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提到高中,先回想起來的是什麼呢?下午時,從窗戶里撒進教室的金黃的陽光?空曠的樓梯上響起劈啪一陣急雨一樣的腳步?撞翻了喜歡的女生的桌子,看着她和他臉紅的樣子?老師身上白色的粉筆灰?

彷彿高中在記憶里,總擁有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是歡笑像鴿子一樣從回憶的藍天中一閃而過。可于波的記憶里,高中的一角在下雨,下着無邊無際無法停歇的雨。

鬱黑的黃昏,綿密的雨絲,後悔自責害怕伴着這場突來的雨打在於波身上。他做了什麼?該怎麼做?茫然地看着皺起臉的天空,他又冷又孤獨。

下午,許晴川的表情和他說的話,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我喜歡他……」

我喜歡他

我喜歡他——

天啊,這個世界上,不是應該男生喜歡女生,兩個人相愛、結婚、生小孩……雖然平時開玩笑也會說到同性戀,但在於波的腦海里,這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和無理數一樣,概念存在,但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

但就在剛才,他的好朋友,許晴川,告訴他,他喜歡楚山。

可是,楚山不是和小晴……

一想到這個問題,于波就覺得心臟勃勃跳動,彷彿大廈將傾卻無可逃脫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該往哪裏逃?小晴——小晴應該可以告訴他怎麼做……可是,小晴會受不了這個打擊吧。

我是男子漢。

我是男子漢。我應該把這個責任扛下,不能告訴小晴,絕對不能告訴小晴。

勉強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下一節是班主任的課,可心亂如麻的于波根本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無意識地轉筆,結果一次次把筆摔在桌子上。周圍的人看了他好幾眼,但他也沒反應過來。

班主任終於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什麼也沒聽,支吾著答不出來。老師讓他站着聽課,又趁著這個機會,教育大家要收心,馬上就要高考了,竟然還有人這麼不當回事,神遊物外,簡直是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說完,看到許晴川的位子竟然空着,眉頭更皺了幾分,問:「許晴川呢?」

于波一聽這個名字,馬上清醒過來答道:「他去醫務室了。」

凌厲的眼神掃了掃他和空着的位子,老師沒有再追問下去,又借題發揮說,馬上就要考試了,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云云。

下了課,于波理所當然地被叫到老師辦公室談心。老師一遍遍問,你有什麼心事?告訴老師,老師幫你解決。現在考試當前,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心事。

于波咬着牙,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只是個孩子,在迷惘的時候只想要依賴他人。雖然在其他時候他嘲笑過老師,以為自己已經具有頂天立地的資格——

可他還是不能說。

最後的結果,老師留給他3000字的檢查,讓他回教室了。

小晴看到他回來,一臉擔心,問他許晴川到底去哪裏。

為什麼每個人都來問我?為什麼這個巨大的包袱,這個秘密要我來背負?為什麼這一切要我一個人來承擔?

他真想這樣大叫。

可他只是苦笑着搖頭。

小晴覺得不尋常,拿出了平時的威嚴,鉗住于波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說。」

——我喜歡他!

許晴川的聲音再次炸響在他耳邊,炸毀了最後一道軟弱的堤壩,不確定的潮水淹沒了最後一個堅持。

誰都好,告訴我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對的!

「川子他……他去送老大了……川子他……他說……」結結巴巴地說着,彷彿語言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讓他只能竭盡全力一個個笨拙地搬運。

「說什麼?」小晴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帶點兇相。

我不該說的!可嘴巴關不住,秘密從裏面流出來,無法阻攔,「他喜歡……」

小晴的臉色一白,連忙說:「別說了!」

剛才的力量和兇相全部融化,女孩脆弱到如一張白紙。這是她最不願意相信的猜測……他們騙了她,她還自己騙自己……

于波連忙拉住小晴的手,急急道:「你別相信啊,那是川子急昏頭說錯話,絕對不可能是那樣的,老大一直喜歡大嫂你的……」

「很好,你也要繼續騙我?!」她摔開他的手。他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疼,沿着骨頭一直爬到心臟。小晴跑了出去,幾個和她要好的女生不明所以,連忙跟上。

那一天好長……時間在扭曲……

于波只記得那些女生過來質問他說了什麼,害得小晴一直躲在廁所里哭。他說了什麼?他說了什麼?

語言的重量還給了他,千百斤壓上來,喘不過氣。

教室里川子的空位像一個裂縫,他從裂縫中掉落下去。

時近傍晚,天空愁眉苦臉,下起雨來。

于波覺得又冷又孤獨。

他沒有了朋友——楚山、許晴川、小晴,一夕散盡。

他也無法求助於父母,現實而簡單的他們,也許根本無法理解同性相戀,也許不會允許自己再和許晴川來往。他無法接受父母在談到他的朋友時,露出噁心的表情,只要想到就覺得心驚膽戰……

那還有誰?還有誰能聽到他的聲音?

不知不覺,他挪動步子來到隔壁小區。跌跌沖沖地摔在花壇里,一身草屑和泥水。

小時候的他,也有這樣狼狽的日子。在鄉下玩的時候,逗了一條狼狗,那條兇悍的狗向他吠起來,他轉身逃走,可狗一直追着他。人小力弱,他被狗咬在肚子上。咬了他一口后,那條狗得意地走了。他又驚又怕,又害怕大人的責罵,只能把衣服拉好,遮著那塊咬痕。腦子裏亂鬨哄,一邊想着媽媽知道他逗狗肯定要罵他,一邊又回憶起那些一知半解的狂犬病知識。會不會得狂犬病?想着想着,擔心地哭起來,因為手足無措,只好邊走邊掉眼淚。

就在這時,小叔叔過來了,摸着他的頭問他為什麼哭。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拉起衣服指著被咬的地方,口齒不清地道:「狗……狗咬的……」

小叔叔笑了,沒有責怪他。媽媽怪罪下來的時候,小叔叔還幫他說好話。

在狼狽的時候,在不知所措想哭的時候,他憑本能來到了這間小公寓門前。

只要他推開門的話,還能看到那個人的笑嗎?

門開了,他甚至沒有勇氣抬頭看那個人的表情,只顧著把自己的頭埋在對方的懷裏,緊緊地,好象要用這個懷抱隔絕世界一樣地用力。

「教教我……救……救救我!」

*

——搖晃着自己的動作很舒服,像小時候坐船的感覺。不論是什麼交通工具,只要這樣輕輕晃着,自己就會不知不覺睡着,旅程就像一個夢,揉揉眼睛醒來的時候,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于波睜開了眼睛,一瞬間,懷疑自己仍然在做夢。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間,鼻端聞到淡淡的屬於別人身上的味道,原來是小叔叔。

「醒過來了?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

「昨天你住在我這裏,忘記了?」

「……我媽媽。」

「放心吧,我已經打電話跟她說過了。」

從來沒有外宿過,而且家也不回就要在別的地方住一晚,就算是小叔叔家,媽媽也一定會嘮叨幾句。她並不算特別不開通,但很關心自己的交友情況,小叔叔這兩年才從家鄉上來,她沒有明說,但流露出來的意思,總希望于波不要和他太親近。

穿好衣服(似乎是洗過又烘乾的),小叔叔從廚房裏端來兩杯牛奶和幾個白煮蛋。

公寓非常小,除去只能一人容身的廚房和衛生間,就只有一個兼做客廳的房間。小圓桌和床用一條帘子隔開,平時從不放下,只有來了客人,才半遮半掩地起些作用。

于波看到桌子旁的沙發上放了一個枕頭和一床薄被以及幾件大衣,不由地不好意思起來。看來是自己佔了小叔叔的床,害得他只能睡沙發,被子不夠厚還要拿衣服出來蓋。

「先去刷牙,東西放在臉盆旁邊。」

于波想開口說兩句道歉的話,可腦子裏渾渾噩噩,眼睛酸澀,半是害羞半是彆扭地逃到衛生間去了。

塑料臉盆,古老的自來水開關,帶着銹跡的熱水瓶。塑料杯旁邊放了一把嶄新的牙刷。于波擰開自來水龍頭,水流呈旋渦狀流下,順便還響起了汽笛一樣冗長的聲音。

先漱了漱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漂白粉的味道特別重,嘴裏覺得澀。

刷完牙洗完臉,把東西放好,于波磨磨蹭蹭地來到桌子旁。

小叔叔給他端了個小圓凳,自己坐一個,又打開一個罐頭,從裏面舀了勺灰黑的粉末加到于波面前的牛奶里。

「這個是核桃芝麻粉,自己調一調。」說着,給自己也加了半勺。

加了核桃粉的牛奶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平時不喜歡吃的白煮蛋沾醬油吃卻很可口。

小叔叔把書包交到他手裏道:「幫你把書晾乾了,不過有些書頁可能沾住了,不要硬撕,先潤一下水,再分開來晾乾。」

于波糊裏糊塗地恩了兩聲,背起書包走到門口,邁出半步,卻回過頭來說:「小叔叔……我今天還可以來嗎?」

小叔叔愣了一下,答道:「當然可以。」

*

于波心不在焉地等到放學。心裏一直想着小叔叔說的「當然可以」。

冒冒失失地淋得滿身濕透,不請自來,佔了人家一整晚的床,害得主人只能睡沙發,還一臉理所當然地問今天能來嗎,就算不願意,人家也不可能斷然拒絕。那這「當然可以」就算是敷衍了?更何況連句謝謝或者不好意思都沒有,自己的表現簡直糟糕透頂。

他不希望小叔叔對他有不好的印象,可又莫名地覺得不論他做什麼,小叔叔都能諒解。這是基於長輩的猜測,或者只不過是自己撒嬌的借口?

不過,令人高興的是,昨天的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這麼嚴重的後果。小晴看起來很正常。兩個人輕鬆地打了招呼。

可還是有一股莫名的壓力瀰漫在他們的關係里,他們都察覺到,想極力避開,結果也就只是打了招呼,並沒有深談下去。

于波看着小晴和許晴川一笑一驚地說着話,教室里十分吵鬧,不斷有人從這邊追逐到那邊,擋住他的片刻視線。這種感覺……彷彿在看一支情歌的MTV,劇中人的話語無法聽到,只有那首歌的調子不斷響起。那一定是一支帶着懷舊的昏黃色調的情歌……

好象自己只是觀眾,成了局外人。

小晴,楚山,許晴川各自經歷著一段感情,而這段感情又互相糾纏,把自己的一部分嵌到別人身上。即使是看起來和他們最親近的自己也無法靠近無法分擔。

嘆了口氣,趴在書桌上。和內心的冰冷空虛相反,初春的陽光已經有了暖意,而且如此刺眼。

放學后,于波本打算直接去小叔叔家,可看看天色還早,怕小叔叔來不及下班。而且,因為沒有能及時道謝,這一句謝謝就反過來壓在自己身上,彆扭地不想去面對。

也許小叔叔根本就只是隨口敷衍,也許他並不希望我去打擾他……于波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自覺一些,冒昧打擾的事情做一次就夠了。

回到家,只有奶奶和在家裏幫傭的阿姨。狗汪汪叫起來。

于波不喜歡這隻狗,這種關係幾乎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確定下來了。

如果要找理由的話,回溯童年悲慘經歷就足以解釋。不過於波自己覺得,那只是對外好用的借口。正確來說,像任何一個孩子,他總是對動物抱着好奇和好感的,即使是曾經咬過自己的狗,也仍然覺得這個品種的動物非常可愛。只是第一次見到這條狗,開心地把它抱起來時,媽媽在旁邊說,抱狗會引起什麼傳染病、不育症,小孩子不要多抱。他只好訕訕把狗放下來。

如果當時他能堅持着抱下去的話,情況會完全不一樣吧?

狗是非常靈巧的動物,在於波放下它的一刻就發現了他的淡漠,轉而跑到其他人身邊撒嬌了。而人和狗一樣,一旦和某樣東西保持距離,總能慢慢找出對方身上的各種缺點,把距離繼續保持或者漸漸拉大。于波開始嫌狗半夜裏會叫,身上有味道,到處亂撒尿。更多了一層冷淡。

是誰說的來着?對他人的愛是與你對他的付出成正比的。真是絕妙的道理。

於是,這一人一狗冷淡地在一間屋子同居下去。

也許,這種冷淡也會互相影響,父母對狗的熱情也維持不長,現實的原因是:1、這個狗的品種不好,不純。2、這個狗得了病,沒辦法自己控制,只好到處撒尿。他們比于波有更大的權利,結果于波和這條狗成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典範,因為狗被關進一個偏僻的房間,只有奶奶和阿姨還照常照顧它、為它洗澡。

電話鈴響了,媽媽說她和爸爸不回來吃飯,外面有應酬,于波答應了一聲,告訴奶奶。這是家裏的慣例,如果不回來吃飯,總要打個電話回來報告,但于波知道,奶奶很害怕吃飯前那一個小時響起的電話鈴聲。

吃完飯,狗又開始叫了,奶奶幫它拿飯過去,一邊拿一邊笑着說:「人吃飯,畜生也要吃飯咯。」

于波無聊地換著電視台,阿姨在收拾桌子。

「狗又叫啦?」于波有事沒事問道。

「哎呦,這個狗一聽到下面吃飯就要叫。」

「哦。奶奶倒蠻喜歡它的。」

阿姨忽然俯下身來,壓低聲音道:「哎呦,今天中午我聽到關狗的屋子裏有人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打開門一看,是你奶奶在跟狗說話哦……哎呦,我還以為她在下面看電視呢……」

于波一瞬間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好。這是笑話嗎?他覺得比被人責罵還要難堪。心臟一半滾燙一半冰涼。被關在屋子裏的狗,以及和狗說話的奶奶……這都是和他生活在一個房子裏的同伴啊。可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許只比陌生人進步一點。他和奶奶說的話,也許還沒有在學校里說笑話時說得多。

電話鈴又響了。他像得救一樣接起電話。

「喂。」

「喂,我是於又謙。請問于波在嗎?」

是小叔叔!

于波覺得喉嚨被灼熱的硬塊堵住,心臟一個高空翻,提到了嗓子眼。

*

掛上電話,于波就沖了出去。

小叔叔家的桌上擺了一碗湯兩個菜,一盤炒青菜,一盤紅燒魚。

「小叔叔你還沒吃飯啊……」于波不好意思地坐到小圓凳上。

於又謙笑着把湯倒到飯里,夾了點青菜,一邊說:「等一下,很快就好。」

于波注意到他吃得很少,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

「別在意我,小叔叔你慢慢吃。」

「沒關係。我最近覺得喉嚨里有點哽,過兩天就好了。」

小叔叔把碗筷端到廚房裏,把桌子擦乾淨。于波有點擔心,眼睛隨着小叔叔轉來轉去,看得於又謙笑了,問他:「你老看我幹什麼?」

「沒——小叔叔你到醫院看看吧,要是有魚刺在裏面時間久了會發炎的。」

「呵呵,沒事,我想就是扁桃體有點發炎,吃點消炎藥就好了。」

——在於波和小叔叔相處的這段日子裏,有開心也有難過,更有許許多多的話和眼神遺落在時間裏。有人比喻時間是一條長河,于波赤腳徘徊在河邊,一次次把手伸進冰涼的河水裏,想拯救一些破碎消失的記憶。他捧起這些水草一樣的記憶對着陽光,那碎片彷彿一段老舊的錄音,不斷重複著那個傍晚的對話——

「呵呵,沒事。」

「呵呵,沒事。」

「吃點消炎藥就好了。」

「就好了。」

「沒事。」

他身體上的某一部分,一定是被囚禁在那個時刻了,所以不斷不斷地向自己傳達着那個朦朧的微笑和聲音。

後來他聽過很多很多次「沒事」。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和聲調。可他能回憶起來的小叔叔,還是這一個,朦朧模糊的微笑,用彷彿放了一小時后微溫的茶一樣的聲音,流瀉出一聲如水的「沒事」。

音樂盒放出千篇一律的聲音,可用得久了,卻折斷了一根脆弱的牙齒。從此,這個音樂盒與眾不同,演奏著只屬於自己的音樂,在那個別人都發出聲音的時候,它輕巧地用沉默跳過,一次又一次,直到這個沉默也成了它自己。

于波覺得回憶就是這樣的音樂盒,當小叔叔的聲音用笑容代替而沉默的跳過時,他就進入了只屬於自己的回憶。

*

今天颳起了大風。

天氣陰沉沉的,空氣里浸潤着潮濕的味道,水泥地彷彿被誰塗抹出了一幅抽象畫,濕印子倒在地上。

于波使勁地拉衣服的領子。昨天還十分暖和,打球的時候,大家脫得只剩單杉,還擼起袖子,仍不停流汗,結果這天說變臉就變臉。他沒來得及多加衣服,就走到這大風裏。風,流過他身邊,耳邊只聽到呼呼的風聲。

一路上,大家都縮著脖子,還有女孩嬉笑着躲到男朋友懷裏。他們兩人打鬧着,步子是不規則的S形,後面的人只顧低頭走路,冷不防三人撞到一起。

于波露出一絲微笑,他看到那個微佝的身影,還有他身上茶煙色的風衣。

男孩和女孩向老師笑着道歉,跑掉了,秦有禮側過身,目送他們走遠。于波三步並兩步,揀起地上的打火機。他看到這個小玩意從有禮的口袋裏掉出來,其他人都沒發現。

「老師,這個是你掉的嗎?」

「啊,是……」彷彿是被于波的聲音喚回了現實,有禮不好意思地笑笑,伸出手,接過塑料打火機。有禮的手指在一瞬間觸過於波的手心,細長的手指,染上了淡淡的煙黃色,在年輕的紅白色的掌心裏,顯得很突出。

「謝謝你……你一直來聽課的是嗎?」有禮道了謝,略帶困惑地又多看了于波幾眼,然後露出釋然的微笑,彷彿在說——啊,我認出你了。

沒想到在課程以外的時間會被有禮認出來,于波愣了一下,很快,一陣針麻麻的感覺爬過背脊,他紅著臉說不用謝老師再見,往相反的方向小跑離開了。他彷彿覺察到背後那道連風也吹不散的視線一直在跟隨他。

難道被認出來了?

半是忐忑半是甜蜜。好象小時候總喜歡去按別人家的門鈴,在門鈴響起后就馬上逃走,那一種心情。

可他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的事仍然沒有發生。

大風天的晚上,于波寫信給有禮,說他衣服穿得少,天氣突然轉涼,應該多穿一點。

當第二天太陽升起,一天開始后,大家才慢慢發現,這一天沒有發生任何特殊而值得紀念的事,于波也一樣。

信箱仍然是空的,有禮仍然是遙遠的。

*

起風的天氣很短暫,很快就進入了整天暖洋洋的春天。

春天讓所有生物都顯露出一種生氣勃勃的無精打采,彷彿為了不斷儲蓄能量,大家都昏昏欲睡。

班級里的同學在課間,眯著雙眼在走廊里碰到,招呼語都變成了「困?」「困……」彷彿空氣里都充滿了棉絮一般的瞌睡精靈。

于波在上有禮的課時,竟然也忍不住睡著了。從靠着椅背轉到托著下巴,當他把頭枕在手臂上時,很快就覺得眼睛酸澀得無法睜開,他努力掙扎了一會,最後歪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是被一陣笑聲吵醒的,迷迷糊糊地聽到有禮說:「同學在課上睡覺,其實是為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聽得更有效率。我很贊同大家在不怎麼重要的地方休息一下,其實信息仍然從你的腦海里流過,只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罷了。當他聽到有意思的地方,馬上就會清醒過來……」

又是一陣大笑,于波覺得這話句句是說自己,再加上教室人多,空氣不流通,整個臉紅得像顆大柿子。

下課時,有禮慢慢走到他身邊。他一直不敢抬頭,但聽腳步聲來的方向,還有那雙皮鞋,他知道走來的就是老師。

「我不是特別在說你。」有禮安慰他。

「不……是我不好,坐在前排還睡著了。」

「我知道你是想聽的,你很認真。我幾次都看到你坐在前幾排。」

于波猛抬頭看着有禮,然後才側過頭去,越發不好意思地喃喃說:「沒……」

繼續上課後,好象被老師肯定過而特別有幹勁,特別想對老師表達出自己那種熱切和興奮,于波睜大眼睛直盯着有禮看。

「我們平時聽到聲音,聽的並不是聲音本身,而是聲音中包含的信息。而音樂就是讓聲音『本身』被我們聽到。一陣喇叭聲,告訴我們的是汽車的位置;但一串音符,不承載信息,而是強調他『本身』。音樂是這樣被我們聽懂的——當我們覺得它美時,它就被聽懂了。音樂不是為了訴說故事,而是為了保留情感。」

「給我們印象深刻的事物,就是讓我們動感情的事物。越有感情,對它的印象也就越發深刻。所以小學生寫日記,並不需要仔細觀察,然後面面俱到,只要寫自己記得東西,那就是給自己印象深刻的東西,也就是最讓自己投入感情的事情……我們忘記我們應該忘記的,記得我們應該記得的……」

有禮的神情特別生動,教室里因為他的話語不斷起著小小的騷動。老師好象在指揮一場交響樂,也許是一次戰役,在他揮手的地方,有什麼在產生。

也許因為120%的認真,于波對這些話特別容易產生共鳴,他無法理性地把握這些詞語的意思,但或者是這詞語的聲音本身含有神秘的頻率,他覺得心湖漾起一陣陣漣漪,擴散到四肢。

腦海里同時思考着三五件事,速度飛快,印象深刻。小叔叔的點點滴滴從來沒想現在這麼清楚地映現在眼前。

我們忘記我們應該忘記的,記得我們應該記得的……

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彎著腰,想從時間長河裏撈起碎片,如今他終於可以直起身子,仔細審視手裏已經擁有的東西了。

心,早已替他自己做了選擇。

記得他應該記得的。

保留了最充沛感情的片段,就握在他手裏。

「沒事」——他又想起了小叔叔在那個下午,笑着對他說的話。熱眶一熱,他匆匆低下頭,用手背遮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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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之二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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