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章宜姮輕輕笑了,沒說什麼地閉上眼睛。

他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替她拉好被子,這才回旁邊的家屬床位閉目養神。

楊幼秦佯睡地側過身,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才睜開空寂的眸,努力眨了幾下,不讓眸底的酸熱凝聚。

如果,那年他來醫院時,她能少點防備,試著別在他面前武裝起自己,是不是,也能得到他這般溫柔又耐心的關照?

因為太害怕被拒絕,以至於,沒能體會他蹙著眉心底下的焦慮與關懷。

她開始回想,與他相識后的每一件事,一樁、又一樁,很多在當時看不見的細節,慢慢在腦海清晰起來。

很多、很多事情,似乎,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她一直都很多人追,從國中開始,身邊向她示好的人從來沒少過,情書、鮮花、禮物那一類的,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

或許是家世、或許是外貌,她不知道,反正她異性緣很好,身邊的男生總是對她特別殷勤,她也已經見怪不怪。

有些人會在背後酸她,說她公主病,把別人的好都當成理所當然,她也無所謂,被酸兩句不會少塊肉,反正她依然混得如魚得水。

雖然她身邊圍繞示好的異性眾多,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沒談過戀愛,余觀止是第一個讓她有衝動想交往的男生。

那個人知道后,還驚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我是你的初戀?」

「你那什麼表情?!」

「……」匪夷所思的表情。

她從入學第一年,就抓住了泰半男生的目光,穩坐校花寶座,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會在一起,成為她的初戀。

不可否認,男人確實是視覺性的動物,最初吸引他的,是外貌,但是如果只有那張臉,他想,他不會將目光放在她身上這麼久。

他看過她在校外,為了強佔停車位的問題與一個身高超過一百八的壯漢據理力爭,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旁邊身懷六甲的年輕媽媽。

還有一次,在賣場門口遇見她,她頂著大太陽,蹲在那裡陪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大眼瞪小眼。

男孩研究半天,終於慎重地決定要喜歡她,好東西就是要跟好朋友分享,所以抽出口中的棒棒糖朝她遞去。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面有難色的表情讓他差點當場笑出聲來。

但男孩不懂她的天人交戰,露出被嫌棄的傷心表情,嘴角一癟——她嚇得像是天要塌下來,連一秒都不敢猶豫,抓過棒棒糖就往嘴裡塞。

本以為她跟男孩是熟識的,後來那個發現小孩走失、回頭來找人的胡塗媽媽把孩子帶走以後,他才領悟,她是怕孩子被拐走,刻意留在那裡陪他。

他默默觀察了她一年的時間,類似這樣的事,常常在發生,甚至曾經呆到在戲院門口幫殘障人士賣彩券……

這個女孩子,極其矛盾。外表高傲如冰,內心柔軟如水,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反差?尤其在面對比她弱勢的族群時,顯得很沒轍,那拙於應對的模樣,可愛到讓人心頭髮軟。

他知道自己喜歡她,喜歡到毫無理智,一顆心完全深陷,難以自拔。

愛她像朵冷艷玫瑰,莖骨直挺,逼她彎折只會扎得你滿手血珠的凜然高傲,也愛她柔軟如絲的蕊心,深怕碰壞了它,必須小心翼翼呵護的美好與脆弱。

他沒想過他們會在一起,甚至沒想過追求這回事,只是有時遇上了,就會忍不住想為她做點什麼——

下雨天,在圖書館前遇到了,順手將傘塞給她,說:「我用不到,你有經過建築系系辦的話,丟公用置物櫃就好。」

或是聽學妹抱怨,選修的那堂課有多難讀、報告資料多難找……

他剛好知道,那個學妹和她修同一堂課,更剛好的是,那門選修課他去年才剛修過,確實很折磨人。

於是就順手將去年用過的那些資料整理出來,投入她住處的信箱。

諸如此類的,他真的覺得只是小事而已,沒什麼好特別拿出來說嘴的。

然後那一天,她因為生病沒來上課,傍晚他經過她住處時,想說她應該沒精神出來覓食,順便買了粥,送到她家樓下,託管理員轉交。

她正好下樓來,被管理員叫住,嗓門很大地指著他說:「這位先生送吃的給你喔,你要不要來領一下——」

她一眼淡淡地望過來,望得他當場有夠尷尬,走過去也不是,拔腿落跑也不是……

然後,她便揉著鼻子開口了:「我要去看醫生,你要不要陪我去?」

「呃……」他有些窘。「可是我騎腳踏車。」

「到得了就好。」

她坐在腳踏車後座,去診所的路上問他:「那些早餐什麼的,是你送的?」

「……」她是有記在心上的,並不像那些人說的,將別人對她的好,全都視為理所當然。可他沒想過會被當面問起,也不知該怎麼應對,只能含糊地低哼一聲帶過。

「沒人教過你,送東西要署名嗎?好歹讓人知道,被毒死了該找誰索命。」

「……我沒下毒。」

「噗——」她笑出聲來。他是有沒有抓到重點?她當然知道沒毒,不然還能好好坐在這裡跟他哈啦?

那天之後,路上碰到了,彼此會打個招呼,聊上幾句,慢慢熟了,相約的次數漸多,頭一回情不自禁牽她的手,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好害怕她掙開。

又過了好久,在一次熬夜趕期末報告的夜晚,在線上線遇到了,臉書互丟訊息約出來吃宵夜,那天他吻了她,兩人正式在一起。

從默默耕耘到互相熟識,他用了一年;再到兩人愈走愈近,最終牽手走在一起,又花了一年。

他不覺得那是追求,至少心裡沒那樣的企圖,但是所有人一致認證,他明明就追得很勤勞!

「沒關係,你就否認好了,反正全世界都咬定你暗戀我,嘴硬也沒用。」

「我沒有想否認這件事。」余觀止深愛楊幼秦,他很早很早就認清了,只是沒有料想到,他能追到她。

不只成為她的初戀,更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一直到最後分開,他都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打動她。

楊幼秦大三那年,他們熱戀。

全世界陷入熱戀期的男女都一樣,世界在他們眼前變得渺小,全心只有對方,那時是真心覺得,只要兩個人相愛,其他都不會是問題。

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熱戀時,全心以對方為重,很多事情都可以遷就配合,就像點燃滿天燦爛如晝的煙火,那當下雙眼會迷眩於它的絕美,激情澎湃,看不見其他。

但煙火總有燃盡的時候,生活中不會永遠只有愛情,還有其他,例如課業、例如人際關係、例如相異的價值觀等等。

兩人之間的差異,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湧現,磨擦愈來愈多,他曾試著溝通,但始終不得成效。

該說是佔有慾,還是自我中心?他也說不上來,或許是一直以來,所有人總是將她捧在手掌心,那種眾星拱月的殊榮寵壞了她,於是理所當然認為,身為男友的他更應事事以她為重心,從來不會去考慮他的難處。

第一次發生嚴重爭吵,是無法陪她過聖誕節。

他試著解釋過,繫上有辦活動,他身為系會長,全程參與籌劃,真的是忙到抽不出時間來。

她為此氣得一連數日不接他電話。

他費好大的勁,才安撫了她的怒氣。那年的西洋情人節,他不敢再缺席,小組討論、繫上雜務什麼的全挪掉,排除萬難也得陪著她,被同學罵重色輕友。

過完情人節的隔天,她重感冒,於是他們又吵了一架。

他真的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重視那些表面的東西?又不是不過情人節他就不愛她了,如果愛情必須撐持在這些浮面的排場上,他真的是疲於應付。

為了不想再與她爭吵,他也試過努力去配合她想要的。建築系課業繁重,一般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他身兼系會事務,還得滿足她想要的浪漫與驚喜,同學見他把自己搞到身心俱疲,無不搖頭諷道:「和公主交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那隱喻對方公主病的言語,讓他有些不愉快。「別這樣說她。」

「以前看你把到校花還挺羨慕的,現在——嘖!」那聲「嘖」,含括了一切。

他只能苦笑。

在別人眼裡,他是沒有原則地在遷就與討好對方,圖的究竟是什麼,把到校花的虛榮嗎?不,他只是愛她而已,如果這樣能讓她開心,他只能極力去滿足。

兩人的觀念差異太大,問題其實一直存在著,隱忍與讓步只是延後爆發的時機點。

幾次的爭吵、妥協、爭吵、妥協、爭吵、再妥協之後,發現他們一直在同一個框框里無限循環。他高估了自己,最後弄得自己心力交瘁,也終於看清,這不是他要的生活。

愛情到最後,終究要回歸到真實的生活面,無法天長地久地持續施放滿天燦爛煙花,至少他做不到。

或許,跟他在一起,真的太委屈她,她要的那種無時無刻將她放在手掌心上珍寵與浪漫,對他而言已經成了心上最大的負擔。

到最後,他不快樂,她也不快樂,如此下去只會落得相互怨懟。

這不是誰的錯,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愛情模式,只是遺憾他們努力到最後仍無法取得共識罷了。

他依然愛她,但是也知道這段感情維繫得有多勉強。

他想得很多、很深、也很遠,最終的爆發點,是她的生日。

那時的他,已經看得很透,不想再壓縮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勉強自己配合她的步調,最後弄得生活一團糟,那時小組有報告要討論,時間很趕,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安排如何幫她慶生。

其實,如果她願意,無須多餘的鮮花、蛋糕什麼的,靜靜地陪她一些時間哪裡會做不到?但這一定無法安撫她大小姐。

這一次,他沒費心去求和,任兩人僵持了一個禮拜,而後她傳來簡訊——

如果你對我已經無話可說,不如分手好了!

他看著「分手」二字,明明是預期中的事,面臨時還是會掙扎。

那封簡訊讓他擱置了一個晚上,遲遲無法回復。

失眠了一夜,隔天清晨,看見手機里的新簡訊,讀得出她怒氣滿滿。

——余觀止,你真以為我非你不可嗎?讓我等一晚是什麼意思?要不要分手只是一句話,願意陪我過生日的人多得是,我不稀罕你!

她不稀罕他。

或許吧!有時他都懷疑,她究竟懂不懂怎麼愛一個人,也許她愛上的,只是愛情的夢幻與瑰麗,這些任何人都能給,只要那個人願意無止境地嬌寵她,放任她予取予求,並不是非他不可。

他累了,再也應付不了,她對愛情質量的高標準要求。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一字字按下響應——

「好,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我們分手。」

不讓自己有機會後悔,立刻按下發送鍵。

過了好一會兒,心情平復些,才慢慢補上幾句——

「對不起,讓你那麼不開心,或許跟我在一起真的太委屈你,你要的,我給不起,所以,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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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時差之分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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