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這位何家少爺,果然心善。

甫一開口,不是為自己求情,而是在為「浣絲閣」的人們生計,以及自己那一位冒名簽契,闖下大禍的孿生弟弟說盡好話。

除了「浣絲閣」的人們之外,問驚鴻、元潤玉與藏澈等人都在場,雷舒眉晚到了,見廳堂內的事情談到一半,就不好出現打斷,找了個邊窗,悄悄地推開一個縫隙,看著屋裡的動靜。

以她的角度,正好看見問驚鴻與桑梓背對著她,在他們面前是她澈舅舅與元潤玉,她把頭壓得低低的,正好看見了元潤玉一時於心不忍,在何世宗解釋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對著問驚鴻一聲輕喚。

「鴻兒?」

在元潤玉喊完之後,很快就得到問驚鴻的頷首允許,對何世宗提出兩家商號與「浣絲閣」善了的條件,這一刻,雷舒眉想她家澈舅舅內心如何想法,她就不計了,但是她真想知道,那個元潤玉究竟是有什麽天大的本事與魅力,可以讓小痞子對她言聽計從?

她要如何做,才可以讓他對她一樣的疼愛與信任呢?

就在她正在苦思這個問題的時候,聽見了問驚鴻的嗓音從門內傳來,她又回到那一隙窗縫之前,看見他正在對身旁的桑梓說道:「你好奇我為什麽會任著自家的小總管插手此事嗎?」

聽到這個問題,桑梓表現得十分沉靜,然後,她看見問驚鴻再度啟唇,他好聽的嗓音淡淡的,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你也看到了,我家小總管最見不得人家受苦受難了,但我娘就愛玉兒這一點,玉兒,是我娘給我找的『良心』,我娘不想我凡事做得太絕,想我做事留些餘地,那方寸之間,依我娘的說法,那是留給我自個兒的後路,所以,說實話,何家的死活與我無干,又或者說,要不要逼死何世宗,只是在我一念之間,我不在乎這個人,但有玉兒在,想到她會難過,我便會手下留情些,但這份耐心也只對她而已,所以,你可以代我勸勸你家眉兒小姐,少纏著我,好嗎?否則,要是我沒了耐心,不留神傷到了她,後果,我不負責。」

話聲甫落,雷舒眉惱得轉身就走,他那些話,哪裡是在對桑梓說的,擺明了就是針對她,是在隔山震虎。

在「浣絲閣」里胡亂走了一陣之後,雷舒眉差點絆到一個台階,若不是急忙捉住一旁的扶欄,怕是又要跌傷了,她一時好氣又無奈,乾脆一屁股坐下來,雙手擱在膝上,托著香腮,看著石窗外盛開的太平花。

「傷心了?」

雷舒眉聽見解伏風的聲音從頭頂上來,抬眸往上覷了一眼,沒看見人,知道他人就坐在屋頂上,那一點小小的高度,難不倒這位武功高手的,聽他的探問,大概也從大廳的屋頂聽見了裡頭的對話,或者,抽一兩片屋瓦,把屋裡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也是可能的。

「沒有,不關你的事。」她悶哼了聲。

解伏風來「浣絲閣」純粹是一時無聊,聽說了何世宗已經被捉住的風聲,就想來看看熱鬧,但雷舒眉出現之後,他的注意力當然就全放在他家這位老頭兒身上,自然,他也沒漏聽問驚鴻的那些話,知道她現在不過是嘴硬。

「看著你的小痞子與他家小總管之間的默契,教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謂一切盡在不言中呢!」

「那句話,不是你說的那種用法。」她一點都不客氣地反駁解伏風,無論他說得對或不對,都休想教她認同。

「是是是,咱們老頭兒說不是,那就肯定不是。」解伏風嘴裡口口聲聲都是附和,但是,語氣卻是帶著一絲調侃。

雷舒眉沒有生氣,反倒笑了,冷冷的,就像是綻在寒冬里的紅梅,看起來顏色瑰麗卻是冷透骨髓,「解伏風,我呢,有打算在中原南方的一座小島上,設立一個新的分舵,你想去主持那個分舵嗎?」

「不不不,你這是開玩笑吧!我離不開這美麗的中土啊!再說……再說了,在小島上開鏢局,是要做誰的生意?老頭兒,別啊!」解伏風急得想要跳下來跟雷舒眉把話說清楚,可是,他們現在可是在「浣絲閣」,要是他的出現引起騷動,給這丫頭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他的下場只會更慘而已。

「那就閉嘴,別惹我不開心。」

說完,她的頭頂上再沒有任何聲響,靜悄悄的,她知道解伏風學乖了,讓他閉嘴,所以就連回話都不敢了。

整個「浣絲閣」里,人們大多都聚在前頭,看著他們少爺與兩家大商號上演和解戲碼,還有些人在勤勞地織著布,遠遠的傳來了機抒聲,單調也沉悶。

雷舒眉坐著一動也不動,靜靜地聽著那規律的聲音,她不知道解伏風是否離開了,無論他在或不在,對她而言都沒有差別。

總之,這個人留下來,也不會變成她喜歡的小痞子。

如果,感情可以像織布一樣,或許就簡單多了。

她可以用最好的絲線,以最巧妙的綉功,樣樣都是做到最好,那她就必然能篤定自己會得到一匹最美麗的錦緞。

有努力,就會有收穫……卻偏偏,感情,不是這麽一回事。

回京之後,日子恢復了常軌,一切又都像從前一樣,彷彿在「金陵」所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段子,曲唱罷了,人散了,也就了了。

但是,那是因為沒有人提起,餘音猶能繞樑三日,更何況是由他們親身經歷過的種種回憶呢?

沒人說起,只是,心裡難免想著。

但是,無論問驚鴻與元潤玉心裡各自的想法,當他們對沈晚芽提出要早日成親的期望時,沈晚芽喜出望外,自然是點頭同意。

沒有錯——

問驚鴻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對自己說,他沒有做錯,他是應該疏遠雷舒眉,不該給予她任何他會喜歡她,或是已經喜歡上她的錯覺。

孟夏之夜,帶著一絲沁涼如水。

問驚鴻所寢的「樂雁居」里,在子夜時分已經滅了燈,只是萬籟倶寂,寢屋裡的人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更別說是合眼歇息。

最後,他放棄逼迫自己入眠,起身亮了燈,掌著燈火走到書房,引亮了角落的兩盞腳燈,坐到書案之前,在成迭的帳冊里抽出一本,在面前攤開,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腦海里想著今天雷舒眉到總號找他,從回京之後,他就有意對她避而不見,但他小覷了她的忒厚的臉皮,一個姑娘家,竟然直接就到了男方的地盤上,也不知道要避諱。

他真的覺得終她這一生,都不會知道矜持二字該如何寫法;在問驚鴻還來不及收斂之前,一抹淺笑,已經從他的嘴角輕泄開來,但是,盤旋在他腦海里不去,她所說的一字一句,卻又讓這乍現的笑意,迅速地從琥珀眼眸消失。

「我做錯什麽了嗎?」

在他讓眾人退下之後,她幾乎是開門見山地問,那一臉受傷的表情,加上看起來無辜可憐的美眸,有一瞬間,問驚鴻真要忍不住為她心疼了。

「你為何有此一問?」他很平靜地反問,也沒讓自己為她感到心疼,因為,他沒忘記,自己就是讓她覺得受傷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事情,你為什麽從金陵回來之後,就怎麽也不肯見我呢?就連現在見了面,你也一臉不耐煩似的,我就這麽討人厭嗎?」

「你……是有點。」

其實,他很想告訴她,就算他們在「金陵」的時候,他也沒多給她幾分好臉色看,所以如果她強硬要抱怨他們回京之後,他對待她的態度有所差別,那就隨她的高興說法,他一向拿她莫可奈何。

「有點?那不過就是有一點,在那一點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代表你有可能是喜歡我的,這道理說得通吧!」

對她的大言不慚,問驚鴻簡直是大開了眼界,搖頭失笑道:「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與我無關。」

「怎麽會與你無關?小……」

「最後一次警告你,別再用那三個字叫我。」他以她從未見過的冰冷神情,直勾勾地覷著她,無視她嬌顏泛出些微的慘白,一字一句,緩慢地對她說道:「我與你之間,不可能。」

問驚鴻一直知道自己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天生有些冷漠,但是,在看到她被他的話給傷害,就像是狠狠在心上劃出一道口子,看著鮮血從那道口子淌流而出之時,他的胸口竟然有一絲快意,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惡劣至極。

或許,是因為那觸目鮮紅的顏色,代表著她對他至深的情感,只是以往聽她在嘴裡說著喜歡,總是有種不太真實的感受,直到見到她被他在心上割出傷痕,知道自己原來是真的可以傷害到她的那一刻,他才有了確信。

那一刻,他以為她會哭,但是她沒有,只是咬咬嫩唇,若有所思地別開美眸望了一下,然後轉身,不吭一聲地離去。

問驚鴻知道她這態度所代表的意思,她是個臉皮厚的,對他的話,裝傻沒有回應,只做沒聽見,或許,下一次,再出現在他面前時,又是一張燦燦笑顏,只當他們之間一切如昔……

沁涼的夜色,在人的肌膚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寒意,問驚鴻沒發現自己何時拿出了她送的那本小書冊。

他將書本捏在指間,斂眸注視封皮上的「小痞子專用讀本」幾個字,久久,終於翻開了書頁,看著書里的文字。

這一次,他看得比前次仔細,逐行的閱讀,然後,他終於發現了這本書並非是第一卷,在這一卷之中,大俠女已經愛小痞子甚深了。

……她不敢想,那人又是去了哪個天涯海角,是否還會歸來?她能夠做的事情,唯有等待,若他還會回來她身邊,她只希望,那一天別來得太遲。

問驚鴻的目光停留在這一段敘述上,久久,不能挪開。

真是想象不到,一個老喜歡調戲他的大膽豪放女,在她所寫的小說里,字裡行間竟然能夠蘊藏如此深厚的感情,任誰看了都能夠讀出來,這位統領群雄的大俠女真的很喜歡不知去向,也從不交代的小痞子。

得到這本書冊的那天,問驚鴻只是粗略看過,沒想過仔細品味其中的文字與內容,或許是夜深了,人心也靜悄,心神沉澱了下來,讀書的感覺特別不同,問驚鴻不願意去想,他是因為早先對雷舒眉的冷淡態度,見到她一臉失望離去的表情,心裡因此感到有些罪惡沉重。

他伸手,又翻過了一頁,細細讀來,令人很難相信其中的一些江湖人物,以及使用的行話與切口,是出自一位女子的見識。

說實話,她所寫的武俠小說,比他想象中有趣多了。

至少看起來,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千金小姐隨便胡扯的白日夢,真不知道她平日里都看些什麽書,在她書里的那些江湖人物,寫的是一個比一個栩栩如生,除開了統領他們的是一位女子之外,看起來真是大快人心。

問驚鴻不自覺逐頁翻過,沉浸在書本的字裡行間,絲毫不覺長夜漫漫,只是在看到大俠女與小痞子之間的橋段時,胸口總是不自覺地泛起騷動,大概是被她的話給影響了,在看到小痞子時,他就會想到自己。

但只怕她是要失望定了,因為,小說終究只是小說,無論寫得再神似生動,書是書,真實是真實,她不會是大俠女,他也不是小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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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狼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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