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奉家人的信念就是忠於自己的信念,我相信我的雙親與先祖們一定會理解我的做法,就算得下地獄去贖罪,我也會堅持我的初衷,絕不會放棄你,你曾經去過我在邊關的軍營嗎?」

「你根本……什麽?」她被他跳脫的問題一時之間弄混了腦袋,愣了下,隨即開口,「我去你的軍營做什麽?你別岔開話題,你根本不需要贖什麽罪,只需要讓我走。」「救我。」他筆直的注視着她的眼眸,「你曾經到邊關戰場上救了我。」「怎麽可能?」「到底有沒有?」

「沒有。」

他深深的凝視她的雙眼,卸去她平時的淡漠偽裝,抹去她慣性砌築起來的厚實冰層,眼前這雙充滿豐沛情感的黑眸分明就是他夢裏頭的那一雙。

「你在說謊。」

「信不信隨你,反正我就是個騙子,隨便說什麽都是謊話。」

他不理會她空泛的辯駁,捧住她的臉,像捧著珍貴至寶,胸口溢滿了真切的感動,眼中更何苦毫下掩飾的激動情緒,後進她的眼底,嗓污微啞的低喃,「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兩年多前,在一次出戰中,他被一支暗箭射穿胸口,硬撐著血流如注的身軀繼續奮戰,當時兵荒馬亂,所有的人已經自顧不暇,他以為會戰死沙場,然而在鮮血大量流失、意識完全陷入昏迷之前,他威覺有一雙手接住了他頹然倒下的身體……他以為是哪個部下救了他。

後來重傷的他陷入畏時間的昏迷狀態,只模糊的感覺他被救回了軍營,並且有人儘力的醫治他。

當時他的神智紊亂不清,肉體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半昏半睡之間,偶爾似乎看見了軍營里的軍醫滴淌著豆大的汗珠在醫治他,偶爾似乎聽見了一批忠心的部屬在鼓勵他,偶爾……偶爾隱約會看見一個幻影,一個天仙般的美麗幻影,來到他的身邊,救治他的傷口,輕聲撫慰他的痛楚……然而意識太模糊,他從來沒有真切的看清楚過那個陌生的面容,只對那雙滿懷擔憂的黑眸有了記憶。

然而當他終於脫離險境時,那雙黑眸再也不曾出現,他一直以為那是一場夢境,畢竟紀律嚴明的軍營里怎麽會出現一個陌生女子?其他人也根本不曾見過有任何外人進入軍營,聽見他詢問女子的下落,全都以為那只是他病痛之中的夢魘,他甚至還想過,說不定那是他彌留之際,來引領他到另一個世界的仙子……

那是征戰多年的他唯一一次最接近死亡的時刻,之後不曾再受過重傷,隨着時間過去,因為忙於戰事,已經無暇再去回想那次的經歷,而記憶中的那雙黑眸便只會在午夜夢回,偶爾出現在他的眠夢之中,直到回來京城之前,他都相信那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他從來沒有想過,那雙眼眸的主人竟然就是他的妻子。

所以他才會在大街上第一眼看見她時,就無法剋制的被深深吸引。

他凝視她的眼睛,不讓她閃躲,「你救了我,真的是你救了我。」

她默然以對,就算真的救過他,也不會承認—即使事已至此,而就是因為事已至此,她更加不能、不願也不可能承認。

妻子這個「責任」已經夠悲慘了,如果再加上「恩義」這種包袱,那在他的眼中,她這個人還剩下多少「真實的她」?

她不要責任、不要恩義,不要他因為責任或恩義而跟她在一起,更不要在他的眼中,她只是「責任」或「恩義」的代稱。

然而所有的情況會發展至此,始作俑者卻也正是她自己。

他是個責任感相當強的男子,重情重義更重責任,而她便是利用了他這個特質,先下手為強,以騙局誰騙他,下嫁於飽,讓他認定她是他的妻子,然後再用責任感與愧疚感牢牢的捆綁住他。

只是沒想到這一切所必定衍生出的後果,也是教她最難以忍受的。

他永遠不是因為她這個人而愛着她,而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對她有道義上的責任,他會對她這麽好,完全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如果她只是路邊的阿貓阿狗、張三李四,他肯定看也不會看她一眼。

越是被他萬般疼寵、憐愛,她越感到痛苦。

驀然回過神來,才發現她早已經被自己設下的騙局緊緊的囚格,無法逃脫。

然而比起此刻必須與他徹底斷絕關係,不得不離他而去的痛苦,她寧願選擇活在謊言砌築起來的囚籠之中,甘心當一個責任的代稱,永遠不再奢求他會喜愛她只因為她就只是她……

「我真的很高興,我的妻子是你。」他將她緊緊的擁入懷中,深深嘆息。

她的心猛地一震。什麽?他說了什麽?

「活到現在,我幾乎都是在沙場征戰中度過,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成親娶妻的一天,那離我太遙遠了,但是你來到了我的生命中,讓我深深的覺得,啊!娶妻果然真的很好。」

「我讓你覺得很好?」她瞪着他胸前衣料上的某一點,低聲複述。

「當然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可是我又不溫順……」她以為他會喜歡的應該是那種溫順乖巧的女子,畢竟征戰沙場多年,應該會希望有個安靜溫婉的女子陪伴他才對,至少不是像她這種個性不好、身分又麻煩的女子。

他笑了,笑聲清爽而愉悅,胸口不斷的震動。

她感受到了,心跳逐漸加快。

「嗯,你的確個性彆扭,又愛說謊,情緒陰晴不定,這些都是你,如果我娶的人不是你,而是某個溫順的官家千金,那我可能不會想像得到我的妻子是像你這樣的個性……」

感覺她的身體微微一僵,他更加緊擁着她,大掌輕輕的撫着她的背部,像在安撫她。

「但是,語冰啊!你難道還不明白?你已經如此牽動我的心,從第一眼,你就用那匹紅布緊緊的拴綁住了我的心,讓我為你心疼、為你擔憂,也為你深深着迷、為你神魂顛倒,再也不願與你分開,更何況你同樣也是用盡生命在等待若我、守候着我、保護着我……」

「我沒有……」她的否認實在非常氣弱。

「也許我們一開始只是因為父母之命……啊!現在應該說是謊言才對,不過怎樣開始的都無所謂,有你這麽一個不尋常的妻子,雖然難免提心弔膽,但是我真的很高興我的妻子是你,所以不要離開我,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遭遇任何困難,我們都一起面對,一起度過。」

「為什麽?」她的心口像是被切割成千絲萬縷,然後又狠狠的擰絞成一團。

為什麽他要在這個時機點讓她聽見這樣的告白?

他拉開些許距離,看着她的眼睛,深情的說:「因為我們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他的眼神太熾烈,他的告白太誘人,她感覺整個人彷佛被他緊緊的拉住,正往他所說的那個方向走去,沒有半點掙扎、抗拒的餘地。

「我……」

避開他太過灼熱的眼眸,不自覺低垂的視線忽然看見自己身上的夜行衣,恍惚了下,然後她猛然拉回心神,不,不對,她必須離開他!

「才不是命中注定,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她的語氣又變回冷淡,「放開我。」

「為什麽你這麽堅持要走?因為害怕你會連累我?我說過,我不在乎你有什麽樣的背景身分,絕對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傷害,你暗中守護了我那麽多次,這一次該由我來保護你。」

感覺自己高高築起的防線不斷的被他攻城掠地,她幾乎要招架不住了。

「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我,你到底要怎麽樣才會放我走?」她低着頭,不看他的眼眸,力持冷靜的說。「不要離開我,陪我一起到老。」「我拒絕。」「你已經答應過我了。」

「我騙你的。」

「但是我信了。」他抬起她的臉,定定的看着她,又說了一次,「但是我信了。」

她嘆口氣,「那又如何?我還是個騙子啊!既然是騙子,就是說什麽話都可以不算數,做什麽事都可以不負責任,無論說了什麽或做了什麽,都可以眨個眼就完全否認、推翻,死不認帳。」

「那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肯留下來?」

她搖頭,「放開我。」「不放。」他知道這一放手,絕不只是她失蹤幾天這樣簡單的狀況。「你以為你留得住我一時,就留得住我一世嗎?」「那我馬上辭官,跟你一起走。」她愣住,然後閉上眼,暗暗嘆口氣。

她放棄了,再這樣跟他說下去,絕對不會有結果,如今只剩下一個方法才走得了了……

睜開眼,凝望着他,第一次,她放任心底的情感恣意傾泄,不再掩藏。

「我是個騙子,生來就是,如同我不可能背棄我的本命,我也不要你放棄與生俱來的天職,為國盡忠是你的本命,我們原本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就這樣在一起了。」

她眼中毫不掩藏的真切情感教他不禁屏息,不似以往只存在於他的夢幻之中,或者在她偶爾一閃而逝的眸光之中,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展露在他面前的深濃情感,如此直接,如此絕對,有如滔滔涌動的浪濤,撼動他全身,教他的胸口悸動不已。

「那就一直在一起吧!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放棄。」他的嗓音低啞。

她搖頭,牽握住他的手,看着自己在他掌心中顯得有些小的手,輕輕的來回摩挲,「我留下來。」

「語冰?」他驚喜不已。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做到了,我才留下來。」

「你說。」

她看他一眼,牽着他的手,緩緩的走向床鋪。

「如果有官府或者類似的麻煩找上門,你必須對我跟你之間的關係否認到底,我們不會再舉行任何婚禮,奉府內所有知曉我存在的人也絕對禁止再加以聲張我的身分,簡而言之,就是回到你回來之前的狀態,對內,我會是你的妻子,對外,我根本不存在。」

她牽着他來到床畔,讓他坐在床沿,她站在他的面前。

「這樣,你做得到嗎?」

他思索一會兒,「我知道了,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這樣的情況只會是暫時的,你必須對我誠實,將你真實的背景身分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在有事情發生的時候可以以最好的方式應變,然後你必須相信我,我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們兩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她微微揚起眉頭,怱地笑了,「你真的很愛跟我討價還價哪!」

他雙眼發亮,着迷的看着她的笑容,只是淺淺的笑,然而這般自然且單純的笑卻是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

「答應我了?」他問,緊緊的牽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他的臉,星目光華內斂,劍眉斜飛入鬢,挺直的鼻樑配上厚薄適中的嘴唇,如此俊朗有形的面容,絕對是眾多女子心中的傾慕,而她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那雙擁有鋼鐵般堅定意志的眼眸,目光筆直透徹且無畏無懼,只要立定目標,必定勇往直前……他一點都沒變,如同她最初的第一眼……

她淺淺一笑,「答應你了。」現在無論他說什麽,她一定都會答應。察覺他臉上易讀的表情,她笑得更甜美,「喜歡看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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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與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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