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黃絮所料，尹正祺並未再出現，而她則是忙得焦頭爛額。

除了到處看房子外，還得裝箱打包，一逮著空閑的時間就得趕劇本，累得像頭牛，唯一令她感到高興的是陸婷笙終於出國回來，她便只要專心當寫手，不須再去開會。

只是戲趕着要開拍，張欣怡催稿催得很急，偏偏意見又多，幸好前頭有陸婷笙擋着，她不用站上前線跟張欣怡磨合，否則她可能會失控的掐著張欣怡的脖子猛搖。

黃絮盯着螢幕發獃，她已經卡在這兒整整半小時了，男女主角要在這一集中打情罵俏，張欣怡再一次不顧人物設定，讓原本強悍的女主角變得靦覥又害羞。

這種偏離主角性格的劇情，讓她腦袋完全當機，打不出半個字，更別提當初說好是「靈異」故事，現在卻淪為一般愛情劇。早知道他們口頭上的創新通常只會出現在前面幾集，接下來就轉為談情說愛的戲碼，台灣的編劇既不受重視也不值錢，一切都是電視台高層說了算。

昨天陸婷笙開完會回來也是一把火，兩人在電話里大罵張欣怡，當初明明就說好要來點不一樣的戲碼，不想要千篇一律的情愛偶像劇，結果又變成這樣，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口頭宣洩一下罷了。

「幸好尹正祺還有點堅持，所以我們還是能穿插幾則靈異小單元。」陸婷笙長嘆口氣，「算了，反正我們當初也是說好純賺錢，就當個寫手，張欣怡本來就是寫偶像劇出身的，她擅長的就是談情說愛……唉，看開點吧，誰教她是統籌。」

是啊，不看開點，還能怎麽樣？黃絮自嘲一笑，拿起桌上的杯子，決定再去泡杯咖啡，清醒一下，說不定靈感就來了。

到廚房沖了一杯咖啡後，她並沒立刻回房，而是到客廳坐着。

客廳堆了各式紙箱，大多數都已封箱，房東的決定如同她先前猜測的，並不打算在陽台裝鐵窗，要住不住隨她們的意。

與顏若媗商量過後，她們決定還是另覓住處，畢竟小偷光顧過，住在這兒總不安心。

兩人還特地去買了幾個老鼠夾，放在陽台上充當陷阱，顏若媗還異想天開地撒了一袋綠豆，原本是想撒圖釘的，但讓黃絮阻止了，不是她心疼小偷，而是擔心顏若媗這個粗線條自己中招。

顏若媗一向迷糊，忘性又大，她光想着顏若媗不小心踩在一片圖釘上的畫面，頭皮都麻了。

黃絮拿着遙控器，不停換台，最後停在電影頻道上，打算放空腦袋，看個半小時，之後再回房趕劇本，說不定靈感就來了。

她喝口咖啡，視線不經意地掃過門前的地板，正好看見一隻蟑螂，如果牠快速走過也就算了，她只當沒看見，偏偏那隻蟑螂一直在門前打轉，她放下杯子，順手抓起右腳的拖鞋走過去。

黃絮的注意力全在那隻蟑螂上，她小跑步奔去，正要揮起手上的致命武器，右腳卻往前滑去……

黃絮驚叫一聲，左腳也不受控制，瞬間，她已經摔倒在地，臀部重摔在地板上。

「啊……」她疼得大叫一聲，「屁股……好痛……」

她哀號兩聲想坐起，掌心一碰到地板，卻是油膩膩，她忍不住怒喊，「顏若媗，你這個豬頭，門口打什麽蠟油，你想害死我！」

房裏的顏若媗像小豬似的呼嚕呼嚕大睡，完全沒聽到黃絮痛苦的怒吼之聲。

黃絮費了一番勁，才狼狽起身，她扶著牆，彎著腰，慢慢往前走。

屁股好痛，她的尾椎……

黃絮走到顏若媗房前，死命拍了兩下，「你這隻豬，給我起來！」

顏若媗依舊文風不動。

黃絮發泄地又罵了兩句後，蹣跚地走回房。顏若媗一旦睡着，就是雷打不醒，她還是省點力氣。

正想坐下來休息，放在桌上的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了下來電顯示，是陸婷笙。

「喂？」

「你還沒睡吧？」陸婷笙說道。

「還沒。」

現在才十二點半，對於他們這種夜貓子，夜才剛開始，陸婷笙自然也知道她的作息時間，只是禮貌上還是要問一下。

「怎麽了？劇情有什麽要更動的嗎？」黃絮的屁股一碰上椅子，忍不住倒抽口氣，「嘶……」

「怎麽了？」陸婷笙立刻道。

「我剛剛摔了一跤，屁股好痛。」黃絮呻吟。

陸婷笙關心道：「不會是摔到尾椎了吧？」

「應該是，不過沒關係，只是有點痛。」她聽見陸婷笙跟旁邊的人在說話，「你還在開會？」

「剛開完。我去找你吧，順便看看你怎麽樣。」

「不用，也沒什麽，只是摔了一下……」

「反正我現在閑着也是閑着，順便跟你說一下今天開會的內容，還有，你不是要找房子嗎？我幫你問到了。」

「真的？」黃絮開心地就要站起，沒想到卻扯到腰臀的肌肉，又是一陣痛，「噢……」

陸婷笙緊張道：「你沒事吧？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好。」

黃絮沒想到會痛得那麽厲害，決定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保險，「好，那我等你過來。」

掛上電話後，黃絮想着要換下睡衣，然後還要把地上的油擦一擦，要是再摔一跤，說不定會把腰都摔斷了。

因為腰臀痛得厲害，不太能彎身，黃絮簡單地套上一件及膝連身裙，再拿了拖把，像老頭子一樣彎著腰拖地，每動一下腰就疼，要不是現在連抬腳都痛，她真想一腳踹開顏若媗的房門。

在陽台撒綠豆放老鼠夾還不夠，竟然還在門前抹油，沒抓到小偷就罷了，反而害她傷到腰臀，這個智障，真的會被她氣死！

拖了好一會兒，還是覺得地板油膩，可她腰都快直不起來了，靈機一動，鋪了幾張舊報紙在門前，暫時解決了問題。

她扶著腰在沙發上坐下，尾椎又是一陣疼，正想着是不是應該拿熱毛巾敷一敷，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反正都要去醫院了，她就不要瞎折騰了。

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聽見門外隱約傳來腳步聲，她關掉電視，扶著腰起身。

「噢……好痛……」她拿起小包包，蹣跚地走到門口，門鈴正好響起。

她打開門，正想開口跟陸婷笙寒暄幾句，卻被眼前的人驚住，她衝口而出，「你怎麽會來？」

尹正祺笑着挑了下眉，故意道：「這麽不想看到我？」

一旁的陸婷笙笑着解釋，「我的車子正好送廠保養，本來是要坐計程車過來，正祺剛好坐我旁邊，聽到你摔傷，就一起過來了。」

陸婷笙四十開外，戴着黑框眼鏡，身形微胖，穿着一身皮衣，以及一雙高筒靴，說話俐落爽朗。

黃絮雖然不想與尹正祺有什麽瓜葛，但對方一臉關心，她也不好給人家冷臉，只能扯扯嘴角。

尹正祺見黃絮扶著腰無法站直，也就省略寒暄那一套，直接說道：「能走嗎？」

「可以。」她鎖上門後，在陸婷笙的幫助下往前走。

下樓時就麻煩了，一腳往下踏，扯疼了拉傷的腰，尾椎也隱隱作痛，黃絮倒抽口氣，忍痛地繼續往下走。

「還是我背你吧。」尹正祺往下走了幾個階梯，示意黃絮趴到他背上來。

黃絮面露難色，陸婷笙見狀，立刻道：「還是正祺背你省事。」

黃絮只略略想了幾秒，便同意了。雖然讓尹正祺背她有些尷尬，但逞強不接受他的幫忙也沒什麽意思，她本來就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一旦分析好情勢，就朝目標前進。

「麻煩你了。」黃絮禮貌性地說了一句，就摟上尹正祺的脖子。

尹正祺輕鬆地背起她，她原想挺直背脊，讓彼此的胸與背保持一點距離，想法是美好的，但實行起來卻有困難，他一站直，她反射地想挺起腰，又是一陣疼痛傳來。

「嘶……啊……」她勒緊他的脖子。

尹正祺一時呼吸不順暢，只能故作鎮定地說：「我缺氧。」

「抱歉。」她尷尬地鬆了下手，「麻煩你彎一點，我的腰沒辦法挺直，會痛。」

他立刻彎下背，黃絮這時也顧不得什麽保持距離，上半身整個貼在他背上，減輕腰部壓力。

「我看你大概是肌肉拉傷，不然不會這麽痛。」陸婷笙說道。

「我想也是。」她的尾椎雖然也有點疼，但不難受，反而是腰一動就痛，大概肌肉、肌腱跟骨頭都傷到了。

黃絮和陸婷笙說話時，尹正祺平穩快速地往下走，雖然他盡量讓自己心無旁騖，但背上兩團軟綿的胸脯頂着他，實在讓人分心。

說不高興那是騙人的，本來想她不願與自己扯上關係，他也不強求，打算過一陣子再說，沒想到機會這麽快就來了，還弄得他心猿意馬。

「你怎麽摔跤的？」陸婷笙問道。

黃絮說出顏若媗脫線的行為，惹得陸婷笙與尹正祺都笑了起來。

陸婷笙笑道：「你朋友真的很天兵。」

「她就是少根筋。」黃絮無奈道。

尹正祺背着黃絮走出公寓，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前座，即使已經很小心了，黃絮還是因為腰部疼痛而閉眼抽氣。

「沒事吧？」

他的氣息很近，帶着一絲灼熱。

黃絮睜開眼，發現兩人的臉幾乎要碰在一起，她直覺地要閃開，卻發現自己沒地方閃，她整個人被困在座位上，根本無處可躲，一絲惱意浮上臉龐，正想推開他，他卻拉了安全帶，幫她扣上。

她愣了一下，他拉開笑容，眼中有抹促狹之色，沒等她反應過來，就直起身子，關上車門，走到車子另一邊。

陸婷笙也在此時坐進後座，黃絮瞪着繞過車頭，開門坐進駕駛座的尹正祺。

他剛剛一定是故意的，她是腰受傷，又不是手，她明明可以自己扣安全帶，他卻故意做出如此曖昧的動作。

「怎麽了？」他回她一個笑臉。

要不是陸婷笙在場，她早就罵人了。

「我可以自己扣。」黃絮輕敲了下鎖扣，顯示她的不悅。

「生氣了？」他笑着開車往前。

後視鏡里，陸婷笙好奇地盯着兩人。

黃絮忍住與尹正祺鬥嘴的衝動，問道：「不是剛開完會？劇本有要修改的地方嗎？」

「這幾集的劇情要挪動一下，然後有些地方要修改……」陸婷笙開始講述需要更動的地方。

黃絮靜靜聽着，偶爾問一兩句，釐清問題，陸婷笙繪聲繪影地說着與張欣怡的攻防。

「她本來想讓女主角車禍失憶，我死命勸阻。當初宣傳的時候打的是靈異愛情片，現在靈異的比例被壓縮了不講，她竟然還想弄成狗血片。」

車禍或是失憶都是老梗中的老梗，她並非對老梗有意見，電視劇一定會有老梗，不可能完全創新，重點是要能寫出新意，問題是張欣怡掌控性太強，他們想加一點新意進去，都會被阻止。

如果失憶寫得有新意，她不會反對，還會舉雙手雙腳贊成，失憶其實很有發揮的空間，問題是張欣怡竟然只能想到被車撞跟得腦癌，明明就是靈異片，為什麽不能讓失憶梗帶點懸疑，製造一種謎團，卻偏偏只想到腦癌？

「幸好導演今天一起開會，站在我們這邊說了幾句話，張欣怡才讓步。」陸婷笙開心地對着後視鏡揮手致意。

「我只是就事論事。」尹正祺微微一笑，而後好奇地看了黃絮一眼，「聽說你不喜歡開劇本會議，所以才當寫手？」

黃絮點了點頭，「我沒什麽耐性，開會美其名是溝通、腦力激蕩，但說穿了就是扞衛自己的立場跟說服對方，太累了。」

想到之前她開會時隱忍怒氣的模樣，尹正祺瞭然地點點頭，轉開話題，「你寫的劇本不錯，對話很有意思。」

黃絮愣了一下，內心頓時雀躍起來。讚美話誰不愛聽？在編劇圈中，有時想聽到一兩句讚美的話語都很難，劇本總是不停的被挑剔、修改，許多人熬不過這一關，很快就離開這個圈子。

帶她進行的老師曾說過她有編劇的才能，想的點子跟對白都很有新意，問題是沒有伯樂也無可奈何，好比張欣怡，兩人腦波完全不同，所以她的劇本一直得不到張欣怡的青睞。

或許太久沒聽到讚美了，尹正祺突如其來的稱讚，令黃絮忍不住揚起嘴角，眼睛都彎了。

「謝謝。」黃絮禮貌地回道。

她先是難掩笑意，接着又故作矜持，一副雲淡風清的模樣讓尹正祺咧嘴而笑。要是再熟一點，他定會調侃她假正經，但現在可不行，要是說出口，她鐵定變臉，在心中將他打個大叉，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你是怎麽進入這一行的？」尹正祺順勢問道。

「參加編劇班，然後跟着張復年老師入行的。」黃絮簡短地道。

要進這一行若沒有人脈，其實有些困難，大部分都是從編劇班或是學徒入門開始。

雖然張老師肯定她的才能，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她該如何在這一行生存，如何建構自己的人脈，都得靠她自己。

其實不管在哪一行，才能有時並非最重要的，反而是人脈、關係，才是能不能談到案子的關鍵。

黃絮不想對着尹正祺話辛酸，所以只是簡短地說張復年帶着她接了一部連續劇後，就讓她自己出去闖蕩。

有人當了十幾年寫手，在老師底下始終無法出頭，她卻正好相反，領她入門的張復年年近七十，已無精力再寫戲，她自然無法窩在他底下討生活。

她與尹正祺不熟，她又不是交淺言深的個性，因此只大略提了下自己入行的經過，便把話題轉到更重要的事上。

「你剛剛在電話里說找到房子了？」黃絮望着後視鏡里的陸婷笙。

「有個認識的朋友正好有空房要出租。」陸婷笙立刻把房子的地址、格局、押金、租金等等，約略提了一下。

兩人都沒注意到，在聽見新住址時，尹正祺的眉宇挑了下，嘴角微微上揚，忖道：還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