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便在這時,一道潔白身影自天空盤旋而下,落在桑桑面前。

「白兒!」驚喜之下,桑桑霍地站起來,抱著它,「你怎麼才來?!擔心死我了!」飛快地解下它腳上的銅管,這回塞得很實,看來寫了不少。

「這傢伙……」害她擔心一個晚上,桑桑很想罵一聲,可是手裡拿著信,鼻子卻有點發酸。

耳畔想起任宣低低的驚呼:「海東鶻!」

啊!桑桑再一次捂住自己不聽話的嘴巴,一看到白兒,她又驚又喜忘了任宣還在旁邊了!

「是上陌寫來的信嗎?」任宣看上去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讓桑桑有種扶一扶他的衝動,他直直地盯著白兒,顫聲道,「這是世上飛得最快的鳥,一生只能夠為兩個人所用……上陌得到它的時候,欣喜若狂,說元家的生意遍及大晉上下,正需要這樣的靈鳥來傳遞信件……現在,他竟把它給了你……」

說到這裡,任宣閉了閉眼,桑桑有種錯覺,覺得面前這個有些憂傷有些清瘦的男子,彷彿就要倒下去。然而他沒有,他睜開眼,望向桑桑,眼睛里,有一貫的溫柔,更多的,卻是絕望,連帶眸子,都變成灰濛濛的。

「好,好……良言,很好……你們兩個,終於……唔……」他掩住口,卻有一縷鮮紅,從指縫間流出來!

桑桑幾乎嚇呆了,「你怎麼樣怎麼樣?——桃兒,桃兒快去請大夫!」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任宣低低地一笑,鮮血還掛在嘴角,整個人有一種無以言傳的凄艷,「我該走了,我在這裡留連得太久了……」

他顫巍巍地回過身子。

桑桑的胸腔,爆發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這樣強大的痛楚,遠遠不是任何肉體上的傷痛可以比擬。那感覺,就像是心肝脾肺活生生被人捏碎!

那不是她的痛,她從來沒有那樣痛過。

那是良言的痛。

桑桑捂著胸口,從牙縫裡吸了一口冷氣,這疼痛竟是不能支撐的,「良言,你來,求你自己來……我知道你在,你來!」

耳畔像是傳來了誰的嘆息,桑桑眼前一黑,整個身子一空。

院子還是這個院子,清俊的少年帶著微顫的步子緩慢離開,美麗的女子望著他的背影,眼中流下淚。

那是任宣,那是尚良言。

桑桑終於看到了尚良言,不是銅鏡里模糊的鏡像,而是真實的良言。

那五官早已熟悉得像自己的一樣,但又絕不是自己。

那細長的眉,那秋水般的眼,那尖尖的下巴,那哀切的神情……尚良言的靈魂,給這樣的五官帶來的驚絕的凄艷,宛如最後的晚霞,美得讓人心碎。

美得,讓人願意用生命去換她的淚。

也看到了任宣,他的臉色如死一般蒼白,緩緩地拖著僵直的步子,緩緩地拭去嘴角的鮮血,他的眸子是灰色的,沒有一點生氣。

他好像已經死去。

「良言!叫他停下!留下他!告訴他你喜歡的是他!」桑桑大聲道,「快告訴他啊,快救救他啊!你看不出來,他的心都快要死了嗎?!」

尚良言只踏出了一步,便生生止住,無聲地流淚,牙印深深地嵌進嘴唇。像是要把所有無能為力的愛情,都化作眼淚流出。

桑桑的心似被緊揪,大聲道:「任宣!任宣!任宣!她是愛你的!是愛你的!你快回頭看看啊,只要你看一眼,你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你!」

任宣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對他來說,只是一團空氣。

桑桑力竭地抱著頭,蹲在一邊,哭出了聲。

她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這樣痛苦的別離。痛苦得,連她只是旁觀也覺得快要窒息。

「桑桑……」

良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桑桑抬起頭。

「我走了……」

「你不能走!」桑桑驚恐,「你快去找任宣!」

「我和他之間……原本就是不該……」良言的聲音輕極了,好像快要隨風飄散,「桑桑,拜託你,代我嫁給元上陌……」

「不不不!你要嫁給任宣!你要嫁給任宣——」

然而她還沒有說完,尚良言的身體忽然產生一股極大的吸力,桑桑完全不可抗拒,彷彿一閉眼之間的黑暗,再睜開眼,她已是「尚良言」。

臉上還殘留著良言的淚痕,嗓子還覺得干啞,桑桑一咬牙,往院門去。

守門的家丁攔住她:「大小姐,請回屋靜養。」

「靜養個鬼!」桑桑尖聲叫道,「讓我出去!」

她要去找任宣!

要幫良言找回任宣!

家丁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把桑桑架回來。桑桑拚命掙扎,明知道自己越是這樣,他們越以為自己是發瘋,可是血液裡面有什麼在沸騰,燙得她連骨髓都快要燃燒起來。讓她瘋吧,讓她瘋吧!她就是一個瘋子!

桑桑被放在椅子上,因掙扎得太厲害,家丁不得不動用了繩子。

桑桑叫得聲嘶力竭,嗓子幹了,力氣也沒了,桃兒悄悄替她把繩子解了,「大仙……」

「我不是什麼大仙……」桑桑倦極,「你見過被人綁起來的大仙嗎?」

桃兒嘆了口氣,替她倒來了杯水,悄悄退下。

屋子裡安靜極了,隱約可以聽得到白兒扇翅的聲響。

這寂靜的聲響,讓桑桑想起了元上陌的信。

信紙卷在一起,很厚。

「我說怎麼白兒來得這麼晚,原來你又睡了!你是豬投胎的嗎?除了吃和睡還會不會別的?」

只看到這一句,桑桑的眼淚忽然掉下來。

他說話的聲音,囂張的笑容,彷彿就在面前。

在這樣倦極乏力的時候,她好想撲在他身上大哭一場。

「我已經到了客棧,今晚住在南陽。掌柜問我晚上吃什麼,我說吃羊腿。就是你拿起來啃著吃的那種羊腿。呵呵,我發現,這羊腿啃著吃的味道也不錯。啃羊腿的時候,我就想到你吃得滿臉是油的樣子了。所以勸你以後別啃了,因為那模樣實在太難看了,哈哈!

寫完本來想讓白兒給你送去的,可是我算了算,到你那兒估計也是大半夜了,算了,萬一你看到我的信,心情一激動,一夜睡不著可怎麼好?我想想還是晚點再送吧。

既然如此我不如多寫點,反正我一時還不想睡,閑著正沒事。

我來跟你說說以前的事吧,你一定不知道,有一段時期,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提起『尚家大小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緣故,我老娘不准我納妾不准我冶遊。我老娘對你真是太好了,有時候忍不住懷疑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沒準你才是她親生的女兒。

聽說當年我娘和你娘,關係好得不得了,非要訂定兒女親家。於是我十歲的時候你就是我未婚妻了,那時你才七歲。下文定的時候我故意躲出去玩了,不想去見你。後來又跟我爹在京城,竟然一直沒有和你見過面。良言,如果這世上有什麼事讓我後悔的話,那就是這件了,為什麼我不早點見見你呢?

直到今年回襄城,聽說你出門的時候被人劫了,我才和任宣去找你。寫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要笑了,第一次見面你渾身又是土又是灰,頭髮散亂,臉上髒兮兮,活像一個女叫花子。我當時就想,這就是我老娘口裡斯文溫柔的媳婦嗎?她還會撬窗子跳下來呢!

後面的事,就都是你知道的了。包括你打我的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當時就一巴掌扇回去了。離魂症都是這麼治的,你醒來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人。氣得我,怨天怨地怎麼弄了個這樣的女人給我?

生氣了吧?別生氣,生氣很難看。我說點讓你高興的。那天你們家做法事,尚夫人叫人請我去。我還奇怪是什麼事呢,結果一進去,就看到滿院子黃煙,而你懶洋洋地坐在中央曬太陽。

我一直記得,那天太陽真好,好像要把人曬酥了似的。你就那麼半閉著眼,彷彿要被太陽曬通透了,雪白的裡衣,發著光。

良言,你那時的神情,我想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奇怪,明明一直沒有睡好覺,為什麼我現在還精神得很?雖然人在外面,還是很想駕著馬車到你牆下,接你出來。

你賭錢的樣子很可愛,輸錢的樣子很可愛,你吃面的樣子更可愛。知道嗎?每次賭完錢坐在攤子上吃面的時候,總是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因為我知道,從今往後的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至到死,坐在我面前一起吃面的人,都會是你。

記得那個山谷嗎?在你之前,我沒有帶過任何人去,包括任宣。因為我一直覺得,最美麗的東西,要跟最心愛的人分享。可是你實在太笨了,尚良言,你怎麼會這麼笨呢?我說了那麼一堆話,你居然一點也不明白。

唉,算我倒霉吧,誰讓我攤上了你?我要不娶你,我老娘非拆我的骨頭不可。我也只好將就將就,娶了你這個笨女人了。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白兒現在從這裡出發,到你那兒,大概是天亮不久的樣子,如果你夠勤快的話,應該起床了,你可以一邊吃早飯,一邊看信。這信可真夠長的,夠你吃兩頓飯的功夫了。

差點忘了,白兒我在這裡已經餵過,到你那邊就別給它吃的了。這隻鳥跟你一樣笨,它有時候會撐到自己。」

桑桑的手一顫,手裡的信紙飄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去撿,額頭抵住紅木的桌腿,涼涼的,冰著她滾燙的額頭。

這麼多天來的相處,一個晚上的別離與憂心,有種奇異的滋味泛上心頭,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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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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