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寒爺這是怎麼了?想要就奪取,至於這樣望穿秋水嗎?唉,情字啊情字,傷人啊傷人……」

被苗家這位年輕家主有意無意一刺,「石獅子」轉活了,低聲咆哮——

「什麼情不情的?混帳!老子沒心少肺、無情寡義,誰傷得了我?六喜——」猛地轉向蹲在另一邊的手下。

「是,老大!」叫「六喜」的少年郎一臉戒備。

「我的煙袋和煙杆子呢?你收哪裡去?!」

「老大,您這一向不都系在腰后嗎……」

寒春緒頂著火還想罵,月光此時移到他臉上,鑲亮他的雪發,也照清面龐。

苗家家主鳳目陡湛。「寒爺,這……至於嗎?都成紅臉關老爺了,唉,情字啊情字,銷魂啊銷魂……」

「混、帳!」罵一千句、一萬句都不夠。

沒錯,他寒春緒就是嘴賤,明明不要臉,又愛面子,一整個矛盾透徹。

在許久之前,心中已悄悄落了顆情種,種子發芽,冒出心土,但,不能讓誰知道,這樣太失男子氣概!

當時的放手是為了如今的再續緣分,只是當那姑娘突如其來一問,問他是否有情,他就……就膚底下竄火,兩耳大燙,燙得他連篇瞎說……搞什麼啊?!

他是混帳!

臘月時候

「姑娘,您偷偷走了,那柳兒怎麼辦?」

「姑娘別走呀,三天後已然是『奪花會』,少了姑娘,誰撐場面?這事要透了風,葉兒會被打死的!」

「所以才要帶著你們倆一塊兒走啊!」君霽華將兩套偷偷備下的藏青色男裝分別塞進兩小婢懷裡。從「鳳寶莊」回來都快兩個月,她一直想著這事,表面上尋常度日,暗地已幾番推敲。

自半年前她奪下江南花魁之名,琴棋書畫詩酒花,不僅替「天香院」打響招牌,拉抬聲勢,短短几個月也已為牡丹紅賺進不少錢財,光拿「鳳寶莊」那一場,苗家出手闊綽,賞銀便以千兩計。

她此時走,沒對不起誰,她不走,對不起的人是她自己。

「你們兩個也快及笄,該好好想想將來。我若走成了,你倆是我的貼身婢子,沒守好我,牡丹紅不會放你們干休。如果跟我一塊兒逃,我手邊有些現錢,也有幾件首飾,省吃儉用些,夠我們過上兩、三年。」略頓,她淡微一笑,安撫地摸摸葉兒的臉。「反正只要走得成,離開這地方,那就海闊天空了。等有地方安頓下來,再慢慢找營生,餓不著你們的。」

兩丫頭抱著衣物,張大明眸,問題多多。

「姑娘打算怎麼逃?有藏身的地方嗎?有誰在外頭接應嗎?」

君霽華聲量略低,道:「我會換上男裝,扮作上『天香院』尋歡作樂的大老爺,你們倆是我的小跟班,趁著大清早水車送水,你們扶著假裝醉了一宿的我往後院小門走,一出後院,就往水車裡躲。」

「水車?」兩張小臉齊挑眉。

「嗯。」君霽華點點頭,臉微紅,老實招出。「我拿了五十兩給那位天天送水來的齊老伯。他趕著驢車挨家挨戶送水,等那一大桶水送到『天香院』,也差不多見底,空空的大木桶足可容下咱們三個。」咬咬唇。「……我還說了,若他守信用,能把咱們一送送出城,我會再給他后謝五十兩。

兩張小臉表情古怪,竟……挺頭疼似的。

「姑娘,說不準……那個……三天後的『奪花會』將有好事發生?」

「是是是!」點頭如搗蒜。「說不準就有這麼一位大爺上咱們『天香院』,霸住『奪花會』,姑娘跟大爺一見傾心啊!

「大爺最後不僅奪了花,還把姑娘一併帶走,從此過著幸福快活的日子。」

「有這可能呀!所以姑娘如果逃走,不就遇不上那位爺,多可惜啊!」

儘管心情沉重,連呼吸都緊繃著,君霽華仍被兩丫頭編出的故事逗出一抹笑。

誰能救她呢?

她本就無所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一股無形的小小火焰從體內騰燒,燒熱五臟六腑,燒熱四肢百骸,她呼出的每口氣息都灼熱不已,感覺得到膚下滾滾熱意。她覺得羞恥。羞恥難當。

一直不讓自己回想,但愈想壓抑的心緒,它們愈張狂。

在「鳳寶莊」的那一夜,有許多說詞能用在她身上。一廂情願。投懷送抱。自視過高。不知輕重。自取其恥。可笑可悲。毫無節操。

人家不拿她當一回事,只是遇上了,玩玩。玩玩罷了。

都過去五個年頭了,剛學著飛翔的鷹已長成巨大猛禽,她還期望午夜夢回的那抹影子永遠不變嗎?在那小小三合院內的他,如今只在她夢裡。

拾掇心情,她輕捏小丫鬟的嫩頰,淡笑道:「我相信緣分的,有緣自然相見,如果這世上真有一位註定要與我一見傾心的大爺,那麼不管我走到哪裡,他總會尋到我的。」

「姑娘,我——」還想哀叫。

「好了,簡單一句話,你們跟不跟我走?」

兩小婢互看一眼,垂下肩,異口同聲答道:「跟。」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們快點回房收拾包袱,我也得再仔細察看,瞧瞧有否落下要緊東西……啊!對了,還有那隻雪鴿,它傷雖好了,但沒法兒飛,也得帶上它,我找個提籠——」驀然間,話音陡滅,她身子一軟,彷彿演得正興烈的傀儡被突兀地剪掉所有提線。

她倒落下來,被兩個小姑娘左右兩邊同時撐住。

「你幹什麼?!」柳兒驚問。

「我、我刺了她左臂一針。」葉兒無辜答道,想了想,扭眉反問:「你不也刺了她右腰一針!還凶我?」針上浸過藥性極烈的迷魂藥,針雖細,管縫中藏葯,一旦刺入,葯隨即滲進膚血,讓人防不勝防。

柳兒辯道:「我怕她逃了,當然先下手為強啊!」

葉兒糾眉。「這下可好,一口氣刺進兩針,沒個三、五天的怕是醒不過來了。」

君霽華覺得雙腳浮動,每一下都踩得她輕飄飄的。

突然間好想睡,她硬撐,努力掀開眼皮,卻有股力勁兒直把她往下拽。

然後,感覺有人扶她上榻,還細心脫下她的鞋襪,移來火盆子暖著她的腳丫。

柳兒……葉兒……她在內心喚著,恍惚間聽到她們說著——

「姑娘,您知不知道,一個縣太爺每年朝奉也才七十兩白銀,您要買通那位拉水車的齊老伯,頂多二十兩就搞定,唉,這成什麼事了?您訂金加后謝,竟然還得花上一百兩!姑娘啊,您也太實心眼了,怎能放你混江湖去?」

「姑娘,您別怕,也別逃了,總之寒老大會搞定一切,他一來,一切太平,姑娘就乖乖的,像只雪鴿兒一樣乖,好不好?」

寒……寒老大?

哪一位呢?

意識在完全跌進黑甜鄉前,這是君霽華最後的疑思。

兩漢子押著一人上船,後者生得頗高大,寬肩扁臀,五官剛硬,猛一看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女生男相,再加上她絞了發,穿男人衣物,當真雌雄莫辨。

「老大,就是她!」一拐腿,把押來的人拐倒在甲板上。

那男相女子咒罵了聲,甫抬頭,迎面而來的是團團白煙,嗆得她一陣咳。

「了不起,你們『玉蛟幫』沒一個帶把兒的,想找人混進來打探消息,還能找到你這號人物,即便偽,也偽得太真誠,佩服佩服!」寒春緒蹲相粗魯,咬著煙嘴,邊說話邊吐霧。

女人也不求饒,咳出兩眼淚花后,還是很硬氣、很忿恨地瞪著。

寒春緒拇指挲著烏亮長煙斗,語氣懶洋洋地說:「你這麼看我,我都以為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搶了你媳婦兒……啊!咱忘了,你是女兒身,不娶媳婦兒。唔,不過嘛……」他摳摳下巴,眉略揚,壓低聲音。「聽說『玉蛟幫』女幫主官青玉愛男人也愛女人,兩者皆好,你不會湊巧也跟她很要好吧?她在道上放話,說看上我『千歲憂』,邀老子當入幕之賓哩,你心裡著實不痛快吧?」

女人忽地放聲怒叫,十指為爪,寒春緒不等她撲到,半招已將她撂倒在地。

他手法俐落地卸了女人兩肩和雙膝關節,嘆氣。「按理,逮到一個女姦細,該要先奸后殺,殺后再奸,可惜我不殺女的,也不太習慣打女人,你這模樣……我也很難奸得下手。你們有誰要上?」環視一船手下。

眾漢子頗有默契地搖頭,大老在耍狠,大家要配合。

此時,六喜快步走上船。「老大,『天香院』那邊來消息,魚兒要溜了。」

「敢?!」寒春緒雙目陡眯。「老子還等著收網,能教它溜嗎?」直起身軀,把熄了火的長煙斗往後頭腰綁內一塞。

「老大,這女的該怎麼辦?」

「把她丟到岸上!」狠利的銳芒刷過瞳底。「讓她先在凍死人的岸邊躺躺,『玉蛟幫』派她來,自然能找到她。」官青玉對他發花痴,要不是他懶得理,早把那個亂七八糟的小幫派踩平!

女人個個都是麻煩,偏偏有一個上了心,還打算逃呢!

「走!老子帶大伙兒上花樓去,喝酒!撒錢!搶姑娘!」

滑溜溜的魚兒想鑽出網,撇了他?沒那麼容易!

柳兒和葉兒來到她身邊多久?還不到兩年吧?

她沒問過牡丹紅是在哪兒買下的孩子,反正被送進「天香院」的女孩兒家,有誰不可憐?哪知……哪知……她們倆……

好暈……她像是睡沉了,睡了許久許久,欲醒,身體卻不受控制,有股勁兒硬把她扯住,她四肢如綁著鐵塊,沉重得沒法兒移動,儘管抓回一些意識了,腦子裡仍昏沉沉,記得幾次都得靠柳兒、葉兒撐扶著,她才有辦法解內急。

她們這是幫誰做事?為什麼……憑什麼……

「姑娘,別急啊,他趕來了。」

誰?

「哎呀,誰的面子不能駁?可您寒爺的面子,我牡丹紅哪敢不給?」

牡丹紅髮著抖?她聽得出來,那嬌嬌嗓音透出緊張味兒。

「天香院」的老鴇八面玲瓏,一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管上門尋歡的客人來頭多大、多難纏,皆有手法對付……可現下,牡丹紅真怕了?怕誰呢?

不行的……她不能這般無用地躺著,要逃……

「姑娘,安心躺好,沒事的。」

「牡丹紅,這話是你說的,那好辦,你家的花魁娘子就歸了我。」

男人慵懶語調一入耳,換她發著抖了,心怦怦跳,眼窩泛熱。

真是他?他、他來幹什麼?湊熱鬧,玩玩嗎?

牡丹紅急急嚷道:「寒爺啊,事情不能這麼辦呀!您把霽華帶走,那、那今兒個外頭花廳上不還有個『奪花會』?咱可是花上大銀子操辦,送出三十多張貴帖,那些大老爺們全都在廳上候著、鬧著,您這時把花搶了去,這……這不是不讓活了嗎?」

男人嘿笑了聲。「我要不讓你活,早把事做絕了,直接搶人不就得了,還用得著跟你說嗎?」略頓。「我是瞧這兩年,你『天香院』還算乖,沒再幫著拐誘姑娘家,幫著銷盤,你對我守諾,我也不能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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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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