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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實在很冷,草上的霜很重,陽光不強,天空還算清朗,河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放鷹的隊伍來到河邊,一隻蒼鷹嘎的一聲飛走了,避開了人群。

西蒙手腕上的老鷹抖了抖,爪子抓緊放鷹的厚手套。雷文斯的冰島鷹隼戴著頭罩,穩穩地坐在主人的手腕上。

艾莉察覺自己體內有一股深刻秘密的愉悅,得意得幾乎想要大笑出聲。她和其他騎士保持些微的距離,痛快地回味自己春心蕩漾的回憶。覺得今天的一切都特別順眼,包括她胯下的菊花青馬,腕上左顧右盼的老鷹,連冷空氣都特別清新。

她覺得全身精力蓬勃,喉間一直忍住笑意,身體裡面還保留著今天黎明的感官記憶,彷彿是烙上印記。

她不時地瞥向騎在眾人當中的西蒙,在她瞭然於胸的眼睛底下,覺得他發出一股安靜的滿足,和朋友談笑風生。現在她難以想像自己曾經覺得他很醜陋,反而覺得疤痕下的他顯得強悍自信。

她知道有的時候,他外表的缺陷會讓他不肯定的自嘲一番,但是她從來沒有看見或聽到他懷疑自己理念的正確性以及對自己的堅持。

西蒙鬆開手上的鳥,任它飛向藍天,追蹤飛在天上又高又遠的小點時,突兀的打斷了艾莉的思緒。反而納悶西蒙怎麼會有那樣的好眼力和迅速的反射動作,早在「旅行家」還不了解自己要追蹤的目標之前,已經將老鷹放了出去。

可是「旅行家」很快就逼近它的獵物,放鷹的一群人全都專註地觀看。鳥兒飛快的閃避,側開方向,向高處攀飛,老鷹幾乎懶散的亦步亦趨,在觀看者的眼中似乎是在和獵物玩遊戲。然後入選家發動攻擊,筆直下墜,爪子張開,一把攫住小鳥。

它向上高飛,似乎在做勝利飛行,隨著風勢翱翔,好像在嘲笑河邊的一群人。

西蒙策馬步出隊伍,靜坐在馬背上,左手高舉要接老鷹。

「你有帶獎賞給『旅行家』嗎?」艾莉靜靜的問。

「是的。」西蒙一逕盯著老鷹,同時解開皮帶上的皮囊。

老鷹終於停止表演,張開翅膀,飛回河邊,她拎著獵物在水面上低飛,繞一圈,向上飛,利落的降落在西蒙的手套上。

西蒙輕輕接下鷹隼,放入鞍袋裡面,「旅行家」目光炯炯的看著西蒙探手到皮囊當中挾出血淋淋的雞肝,他將獎賞舉向手腕的老鷹……

艾莉自眼角瞥見一對黑色的翅膀,空中傳來芮夫的冰島鷹隼的尖鳴。它沖向西蒙指間的雞肝,鷹爪張開預備要撕裂對方,而且就在西蒙臉部正前方。

艾莉對著老鷹揚鞭,打中它的背。它尖叫一聲,改變路徑轉向她,紅著眼睛,張開邪惡的鳥喙,她瘋狂地再次對它揮鞭,她撲向青馬的脖子。以爪子撕裂馬的鬃毛和表皮。

馬兒痛苦的尖叫,前蹄高高的揚起來,將艾莉拋向河岸,薄冰在她身下碎裂,冰冷的河水將她卷進河裡。

西蒙手中銀光一閃,牝馬痛苦的尖叫聲嘎然止住,冰島鷹隼掉在地上,胸口插著西蒙的利刃。馬兒顫抖著哀鳴,鮮血直流。

酬勞緊壓「旅行家」的腳帶,將它交給馬夫,口中詛咒著,翻身下馬,但是其他人已經比他早一步到河邊。

傑克艱苦的跋涉通過冰塊,艾莉站在及腰的河水裡,臉色驚愕蒼白,眼神茫然,傑克伸出手,那一秒之前,她沒有反應,過一下才握住,讓自己被拖向河邊。她的騎馬裝吃水粘在身上,使她移動困難。

貝奧利彎身拎住她另一隻手,要將她拉上岸,西蒙推開他,自己的艾莉拉上岸邊。「老天,我們快點脫掉你這一身衣服,來——」

他還沒說完,她已經掙脫他的手,甩開傑克,跌跌撞撞的走向自己的坐騎。她察看傷口,然後轉向芮夫,後者仍然坐在馬背上,興味盎然的觀看。

「你這個卑鄙的傢伙!」她嘶聲道,大步走向他,兩眼似乎射出火焰,滿臉的憎恨。「我會為此宰了你,芮夫,你晚上睡覺時最好鎖上房門,否則我會——」

「艾莉!」西蒙攫住她的肩,把她驚得愣在那裡,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這不是說那些話的時刻,你必須脫掉這些衣服——」

「別來指揮我,」受傷和怒火使她盲目得看不見。「你能想像你的臉會變成怎樣嗎?你的臉已經毀了,再被撕裂會變得怎樣?」

「艾莉。」他靜靜的叫喚她,手指用力扣住她的下巴。「艾莉。」他以同樣的語氣再喚一遍,手指幾乎掐進她的肉里,強迫她回應。

最後她終於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的眼神,察覺自己剛剛說了什麼話,她伸手揉揉眼睛。「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我不想再聽下去。」他粗聲說道,放開他的手。「你快凍死了,女孩!」他開始解開她的外套,她底下的白襯衫全濕了,但是他不可能當著眾人的面也脫掉它,只能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

她開始發抖,牙關上下打顫,嘴唇發青。

「傑克,把她抱上來給我。」他跨上坐騎,傾身接過艾莉,將她放在馬鞍前方,雙手抱住她。他抿緊唇,感覺到艾莉不住的顫抖抽搐,他踢動馬腹,疾馳往雷文斯堡的方向。

柯傑克俯身撥出老鷹胸前的小刀,將那隻鳥像垃圾似的丟向樹叢。他重新上馬,牽著受傷哀史鳴的牝馬,瞥雷文斯一眼,跟著西蒙疾馳而去。其他人也跟在後面。

一進城堡,西蒙勒住韁繩,大聲叫人,僕人們從大廳跑出來。

「你抱住艾莉小姐,」他將妻子交給一個粗壯的僕人。「抱她到她的卧房。」他下馬,儘快的跟在僕人後面,連連詛咒自己無法親自抱她。

「把她入在火旁的搖椅里,派杜妮上樓,同時叫人裝備熱水、浴盆,還有燒柴的木頭。哦,還要床上用的熱磚。」他邊發命令,邊丟更多的木頭到壁爐裡面,然後轉頭大吼:「快一點!」

男僕將艾莉放進椅子里,匆匆跑開了。艾莉抓緊斗篷,濕衣服粘在身上,頭髮也在滴水,四肢卻沒有感覺。冰冷的河水似乎穿透她的皮膚。

西蒙脫掉她的靴子和襪子,將她死白的腳放在雙手之間,拚命的揉搓。

「哦,先生,發生什麼事?」杜端著火盆跑進來。「山姆說艾莉小姐出了狀況。」

「她掉進河裡,過來幫我脫掉她的衣物。」

杜妮將火盆塞進棉被裡面,匆匆過來幫忙。「哦,老天,先生,艾莉小姐一著涼狀況就很糟。」她說道。「她的肺不好,一傷風咳嗽,就會持續好幾周。」

「別胡說,杜妮。」艾莉牙齒交戰得很厲害。「等到溫暖起來就沒事了。」

兩名女僕氣喘吁吁的端著浴盆和熱水進來,忙著把熱水倒進盆里。

西蒙和杜妮忙著脫掉艾莉的衣服,發現她的皮膚凍得紅通通的。在嚴冬的戰場上,他見識過過多涉水而過的士兵,知道凍瘡和寒熱的後果。

「快坐進熱水裡,甜心。」他將她推向浴盆。

「我會生凍瘡!」艾莉反對。「我不能全身冰冰的坐進熱水裡面!」

「眼前你必須。」西蒙將她抱進浴盆里,艾莉被水燙得大叫。「凍瘡總比發燒好。」他說道。

如果還有體力和意志力,艾莉會拒絕他的提議,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對的,西蒙錯了,但是當他把她壓進水裡時,她實在沒力氣反抗。即使熱水溫暖了她的皮膚,她仍然不由自主的發抖,寒意一直從體內沁出來,熱水無濟於事。

西蒙掩住自己的擔心,跪在浴盆邊,用毛巾替她擦洗,迫切的想用摩擦使她暖一些。杜妮以厚毛巾擦乾艾莉的頭髮,熱水和爐火使每個人開始冒汗,只有艾莉仍在發抖,臉上出現前兆似的紅潮。

西蒙伸手摸她前額。「你可以醫治別人,艾莉,我們該怎麼做?」

她搖頭以對。「不必的,等我暖過來就沒事了,我在河裡沒那麼久。」

「夠久了。」他簡短的說。「一定有什麼……」他看見她閉上眼睛,似乎要睡著了,就沒在說下去。

柯傑克叩門的站在門口。「赫斯摩夫人可能會想知道,她的牝馬已經回到馬廄。由馬夫照顧,他叫我告訴夫,馬的傷口很乾凈,但是他還會塗一層藥膏,以防腐爛。」

「叫他先燒灼傷口,」艾莉的聲音有些沙啞。「加上硫磺,一定要這樣,老鷹的爪子充滿很多毒素。」她咕噥了一串,好象是詛咒,但是在咳嗽之下顯得含糊不清。

「我抽回你的刀子,西蒙。」他尷尬的說,將刀遞給他。「我知道它結你的意義。」

西蒙點頭道謝,接過小刀。傑克已經擦過刀刃,但是刀面仍然有一點深色的污漬。那是他父親的刀。他收回刀鞘。

艾莉停止咳嗽,轉過頭來,臉色又白又紅,眼皮浮腫。「傑克,你可以記得告訴惡行要用硫磺嗎?」

「當然,艾莉夫人。」

「我們一定要這樣正式嗎,先生?」

傑克微笑。「除非你反對,艾莉。」

「我是反對。」她別過臉,兩個男人看著她努力的忍住咳嗽,結果她還是輸了。

「我去告訴雷斯伯爵你不參加今晚的宴會?」傑克多此一舉的說著,轉身離去。

酬勞等到艾莉咳完才開口。「告訴我能為你做什麼,甜心,既然你會幫助他人,當然知道怎樣幫自己。」

「麻黃素……可是我沒有。」

他再摸她的額頭,皮膚很燙。「我要去哪裡找?」他耐心的問。

「莎拉,但是她——」還沒說完,她又開始咳了。

「我拿了一些法蘭絨過來,爵爺。」杜妮走了進來。「樟腦油浸過,艾莉小姐用來治肺部疾病。」她解釋。「我該替小姐蓋上嗎,爵爺?」

「是的……是的,只要有幫助。」

西蒙拉開棉被,打開艾莉的睡袍,露出她雪白的胸脯,她發紅的皮膚上有一些疹子。

「脫掉這件袍子!」艾莉生氣的要求,用手去拍胸口。

「替她找其他睡袍來,杜妮,這一件令她皮膚過敏。」

杜妮細心的將味道再版的法蘭絨蓋在艾莉的胸口,然後去拿另一件細麻布的睡衣。「這件不保暖,爵爺,但至少不會再刺激她的皮膚。」

西蒙扶起艾莉,由杜妮替她脫掉羊毛睡袍。

「我可以自己來。」艾莉嘗試自己穿上亞麻睡衣,但是另一陣咳嗽使她無能為力,當她終於再次躺向床上,閉著眼睛時,浸過樟腦油的法蘭絨布似乎令她舒服了一些。

「她會再發燒,轉成肺炎,爵爺,你相信我。」杜妮宿命的說。

「上次是什麼時候?」

「哦,大概是十或十一歲吧,我不太確定,爵爺,當時她差點死掉,若不是不說話的莎拉——」

「艾莉小姐剛剛說到這個女人,」西蒙打岔,不耐地揮揮手。「在哪裡可以找得到她呢?」

「我們可以派人去,爵爺,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來。」杜妮說道。「如果派亞德去,或許瞎眼的珍妮願意一個人過來。」

「既然她是艾莉小姐的朋友,為什麼會不肯來?」

杜妮搖搖頭。「哦,她願意為艾莉小姐赴湯蹈火,但是她很害怕雷文斯伯爵,艾莉小姐從不要求她過來。」

「呃,不是艾莉小姐要求她,是我,告訴我去哪裡找她。」

杜妮一臉懷疑。「最好派亞德過去,爵爺,那些坑洞和小徑實在不容易通過,加上路面又結冰。」

「需要兩腳健全的人,我明白。」他的眼神和語氣一樣沮喪。「那就叫亞德快去。把女兒也帶來。」

「是的,爵爺。」杜妮害怕的屈身施禮,匆匆離去。

西蒙守在床邊,眼神陰暗的拂開額上的汗濕的頭髮。

莎拉坐在壁爐旁邊的織布機前,聽亞德匆匆解釋他來的差事,手指一直忙著又編又織,彷彿自動化似的,表情很平靜,但心底卻有一陣暴風雨。

站在桌邊切紅葡萄的珍妮則停下動作。「她的善有多糟,亞德?」

「呃,珍妮小姐,杜妮說她咳得很厲害,伯爵大人則心急如焚。」

這個男人心裡懷和平而來,東海拉心想。艾莉一開始提到赫斯摩那荒謬的野心時——要了結兩家的恩怨——還曾經笑得很苦澀,而且完全不相信,認定這種不自然的聯姻只是出於貪婪的企圖。但是莎拉察覺到艾莉的態度已經改變,她現在相信赫斯摩伯爵是真心的希望以這椿婚姻來治療兩家的傷口,即使這樣的希望有些不切實際。

莎拉本來可以告訴她,以赫斯摩家的激情和野心,他們向來對愛比對恨感興趣,傑佛的兒子想必沒有例外。

「艾莉落水到現在多久了?」

亞德蹙眉以對。「大約兩小時。」

珍妮點點頭。「很好,或許還不會發燒。」她開始在小屋內移動,收拾需要用的藥草,一一念出來,莎拉專註的聆聽,以沉默在證實女兒的判斷。

莎拉起身走到後面,打開角落的柜子,拿出一個瓶子,放在珍妮的籃子里。

珍妮用手摸了一下。「艾莉不會服鴉片,媽媽。」

莎拉一手按在女兒肩上,珍妮接受的聳聳肩,不再堅持。

「我準備好了,亞德。」她期待的轉向門口。

「伯爵要莎拉太太一起去。」他說道,望向莎拉,她僵在那裡。

現在莎拉才第一次承認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她需要親眼見見傑佛的兒子。她從來不知道傑佛有兒子。如果他沒來雷文斯,她就會堅持許久以前的誓言,不去探詢,但是現在有了機會,她很難抗拒需要親自看看。

「媽媽不喜歡雷文斯無可奉告。」珍妮在寂靜中開口。「艾莉不會期待她去。」

「是伯爵堅持的。」亞德扭著手中的帽子。「他說我必須接你們兩個一起去,上次艾莉小姐小時候生病,是莎拉太太醫好的。」

珍妮轉向母親的方向,莎拉仍然不動的站在桌邊。母親對雷文斯堡的恐懼和憎惡是她們生活中的事實面,而且從來沒解釋過。有一次珍妮好奇的追問,母親變得非常生氣,因此珍妮便不曾再提及。她和艾莉卻接受這個事實,不曾再去深思過。

莎拉閉上眼睛,任恐懼淹沒自己。痛苦的怒潮在她內心黑暗的深淵處翻攪。她已經很久都不許自己去感覺那深刻而可怕的失落感,往日的傷痛仍然存在於她的神經末梢。她的身體和靈魂所受到的侵犯完全是邪惡無比,非常人能忍受。

她教導自己逃避那些可怕的記憶,但是現在充滿她心底及全身每一處,直到她無法呼吸,覺得要窒息。可是她必須先承受,才能再面對雷文斯堡。

珍妮急急走向母親,一手搭在母親身上,感覺她劇烈的顫抖。「你不必去。」她說。「艾莉不會期待你去,何況你要聽赫家人的指揮?」

莎拉停止顫抖,眼前的紅霧散去。珍妮不必知道她母親出於往日的愛情和永誌不忘的感激,願意為赫斯摩做任何事,況且艾莉需要她。艾莉就像她第二個女兒,艾莉和珍妮一樣都流著雷家的血液,源自於相同的血緣,但不受污染。

莎拉纏緊的五官放鬆下來,她摸摸喉嚨,再摸摸嘴唇,走到門邊,穿上她厚重的羊毛斗篷。

珍妮一臉迷惑,但是沒有說話,僅僅披上自己的斗篷,拿起籃子,跟著母親和亞德走出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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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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