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夏末大暑之日,乃是太尉曹得的升遷之喜。皇上升任了曹得為大司馬,掌管天下兵馬禁軍。曹得乃是皇后曹婕之兄,皇后特意在中宮安排了酒宴,嘉獎曹氏女眷。太子卻因陪了皇上去開封巡行,於是令太史令周維庄帶了厚禮前往其舅父曹得大司馬府邸賀喜。

庄簡不欲出沒人前,但是無可推託只得帶了賀禮前去。

禁國公周維庄乃為太子身邊的重臣。

賀禮完畢,他被引到了首席上位。一旁偶遇蔡王孫替其父納了禮儀之後,便前腿後腿的跟着太傅,兩人就坐在一起。

曹得之子名叫曹產的專程過來與庄簡見禮。他上下打量庄簡笑着說:「禁國公周太傅的大名早有耳聞如雷貫耳。傳說少年時就比甘羅才量如山。果然家教甚好今日成人成才,進身及第光宗耀祖。我從沒見過周太傅,卻也覺得似曾相識,在那裏見過一番親近熟悉。」

庄簡心中一凜道:「維庄小時不成器卻得此謬讚,慚愧,蒙征東大將軍多贊了。大將軍卻是家學淵源,戰功卓著承續了父業。」

曹產與庄簡相視着哈哈大笑。

庄簡心中暗罵,臭小子小時候咱倆就為了搶一個青樓艷伎大打了一架,我把你踹的哭爹喊媽,你把我咬得骨裂見血。這果然都是家教極好啊。看似這小子都不記得了

曹產跟他引見身旁之人:「周大人,這大理寺羅敖生卿,你可見過了?」

庄簡驚然抬眼,卻見曹產身旁站有一人深紫袍服,卻不是羅敖生是誰?

怎會不記得?天底下說一句話就打得他的人,又有幾個?

羅敖生。

掌管重獄刑部的第一人。

自從上次被他告到太子跟前,太子怒打了周維庄之後,他還未見過羅敖生呢。

庄簡立時多心的覺得背上一陣酷熱,全身自肩膀脊背到屁股到雙腿,都立時火辣辣的疼痛了起來。他臉上一陣陣滾燙,連呼吸都不均了。

羅敖生卻似第一次見到庄簡一般,同他舉手施禮:「久仰了。」

此人臉上波瀾不驚雲淡風輕,口齒清靈有禮有節。他做事極有分寸尺度又很識大體。寒暄過後側臉聽着其他人交談說笑,卻是不開口了。

他轉頭也不去看庄簡,免得眼神撞上說話無詞,不搭話失禮就更不妥當了。

首次對峙已經分出勝負。彼此心知肚明,何必無聊言詞相激。

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

庄簡臉皮慣厚,眼瞧著羅敖生腦子裏立時想起了上次見面的姿態情景,心裏沸沸的升騰起來了一湃熱血,只衝上面孔連胸口也火辣辣起來了。

怎麼跟這大理寺卿的交手,既使敗了也如此興緻勃勃甘之若飴呢。

此人素自負,有朝一日若他知曉了庄簡為他大理寺要案逃犯,必定會為他微動鐵心吧。

他愈想愈酣心神激蕩,便矚目直直的看向羅敖生了。

羅敖生和太子不同。

太子劉育碧膚白貌美,人搶眼性囂張。平日裏多愛身穿緋色、淺翠、微碧的奪目的輕裘羅衫。而羅敖生做官久了,堂威甚重性情極斂,愛那濃烈深色。每次見了他都身着黑、褐紅、黃褐、深紫的重袍、襯得人深沉肅穆壓得住大場面。

這個調調兒庄簡卻愛。

他上下的打量羅敖生,看着看着就覺得背上疼痛略輕心中魂魄輕盪,有些心猿意馬眼神飄忽起來。

他上次大意吃過羅敖生的硬虧,便是愛他窈窕外表年輕面嫩,不襯那官高權重堂風肅穆,對他起了輕視褻玩的居心,乃至吃了大虧。

這時間看他長袍墜地貌比綾花,

眼前冰涼爽快,哪管他背上火辣作痛,全都丟到腦後。

這又痛又爽又怕又愛的心思滋味連番的逼上心頭,

弄得他的魂魄飄飄蕩蕩連帶着那份色心蠢蠢而動,不肯惦記着屁股痛不願死守着心竅,立時出了七竅一步一步的蹭著便直直跟着曹產、羅敖生去了。

蔡王孫瞟着他,心中大喜復又懊悔起來,怎麼今天太子不在!竟然沒來!這周維庄果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改不了的花心蘿本性,竟然看着看着又帶出了那種色迷迷的目奸意淫之態了!

庄簡天性就是如此。

與劉育碧在一起實屬生死大忌迫於無奈。他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仔細,沉下心來抵擋應對。此刻,煞星不在眼前,自然放下了一顆擔驚受怕的心,立時表情,眼神,言談乃至舉止都放鬆到自然了。

雖然大理寺卿掌握著刑部重獄,但是瞧了羅敖生那幅垂目纖細的溫良恭謙讓之儀錶作態,他須臾間忘記了他的厲害,一顆原本就不安分的心就更不安分了。

身上傷已痊癒,皮子也不再癢,心裏便像那春日貓抓一般的心癢難耐了。

蔡王孫暗自咬牙,心道今天需得好好瞪着周維庄,瞧著小子耍出什麼花招來。

好在,

世間還有一句道理,叫做吃虧長志的。

世間還有一樁事,叫做不說光看的。

惹不起躲得起,

說不起就看得起。

於是,周維庄便閉緊嘴巴不出一聲,卻是色迷迷的看着大理寺卿,上下左右裏外的看了起來。

酒宴中,他與羅敖生恰恰坐了長案對面,借了酒氣,他便直直用那眼神看着羅敖生,時而偷偷窺視,時而正正去看,貌似痴獃一語不發,那雙眼睛如鈎如繩,直直鈎了羅敖生拉到身邊捆住了,張口吞下。

他目光奸詐,上下窺視意淫大理寺卿趁機行那目奸意淫之事。

羅敖生知他心中不軌,思忖良久卻隱忍不發。

一個人言語放蕩,你可以抓住話柄好好懲罰與他。但是這視線眼光淫蕩卻是少憑無據不好追查。眼光淫蕩、端莊與否總是心中「感覺」,卻不是缺鑿「證據」。其中彈性極大並無尺度衡量。不像那話音落地白紙黑字可以抓到蛛絲馬跡成堂正供,偏偏瞧着他行不軌,卻無一絲一條法規制律可將他追究其罪繩之以法。

這真真是一等一的刁滑奸詐做法。

羅敖生久居官海薄宦,積威素重,公堂之上下跪地江洋大盜國奸巨貪,驚堂木響個個魂飛魄散,硃筆一批人人命喪黃泉。被黎民百官當作勾魂判官貢著奉著都還來不及,有哪個不怕死的狂徒浪漢敢用眼光撩撥他?估計也沒這偷香竊玉的膽量跟他這催命冥王打情罵俏。

這大膽刁官周維庄卻是第一個敢用眼神逼奸他的人了。羅敖生素來做事心黑面嫩,對這勾搭弔膀子之事向來潔身自愛敬而遠之。他不能同周維庄比臉皮厚,撐了很久終於撐不住周維庄無恥的眼神,臉上無謂表情耳根子卻紅透了,低下頭面無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手,卻是不抬頭了。

只把他身後的大理寺右丞氣得全身顫抖,恨不得隔了半個桌子伸出手掌打飛這個無恥淫賊,竟然看男人都會看得五官移位,眼神淫蕩放光。

蔡王孫卻是快活得雀躍不止。他趕走了幾個試圖巴結禁國公太傅的外郡太守們,親自坐在周太傅的下首,為他斟酒不住勸飲。只盼得周維庄喝了半醉,酒撞色膽去抓住羅敖生的衣服,再這番那番的揉搓一陣。他蔡王孫這次豁出去了,當堂拔出寶劍就捅他一明劍,插他個透心涼,殺周維庄一個逼奸未遂之罪。

他蔡小王爺順便一解胸中悶氣。

看太子對這王八蛋愈來愈做作糾纏不清,為免太子陷落賊手為人騙奸,他就為國為民鏟惡除奸一回,當一回大英雄。

酒宴完畢,曹德命人府內樂班歌伎堂前獻舞,令人捧了錦綢過來,勸眾行令做詩以助酒興。

曹德雖為軍職太尉,卻偏好舞文弄墨附庸風雅。這升遷喜筵上也作詩為興。眾官自然都知他的癖好,立時隨聲附合拍馬逗趣,紛紛附和著在嬌侍美伎的侍侯之下,潑墨揮毫,吟詩作對。

庄簡歪才極高自然無懼,他趁了酒性一揮而就。蔡王孫蹙眉想了半晌,突然面露喜色連稱有了低頭急急寫去。

庄簡寫完順勢接着偷窺羅敖生,卻見他皺了一下眉,手捏錦緞,卻無落筆。

他微微一愣心下明白了。羅敖生為大理寺卿,性子肅穆謹慎,公事上審時度勢、嚴與執法、一絲不苟。他這種精確小心、步步為營絲絲入扣的細心認真秉性自然做得了判人生死、辨人正誤的律職。也自然養成了理性偏緊密的思慮路子。

而寫文章作詩乃為臆想空想的浪漫之事。越是能憑空想像編造,越是下筆有神錦繡空靈,越是文章華美驚艷。

這正正是羅敖生的短處,而是庄簡的強項。

吟詩作對這種風花雪月之事顯然難為到了大理寺卿了。

庄簡左右觀望,大夥兒要麼低頭書寫,要麼凝神思慮。這是為曹德升遷喜事的湊性之事,大夥自然都極盡所能寫上兩筆。實在力所不能的,連稱慚愧多飲幾杯,討個眾人大笑幾聲,也就罷了。

這為美事,無意間卻難住了堂堂大理寺卿羅敖生。

庄簡把凳子拉的靠桌子對面近些,蔡王孫百忙之中抬頭盯他,立刻拿着紙筆又湊到他的跟前低頭寫字,真如獵犬一般寸步不離太傅左右。

庄簡手扶了一下頭,才覺得一陣眩暈熱醺湧上了胸口。今晚有點喝得過量了。他半個身子都伏在了桌上。

他左手支頭擋住了蔡王孫的視線,附在桌上。右手帶着袖子都搭在桌上,對面即是羅敖生,右臂也就恰巧搭在了羅敖生的面前。

羅敖生和寺右丞瞧着他惺惺做勢,心中疑惑。大理寺右丞手痒痒的便待舉拳把他的手腕砸斷,怎麼這小子的手都伸的這麼長。

羅敖生沉住了氣,用細長的丹鳳眼盯着他看他的把戲。

只見庄簡,面帶微醺,抬手指指甲一沾水晶翡翠杯中的廣涼橙紅葡萄酒汁。輕頓手腕,竟在那深黑鐵木長案上輕輕巧巧的畫了起來。他的手腕如垂露、懸針,彷佛使盡重筆中千斤之「拔」,輕筆里隨風之「送」,他輕鬆自如的書寫起來了。

那不是「畫」卻是寫「字」。

真是書毫走筆思提頓,或輕或重必深求。轉以成圓折成方,飄逸竣勁出剛柔。

那筆畫橫平豎直,剛柔相汲,指勢飛動,姿態優美。好一筆匯聚波磔之美、縈縈如玉、舒展靈動的隸字阿。

羅敖生長長睫毛微動,心中大顫,瞬息間又垂下了眼波。兩人對面而坐他怎能看到他寫的字。

庄簡輕聲一笑。

羅敖生抬眼又看。他心又霍地一跳瞬間就張大了眼睛。在他的面前漆黑黑的桌上出現了一個個酒紅色,醇香撲鼻的工整隸書,那字體他瞧著清清爽爽,明明亮亮。

「長安有狹斜,金穴盛豪華。連杯勸奉馬,亂-擲行車。深桐蓮子艷,細錦鳳凰花。那能學醞酒,無處似月闕。」

字體逆鋒起筆回鋒收,且有順折各千秋,詩意艷藻瀟然,瑰麗浪漫。

羅敖生一瞬間迷糊又瞬息間恍然大悟起來。第三次心跳不止了。他之所以看懂對方之字,乃是周維庄在他面前用指尖沾酒倒著寫詩的緣故。方案之上因他們對面而坐,周維庄倒著寫字,在他這面看過去字跡自然就正了過來。

一點點縈縈隸字帶着酒香,在黑鐵木桌上倒映出來,盈盈而立卓然不群。彷彿一瞬間都從桌面上飛起,在他面前活起了一個個三寸大的飛天仕女,輕歌扇薄裙舞衫長,長帶綿卷柳腰曲細,姿容姘麗光彩奪目。

這文字姿容,那舞姿香氣都一刻間直直躍入他目中,刻入他腦中,沁入他的心房中了。

羅敖生垂目不語。他微頓了一下提筆抄錄短詩。他嘴角抿著面孔靜憩,臉上卻騰然都燒起來一縷若火燒雲染就的紅炎炎的火焰了。

這抹紅霞乃是今晚最絢爛的一道絕好景緻了。

庄簡心曠神怡。

蔡王孫突然探過頭來,掃了一眼庄簡面前。須臾功夫,桌上酒跡已干只留了大片酒香繚繞沁人心脾。他不解的問:「周太傅,你喝醉了傻笑什麼?」

庄簡沉下了臉:「小王爺,你滿篇都是錯字。」

蔡王孫臉上一紅忙低頭急急改了。

一會功夫,滿堂的高官貴賈都寫完,請歌伎吟念。曹德請眾人評論詩句。其中以周維庄、羅敖生幾人最佳。他有心拉攏取悅大理寺卿,便將羅敖生的五字短詩評為首位。

眾人紛紛熱鬧着道賀誇讚,羅敖生面上飛花連道慚愧。

庄簡在人群后看着。殿內人聲喧嘩沸沸騰騰,在通明高燭明燈之下,羅敖生面上淡然不露痕迹,卻微抬眼看了庄簡一下,眼光細細柔柔不透思緒,卻如甘露春雨如醇酒瓊漿般直直傾溉在了庄簡的心肺中去了。

庄簡思忖……

這世上,眼睜睜的瞧著那清清白白的人瞬時間淪陷到黃泉煉獄之中,乃是天際中最華美的一道銀河流星吧。

世無完人,看他周身再圓潤無縫,原來也不是不可突破殲滅的阿。

庄簡微醉盡興而歸。

他站在曹府圍牆外面廊下看着羅敖生上了轎子,久久不能回頭。羅敖生為一品大員,八台大轎再有十六人侍衛,都侍立在他轎旁等候着他。

羅敖生伸手撩起青斑絲竹的轎窗細簾,看了一眼燈火闌珊處的庄簡。

庄簡全身都湧上了一股子血勇之氣,心中砰砰直跳。酒不醉人人自醉,既然已經醉了那就醉的更深沉些吧。他神差鬼使得走上前去,直走到羅敖生的轎前了。

羅敖生看他過來,伸手止住了一旁隨從侍衛眾人。

大理寺右丞侍立在旁邊,睜大了眼睛看着周維庄走過來了。心中佩服此人真是太強捍了。

庄簡走到轎旁,心如鼓鳴。

羅敖生眼睛亮亮的,候他開口。

蔡王孫緊跟着庄簡,瞪着太傅。

那時節,庄簡看到月色明燈交輝之機,羅敖生掩映在青竹簾下半明半暗,一道道的青竹影子將他的面孔映得深邃黯淡、昏昏晃晃。黑漆漆的眼神仿若頑鐵又若融雪,恰似冰涼又似溫潤。

他為他積威所畏,為他此刻已醉,一瞬間萬語千言都在腦子裏打着滾,卻是成了一片混亂說不出來了。

平日裏他牙尖嘴利滔滔萬言,真正面對竟失措無語了。

大理寺右丞問:「周大人,你有何指教?」

庄簡愣了半晌,整個人傻到這白花花的月亮地里了。半晌他抬臉結巴著說了一句:「--這,這,這,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嘭--」大理寺右丞一頭撞在了轎轅上了,痛得他呲牙咧嘴的抱住了頭蹲在了地上。

羅敖生垂下了眼睛嘴角微翹,月光如銀沙傾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伸手放下了絲竹青簾。

蔡王孫怒視他:「你眼睛瞎了!天上明明是半弦月!月亮哪裏圓了?圓個屁!你這傻蛋!」

庄簡愣了愣終於臉上漲的通紅,轉身拎着長袍就跑掉了。

***

過了大暑的節氣。北方天漸高遠,早晚涼風頓吹,暑氣削減。

過了幾日,蔡王孫這日大清早一溜小跑的進入東宮。太子還未起身,他就跪在太子床前,咬牙切齒的把周維庄如此這番那番視奸大理寺卿,並厚顏無恥的跟着搭訕,不要臉的指鹿為馬硬生生的逼着月亮由缺變圓的勾當說了半個時辰。

直說得太子更衣沐浴梳洗完畢,坐在桌旁進膳才告一段落。

太子劉育碧蹙著眉,竟然半信半疑:「小蔡,你不要隨意誹謗污衊太傅。周維庄近日卻改的好多了。若是他前些日子又戲弄了羅卿,大理寺卿掌管着百官的律政彈劾,自然可奏本彈劾與他。或是來我處告狀,怎麼不見動靜。」

蔡王孫氣結,我也奇怪羅敖生為什麼不派人揍扁他,誰知他想什麼詭計量。他賭咒發誓,真真是親眼看到周維庄半弦月下恢復了色狼本性決無差錯。

太子沉下了臉:「小蔡,你不要嫉妒太傅。周維庄無父無妻無家,帶着了孩子着實作難。皇后與我多些關照多些賞賜,也是應該的。」

蔡王孫一口血含在嘴裏,噴不得噴咽又咽不進去。噎得他直翻白眼雙腿打顫。

哪個沒出息的東西跟那色鬼爭寵啊?!

他憋得一屁股坐在太子腿旁邊的小凳子上,伸手拿過飯碗,一口氣連吃了兩大碗白飯,才把嘔出來的「血」咽了下去。

王子昌微微搖頭,蔡小王爺是氣得迷了,竟然看不出來主子的心思。

他想,周維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忍不住去撩摸羅敖生這事是小,大事卻是羅敖生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全身都如漆如膠,一沾手不脫層皮是縮不回來的。右丞相、曹德、包括太子都對羅敖生百般拉攏。其實是抱了同等心思。不求他羅敖生助自己成事,但求關鍵時刻自己動手干大事的時候,他大理寺卿不要來壞事,不偏不倚的袖手旁觀就謝天謝地了。

太子口說不信,心中實則不想樹敵,否則以他平日裏那種寧可錯殺不可錯過,寧可信其有決絕不信其無的秉性,換是另一家惹的起的人物早就翻臉宰人了。

這次,他正正的收起小性兒臉上雲淡風輕,反倒是正正經經放在心上了。

王子昌瞄了一眼帶著書本進東宮的周維庄,就像看着一個半截入土的死鬼嬉皮笑臉的橫著走了進來。

做賊心虛。這句話真是說得好。

庄簡雖達不到聞枷鎖之聲抱頭鼠竄的地步,卻也儘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他一面翻看著書,一面偷偷去看太子劉育碧的臉色。

太子最近很是忙碌。這些日,驃騎大將軍裴良換防,離開長安常駐洛陽。太子臨時前特意經常叫了過來敘話。這讀書的時間倒是少了。

庄簡自然為主子分憂,他回皇后道,太子年齡漸長雖不能參與決策政事,多聽多聞外疆軍吏議論政事多體驗世俗民生總是好的。

皇后曹婕點頭稱是。

庄簡心中卻忐忑,這太子未能掌握大權便這般勤於參政,若有讒臣進言便是與皇上分庭抗力的謀逆大事。他從外客廳看向內書房垂簾看得劉育碧,活脫脫便像看着一個溺水半死的死鬼一般,此人命素來不順半身已入黃泉,為什麼這口氣這麼長?

他當然亦不知他在旁人眼中也是死鬼一隻。

他私心裏竟然隱隱有種心思,太子若有不測,他省心右丞相省心皇上也省心吧。

劉育碧抬臉向外廳看了一眼,正好與庄簡目光相對。

他向庄簡微微一笑。

庄簡臉綠唇青汗如雨下,咬住嘴唇五官挪移。

太可怕了……

***

裴良告辭,太子親自送到書房門口。

驃騎大將軍裴良年近四旬,樣貌魁梧行為幹練。他走出房間看了一眼庄簡,庄簡心中一跳。

太子直直送他到書房外面牡丹園裏。滿園大如盤碟的牡丹競相怒放。真是一派瑞色天香相映紅。一陣狂風吹過,滿園的花枝亂顫花朵相撞,花瓣隨清風扶搖之上。

劉育碧半身埋在花叢中,目送著裴良遠去,仿若痴了。

他一襲白衣,被風吹得浮浮漾漾,一身煢煢孑立。

王子昌拿着外衣想去給太子加衣卻又怕驚擾了太子。裴將軍與太子情同父兄有着深厚的淵源關係。裴良換防離了太子身邊,太子想必難過。

王子昌不敢過去,蔡王孫還在憋氣,他立時惡狠狠的用眼逼着周維庄前去。

庄簡搖頭不去。

蔡王孫附在他的耳邊誑他,我還沒把你擠眉弄眼指月犯傻的事告知太子呢!

庄簡心中有鬼,立時拿了衣服給劉育碧送去。

太子望着裴將軍的去向仿若痴了。庄簡穿過花海,抬手把衣服披在他的身上。

劉育碧一驚,驀地回首。

兩人恰恰打了個對面。

這把庄簡嚇了一大跳。劉育碧竟然眼中冰涼濕潤,黑瀅瀅的彷佛隱隱透著淚光。

真是倒霉,又看到了不該看的景象。庄簡不想看轉身就走,劉育碧卻一下子就叫住了他。

「周愛卿,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滿園的牡丹。」

劉育碧深深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珠之戳進了庄簡的心中,道:「滿園的牡丹里有什麼?」

庄簡回答:「牡丹里有富貴、傲骨、美人、英雄。」

劉育碧眼睛一亮復又黯淡下去。他迴轉身看着千紅萬紫的盛放牡丹又緘默了。

庄簡心中暗罵,這蔡王孫逼着他送衣真是混蛋。他庄簡夠不幸,夠霉運,夠沉重了,還逼着他跳進火坑。

他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就突然聽到劉育碧喃喃自語:「世人多知牡丹里富貴傲骨美人英雄,但是無人卻知還有貧寒、痛苦、懼怕、無助……」

庄簡豎起耳朵呆住了。

劉育碧淡淡說道:「牡丹除了長在禁宮皇家,還開遍蓬門寒舍荒山道旁。周維庄,你可知道么?」

「臣不知。」

「有一種野牡丹叫做『夏醒早』的,花朵只有雞子大小,多枝葉多花朵,花開呈紫紅便瘦小。枝幹上多長絨刺擦到身上痛癢難當。多長於荒山野嶺。因為花朵不美不值錢就被花匠雜工多為丟棄,名門富家是不會看到這種野花的。」

「……」

「周維庄竟有你不知的東西?」劉育碧臉露微笑,接着說道:「我也不知道。小時候,有一次騎馬路過荒山,袍子上衣服上都被那野牡丹的枝條劃破,弄得腿上身上很是痛癢。」

庄簡閉緊了嘴巴一言不發。

劉育碧柔聲道:「那野牡丹百害卻又一樣好處。枝葉多乾燥,鄉下獵戶多砍伐下它晾曬乾了,用作燒火為炊燃料。此物茂盛卻不經燒,因此他們多一次砍下大堆,當作柴火背回家,才方得夠用一日。」

庄簡低着頭,自己影子在陽光下微微晃動。

劉育碧抬起自己的雙手,看着道:「獵戶多要在山中打獵,這等燒火做飯的差使多交給婦人孩子去做。想想六七歲的小孩子要背着一大擔柴枝草莖回家。真是十分貧力,艱辛的活計。獵戶家庭多貧困也是無可奈何,於是都咬牙苦撐。那時節人小力薄,幹得太累就盼得日頭黑了可以吃飽睡覺。一覺睡着,卻連做惡夢驚恐不已,再不敢睡盼的天亮早早去幹活。日日夜夜如此,清醒中睡夢中都如此。真是生活苦痛難熬的連死的心思都有了。」

庄簡腿腳再也支撐不住了,整個人扶著花枝搖搖欲墜。

劉育碧抬頭望着天邊,悠然道:「每夜都是痛楚難渡,可是天亮日光出來了,望見滿山的野牡丹迎風舒展,卻又忍不住想像野牡丹一樣隨地開花遍地成活下去了。心中若無物,自然長輕鬆。心中若有放不下事情呢,那就是寒暑交迫、如受刀割酷刑。貧寒的是日子,痛苦的是心情,懼怕的是喪命,無助的是埋沒世間沒人救助……這日日夜夜都在心中百般煎熬,都在忐忑不安。整個人就像是黑夜裏走一條無邊無盡的慢慢長路,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將來。」

庄簡跪地道:「風大了,殿下請回去吧。」

劉育碧淡淡道:「時間長久,我以為再深的坎子都會邁過去都會慢慢忘卻了,但是沒有。每次看到裴將軍,我都會回想起來,想的更深,想的更多,想的更清楚!」他伸手摘下一隻紅牡丹,慢慢轉動,紅色花瓣在他手上撲簌簌地落下。「--悠悠天際經年不變,彼時天曠此時天也藍。我為什麼永遠都忘不掉呢?」

劉育碧冷冷的抬眼看着他:「周維庄,你明白嗎?」

庄簡心中狂跳,牙齒打顫說不出一個字來。

每人都有自己的不堪落寞,各人自管救個人。他少年時家破人亡流落江湖,也沒有人給過他一絲一毫的救助。這世上誰的不幸他都可以同情,唯獨劉育碧的不幸不能同情。

--同情了他,他庄簡情何以堪。

劉育碧陰森森道:「什麼時候你與我說實話呢?周維庄。或者問我能否信賴你?」

庄簡全身都在微微的打着顫,此時不語危在旦夕,他咬牙顫聲回稟:「臣聽皇后提及殿下幼時受得大苦。臣回答皇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者也。太子性格堅強身體安康志向高遠也有幼時磨練之功,假以時日太子定會洪福回報、大志達成。」

劉育碧死死的盯着他瞪視着他不語。只看得庄簡跪在他的面前,微微晃動着跪立不穩了。

一陣陣風吹拂過來,猛地吹起了漫天的枝葉花瓣,將劉育碧籠罩在狂風花雨中。

庄簡眼前模糊不敢再看。

太子面若冰霜,寒聲道:「好好當差,周維庄。只要你不辜負我,我自會令你看到全天下。若是你欺瞞了我……」劉育碧靜靜地看着他,從裏到外都散出了一股子煞氣騰騰的戾氣。

庄簡低聲說:「是。」

劉育碧瞧了他低頭稱是一臉驚恐。不知怎地心中一軟,他臉上冰霜退去浮現出來了一臉落寞,揮了揮手:「我只是見到裴將軍遠行有所感觸,想起了往昔的一些小事,並非問你皇后與你的談話。我幼時經歷卻不關你的事。周維庄,你好好的做你的太傅吧,以後你好好聽話當差,改了輕浮無禮的性子,我自然重重賞賜。」

庄簡磕頭謝恩,爬起來搖搖晃晃的穿過花叢走了。

他恍恍惚惚從蔡王孫王子昌面前走過,出了東宮。走回了周府。他一路上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踩得都是自己驚心動魄的心情,直到回到自己的家裏,他站在了書房地桌前,才覺得一縷縷魂魄回到了軀體內,他張大了口卻還覺得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太可怕了。

劉育碧竟然都沒有忘記。

劉育碧一直都沒有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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