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當」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來。

在看到總機小姐略帶趣意的笑容后,葉久淮才恍然發現自己又坐錯樓層了。

「葉先生,早安。這裏是九樓總務部門喔。」

長相甜美的總機小姐細聲提醒,令他薄薄的臉皮微紅。

「啊……謝謝。」他輕聲道。

重新按下正確樓鈕,在小姐的微笑中,電梯門再度關起。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兩個星期以來,這樣的錯誤,算一算也有五、六回。

研發部門在六樓,跟子公司不同的,總公司的研發部門是在六樓。葉久淮在心裏面重複提醒自己,回到闊別半年的總公司,除去工作上面的接軌,就連樓層他都不及適應。

六個月前,他也曾前來支援一次專案。

為期一季的研發專案,在秋末的時節,如期完成任務,他離開這裏,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本來應該就這樣結束,但一切卻如中了蠱似地開始反應與改變。

回去子公司的他,上班態度不再消極被動,認真地在領域之內傾盡最大的能力,連他自己也都訝異,就像是聯考的考生般那樣往前衝刺的心情。同事們都笑着說他在總公司走一遭之後變成了工作狂,但是只有葉久淮清楚知道,這些努力,都只是為了一個在心裏莫名強烈的希望能夠實現的目的。

半年後,他終於再次被提拔到總公司,不同之前支援專案的候補身份,他現在正式成為總公司研發部門的一員。

走出電梯,拿起胸前的識別證刷過機器,登錄今日上班時間。跟幾個名字記不得卻見過臉孔的同事點點頭道聲早,來到自己的座位,他將公事包放下,然後拉開椅子落座。

電腦主機的燈是亮着的,打開螢幕,跑了一夜的程式出現在眼前。

移動游標,找尋發現的錯誤,作業不到十五分鐘,他像是想起什麼,抬頭看着壁鍾。

「開會羅!」

有人喊了一句,然後是開始移動的聲響。

葉久淮將整理好的檔從公事包里拿出,和幾個人一起走向會議室。

冷氣特有的澀味在室內蔓延,教人皮膚泛起乾燥的疙瘩。各人找到固定的位置坐下,私語兩三分鐘,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由門口走進來,停在主位的地方。

些微的吵雜在同時銷聲匿跡。

「大家早安。」

直屬上司低沉渾厚的嗓音震痛葉久淮的耳膜。

翻開檔聽取報告,一切都是那般普通平常。只是,他注意到,自始至終,傅恆則都沒有正視過自己一次。

***

中午照常購買一成不變的便當和咖啡,才回到座位上,處理雜事的打工小妹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葉、葉先生,請問——你早上交給我的那個牛皮紙袋,我是不是忘在這裏沒拿走?」她詢問的語調急促匆忙,明顯惶恐不安。

葉久淮一頓,回道:「怎麼了?」

小妹眼眶泛紅,咬着嘴唇說:「我好像把文件弄不見了……早上的時候太多檔要跑,我可能一個不小心送錯部門,或者沒有注意掉在什麼地方了,怎麼辦……」

她倉皇的臉容慘然發白。在家境不好,工作難找的現在,這個雖然是跑腿的工作,對她一個必須供給家裏經濟又得自立更生的夜校生而言實在太重要了。

因為是頗為重要的東西,所以葉久淮自己乍聞之下也覺得有點慌張。但是見到小妹那樣無措,便默默地定下心來。

檔和資料都是自己的,將紙袋交給小妹的也是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話,那還有誰要來負責?

「你先別緊張,想想有沒有可能是落在哪裏了呢?」葉久淮一邊安撫她,一邊翻找著擺滿電腦書籍的桌面,思考了一下,他道:「你再仔細去看看有沒有送錯地方,或者能不能找得回來。不要着急,好好地想一想。」

他的口氣相當溫和,小妹遂冷靜下來,跟着點點頭。交代完畢,他拿起放地抽屜裏頭的鑰匙,走出公司。

紙袋裏的東西是急件,所幸電腦相關作業的工作人員通常都會有備份的習慣。他得回宿舍拿備份磁片,倘若小妹找不到,還是可以在期限之內交出。

匆忙跑回離公司有一段距離的宿舍,拿到備份的磁片,再趕緊奔回公司。一來一去就花了將近半個小時。

在小妹告訴他到處都找不到的時候,他使用自己座位上的電腦,將磁片再拷貝一片,然後抓出文書存檔,把必要附上的資料打印出來。全部都弄好之後,裝入牛皮紙袋裏面封住。

已經快要超過午休時間,小小的危機狀況總算順利解除。

他鬆一口氣,轉首將紙袋遞給小妹。輕聲叮嚀:「拿去吧,這次可別再弄丟了。」

小妹提心弔膽,就害怕自己闖下大禍絞得死緊的神經,這才終於得以釋放。葉久淮再次信任她的小小溫柔,再加上先前的恐懼,讓她脆弱地掉下淚來。

「謝、謝謝你……」

她哽咽地道謝,哭泣的模樣卻令葉久淮亂了手腳。

「啊……你先別哭……」

吃完午飯回到座位的同事有些好奇探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教的尷尬的情況,葉久淮只能帶小妹到辦公室外頭透透氣。

將隨手放在口袋裏的小包面紙掏出來,抽幾張給她。因為他不擅應對,雙頰顯得有些熱紅。

「你……已經沒有事了,以後小心一點。嗯?」他低聲說道。

每個人都會犯錯,一次兩次的錯誤,只要懂得改進就好,葉久淮並不會由於這樣就給予責難。

少女緊抱着牛皮紙袋,好像是在承諾以後絕對不會再那麼粗心糊塗了。又鞠躬連連道謝,這才擦乾眼淚。

身後有聲響,葉久淮反射性地回過頭,卻和正要出來的傅恆則打了照面。

葉久淮一怔,輕輕地點首致意。就算對方大概不會理睬自己,但他們卻仍是上司和屬下的關係。

傅恆則瞥一眼,在越過他之際,嚴正啟唇說道:「上班時間,不是用來給你處理私事的。」

這明顯是誤會了。葉久淮聞言愣住。

一旁的小妹聽出,趕忙想澄清:「不,這……」

葉久淮卻快一步阻止她,出聲截斷道:「是我不對。」

傅恆則也不再多加詢問,走入電梯,身影消失在關闔的自動門內。

「葉先生,不好意思,都是我!害你……」

「沒關係。」葉久淮制止她驚慌失措的自責。微微一笑,說道:「有機會,我自己會好好對經理說明的。你回去工作吧。」

事實是他剛剛的道歉更讓經理誤解了。既然要說明的話,為什麼還這樣做呢?

猜想葉久淮是為了不讓自己出錯的事情被經理知道,所以剛剛才沒有辯解,少女又是覺得一陣感激。

「謝謝你,葉先生。」

葉淮沒講什麼,僅是示意她趕快把檔送到該送的地方。在看到少女離去之後,他也回到辦公室。

拉開椅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心思有點飄離。

這並不是什麼誇張的善心,他想小妹並不曉得,反正自己在傅恆則心裏已經是個差勁到無可救藥的人了,只是那麼一點小誤會,根本無所謂……

面對螢幕上複雜的程式碼,指尖機械地動作起來。

沒有時間進食的便當已經涼掉,他只拿起罐裝的黑咖啡打開飲用。

直到下班,他才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心想應該要吃點東西,打算把中午的便當拿回宿舍加熱,離開前將胸前識別證再次刷過門口的機器,因為電梯太多人,所以打算走樓梯,有個人卻也剛好從樓上下來。

「啊,小葉。」

葉久淮聞聲,下意識地轉動視線。

就見含笑的娃娃臉男人,朝着自己說道:「你也下班了嗎?我正想找你呢。」

葉久淮心裏一驚,但想要假裝沒聽見沒看見都已經來不及了。

「小葉,一起吃個晚飯吧。」蔣統其走近他。

「啊……嗯、我有事……」

別腳的微笑和可以輕易推翻的理由,讓蔣統其笑出聲:「有什麼事,不是下班了嗎?別這樣嘛,自從你調過來之後,我們都沒有好好聚過呢。」

像是斷定對方絕對沒什麼要緊的事情,蔣統其拉着他走了。

在園區工作,環境封閉,生活單純,其實每天就只是往來公司和宿舍而已。性格純正,容易親近他人的蔣統其,是葉久淮在這裏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人,不想和他共同用餐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他是傅恆則的好友。

「啊,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早。主管都比較不用加班啊。」

一到某家常去的平價餐廳,蔣統其隨即笑着對裏頭坐着的男人打招呼。

傅恆則坐在四人座位處,桌前擺有一杯剛送上的熱咖啡。

被蔣統其推著坐進傅恆則對面的位置,葉久淮的視線始終放得低垂。他最不想面臨的,就是這種狀況了。

因為有相同的朋友,所以難免會發生如此情景。心存芥蒂的自己,無法自己然的態度應對,相較於宛如當成完全沒看見自己的傅恆則,這樣明顯的畏縮,在他眼裏大概很可笑吧。

工作的八小時之外,連私有時間都必須和自己見面……不曉得他是怎麼想的?或許認為自己很厚臉皮,明明知道不受歡迎卻還老是出現在他眼前……

他和蔣統其的相處沒有絲毫異狀,自己半年前曾經做過的事,根本不曾給予他任何影響或打擊吧……不小心思及那個如同禁忌一般的過往記憶,葉久淮倏地背脊發涼,拿起水杯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

真是卑鄙,做出那樣齷齪的事……理所當然地不會被原諒。

「小葉,你們研發部門在下一季又有新的專案了。」

「啊啊……是嗎?」

「是大案子,是由恆則負責的。」

「呃……嗯。」

葉久淮只能低着頭,不敢看向對面的男人。

蔣統其和傅恆則交談起來,內容多半和工作有關。蔣統其偶爾會將話題轉到始終安靜的葉久淮身上,但只要一這麼做,傅恆則就不再開口。

香氣撲鼻的餐點令人食指大動,但葉久淮卻索然無味,用叉子捲起長長的麵條,他只希望能夠趕快吃完,然後離開。

究竟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裏?如果不來就好了,卻每次都像是抱着一絲希望般……

雖然自己會找借口婉拒,但其實內心深處卻又抱持着一點類似期待的情緒,否則只要斷然拒絕、避不見面,無人可以強迫。

聽着他們的談話……沒有地位插嘴的自己,能夠和傅恆則正常對話的蔣統其,竟讓他產生異樣的嫉妒心態。在發現到的同時,葉久淮萬分錯愕。

「啊。」

瞬間的失神導致弄掉叉子。躲在傅恆則皮鞋旁邊的銀叉因為不再有燈光照射所以黯淡。

傅恆則毫無反應,就像兩人根本不認識也不同桌。

靈敏的服務生髮現后立刻遞換上新的餐具,但無以名狀的失落卻已在葉久淮胸口的地方急遽擴張,彷彿就要衝存某個壓抑的界線。教人難以忍受的沉重氣氛盤旋不去,大概只有蔣統其一個人不曾察覺。

「我吃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在餐后飲料尚未送上來之前,葉久淮這麼說道。草草地找個借口,從皮夾里抽出兩百元放下,蔣統其還訝異地說了句:「這麼快,你真的有事?」

葉久淮只能模糊地點頭應聲,為免再被詢問,他拿起公事包直接走向門口。

「小葉要走了,你自己不和他打聲招呼?你好像故意不理他似的。」

「……因為我不想和他說話。」

隱晦的對話輕輕飄過耳際。

像是不想再知道更多自己被徹底厭惡的事實,葉久淮急步跨出餐廳。

為什麼要來到總公司?他已問過自己無數遍。

或許只是想見一個人,或許只是不想和那個人斷去淺薄的聯繫,或許……只是要確認有沒有再次被那個人給忘記。

只是因為那樣的理由,所以自己才會在這裏。如此詭異的認知壓得他就要喘不過氣,卻又忍受痛苦和那個人共處。

像這種無法逃脫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結束?

葉久淮不知道。以工作來計算度過的季節,在蔣統其所說的專案準備展開之時,他才恍然發現又過了兩個月。已經可以和總公司其他同事的步調逐漸融合,跑錯樓層的事情也不再發生,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變化。

新的專案是和國外知名大廠合作,因為部門裏最近有不少外國工程師進駐,公司投入大量人力財力,傅恆則身為專案負責人,挑選最優異的人員組織團隊,每天最少都要開兩次會,忙得不可開交。

葉久淮並沒有在組員之列,僅僅像平常一樣處理著資料庫程式問題,但是因為部門減少一大半職員加入研發專案,造成工作量暴增,他一個星期也得加班三、四天。

拖着疲憊的身軀在十點鐘回到宿舍已成常態,就連蔣統其也知道他們的忙碌而不再邀請。應該是個值得慶幸的事情,但是葉久淮卻又極極矛盾地覺得寂寞。

自己一定是糊塗了。大概是因為這裏沒什麼認識的人吧,在以前的公司里,雖然不能和同事說多熟,但是也不會感覺難以相處。

而都是菁英的總公司,光是要跟上就費儘力氣。幾乎被工作吞蝕的生活,缺乏娛樂和嗜好的自己,形成一個閉鎖的空間。找不出改變的方法,只能日復一日,反覆檢查長長的打印紙,上面密麻分佈着電腦語言,是分析師測驗過後所找出的一連串缺失。好不容易將程式全數改善完畢,看了看錶,晚上九點四十五分。

收拾東西,正打算回宿舍,卻忽然聽到對面另外一位也留下來加班的工程師慌急地講著電話。

「……那趕快去醫院啊……可是我這裏還有事……」

葉久淮並不是刻意探竊他人私隱,不過辦公室里的寂靜足以清楚聽到倉促的談話,甚至連話筒那方的焦慮都隱約入耳。

本來打算離開的腳步稍微躊躇聞,在同事收線之後,他客氣地說道:「那個……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反正現在回去也只是吃飯洗澡而已,最近公事繁重,白天喝太多咖啡提神,導致晚上還產生些微的失眠癥狀,因為獨自一個人,午夜更加漫長了。

如果有更多的工作能拿來排遣,對自己而言,反倒是好的。

同事宛如遇見救星般睜大眼睛,暗沉的臉色遂光明起來。

「太好了,我老婆發高燒,一個人沒辦法去醫院,但是我已經答應主任要去接經理……啊,公司的車鑰匙在這裏,我把地址寫給你。」

葉久淮聞言卻呆愣住。

「接經理?」不是工作嗎?

同事一邊低頭撕下便條紙,一邊說道:「是啊,經理跟外籍工程師應酬,我之前接到電話,那幾個老外醉的連話都說不清楚,經理大概也陪喝了不少,可能覺得苗頭不對,就請我去看看情況,本來想說順路一趟就答應了,沒想到我老婆突然發燒……寫好了,就在這個餐廳。」

將位址交給葉久淮,卻見他一臉猶豫,同事便問說:「你不會開車?」

葉久淮醒神過來,「不,我會。只是……」

「你不願意?」同事忍不住一直瞄著腕錶。

葉久淮抿了抿嘴,才道:「沒有。我去吧,你有事的話先走。」

「謝啦!」沒說過幾次話的同事使用熟稔的語氣道別,拿起外套后,噴射似地跑出辦公室。

葉久淮垂眸瞅住桌面銀亮的鑰匙,撕得不是很整齊的便條紙上有着凌亂的字跡。扭曲的線條,成為駭人的咒語。

佇立半晌,他輕輕地嘆口氣。只是拿起車鑰匙和字條放入口袋,卻彷彿在身體上捆綁鐵塊,變得相當沉重。

***

自從來到園區后,因為居住的宿舍只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腳程,他已經不太用車了。

不太熟悉路況,在幾個單行道的地方打轉數回,才終於找到餐廳位置。到達以後,卻沒看見人影,回想同事太過匆忙的交代,只有地點而沒時間。

如果進去的話或許會變成打擾;自己身上雖然有手機,但是也不知道該打給誰問;倘若早就已經結束了,那……

無法找到最適當的處理步驟,葉久淮就這樣遲疑不決地坐在車裏等待超過一個小時。

正當他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的時候,有幾個人影從餐廳里出來了。

定睛細看確定是他們公司的外國工程師后,他下車走了過去。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因為喝醉而顯得腳步漂浮,望見葉久淮接近,還莫名其妙地吐出上帝祝福你之類的英文。

沒有看到傅恆則,但是問他們應該也得不到答案吧?葉久淮忖道。

其中一個外國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葉久淮以為對方認得自己為同間公司的職員,正想這個人大概可以溝通,卻沒想到灰發的外國人嘰哩咕嚕地說着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葉久淮只大概聽懂,東方人看起都比實際年齡年輕這樣的見解……又一個人搭上他的肩,半邊身體被龐大的重量給壓住,體形纖瘦的葉久淮在冷夜裏流起汗來,如果這些人就這樣睡在行人路上的話,他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

「路易士。」

英式腔調的男聲響起,灰發壯漢回過頭。看來應該是他的名字。

只見傅恆則和另外一名瞧來相當清醒的棕發男子從餐廳門口走出來。棕發的男子一見着葉久淮,就先將酒氣衝天的障礙物推到旁邊去,解除他的危機。

棕發男子使用英文,笑道:「抱歉,他們都些好傢夥,只是醉了,請不用在意。」

接着又指指站在後面的傅恆則,解釋因為他們的關係,所以拉着傅恆則喝了不少。

棕發男子最後用中文說了一句話,因為發音不太標準,直到他拖着其餘幾個人遠去之後,葉久淮才猜測出那大概是「開車不喝酒」五個字。

吵鬧的氣流一下子沉澱下來,靜謐的夜晚,給人寂寥空虛的印象。

希望自己的態度看來從容。葉久淮伸手到口袋裏,握了握車鑰匙,然後主動啟口道:「經理,我是來接你的。」

因為能夠感受到注視,所以他不著痕迹地遊動焦距,避開四目相觸的可能。

傅恆則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碩長的身子那樣直挺穩定,葉久淮幾乎以為他是不是沒有喝酒?

「……怎麼是你?」

充滿不悅的嗓音,像是刀子般刮進聽覺。

「因為原本要來的人有事,所以……」葉久淮的說明被打斷。

「好了。我自己回去。」

又是這麼顯然的排斥。葉久淮灰心地低下頭。

傅恆則往前走兩步,卻又忽地停下扶住額際,雙眉緊蹙,像是相當不舒服。

這個泄漏難受的行舉,讓葉久淮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堅持。

他一口氣道:「現在已經沒有公車了,若是搭乘計程車碰到不肖司機,也許會被洗劫丟在路上,如果徒步就可以走到的話,就不用要我開車來了吧?」

雖然已經表明現實的情況,但傅恆則卻是充耳不聞地越過他。葉久淮心一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極為突兀的動作讓傅恆則往左踉蹌半步。濃厚的酒氣撲鼻,葉久淮這才確定他真的喝醉了,雖然表面上沒有太明顯的痕迹,但從細微的地方觀察,那個棕發的外國人應該說的沒錯,他喝了不少。

「放手!」傅恆則斥喝道,甩開他的手。

葉久淮卻反射性地再次拉住他。用一種連自己也都不能預料到的迅速以及執著。

沒有又一次的甩開,只是看見傅恆則再度扶住額頭,雙目緊閉。

害怕再遭到拒絕,卻也不打算讓他走,兩個人在馬路邊僵持着。

「……我送你回去,經理。」

葉久淮委婉說道,手心卻緊張地泛濕。也許是因為傅恆則有醉意,又或者是朦朧夜色的掩護,否則自己絕對不會擁有如此強硬的一面。

好像過了幾個小時那麼久。傅恆則才煩悶似地說道:「車子在哪?」

葉久淮微怔,心裏隨即振奮起來。趕忙道:「我去開過來。」

還是可以的,還是有機會靠近的……他跑過路口,喘著氣拿出鑰匙,因為太緊張而對不準鎖孔,在試了幾次之後,才順利插入。

將車迴轉后開到傅恆則旁邊,他沒有坐在葉久淮右邊的副駕駛座,只是打開後車門,失禮地把開車的人當成司機。

就算這樣也沒關係、無所謂。葉久淮從後照鏡看着他坐進車內,也不明白為什麼覺得原本沮喪的心情瞬間變得愉快。

放下手煞車,他「啊」了一聲,輕緩問:「經理,你住在哪裏?」

傅恆則念出一個陌生的位址后,遂往後靠坐,閉目養神。

葉久淮不知道那是在哪裏,看到他在休息,就不想打擾。幸好置物箱擺有地圖,找到正確的方向之後,將車子開上歸途。

葉久淮記得傅恆則不喜歡吵,所以就連呼吸的聲音都放得好輕。

約莫半小時的路程,抵達傅恆則所說的地址,後面的人沒有動靜,葉久淮半轉過身探望。

男人維持着還算端正的姿勢,吐息均勻。

「……經理?」

葉久淮試着叫喚一聲,男人並未張眼。

真的睡著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葉久淮等了十分鐘左右,傅恆則卻依舊沒有清醒的跡象,他只好解開自己的安全帶,下車打開後門。

「經理?」

再喊一次,仍是得不到回應。

該怎麼把他攙扶上樓呢……思考着可行的辦法,兩個人的體格差異卻教葉久淮無從下手,幾次遲疑之後還是只能站立在一旁。

視線不意停留在男人英俊的臉龐,稜角分明的輪廓沉靜安詳。

彷彿突然遺忘現在該做些什麼,葉久淮無法把雙眼的焦點移開。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好好看過傅恆則了,即便在同一間公司,同一個樓層和部門,明明是這麼觸手可及的距離,卻猶如彩虹虛幻的兩端那樣遙遠。

自己半年來全心全力,費盡辛苦地來到總公司,只是為了可以接近他而已。不想被他忘記,不想遭到遺棄……所以才來到他的身邊。

像這種連自己也不了解的事情,葉久淮只能被動的片面接受,面隱藏在這些行為之後的,是否還有更深層的意義,他懦弱得不敢思考。

「……學長。」

聽到聲音,葉久淮才發現自己居然喚出以前對男人的稱呼。

「學長。」

輕聲再喚一次,好像就可以回到那個比較親密的時候。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為什麼卻又感覺那麼遙遠呢……不知何時指尖已摸上男人剛毅的臉廓,惆悵地撫着他的唇瓣,男人的眼卻因此而睜開了。

四道目光會讓葉久淮大吃一驚,腕節也在同時被一把抓住。

「學——」發現自己用錯稱謂,他瞬間住了口。

「你在做什麼?」傅恆則凜冽質問,黑眸里有着濃濃的不悅。見葉久淮不答,又重複地問了一次:「你剛才在做什麼?」

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鼓噪跳動,夜晚的停車場非常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但葉久淮卻清楚感覺自己耳鳴到幾乎頭暈。

他口乾舌燥地道:「我……我只是想扶你上樓。」

「……不必了。」傅恆則皺眉放開他的手,由車子裏站出來,因為片刻的休息而已能腳步穩健。

「經理……」也不曉得為什麼,但他就是開口叫住男人了。

「你可以回去了。」傅恆則頭也不回地道。

「……我知道了。」

知道自己已經失去用處的葉久淮,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悄悄摸著自己手腕,垂眼服從地回應。

剛剛被用力握住的地方,好像炙熱略鐵熨燙的痕迹般發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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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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