,倒是方便。

這種工作沒什麼技術性,向來先到先搶,韋平的舅舅田大壯一早不在便是去了碼頭卡位。

「要送出去的梅子當然得是乾的,否則悶在船艙底下幾天還能不爛嗎?」

徐添福聽了他的問題哈哈一笑解釋道,「這個時候疏下來的梅子價格太賤,賺不到幾個錢。剛才那些女人在洗梅子,估計是要做成梅酒或蜜餞之類的東西,到時價格還好一些。」

徐添福較韋平稍長兩歲,又是在鎮上長大的,自然比他了解這些事。

「梅酒和蜜餞?」韋平一聽倒是對這兩個詞上了心。記得娘懷孕時爹爹給她買了一小包蜜餞,可貴著了,不禁便問,「做起來難嗎?」

「這我可不知道。」徐添福豎起拇指往後點了點,「每年弄這個的都是女人。」然後左右看了一下,又稍稍小聲一點地道,「我聽人說這個……特別是梅酒,要女人來做才會好喝,特別是那個……還沒出嫁的閨女。」

徐添福已經到了會開始注意女人、在意與女人相關話題的年紀,只是畢竟還是年輕,說這些話題時放不開,偏又自覺是個大人,調侃的神情上不覺有些驕傲。

韋平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一直沒說話的徐添壽就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找死是吧!」徐添福罵了一聲,笑鬧地追打着弟弟奔上山。

韋平見四下無人了才敢回頭,然而這裏已經離溪水太遠,根本連個影兒都看不見。

見不到玉環,韋平心裏不覺有些空空的,但又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期待着弟弟妹妹的到來,結果母親小產後的失落,卻又比那多了點柔軟、少了些悲痛。

在少年青澀的認知里,尚不了解這陌生的惆悵正是心靈對愛情的喧囂。

四月天,正是錦湖鎮產梅的開始,這時的梅子青澀得厲害,酸中帶苦,摘下一顆咬一口,能倒牙好幾天,再之後見到了未熟的青梅,鼻間舌間便會泛起那酸澀的苦與清澈的香。

玉環這天起了個大早,跟着母親一起上山,雖然很困卻也不敢打呵欠,只是一路上都有些昏沉沉的,直到洗青梅時被小溪的水一凍才清醒過來。

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溫度特別低,就算是夏天突然摸到也要忍不住打激靈,更別說現在才初春。玉環才跟着眾人洗沒多久手就凍紅了,額上倒是凝了些汗,順手抬起來一擦,正好與韋平的目光對個正著。

玉環本想偷偷對他招招手,哪知一旁跑來個個頭稍高些的少年,她心一驚,趕緊低下頭繼續清洗青梅,不意間手抖了一下,幾顆青梅從竹簍里掉了出去,隨着水流一下子滾得不見影兒。

她偷偷瞧了瞧身旁的人,只見四個婦人談得正忘我,再一看身旁幾個女孩子個個低着頭專心洗梅子,臉上都有幾分微紅。

「……別說了!一說到這我就有氣。」一名婦人道。

玉環有些奇怪,平時這些大小姑娘也不是那麼安靜的人,怎麼今天都靜悄悄的,還紅著臉?

就聽見那婦人數落,「我家那個三弟媳說她每次來都疼得厲害,還說什麼大夫要她不能泡冷水裏,把洗衣服的工作都推給大嫂跟我。只因她生了四個兒子,重男輕女的婆婆總向著她……」

玉環聽了趕緊低下頭專心清洗。原來幾個婦人正聊到了女人的月信,又聊到了婆媳間的齟齬,也難怪這些個小姊妹不敢吱聲。

玉環很快就將手上的青梅都搓洗乾淨,趕緊又去換了一盤,回來的時候刻意往小姊妹這邊挪了挪。

幾個小姑娘也不笨,一個個換還沒洗的青梅回來時也順便換了位置,不一會兒她們幾個少女便與婦人那邊分了開來。幾個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來了沒?」

「我還沒。」

小姊妹們自然地閑聊了起來,然後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居然也跟着說起了月信的事。

「那玉環你呢?來了嗎?」靠玉環最近的小姑娘問道。

「還早呢。」玉環羞得低下頭,不肯跟她們多說。

「哎呀,結果只有我跟嬌嬌姊來了嗎?」玉環身旁的女孩哀怨地嘆了一聲,看得出來被初潮折騰得不輕。

玉環吃了一驚。身旁的少女跟她同齡,已經來月信了嗎?在這個年紀算是來得早。

「真的嗎?痛不痛?」另一個還沒來月信的女孩掩不住驚慌。她已經滿十二了都還沒來,姊姊恐嚇她愈晚來愈疼,把她嚇得半死。

「我是不疼,就是暈……」在場唯二來了月信的兩名少女,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其他人仔細聽着。

玉環表面上聽着她們說話,其實心裏想着自己的事。

她十一歲了,隨時可能會來月信。母親不久前才跟她說過來月信會有的癥狀,讓她「來了」時不要害怕,同時也跟她說過,來了月信就是身體成年,可以開始準備嫁人了。

想到這,玉環微紅了臉。她七八歲開始跟着母親學針黹,從一開始一條線歪歪扭扭縫不直,到後來終於能綉些花紋,整整學了四五年,直到近日才終於開始綉嫁衣。

雖然最重要的霞帔與蓋頭她還不能綉,只能從衣服上簡單的紋樣開始着手,卻也已經有了待嫁女兒的心情。

少女們待嫁的心情擱到哪去都是一樣的,羞澀、好奇與不安中隱隱懷着一些期待,幻想着那人是不是個良人、會不會待自己好?

玉環也是一樣,她也會不禁在心中想,自己將來的夫婿是個怎麼樣的人?

能不能像爹爹一樣寵溺着她、像阿韋哥哥一樣待她好?

剛脫離兒童期的小小少女,對於愛情的認知還太陌生,就像未熟的青梅,青酸苦澀中隱含清香,似是在預期成熟時的甘美。

錦湖鎮每年產梅的季節約有兩三個月,而韋平這幫少年只會工作到私塾開學的時候。

原本照料梅樹也只有疏梅的時候需要這麼多的人手,之後採收梅子都是在樹下鋪上土布,再用竹篙敲打讓梅子落到布上,眾人合力一拉一收就完成了。

梅子價格不如翠茶,請不了太多工人,也不需要那麼多工人。

這段時間韋平與玉環天天都能見到面,卻鮮少能單獨說上幾句話。他們無需避嫌到一句話都不能說,農閑時一群少年少女也能一起玩捉迷藏,但要像小時候那樣,兩小無猜地手拉手卻也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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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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