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媽迷路了,你曉得,老年痴獃,她在路上亂走,累了就坐在路邊,沒有人管她,沒有任何人,但傑克看見了她,耐心的安撫我那高齡八十八的老媽,在發現她脖子上戴的項鏈上有地址之後,把她帶了回來。」
她愣了一下,不自覺抬頭去看那個在門外的男人。
「真的?」
「真的。」皮諾點點頭說:「我家老媽很怕坐車,她痴獃了,害怕車子把她吃掉,但好傑克背著她,走了二十公里。」
他伸出兩根手指,強調:「是二十公里。」
OK,這真的讓她驚訝到了。
「他是個好人。」聽見門上的鈴鐺響了,皮諾快快對她眨著眼,交代道:「對他好一點。」
說著,他在傑克靠近前,迅速的溜回了廚房。
傑克看著那老好人的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尷尬的看著她說:「別相信他和你說的任何事,皮諾很愛誇大其詞。」
這句話,讓她笑了出來:「他說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他苦笑,轉過身替她拉開門。
她笑著走了出去,門外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瑟縮,下一秒,一件風衣披到了她身上。
她訝異的回過頭,只看見那男人說:「你知道,九月的巴黎,入夜後很冷,你需要換一件更厚的外套。」
這男人真是讓人驚訝。
屠歡笑看著他,「你不是個好人?」
他一怔,有些微窘,跟著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吧,你逮到我了,但你要知道,我真的沒有那麼好。」
「但你確實好到會送我回旅館,對吧?」她調侃的說。
他苦笑搖頭,「是的,我會送你回旅館。」
她笑著和他一起上了車,告訴他地址。
因為夜已深,街道上不再處處塞滿了車,他很快就將她送到了那間旅館,甚至堅持她繼續穿著他的風衣,直到她來到旅館大門邊,他才讓她把風衣還他。
當他在大門前接過那件風衣時,屠歡站在階梯上瞅著他,道:「謝謝你的晚餐。」
「不客氣。」他套上風衣,微微一笑,然後轉身下了階梯,往車子走去。
霏霏細雨在這時從夜空中飄落,沾濕了他的發,和那件有些骯髒的風衣。
她看著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叫喚他。
「嘿,傑克。」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
她走下階梯,低頭親吻他的臉頰。
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做,愣在當場,只見她撫著他的臉,道:「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然後,她嫣然一笑,溫暖的手撫過他的臉龐,這才轉身,重新踏上階梯,消失在那扇大門之後。
他愣看著那扇合上的大門,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緩緩掉頭走入巴黎雨夜中。
當他上車后,忍不住抬頭看向那棟旅館,沒多久,五樓右側的一扇窗戶亮了起來。
他猜他不會和這個女人有更多的交集。
他發動引擎,開車上路,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他卻摸到外套口袋中有一張名片,她的名片,她在背面空白處,寫了一行字。
傑克船長,好好照顧你自己。
看著那行英文,他不自覺揚起嘴角,莫名的暖意在心頭升起。
她的字體很凌亂,幾乎有些隨性,像她的人一樣。
他翻轉她的名片,上面有中文和英文,記載著她的電子信箱和手機及公司電話,她的法文說得不錯,但顯然中英文才是她最熟悉的語言。
他將風衣掛到衣帽架上,把她的名片和自己的手機擱在桌上,走進浴室沖了澡,才躺回床上。
疲倦在他上床的那一瞬間上涌,滿布全身,他閉上眼,昨天的案子幾乎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快睡著時,他嗅聞到一縷淡淡的發香,腦海中浮現那甜美的笑容,和那句道謝。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有時候,困難又疲累的一天結束,除了人們的貪婪、痛苦和醜惡的真相,以及那些許的酬金之外,他什麼也沒得到,但某些時候,像這一天,他會得到一些什麼,一點回報。
像那個感謝的吻。
像她。
深深的,他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感覺身體再次被疼痛佔據,但這一次,他還是睡著了,因為她的微笑與感謝,都在那裡。
雖然她留了名片給他,但屠歡真的不認為那個男人會再和她聯絡,所以當幾天後,她收到一封他傳來的簡訊時,她愣了一下。
那封簡訊里,有一張照片,一張女用風衣的照片,照片下則有一行英文字。
它在特價。
然後是那間店的店名和地址。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天後,她搭車去機場時,意外經過那間店,它還在特價,她一時興起,進去把它買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她發現那件風衣莫名的好穿,它有不少口袋,而且是雙層的,用的是特別的科技布料,防水通氣又防風。
因為和阿磊跟監一個王八蛋時太無聊,她拍了自己穿風衣的照片,回了簡訊給他。
謝謝你的訊息,我喜歡它。
他沒有馬上回那封簡訊,而是又過了幾天,才傳了另一張照片過來,那是一朵在風中搖曳的藍色小花,照片的背景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那是在山上。
然後,等她發現時,她已經在和這個傢伙互傳簡訊,他不是傳得很勤勞,只是想到時會傳一張照片,打幾個字,有時幾天傳一次,有時二三十天才會來一封。
但她喜歡他拍的照片,喜歡從他的目光看到的世界。
一隻在海邊小小的寄居蟹,一個在街上牽著狗散步的老人,一片從樹上飄落的楓葉。
她也會拍照片給他看,在她無聊又有空的時候。
她愛吃的甜點,她喜歡的小店,她每回去紐約一定會光顧的熱狗攤。
某一天,他傳來了一張街景,她認出桌,照片中的街景是倫敦。
那個倫敦,在下雪。
那張照片很美,他拍的照片總是很美。
雪花輕輕的飄落在她身上,她揚起嘴角,用手機拍了張街景,回了一封簡訊給他。
你吃了嗎?
半晌后,她的手機輕響,收到了一封簡訊。
還沒。
她微笑,按了撥號鍵,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接了起來。
「你在哪?」她看著前方的街景,開口問。
「對面。」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見他剛好轉過對面的轉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這麼巧?」
「是啊。」他微笑,隔著大街看著她:「我看到你傳來的照片也嚇了一跳。」
看來他對倫敦也比她熟。
對街那個男人,穿著黑色的大衣和皮手套,但他沒有戴帽子,也沒撐傘,片片的雪花,落在他發上。
「最近還好嗎?」她笑問。
「還好。」他等燈號變綠,穿過街道,來到她面前,然後按掉了手機,問:「你呢?」
她也將手機按掉,收進口袋裡,無法剋制的沖著他微笑,「還不賴。」
他看著她,清楚她不是很好,她的下巴有道擦傷,而她在伍德伯爵府前,老伯爵夫人前兩個星期才剛剛意外身亡。
看來,那並不是意外。
「所以,你餓了嗎?」他瞧著她,問。
「嗯,很餓。」她點點頭,道:「餓死了,你知道好吃的餐廳嗎?」
「知道。」他說。
於是,在經過三個月後,她和他吃了第二次飯。
那一晚,他沒有多問她什麼,她也不曾提及他的工作,她與他繼續閑聊著,最近的天氣、皮諾的近況、喜歡的食物……
那是另一個愉快的夜晚,他再次讓她忘了那些煩憂。
因為那間餐廳離她住的地方不遠,飯後他與她一起走了一段路,送她回飯店。
然後又是簡訊,還有照片。
斷了線的風箏、結冰的窗戶、倒映在水窪之中的跨年煙火……
她回傳給他夏日艷陽下的湛藍大海、堆滿新鮮水果切片的蛋糕、一顆差點打倒她的椰子……
黑暗的夜幕里,星光點點。
當他交出那幅畫時,感覺到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他沒在理會,沒有低頭查看,他一直忍到上了車,離開了那棟建築,走進車站裡人來人往的人群之中,在開往哥本哈根的火車座位上坐好,才把手機拿出來看。
他有一封簡訊。
是她。
剎那間,胸中微微一悸,輕顫。
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中鳴動,在胸中奔跳。
那感覺,就像第一次收到她回復的簡訊時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該傳簡訊給她的,但他在電視新聞上看見她走的那場秀,只是一個幾秒鐘的片段,卻讓他不禁好奇她不知是否還在巴黎,所以當他看見那件在櫥窗里的風衣時,他發了那張風衣的照片給她。
他從沒想過她會回他的簡訊,也許會因為禮貌回個一兩次,然後就會不了了之。他是如此認為,所以他告訴自己,只要她超過兩封沒回,他就不再傳了。
但她回了,不只一次。
她說她喜歡那些照片。
有那麼瞬間,他懷疑那是客氣話,可她也拍照給他看,所以他繼續拍下生活中那些少之又少的美麗時刻,和她分享他微不足道的生活點滴。
火車開動了,車窗的景物往後倒退,他沒有看著窗外的夜景,只是打開了手機里的那封含有照片的簡訊。
那張照片里沒有別的,只有一顆長出葉子的椰子。
你相信嗎?它竟然發芽了,現在我該拿它怎麼辦?種起來?
他笑了出來,那瞬間知道這是那顆差點砸到她的椰子。
她把它放在玻璃水盤裡,椰子上還被人用馬克筆畫了一張可愛的臉。
他應該要戒掉傳簡訊給她的習慣,但他忍不住,她美麗又大方,幽默又風趣,而且她一樣在分享她的生活點滴。
她不曾提及過去數個月經手的案子,可他清楚她處理過什麼,他是調查員,他自有他的消息管道。
很難想象,在經過那些事之後,這女人竟然還能開玩笑,他不知道她如何能保持這樣的樂觀,他猜想她必定有著很好的家庭。
他曾經想調查更多關於她的事情,他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環境,能養出這樣的女人,他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情,但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是什麼阻止了他,但他不曾再往下查探。
那樣不對,他說不出什麼不對,可是感覺起來就是不對。
看著那顆可愛的椰子,他不覺再次揚起嘴角,現在他知道為什麼不對了,他希望她和他分享她的生活。
他不該對這女人如此著迷,這樣不好,可是當他到站下車時,看見書店裡賣著一本以她當封面的雜誌,還是忍不住走進去,拍下那雜誌在書店櫃檯販賣的樣子,然後付錢結帳買了一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